文/聿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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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以为自己这辈子会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下去,直到遇见了她。
原来是为了遇见她。
作者有话说:这个故事我在去年冬天就写下了开头,一直到今年夏天才写完结局。原本我想写的女主是一个对待感情无比执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傻孩子。真正动笔时,我思虑再三,还是决定让她在受伤之前及时转向。夏天快乐,祝阅读愉快。
雪窸窸窣窣地下着,漫天鹅毛大雪纷飞,闵见星的眼睫毛上都是细碎的白色冰晶,让她睁不开眼睛。她把手插进羽绒服口袋,半张脸埋进厚实的羊绒围巾里,低着头往回走。
夜里十点已过,街上行人稀少,走了几步,她冻僵的手指在口袋深处摸到一个冰凉的小物件,骤然一惊,才想起来还有最重要的东西忘了交给他。
跑快一点,追上去还来得及。匆匆忙忙地穿过马路中间的人行道时,她的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下一秒,伴随着汽车刺耳的鸣笛和车轮急刹在地面上摩擦的声响,她两腿一软,跪坐在那辆差一点点就要撞上自己的黑色桑塔纳前。
雪夜视野不佳,本以为寂静无人的街边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吓得手握方向盘的喻航立刻猛踩刹车。
停稳以后,他心惊胆战地下车查看,确认了她没受伤,高高悬着的心放下来,又恢复了惯常的玩世不恭的态度:“小朋友,过马路前要左右看,你家里大人没教过你吗?”
闵见星坐在雪地里缓了好一会儿,才从最初的那种恐惧中缓过神来。她无视他伸过来的那只想拉她起身的手,自己撑着地面爬起来。等到和喻航站在一处,她才发现这个人的身高不是一般高。为了气势上不被他压过,她挺了挺胸脯:“半斤八两罢了,你家里大人也没教过你遇到人行道要先减速。”
面前的女孩长了一张“清汤寡水”的脸,眉眼很淡,有种古典水墨画般的清雅。一张嘴,呛人倒是厉害。喻航挑眉,还欲再争辩,这时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
身后的闻思宇手搭在他的肩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姑娘:“见星,发生什么事了?我听见车喇叭的声音,过来看看。”
她看着闻思宇搭在那个人肩上的手,两人之间熟稔的姿态,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思宇哥,这是你熟人吗?”
虽是如此问,但她不禁腹诽,看着实在不像。这个男人看着痞里痞气的,年轻、桀骜的脸上有一双锋芒毕露的眼睛,遇上如此惊险的事故,还能一脸淡定地嚼着口香糖。
“是啊。说好来接我的同事,喻航。”他又把闵见星介绍给喻航,“这是我跟你提过的,我妹妹。”
“这是你妹妹?”
“嗯。”
喻航嘴角含着几分笑意,居高临下地瞥她一眼,摇摇头:“看着不像,她傻傻的。”
他大概从她的表情里读出了她此刻在心里偷偷编派他的话。闵见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又羞又恼,索性不搭理他,从口袋里掏出U盘交给闻思宇:“思宇哥,上次跟你说的毕业论文,参考文献和视频我都拷贝在U盘里了,你有空帮我提提意见。”
“随时为公主效力。”闻思宇微笑着,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她在闻思宇面前乖得像小兔子。直到两人坐进车里,掉转车头往地勘局开去,后视镜中的她还在一个劲地对闻思宇摆手说“哥哥再见”,羽绒服和围巾裹得严严实实,雪白而娇小的一团。喻航一时兴起,降下车窗,手伸出去学着闻思宇的样子,也对她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女孩的笑瞬时僵在脸上,不悦地皱了皱鼻子,做了个鬼脸回应。
喻航从后视镜中将这记仇的小姑娘堪比川剧变脸的行为看得一清二楚,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副驾驶座上的闻思宇问他笑什么,他说没什么,心里却在想,怪可爱的。
喻航和闻思宇是同属地质勘查局 226 地质队的岩土工程师,喻航上个月刚从外省调来,地勘局里论资排辈,他还得叫闻思宇一声“闻哥”。
支队有个矿山考察的项目要收尾,喻航一个半道进来的空降兵不好插手,因此其他人忙得人仰马翻的时候,他倒落得清闲。
队里动不动就要开会,一帮人锁在会议室里,围着模型和图纸熬通宵也是常有的事。某个说好不加班的晚上,因为某队员工作上的小纰漏,会议临时延长。无法脱身的闻思宇抓壮丁一样抓住唯一的闲人喻航,要他帮忙去市剧院接个人。
“谁啊?”他随口问道。
“你上星期见过的,我妹妹,正巧她也认识你了。”
他答应得很干脆,也比她看的那出舞台剧预计的结束时间早到了半小时,把车停在剧院门口的路边。等人期间,他拿出手机打游戏,隔着网线跟人较上劲来,完全忘了自己有任务在身。等他玩到脖子和眼睛都酸痛不已,抬起头活动筋骨时,透过前挡风玻璃看见前方一片清静幽寂的夜,才恍然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视线扫过路边又停下。
七八米外的路灯下有一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缩成一团,不断地往掌心哈气取暖。他把车缓缓开过去,靠近她停下,从里面打开副驾驶位旁边的车门。
“你哥让我来接你。”他有些心虚,避开了她直射过来的目光,“他在开会,人走不开。”
“你故意的。”
她的声音不知是冻得发抖,还是委屈得带了哭腔。小姑娘执拗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下结论:“你是故意的。”
老天有眼,还真不是。喻航有口难辩:“我以为你认识我的车,怎么就傻乎乎地等着?”
