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月份，是江城大学最热闹的时候。

两个大操场外加若干个篮球场都被临时征用为大一的军训场所。迷彩服队伍各自为营，哨声、口号声能响彻整个校园。

太阳火辣辣的，队伍里的年轻脸孔都有些颓靡，连带着脚步也拖沓，塑胶操场似乎都笼着一层轻烟般的尘土。

放眼望去，到处是灰头土脸、大汗淋漓的新生们。

所以西南角树荫下的那个干净清爽的身影就格外引人注目。

他身着浅灰衬衫，内搭白T恤，鼻梁上架一副金属细边眼镜，两鬓头发剃得短，显出清晰而立体的五官。

他正靠在栏杆上，单手卷着一本书在看，眼睛偶尔抬起来，平淡地扫向某个方位。

离他最近的一支队伍里，正无聊发呆的连静不期然撞上他的目光。她莫名其妙地扭头，看到自己身旁的女孩正探出头去比“V”，冲着的方向正是那帅哥学长所在的位置。

连静刚和这女孩认识没几天，只觉得她一双波光沉静的大眼睛很好看，就是话少，不怎么爱笑，比“V”时也只是稍稍弯了弯嘴角。

同样的清冷系美人，连静莫名觉得二人很搭！

“嘟——”

哨声响起，新生们解散休息。

女孩向西南角树荫下走去，自然而然地接过对方递来的果汁。二人似乎在谈论什么，女孩脸上表情有几分跃跃欲试，男生眉头却轻轻皱了皱。

连静边喝水边想入非非——他们此刻在谈论什么呢？

栅栏边。

李若非接过饮料喝了几口，扬眉说：“中午又有个男生跟我表白了。”

尹航敷衍地应一声，想，这不正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吗？

李若非没有察觉到他沉沉的脸色，自顾自地扯下发绳，任凭锦缎般柔顺的黑发随风飞舞。

她用手指梳理着头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片刻后她对尹航说：“哥哥，我想谈恋爱。”

2

尹航低垂着眼睛，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想跟谁谈恋爱？”

李若非有些苦恼：“我也不知道。前几天那个话太多，听着烦；今天这个鼻子占脸大小的三分之一，我一跟他说话就忍不住盯着他的鼻子……”

尹航脸上浮现一丝笑意，他抿唇压了压，问她：“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李若非端详他片刻，说：“首先颜值得跟你差不多吧。”

他双手抱臂，打量她的神色，忽然想开个玩笑试试：“那不然……”

“不然你多带我逛逛校园？”李若非眼睛亮了亮。

尹航沉默了半分钟，说：“随便。”他抬头看了眼准备吹哨的教官，拿走李若非手中的垃圾，“走了。”

李若非对他淡漠的态度没多大感觉，毕竟这人从小惜字如金惯了。

她的脑袋被更加新鲜的事物占据。她在感情方面比较晚熟，再加上父母、尹航时常在她耳边“谆谆教诲”，直到现在，爱情对她来说仍是神秘的。

这么多年来，她身边相熟的异性也只有尹航一个人。

只因她爸是他爸的得力爱将，两家住在同一栋家属楼的上下楼，关系一直很好。

她“哥哥、哥哥”叫了很多年，到现在，他们上了同一所大学。

她只是习惯性地把他当亲人依赖。

那段时间，白天李若非军训，晚上尹航就带她到处逛。

热闹的操场，香味四溢的美食街，社团开展的各类活动……李若非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等好奇的劲头过去后，她发现自己最喜欢的地方还是图书馆。

尹航正在本校读研，他平时除了上课、做实验，大部分时间会在图书馆度过。

李若非就在他旁边的位子读小说，最近她借阅最多的是爱情文学。

书里的悲欢离合让她深深叹气。她将下巴垫在手肘上，凑到尹航旁边，小声问：“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尹航姿势未变，只是眼睛朝她睨了一眼。她专注地望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轻轻一眨，像极了干净的湖面荡漾起涟漪。尹航喉结动了动，神情却依然平静。

“不知道。”