“你还怪我?”她瞪圆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像你这样的黑色汽车满大街都是。而且这就是你把车停在我面前,却眼睁睁地看我吹了半小时冷风的理由?”
他到底理亏,放弃抗争,认下了所有的错:“是我不好,是我的错。小祖宗,您先上车行不行?让你哥知道了我把你晾在路边这么久,他得揍死我。”
车里的暖气打得足,闵见星苍白的脸色渐渐缓和过来。车窗外的城市夜景像幻灯片一样从她的脸庞一侧飞速后退。等红灯的间隙,喻航几次用余光瞟她,见她不想说话的样子,只好陪她一同沉默。
她就在家门口读大学,因此申请了不住校。喻航把她送回他们初见的地点,她和闻思宇的家在那一片商住混合用地中。临街的商铺拥挤,道路变窄,车开不进去了。女孩道谢后下车,步行回家。
A城历来有“雪城”的别称,入冬以后三天两头就下雪,积雪压在掉光了叶子的树枝上,发出窸窣的声音。有树枝支撑不住雪的重量,掸落的雪块恰好砸在她的脑袋上,冰得她浑身一激灵。这片街区老旧,路灯的间距大,微黄的电灯在头顶一闪一闪。她掸掉头发上的雪,没看清脚下,走着走着,一个踉跄,差点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摔倒。
闵见星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倒霉到家了,又往前走了两步,心里气不过,又返回来狠狠地踢了一下水泥路面上的那处凸起,以此泄愤。
然后,她幽暗而有限的视野里忽地亮起一片刺眼的雪白,恍若天光大亮。
强光照射下,闵见星下意识地扭头避开。那束白光目的明确地照耀着她的方向,她举起手半遮在额前,眯着眼睛寻找光源所在的位置。
那辆被她吐槽太大众的黑色桑塔纳,原来一直没有开走。车上的人打开了远光灯,两束雪亮的光驱走了冬夜里这寂静的黑暗,照得她如同置身白昼一般,前路光辉而灿烂。
闵见星是A大地质工程专业的大四学生。当初填志愿,多多少少受了点闻思宇的影响。等寒假过去,他们这一届毕业在即。就业指导课上,老师经常请一些优秀校友回来,给他们这群学弟学妹分享经验、指点迷津。
当时她正撑着脸昏昏欲睡,耳朵突然捕捉到“地勘局”三个字,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来。
老师说今天邀请来的主讲人是来自省地质勘查局的专业人士,机会难得,同学们有问题尽可以提出来向前辈讨教。
闵见星坐在最后一排。她前面的男生是个大高个,宽肩阔背,像铜墙铁壁一样死死地挡住她的视线,急得她伸长了脖子,探出头去看。
站在讲台上的喻航扫视了一圈坐在底下的学生,不出意外地注意到了教室后方探头探脑的闵见星。两个人的目光隔空交汇的一瞬,她像被锤子敲了一下似的,立马缩了回去。
他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解释自己此行是代替在座各位同学的学长,也就是地勘局里另一位因故不能到场的前辈来的。他不像以往那些“成功人士”,满口自吹自擂的场面话,灌一些言之无物的“鸡汤”,反而一上来就调侃野外地质工作的辛苦,逗得大家都笑起来。
有同学举手提问在毕业论文的写作过程中遇到的疑惑,他一一解答后,补充道:“进了地质勘探这一行,就不再是学生时代的纸上谈兵。数据的真实性、完整性和准确性,是地质工作者应坚守的底线。”