没得到可参考的答案，李若非有些遗憾，她转瞬想起了什么，又问他：“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次，尹航将头转向她，直接注视着她的眼睛，似乎过了许久才说：“可能有。”

这个回答出乎她的意料。她明显愣了愣，才问：“谁啊？”

“秘密。”尹航的视线重新回到书上。

李若非索然无味地撇撇嘴。失望之余，她心中蔓延开一种细微又别扭的感觉。像谁在她心中凿开一个秘密山洞，让她耿耿于怀，时不时便想探索一番。

临近闭馆，二人一同出来，尹航准备像往常一样先送她回宿舍。

图书馆前面有一座广场，社团活动常常在这里举办。

今晚也格外热闹。仔细看，是滑板社成员们在练习高难度动作。

李若非路过时探头看了几眼。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阵骚乱，伴随着一声声的“让开”，李若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尹航迅速地向后拉了一把。

昏暗夜色中，一个黑色的影子扑倒在她脚前，十足像拜年时行的大礼。场面瞬间变得滑稽，很多人发出爆笑和起哄声。

李若非犹豫一瞬，问：“你没事吧？”

那男生一头凌乱的卷曲短发，在他踉跄起身的动作下飘飘摇摇。他回头朝同伴们挥挥手，笑道：“没事！没事！”

他转过头来，广场昏黄的灯光下，他对上面前女生的眼睛，笑容定格。

等他回过神来，那女生已被她身旁之人带走了。

3

军训结束后，李若非开始了正常的学习生活。

当初立志想谈恋爱的心情早已被她抛在脑后。众多社团中她只加入了电影社，只因她不喜欢任何吵闹而费力的事。

这也是这么多年她和尹航能够朝夕相处、没有分道扬镳的原因。

他们都喜欢安安静静地去做一件事。

小时候，尹航坐在桌前解奥数题，她就坐在桌子另一边，耐心地给洋娃娃缝衣服。

现在，尹航在研究她更加看不懂的定理，她仍坐在他身边，专心地读小说。

一本书阅毕，她长舒一口气。尹航还在学习，她的目光在他沉静的眉眼上多停留几秒，抿唇笑了笑，然后起身去书架里寻找下一本。

指腹顺着一排书脊轻轻地滑过，她微微弯腰，目光向前延伸，到一列书架的尽头时，忽然撞进一双极黑的眸子。

见她望过来，那双眼睛顿时盛满笑意。

李若非直起身子，目光探究地看着他。这人穿着一件宽大的潮牌外套，浓密的微卷短发让人觉得眼熟。他个头和尹航差不多，只是长相更加俊秀，双眼皮很深，好像时刻带着诚挚而单纯的笑。

他走过来，稍微倾身，声音随气流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同学，我有事请你帮忙。”

“什么事？”

“能不能请你通过一下我的好友申请？”男生笑容明朗。

李若非哭笑不得。她摇摇头，在转身前告诉他：“不好意思，我不加陌生人。”

他在她身后提高声音，语气急切：“我叫仲知闲，管工学院，大一，白羊座，爱好滑板……”

李若非脚步顿了顿，想起某个夜晚，那人冒冒失失又狼狈地扑倒在自己面前。

但她还是没作停留，径直回到了座位。

保温杯里不知什么时候被尹航添了温水。她又看了一眼那列书架，转头时对上尹航的眼睛。

“在看什么？”

李若非想了想，不过是搭讪，便说：“没什么。”

只是那人居然和她同在管理科学与工程学院。李若非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那天之后，仲知闲便常常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

之前她总坐最前，他坐最后，交集为零。后来仲知闲发现图书馆前惊鸿一瞥的女生，居然和自己一个专业。

他十分激动，打听到她没有男朋友后，便在大群里加了她的微信。

他也是刚从高中的象牙塔出来，只有追女生的一腔热情，不懂得技巧章法，只能在她面前刷存在感。

但这一招非常有效。

仲知闲看起来散漫贪玩，不是热爱学习的那一挂。但他脑子好，反应快，在别人听课云里雾里时，他已经准确回答出了老师的问题。

李若非也不是扭捏的人，高数课有什么听不懂的便就近问他。

一来二去，两人越来越熟，自然也成了微信好友。

仲知闲常常约她来看自己练习滑板。

李若非赴了几次约。仲知闲做那些惊险的动作就没有成功过，反而经常出丑，成为大家的笑料。李若非都忍不住泼他冷水：“你个子太高啦，重心都不稳，玩点低难度的就行了。”

仲知闲却摇摇头：“我这人就是这样，我想办到的，就不会放弃。”然后他深深地看进她的眼里，“就像我喜欢你，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他眸中的热烈让她有些不知所措。这时他的目光错开她，投向她身后。

李若非回头，尹航抱着一摞书，正静默地立在不远处。他手腕处还挂着一个粉色兔子的保温杯，是她落在图书馆的。

里面一定有他帮她打的恰到好处的温水，她不合时宜地想。

4

今日阴天，实验室有些清冷。

尹航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默默地望着风洞中的飞行器模型，有很长时间忘记记录气流和模型状态。

他关掉嗡嗡作响的机器，捏了捏眉心，企图让自己专注。

做事没有效率，消耗时间是他最讨厌的。于是他索性收拾东西，出了实验室。

天空乌云密布，憋着一场大雨，仿佛他无法纾解的烦闷心情。

他很少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学校溜达。路过甜品屋时，四溢的奶香侵入鼻腔，他对甜食无感，只是想起李若非说想吃杏仁塔。

十分钟后，甜品店内，他望着不知不觉间选了一篮子的点心，忽然参透了自己最近反常的原因。

是不放心别人在她身边；是怕有人让她哭，让她伤心；是对她曾问的“你有没有喜欢的人”这个问题的重新界定画掉“可能”，只剩笃定。

快下课的时候，李若非收到尹航的微信。

“今天晚上还来图书馆吗？”

“来啊，我要去写作业。你记得帮我占座位！”

“嗯。”

几分钟后，尹航又回一句：“我有事跟你说。”

这时下课铃声响起。今天是小班专业课，没碰上仲知闲那个黏人虫，但没想到，她还是在通往图书馆的林荫大道上被仲知闲拦住。

舍友纷纷偷笑，知趣地给二人留下独处的时间。

李若非看了眼手表，表情淡淡的：“有什么事吗？”

仲知闲挠挠头，说：“有东西想给你。”

李若非轻轻地舒了口气，她常收到告白，拒绝人也非常果断。而贵重礼物，她碰都不会碰一下。

仲知闲的手缓缓从裤兜里拿出来，李若非在心中斟酌着拒绝的措辞。

然后她看到他拿出两张红红绿绿的薄纸片，她很困惑。

“这是？”

仲知闲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开心道：“和牛火锅料理的五十元代金券！不错吧？走，我请你大吃一顿！”

李若非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随即她“哈哈哈”笑得弯下了腰。

仲知闲有些发蒙：“怎……怎么了吗？”

“没怎么。”李若非好不容易忍住笑意，眼里闪动着星星点点的光。

“不过我还要去图书馆，你找别人吃吧。”

仲知闲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却没像从前那样挽留。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物，说：“那天在商场里，我看到这个小兔子发圈，就觉得很想送给你。”

他望着她，眼神温柔而真诚。李若非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拇指抚过小兔子白而柔软的毛。

见她似乎是喜欢的，仲知闲终于展颜，朝她故作轻松地摆手：“那我自己去吃喽。”

他双手插兜，后退着转身。李若非注视着他头顶几缕不听话的卷发，抿嘴笑了。

“喂，”她叫住他，“你一个人吃不够满减吧？”

那晚终于还是下了雨。

李若非和仲知闲吃了顿丰盛的日式火锅后，他便将她送回宿舍。

路上，他们共撑一把大伞。他絮絮叨叨地讲一些生活趣事，她时不时地应一句，实则在神游。

路过一栋老教学楼，她看到墙壁上层层叠叠的藤蔓植物被雨水打湿，一片油绿。

李若非凝视着滴水的叶子，出神地想，那人早早去了图书馆，应该没有带伞吧？

此刻，图书馆灯火通明。

尹航合上电脑，点开手机。屏幕界面还停留在和李若非的最后一条聊天记录上。

“我要出去吃个饭，今晚不去图书馆啦。”