“我从李老师那儿看到了大家毕业论文的初稿,这里我拿其中的一篇论文来举例。至于这位不方便透露姓名的同学,暂且称呼她为M吧。”
……
闵见星生吞了他的心都有。
她的姓少见,首字母是M的姓,全班只有她一个。
她的论文课题是针对鹿汀山地质构造及矿床形成的研究。鹿汀山是A市郊区的一座山。初稿她给闻思宇看过,没隔多久,他就发来了修订后的文档,密密麻麻的蓝色批注,细致入微。这会儿喻航引用的是她未修改时的原文。
讲台上的喻航每挑一个错,座位上的闵见星脑袋就往下低一点。等他讲评完,再次强调矿产普查中信息采集和数据处理的重要性时,当事人的脑袋已经快藏到桌肚里去了。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铃响,闵见星等满教室的人都走光了,才挎上帆布包离开。
傍晚六点钟,同学们下了课,都抢着去食堂吃饭,走廊上空荡荡的,闵见星沿着教室旁的楼梯往下走,哪知道他就在楼道里守株待兔呢。她想装作没看见,快步从他身旁走过。男人也没叫住她,只是一言不发地靠在墙上,指间晃晃悠悠地转着一条坠饰是海绵宝宝的挂绳。
那条挂绳,闵见星可太熟悉了,绳子末端挂着的是她的U盘。
闻思宇这个月忙得脚不沾地,吃住都在单位,连家都没回过几次,就拜托喻航来一趟A大做演讲,顺便把U盘送还闵见星。她看准时机伸手去夺。喻航敏捷地把手一收,绳子顺着他的食指指尖滑到他的手心里,被他握住。
连他自己都说不上为什么这样喜欢逗她。
“小朋友,还生气呢?”
“我没生气!”偷袭不成,她愤愤地跺了下脚。明明在生气,却嘴硬不肯承认。意识到刚才脱口而出的声音太大,暴露了什么,她又别扭地小声重复一遍,“我没生气。”
“不过是在课上被‘公开处刑’而已,我才没那么小心眼。”
她天生眼皮薄,情绪一激动,眨一眨眼,眼角就容易红。配上带着水光的眸子,看上去委屈得不得了。只这一个眼神,喻航就避无可避地心软了。
他把挂着海绵宝宝的U盘还给她:“这样吧,我向你赔罪,请你吃饭好不好?”
“不稀罕。”她嘟囔着把U盘放回包里,“谁让你把我的论文说得一无是处。”
“啊——”他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不是气我上次把你丢在路边,而是在气这个啊……那,鹿汀山去不去?你对矿床在地壳剖面上的分布那块的理解整个都是错误的。”
他不说最后一句还好,等他说完,闵见星气得鼻子都要歪了:“去就去!你以为我写之前,没去实地考察过啊!”
他们约在周末的早上见面,喻航开车接她去鹿汀山景区。抵达山脚时刚过六点,两个人从山脚乘缆车去山顶。
微明的晨光里弥漫着乳白色氤氲的云雾,山脉连绵不绝,在大雾里若隐若现。
缆车上升的速度极其缓慢,等慢慢爬到山顶的位置,恰好太阳也从山的另一边爬上来。一轮红日从云层里喷薄而出,像一枚鲜红的火漆印烙在她的眼睛里。
闵见星趴在车厢的透明玻璃上,看得忘乎所以,不禁握住身侧之人的胳膊。他被她碰了一下,低下头,看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被清晨的光线染成了淡淡的金色。在她脸上难得出现这样温顺而柔软的神情,喻航一时间也看得入了神。
等到他们这节车厢过了最高点,开始下降的时候,闵见星才迟迟地回过神来:“完了,完了……光顾着看日出了!”
他们来来回回坐了两趟缆车,第二趟才认真观察起鹿汀山的矿床分布。喻航说得果然没错,是她在地形上把山的碰撞带和转换带搞错了。
她摸了摸鼻子,给自己找台阶下:“人哪能不犯错……看错了也是正常的。”
他这人真是没眼色,一点台阶也不给她下:“这是很基础的知识。如果你毕业以后想考进地勘局,就更不应该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从缆车上下来,闵见星闷闷不乐地往停车场走。山脚公园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停在一辆早餐车旁买了两个鸡蛋煎饼,说是上次答应她的,要请她吃饭。
大冬天里,她冻得手冰冷,接过热气腾腾的纸包当作暖手宝握在手里,焐了一会儿,说:“我当你要请我吃什么豪华大餐呢。”
“双份鸡蛋,加培根和里脊肉,这煎饼还不够豪华?”
几个小孩子从他们身边跑过,一阵风似的。两个人吃着煎饼,跟着人流往公园里散步。公园不大,林荫道两旁支着小摊贩的帐篷,卖糖葫芦的、卖烤红薯的,还有各种各样的游戏。
刚才从他们身边跑过去的几个孩子围着一个射击气球的摊位,打中气球送玩具,规则是打中的气球越多,奖品越大。孩子们眼馋奖品台上的飞机模型。有个小孩儿一个气球也没打中,急得直哭。
喻航见状,扭头问她:“想不想玩?”
“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个。”
他像没听见她的话一样,把装煎饼的纸包塞到她手里,自信地卷起了袖子:“我手特别稳。你看着吧,保管十发九中。”
“手特别稳”“十发九中”的喻航射击的架势挺足,就是“砰砰砰”连开五枪,全部落空。
旁边看戏的闵见星直笑得喘不过气:“好家伙,你就是‘人体描边大师’?”
被她这么一笑,他脸上有点挂不住,用枪托轻轻地推了一下她的肩膀,竭力给自己找补:“发挥失常,今天我手气不好。”
闵见星笑够了,往旁边走远了些,开始指导他调整枪杆的位置:“枪口再往左一点。哎,再往上一点,对了……”
在她的指导下,喻航渐渐地找到了感觉。他把赢来的飞机模型送给了之前那个打不中气球的小男孩。小男孩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哥哥你是怎么变这么厉害的?”
他抬起下巴往闵见星那边一点:“多亏有她。”
因为要帮他看射击点准确与否,闵见星离得远了些。见摊位前的一大一小都往自己身上看过来,她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走近了,才听清小男孩好奇地发问:“她是谁?是哥哥的女朋友吗?”
她的脚步一顿。
被提问的喻航却没有露出半分尴尬或犹豫的神色,他很自然地接过话头,故作高深地一笑:“她啊,她是我的Lucky Star(幸运星)。”
闵见星静静地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低头和小男孩说完话,便直起腰向她招了招手。虽然是深冬,公园里仍有暖色的艳阳和大片浓郁的绿意,明媚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松柏的叶片上,如金色的水流滑过眼帘。很久很久以后,她仍记得他深棕色的瞳孔在光河中熠熠生辉的样子。
闻思宇经手的那个项目前期筹备工作准备完毕,接下来就要进行野外作业了。这是去年在偏远的山区发现的一处大型矿产地,隐蔽在崇山峻岭之中,自然条件复杂。由于当地负责开采的企业缺乏专业技术力量,完整的石材矿床被分割得七零八落,资源浪费严重。
于是,A市地勘局决定派出一支队伍援助当地的矿山采掘计划,估摸着要在那里驻扎半年以上。动身之前,局里举办了一场践行宴,每人可以带一名家属出席。
闻爸和闻妈表示不愿意凑他们小年轻的热闹,让闻思宇把闵见星带过去见见世面,将来在一处工作也和大家熟悉些。席上,闵见星除了闻思宇外,一个人都不认识。毕竟是还没毕业的学生,对酒桌上奉承、恭维的笑脸和玩笑话总有些推拒。她只顾埋头吃,吃到后面,默默地站起身想去外面透透气。
拉开包间的门,一个出门一个进门,她猝不及防地和来人撞了个满怀。
头顶传来一声闷哼。
闵见星揉了揉自己被撞得生疼的额头,眼泪都要掉出来了。抬眼去看,被她撞到的男人也没好到哪里去,捂着下巴不出声。
她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疼不疼啊?”