他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书包里，纸袋中的甜品还在隐隐地散发香气。他面无表情地拉上拉链起身。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地面湿漉漉的，反射着四周的灯光。雨势不大，他几乎没犹豫，便踏进雨里。

空气潮湿沁凉，他深深吸口气。这时手机振动，他拿出来，看到李若非发来的消息。

“你今天说有事跟说我？”

尹航点出键盘，半天却没打出一个字，直到屏幕上又跳出一条消息。

“外面下雨，你带伞了吗？”

“没有。”

“那我给你送吧。”她们宿舍就在图书馆旁边，她又发，“我们当面说。”

尹航打出“没事”两个字，又缓缓按下删除键。雨点打在亮着的屏幕上，折射出绚丽的光。他大拇指游移，转瞬发出新的消息：“好啊。”

他在雨中干脆地转身，瞥见乌云后月亮的朦胧光辉。

这时手机再次响起，他看了眼来电显示，快速接起来。

“卢教授，您好。有什么事吗？”

5

连静觉得好友李若非已经怏怏不乐一星期了。

算起来，尹航学长随导师出差也刚好一周左右……连静莫名兴奋，一定是由于这个原因。

要知道，她从军训开始就默默“嗑”了这一对，后来机缘巧合地与“女主角”同个宿舍，不知不觉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眼下尹航学长和若非有双向奔赴的可能，她自然高兴。

这边她心里浪潮翻涌，另一边，女主角本人下巴搁在手臂上，正在草稿纸上胡乱画圈圈。

第八天了，李若非默默想。他参与的工程是保密项目，至今她都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辛苦不辛苦。她有点……不，她好像非常担心他。

她想起那个下着小雨的夜晚，她从宿舍出来欲赶去图书馆，却看见尹航正在对面的榆树下打电话。

她忙跑过去，给他撑起一把伞。

他打完电话，脸上的肃穆神情还没消退。李若非语气不禁变得小心：“怎么了？”

他却答非所问：“你喜欢仲知闲吗？”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李若非想了半天才回答：“之前无感，今天觉得他还挺可爱的。我想，也许可以继续了解一下吧。”

李若非抬头看他，怔了几秒钟。面前的尹航好像淋了很久的雨，整个人散发出冰冷的湿意。雨水拖着他一同下坠，气氛低沉而压抑。

李若非想到深夜的海洋。浪是黑色的，巨大的浪花被潮汐力拽上沙滩，然后沉重而不舍地退回深海。

他自胸腔舒出一口气，带出肺腑的凉意，然后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纸袋子。

“拿去和舍友一起吃吧。”

李若非接过来，莫名有些不安：“你之前要和我说什么？”

尹航将书包背好，没有看她：“导师要带我去支援一个航空工程的分支项目，归期未定。”

他忍不住朝她瞥了一眼，见她的脸有皱起的趋势，神色松了松，上前揉了揉她的头。

“我不在，你照顾好自己。”他凝视她的眼睛，目光藏着忧心，语气温柔而郑重，“就算是想要谈恋爱，也要慎重以对啊。”

后来他便离开了。

她从头到尾地对连静倾诉一遍，自顾自地说：“我总觉得他很不对劲，好像真正想说的话并不是那个。可是他到底怎么了呢？”

连静搓搓手，试探地说：“有没有这种可能，他喜欢你，但并不是出于一起长大的情谊，而是……男生对于女生……”

李若非瞪大眼睛看着她：“这、这、这……”

“而你，”连静双手捉住李若非的肩膀，表情像是在压抑着一种莫名的兴奋，“你其实也是喜欢他的！”