光是撞到额头就这么疼,何况他是被狠狠地撞到了下巴,可他仍是说:“没事。”
闵见星此时已经认出来面前这个捂着下半张脸不松手的倒霉蛋是喻航,上手就要扒开他的手看看。他起初还阻拦着不让看,看清是她后,前一分钟还在坚持说没事的人,瞬间改口道:“疼死我了!”
他指着自己红了一片的下巴,夸大其词地说刚才那冲撞的力道险些要把他的牙震碎了,满脸写着斤斤计较,生怕她不认账似的。
闵见星哭笑不得,向服务生要了冰袋,把他推到酒店大厅的沙发上,帮他冰敷。大厅里灯火通明,她今天穿了一件墨绿色的圆领毛衣,很衬她白皙的肤色,梳着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
喻航的目光仔仔细细地拂过她的眉眼,由于离得近,还能听见彼此均匀的呼吸声,他偏过头去:“好冰。”耳朵却悄悄红了。
“别动。”闵见星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右手扶冰袋,左手捧着他的脸给他转回来,“忍着点。”
他忽然起了逗她的心思:“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我怎么可能是故意的!我根本看不到你在门外……”喊冤喊到一半,闵见星反应过来,他是拿她上次在寒风中空等了半小时的抱怨来借题发挥呢,“好啊,一报还一报,这回咱俩可算扯平了。”
她手上多用了一分力,他就龇牙咧嘴地叫起疼来。两个人正在沙发上打闹着,沙发背后突然有人唤她:“见星。”
转过头看到闻思宇的一刹那,闵见星身体一僵,做贼心虚似的把冰袋飞快地藏到了身后,从沙发上规规矩矩地站起身来:“思宇哥。”
“看你出来这么久了没回去,手机也没拿,有点担心。”
她完全忘了吃到一半的饭局,又莫名有一种被撞破的尴尬,一时不知从何解释起。好在有喻航帮她解围,他熟络地揽过闻思宇的肩膀:“闻哥,今晚我可是迟到了,等会儿他们要罚我的时候,你一定帮我拦着点。”
践行宴差不多到九点半才结束,一帮人吵吵嚷嚷地在酒店门口道别。闵见星趁着闻思宇被人拉着说话的间隙,也悄悄地把喻航拉到一边,问:“思宇哥后来和你说了什么没有?”
他像是醉了,又或者是酒店招牌上闪烁的霓虹灯光把他的脸染红了。他反问她:“你觉得他会和我说什么?”
“我……”女孩咬了咬下嘴唇,犹犹豫豫地问,“他是不是误会我们的关系了?”
他歪着头看她:“我们什么关系?”
见他明知故问,闵见星有点恼了:“你明明知道我在问什么!”
已经是早春三月时分,漆黑的夜空中还飘着零星的雪。雪落在眉上、睫毛上,既不冷也不会融化,她等了挺久,久到以为他不打算回答了,抬脚往闻思宇那边走去。
她刚迈出第一步,他便出声了:“如果我说不是误会呢?”一个字一个字,无比清晰,让她想假装听错也不能,“至少,没误会我的。”
喻航久久地望着女孩定住不动的背影,而后越过她的肩膀,看到了不远处正朝这里挥手要她过去的年轻男人脸上明朗的笑容,他也跟着扯出一个淡淡的笑。那笑如雨滴落在水上漾起的波纹,一瞬就消逝了:“小姐,天底下没有人比你表现得更明显了。”
雪花飘落在肩上,闵见星觉得自己的耳边似是同时落下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你喜欢他。”
喜欢上闻思宇,实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他是端正得如松柏一样的人物,模样生得好,性格好,成绩也好,总之是哪儿哪儿都好。有这样好的邻家哥哥,怨不得闵见星从小就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跑。他也不嫌弃她年纪小,总是带着她一起玩。
他们两家的店铺相邻,闵见星家卖早点,闻思宇家卖水果。一楼临街的门面开店,二楼住人,附近的商铺基本上是这样的格局。但城区老旧,不少店主为了扩张自家的门面,违规搭建,埋下了隐患。
她八岁那年的一个夏夜,一场大火吞噬了一切。
火是从街尾的一家裁缝店烧起来的。天干物燥,火势凶猛,一路烧过去,火光映红了夜空。为了护着她们母女,爸爸重度烧伤,不治而亡。爸爸去世后,妈妈郁郁寡欢。经营早点铺每天凌晨三点就要起床和面,或许是因为极度的疲惫,又或许是精神上早已崩溃,某个天还没亮的清晨,妈妈在对面亮着红色信号灯的情况下走到了马路中央。