连静的话让李若非成功地多了一桩心事。像解一道高深难懂的数学题，她常常在心里反复拆解、归纳，又总是不得要领，毫无头绪。

仲知闲依然常来找她出去玩，还非常积极地想教她滑滑板。李若非试过一次，再没什么兴趣。

后来她实在烦了，反过来邀请他来电影社观影。

有一晚播的是爱情电影，主角线之外有个很小的情节——小男孩双手护着年幼的妹妹，防备地看着陌生人。

李若非不由自主地想到小时候。她苹果脸、葡萄眼，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喜欢过来逗逗她。尹航就像小鸡展开翅膀，牢牢地将她挡在身后。她的记忆不太清晰，但妈妈常常提起，说小尹航表情又萌又凶，居然也让人望而止步。

李若非笑出声来，眼睛弯起，无知无觉地挤出半滴热泪。

她忙擦了擦眼角，余光里发现仲知闲在昏昏欲睡，并没有注意她。

她默默地扭过头。这一刻，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正在想念的人，是尹航。

6

后来有段日子，仲知闲不再步步紧逼。她以为他终于要放弃，却没想到，一切只是他惊人行为前短暂的平静。

一个月后，也就是她生日当天，要好的同学撺掇她去学校附近的清吧，说是有乐队表演，她便和朋友们兴高采烈地去了。

一进清吧的门，入目一片幽暗，几乎看不清前方的路。

她正纳闷时，正前方的小舞台上亮起一束冷色调的光，寸头男生垂首站在灯下，缓缓抬起麦克风。

“Tonight I'm gonna have myself a real good time...（今晚我将真正地挥洒青春……）”她瞪大眼睛盯着他的脸，终于辨认出那是剪了头发的仲知闲。

他埋头认真地清唱几句，音色微哑，居然十分好听。这时灯光大亮，他身后的乐队一起奏响音乐。

那是她最喜欢的皇后乐队的歌。

架子鼓和电吉他瞬间点燃了全场，观众兴奋地跳起来，李若非挤在欢腾的人群中也露出了笑容。

一曲终了，仲知闲朝身后的乐队鞠躬致谢：“谢谢我滑板社的兄弟们！”

他扫视一圈台下：“今天的舞台送给一个人，祝她生日快乐！”台下响起起哄声，他苦笑，“我背了三十首皇后乐队的歌。下一首，你想听什么？”

他将话筒对着台下。

李若非怔怔地站在人群中间，想起某一天在电影社看《波西米亚狂想曲》，她好像随口说了句：“再也看不到弗莱迪的乐队现场，好可惜……”

有人在不停地推她，她不知不觉来到了最前面。

台上的仲知闲蹲下来，语气轻柔，眼里只装着她一个人。

“李若非，你想听什么？”

抛开内心的一点迟疑和惶惑，那天李若非真的很过瘾。

现场氛围热烈，每一首歌都是她的最爱。

只是她被怂恿着上台时，感受到被烘托至最高点的暧昧气氛，看到近在咫尺的仲知闲期待而紧张的目光，她的心乱掉了。

“若非，我喜欢你。”

周遭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的神思却像被谁抽离而远去。

连静应该是现场最不期待的一个人。她抿着嘴，似乎不忍直视，无意地偏了下头。

一道黑色人影立在清吧门口。

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感觉那人身影孤单，身后还背着一个巨大的旅行包。

连静瞪大眼睛。这时台上的李若非缓缓开口：“从来没有人为我现场演唱过喜欢的歌曲……”

连静紧张地回头看门口，人影消失了。

李若非的声音还在继续：“但仲同学，惊喜、激动、欣赏、感动，都不是心动。”

“对不起。”

7

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尹航，只是为了和李若非说一声，生日快乐。

他背着行囊，径直来到李若非宿舍楼下，听到擦身而过的两个女孩激动的声音。

“仲知闲终于要告白了，我们快去看热闹！”

他顿了顿，随即掉转了方向。

清吧门口，他在热闹之外，看到她脸上的笑容。

他说不上这一刻是什么心情，只能转身，独自离开。

但总还想对她说声生日祝福，他便来她宿舍门口等着，顺便整理复杂的心情。

李若非和舍友一起回来时，看到的就是男生孤零零地坐在花坛边的画面。她惊讶地跑过去，说：“你回来怎么不告诉我？”

他缓缓抬头，笑容似乎有些勉强。然后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外表朴素的小盒子，递给她。

“大约是想给你生日惊喜。”

李若非拆开包装，一颗银色的星星躺在黑色的绒布上。四周光线微茫，星星却仍流光溢彩，好似本就置身银河。

“这是用一种被替换下来的废料制作的纪念品。它曾经到达过太空……喀喀……”尹航攥拳挡在唇边，极力咽下几声咳嗽。

李若非对这颗意义非凡的星星爱不释手。喜悦过后，她舔舔嘴唇，终于正视他。

“之前你说有喜欢的人？”她眼睛里闪烁着小心翼翼的光。

尹航闭眼，抚了抚额头，没回答。

李若非一鼓作气，声音自胸腔发出：“其实是我吧？”

今夜她在舞台上，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之所向，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确定他的。

她仔细而忐忑地观察他的神情。然而他眉头紧锁，眼睛微闭，然后……整个身体便向她倾斜过来！

李若非连忙伸手，用自己的身体撑住他的重量。

夜色昏暗，她到现在才注意到他难看的脸色。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滑落，李若非当机立断，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手扶住他的腰，咬牙道：“尹航，撑住，我带你去医院！”

她想，这段日子他一定非常辛苦，可他还是为了她的生日千里迢迢地赶回来。

她用尽全力拖着他走，哽咽着笑说：“谁说你聪明啊，明明呆得要命。”

那晚，李若非在校医院照顾了尹航一整晚。

医生诊断他是支气管炎引发的肺部感染，伴随着咳嗽、发烧等症状。应该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李若非压下担心和生气，跑前跑后地为他办理手续，直到尹航做完检查，打上点滴。

凌晨时她借了一张折叠床，支起在他旁边，这才终于合上眼。

她睡得很不安稳，凉意透过外套的缝隙直往身体里钻，她把自己缩得像只煮熟的虾子。

尹航醒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可怜巴巴的景象。

他想撑着床坐起来，刚抬了抬头便溢出一阵咳嗽。李若非一下子睁开眼，睡眼惺忪，先嘟囔道：“怎么了，怎么了？”

尹航哭笑不得，声音十分嘶哑：“不是……喀，不是就在校医院吗？你为什么不回宿舍睡觉？”

“怎么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李若非说得理所当然。

尹航笑了笑：“对我这么好吗？”

李若非兑好一杯温度适宜的水，又把他的床头摇起来，不假思索道：“那是因为你一直对我也很好呀。”

“而且，如果是我躺在这里，你也一定不会走的。”李若非定定地看着他。

尹航低头，端起水杯抿了几口。

她问：“你晕倒前，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病房安静下来，晨曦洒满浅色窗帘，似乎要拼命冲破屏障，给气氛微妙的房间带来光亮。

“什么话？”他好似置身事外的表情点燃了李若非积压一整晚的情绪。

她干巴巴地笑了声，有几分无奈，又夹杂着发自内心的失望。

“尹航，你是个胆小鬼。”

8

江城的冬天来得晚。

十二月初下起了冰凉的小雨，李若非出神地望着窗外，直到下课铃声响起。

她慢吞吞地收拾好书包，在出教室门时差点与另一个人撞在一起。

她抬头，看到从原先的卷发变成现在的寸头的男孩。他们的目光短暂交错，仲知闲伸手示意她先走。

他的眼睛里没什么笑意，表情也无波无澜，仿佛她自始至终就是一个普通同学。

李若非轻轻点头，率先出了教室门，也就没有看到，身后男孩瞬间落寞的目光。

雨夹杂着细小的冰晶扑面而来，李若非裹紧牛角扣大衣，忽然无声息地笑了。

她想，有些爱意像猝然升起的焰火，燃烧时灿烂无比，熄灭也不过转瞬。

她想起尹航。自那日校医院分别，他们谁都没有联系对方。

在她终于明确了自己的心意时，他却退后了。

无所谓，她想。胆小鬼不配得到她的喜欢。

这想法非常洒脱，但她还是在回宿舍的路上，蹲在树下，被直冲脑顶的酸涩和委屈击垮，撇着嘴哭了出来。

为什么不带伞啊？为什么牛角扣大衣不挡风？连静去哪儿了？为什么不等她？她独自面对仲知闲好尴尬。

尹航……尹航为什么不理她？

她越哭越伤心，连一把伞出现在她头上也没注意到。

男人半蹲在她面前，面露头疼的表情。李若非看见他，一双大眼睛像开了闸的河，眼泪哗哗地往外流。

尹航无奈地笑一声，拿出纸，赶紧给她接住：“哎，非非，好了，好了。”