半年之内,她接连失去双亲,且都是意外。常年生活在乡下的爷爷奶奶年事已高,难以分出精力照顾她。其他亲戚个个避她如蛇蝎,背地里议论她名字中的“星”恐怕是扫把星的“星”。到最后,竟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邻居一家主动站出来,提议做她的寄养家庭。从此,她背着小书包被牵到闻思宇家里和他一起生活。
明明家中变故横生时,她年纪还小,可那场火烧出来的灰沉重地积压在她的心上。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性格都是闷闷的,活泼不起来。
她眼睛里不符年纪的忧愁,像是无形的锁链扯着她无声无息地往下落。在无底的深渊中,在漫无边际的孤独中,是闻思宇紧紧地牵住她的手。他辅导她的功课、教她骑脚踏车,周末带她去文化宫学游泳,他记得她饮食上的喜好和琐碎生活里的点点滴滴……
久而久之,她视他为照耀自己前行的灯塔。在一条黑暗而冗长的隧道中摸索得太久,尽头透进一点光,她就奔着光而去。她以他为目标,考他的大学,学他的专业,拼命让自己的人生轨迹与他的重叠。
可他自始至终都只把她当作小妹妹一样照顾。她不是不清楚。
闻思宇在大学期间交往了初恋女友,毕业后因两人对未来规划的分歧而分道扬镳,等她终于考上他的母校,他又为了摆脱失恋的阴影而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一味追随另一个人的脚步,其结果必然是永远地落后他一步。她自以为小心翼翼地把喜欢藏得很深,却轻而易举地被喻航看破。
——“你喜欢他。”
这句话之后,他似乎还说了什么,但闵见星充耳不闻,快步往闻思宇的方向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好像这样就能把偏离轨道的一切,把她响如擂鼓的心跳声统统抛到身后。
经过闻思宇细心批注和喻航认真挑刺,闵见星几次修改之下,毕业论文答辩通过得很顺利。
整个七月份,她在家闭关,准备下半年省地勘局的公开招聘考试。闻思宇和喻航都去了另一座城市援助当地的矿山开采工程。
他们任务繁重,她也不愿被他们小看,暗暗发誓一定要一次“上岸”。可她的梦还没圆满,便倏然破碎。那天夜深了,闵见星做完一套题,隔着墙听见客厅里闻妈妈接起电话的声音,随后是悲恸的哭声。她赶紧走出卧室,只见闻妈妈晕倒在地。
月光照得满城皆白,救护车刺耳的长鸣在风中留下模糊的尾音。女孩站在水果店半开的卷帘门外,遍体生寒,只觉得天塌地陷。闻爸爸要留在医院里照顾闻妈妈,第二天一早,闵见星只身从A市飞往事发地。
那通深夜打来的电话里说,白天矿区大爆破时,半边山体滑坡,掩埋了基地。事故原因还在调查中,受伤人员都已被紧急送往当地医院进行救治。
医院里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人,连夜赶来的家属们慌乱不已,放声大哭。闵见星面无表情地在人群中穿行,攥紧手心,暗暗给自己打气。她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哭、不能哭。
见到闻思宇的那一刻,这一段漫长得仿佛在冰面下屏息潜泳的路总算到了尽头。她像是终于能够呼吸一般,长舒一口气,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来。
闻思宇的左臂骨折,打着石膏,除此以外,身上并无其他的伤。他告诉她,是喻航把他从废墟中背出来的。喻航当时在另一个基地,爆破发生意外后,他一次次地闯进烟尘四起的现场帮忙往外救人,自己却被滚落的石块砸中,至今昏迷不醒。
喻航清醒过来是在两天后的日暮黄昏。有了一点意识,浑身的骨骼痛得像被拆过重组般,他艰难地转过脸,打量了下周围的环境,看到病床边趴着的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闵见星察觉到被单下轻微的动作,抬起头,对上床头一双凝神望着她的眼睛,喉咙里哽了一下,随即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声音却哑得厉害:“你是不是有病?没见过比你更能找死的!”