他轻拍她的后背，像小时候每一次安抚她的那样。

她的情绪果然渐渐平息，只是一下一下地抽噎。然而她想站起来时，才发现腿麻得几乎失去知觉。

尹航半蹲在她身前，她没犹豫，熟练地爬上他的后背。

她刚哭完没力气，头软软地搭在他的肩上。

“你这段日子为什么不理我？”

“没有，我只是在试图想清楚一些事。”

她还在小幅度地抽噎，说话断断续续，有些可怜：“想……想清楚了吗？”

“非常清楚。”

谁也没再说话。世界安静得好像只剩雨声，大自然的声音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尹航感受着她近在咫尺的浅浅呼吸，内心热烈而笃定。

那段随导师支援项目的日子，让他一度看到了自己未来的生活——他将在学业上继续深造，然后在自己喜欢的领域，探索钻研。

那是一条孤独而艰难的路。

于是他犹豫了。仲知闲能给她的精彩和陪伴，对他来说也许很难。

后来是连静来找他，认真告诉他：“那天半夜我醒来，看到若非一个人待在阳台。我猜她在伤心吧。”

“军训的时候，她总是东张西望的，被教官罚了好几次也改不了。我知道她是在找你。”

“尹航学长，你对于若非，一定是特别重要的存在。”

……

“非非，在我身边，你觉得无聊吗？”

“要是无聊，早就无聊了。”

他低头轻笑一声，说：“那我跟你谈恋爱好不好？”

李若非一下子挺直了身板，跳到地上，与他面对面：“真的吗？”

尹航望着她圆溜溜的眼睛，忍着笑点头：“真的。”

她撇撇嘴，一副又快哭的样子。

他摸摸她的头：“对不起，你说得对，我是个胆小鬼。”

李若非摇摇头，许久才开口：“很奇怪，当有男生向我表达好感时，我的心里就会出现一张对比图，一边是别人，一边是你。别人有更替，而你始终屹立。那次你离开，我终于想通了缘由。”

“我从来都不喜欢‘人生有太多变化’，就想要身边一直是你。你是家人，是朋友，也是我心中……爱情的唯一具象。”

9

大三那年暑假，尹航早早从学校回家。而李若非还在寄宿高中埋头苦读。

她将要升高三，学习压力很大。听说还和同学闹了矛盾，尹航放心不下，便独自来到学校看她。

她见到尹航特别开心。

他们在学校外的一棵大榕树下，分食他带来的她心心念念的麦当劳。

她絮絮叨叨地讲一些学校琐事，他耐心听着，时不时地宽慰她几句。

后来她困了，便靠着他的肩膀小憩。

那时夏蝉鸣叫，绿荫下有清风微拂。肩头的女孩忽然轻轻、慢慢地说：“哥哥，如果你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了。”

他侧头看过去，女孩眼睛微闭，睫毛密如鸦羽，眉心浅浅地皱着。

只是单纯的少女的忧愁，他听来都觉好笑，可仍止不住地替她忧心。

他望向无云的天际，说：“好啊，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她转头就忘的话语，他早就当作誓言。

好在绕了一圈，他得以信守诺言，而她明白了什么是爱情。

爱情大概就是，你送我天上星，我还你满腔的牵挂与深情。

大概就是那年榕树下，彼此小指相钩，说出的那句——“一百年，都不变啦。”

编辑/王小明 sbggDK2I3XvksJQOa/ZlArWU270RjpPnJt0fC1y1aoMOucs460pPWQ9tm81b3ng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