于是他就笑了,因为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笑得太厉害,胸口一阵阵发痛,喘着粗气说:“怎么会?我说过你是我的Lucky Star,有你在,我必定大难不死。”傍晚的夕阳那么好,将他的神情映得温柔至极。
在昏睡不醒的时间里,喻航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过去的碎片飘浮在梦境的时空里,而他置身其中,一幕幕如走马灯般从眼前掠过。他回忆起那晚闻思宇在酒店无人的走廊角落里,佯装严肃地揪住自己的衣领,质问他对闵见星是不是认真的,如若不是,一定饶不了他。
他活了二十五年,之前还从未认真地对待过什么。父亲是地勘局局长,由于父亲职务的调动,举家搬来了A市。他自小就是随波逐流的性子,没有明确的目标,就连工作的方向也是听从了父亲的安排。他曾以为自己这辈子会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下去,直到遇见了她。
原来是为了遇见她。
或许晚了一些,让他错过了她的曾经。可是人海茫茫,多少人仅有一面之缘,命运能为他们安排这样一场相遇,已经足够了。
此前从未努力去争取过什么的他,主动申请进入了支援计划的十二人名单,想要加入闻思宇的队伍。
他想在她为之努力和前进的领域里,将来有更多并肩的机会。
她熬了几个通宵,眼圈通红,眼里带了一点朦胧的水意。喻航专注地看着她,眼神沉静而坚定:“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你,只会让我更坚信自己当时的感觉。”
酒店外的那一晚,在揭穿了她深藏多年的心事之后,他的最后一句话,她其实是有听见的。
——“我知道你喜欢他。”
——“可我不信你一次都没有对我动过心。”
这一次,闵见星没有落荒而逃,她在一室余晖中与他对视,看清了他眼底深藏的情意。
而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在那条被月光和远光灯一齐照亮的马路上,在日光融融的山间早晨,在白雪覆盖过的早春夜晚,那些被忽视、被压抑的细微情感,在得知可能会永远失去他的一瞬,曾如潮水般汹涌袭来,再也无法控制地将她淹没。
由于露天采场发生的爆破事故,整体的采矿周期比原计划延后了一段时间。等他们这支小队完成任务回到A市,又是一年冬天。
在此期间,闵见星通过了地勘局的招聘考试,正式成为其中一员。
回归大部队的喻航简直是春风得意,成为局里人人称颂的英雄。原本还有些人对他这个“空降兵”的身份颇有微词,听说他舍身救人的事迹以后,连单位食堂打饭的阿姨都高看他一眼,每次都给他多添一勺菜。这么一点小小的“特权”可把他神气坏了,每到饭点就缠着闵见星一起去:“你跟我一起吃饭,喜欢吃什么菜,阿姨看在我的面子上,肯定也多给你添点。”
闵见星想到他昏迷那两天里自己担心得几乎没合过眼,再看他现在全然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模样,感到好气又好笑:“一点专业知识都没有,学人家救护队往里冲。你也就是运气好了点,不然命都要交代在那座山里。”
喻航摇摇头:“那座山不好,到处飘着灰尘,天空雾蒙蒙一片,不如鹿汀山的景色漂亮。我在那儿最想念的就是鹿汀山的日出。”说到日出,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周末你有空吗?要不要再去坐一次缆车?”
在他期待的目光中,她吃完最后一口牛肉面,等胃里暖和起来,才应道:“好啊。”
周末的早上,照例还是喻航来接她。闻爸和闻妈一大早去进货了,一楼的店里只有闻思宇坐在柜台后,见她匆匆跑下楼,还有点吃惊:“这么早就出门?本来想等你醒了问你要不要一起去市剧院的。”
这么多年,他把自己放在兄长的位置,对待她是一如既往的温暖、平和:“之前欠你一出舞台剧,还记得吗?那天因为开会放了你鸽子,这次你考上了也还没给你庆祝。”
“下次吧,思宇哥。”她轻轻地说,转头看向门外,“有个人,他等了我很久。”
出门时,太阳还沉在地平线以下,天阴阴的,水墨一样的云层涌动着,冬日的清晨万籁俱寂。去年坑洼不平的路面如今已翻修一新,只是依旧狭窄。他把车停在道路的尽头,这条他曾为她照亮过的路,将她重新指引到他的身边。她朝他的方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尽管知道隔这么远他未必看得分明。
青春里有些遗憾和失去是必然的,可即使是从一片黑暗的废墟中走来,也必能走到光明的所在。闵见星能感觉到,过去留给自己的那些无形的伤痕正在缓慢地愈合,而她迷失的心也终会找到新的航向。
编辑/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