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杏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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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朋友。”
隐秘的却又惺惺相惜的朋友,伴过那段彼此都艰难的岁月。
作者有话说:故事的起因是我偶然想到一个名字——赛乔。慢慢地,一个性格锋利但内心柔软的女孩出现在我脑海。她渴望拥有爱,渴望被世界温柔以待。我喜欢她努力成长的模样。
“罗赛乔,你得参加练习!”
讲台上,班长因急迫而显得尖锐的声音压过班级嘈杂,直指教室最后的女生。
女生头戴棒球帽,短发别在耳后,侧脸显出清晰的轮廓。她单肩挎着书包,眼神懒懒地扫过去,平静得有些冷。
“我有事。”
班长无端瑟缩一下,强自挺胸道:“你……你每天有事,我们的排球比赛怎么办?你是主力队员呀!”
罗赛乔弯起食指挠了挠鬓角,不知自己怎么就成了主力。更何况,名都不是自己报的。
“那我退出。”
她径自拉开教室门离开,留下一众表情莫测的同学。
不愧是罗赛乔。
他们眼里的罗赛乔同学就是这样,没什么能束缚她,也没什么能感化她。她像一个冷冰冰的机器美人,让人难以接近,却又偷偷好奇。
毕竟身高一米七七、五官兼具清丽与英气的女生并不多见。她哪怕穿一件普通卫衣,静静地站在那里,就足够引人注目。
一墙之隔,墙内议论纷纷,墙外的女生没作停留,戴上耳机出了教学楼。
她迈着一双笔直长腿,穿行于车水马龙间。上海高楼林立,夜色见缝插针,巨大的广告灯牌渐次亮起。她隐于时髦都市之中,内心反而愈加安宁。
繁华街口,她随人流穿过马路,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狭窄的弄堂口。
头顶是杂乱无章的电线网,身侧是灰暗斑驳的青色石墙,她左拐右绕,最后停在一栋米色的小楼前。
楼牌显示这是一家社区诊所。
一位盘发女人拄着拐杖,早已等在门口。
“乔儿。”
罗赛乔过去扶住她:“不是说等我来了办出院吗?”
“我办好啦。”女人年逾四十,脸上却没几道皱纹,说话间还有种少女般的腼腆。
“就是现在什么都要手机操作,啊哟,真把我搞糊涂了……”
女人说话带了点吴语口音。罗赛乔扶着她一只胳膊,酷酷地回应:“下次不会,等我来。”
罗冬青瞥了几眼女儿。这些年,她以惊人的速度长高,话却越来越少。小时候坐公交车,她可以快乐地讲一路新鲜事,现在却总是长久地望着窗外发呆。
罗冬青忽然失去了絮絮叨叨的心情。
那晚回家,罗赛乔给母亲煮了碗阳春面。然后她翻出一些吃食,独自出了门。
她要去的地方不远,弄堂里转过两个弯就到。前方,黑灰色古朴大门上着锁,两侧延伸短短的栅栏,圈住一处小小的院落。
栅栏边蹲着一个人。
那人剪着板寸头,相貌年轻端正,蓝色工装服灰扑扑的,沾染几点白泥似的污渍。
他正掰开一根火腿,递了半截给栅栏内的一条老黄狗。发觉有人靠近,他侧过头,和她对上了眼。
她没什么表情,他却慢慢展开一个笑容。
“嘿,我等你很久了。”
罗赛乔的外公外婆在浙江中路留下两套房子。
她们母女住了一套,另一套被罗冬青租出去补贴家用。
新租客是个独居男人,性格似乎有些古怪,不常与人打交道,就喜欢狗,喂熟附近许多流浪狗。
夏日炎热,一些狗以小院为家,异味影响了附近邻居。罗冬青只好硬着头皮去找租客。也许是“卫生”二字触怒了男人,总之他们起了冲突。争执间她被推搡一把,以扭曲的姿势重重跌进杂物堆里,被压到的小腿霎时传来尖锐的疼痛。
这时两位路人见义勇为,冲进来挡在她身前,及时报了警。
罗赛乔赶到派出所,混乱中匆匆对好心路人说了句“谢谢”。
罗赛乔想起,眼前的男子,便是那时的路人之一。
“我叫陈进。”男子站起来,对她友好一笑。
“等我有事?”
“我也住附近,最近租期到了。来问问这里租金。”
她正面目沉静地为老狗添上食物。之前那位租客已经退租,流浪狗也被清了出去。只剩一条年老体衰的黄狗,她留下了它。
罗赛乔说出一个数字,陈进耸耸肩:“挺贵。”
她没再说话。他们分立栅栏两边,中间隔着无形似有形的空气。
陈进想起那日在派出所,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女孩不卑不亢地站在那里,据理力争,对于赔偿金分毫不让的样子。
片刻后陈进出声:“你忙,我告辞了。”
罗赛乔抬头看着他的背影,想,如果不是他,还不知道妈妈会怎样。
她拍拍手,起身叫住他。
“留步,陈先生,我请你吃饭。”
陈进常常好笑地想起那一天。
他跟她年岁相差无几,却被她称作“先生”。事实是,现实中除了销售或服务人员,他很少被人如此客气相称。
那晚他们就近去了附近的露天生煎店。
陈进点了油豆腐粉丝汤、两笼鲜肉生煎。罗赛乔没胃口,怕对方不自在,要了小份锅贴。
二人相对无言,是陈进先开口:“你妈妈身体还好?”
“嗯。”罗赛乔回答完,还是补充一句,“挺好。”
又是一阵安静。陈进发出一声笑,罗赛乔抬眼看他。
“那天在派出所,你穿高中校服,我猜你年纪不超过十八岁?居然给人一种二十八岁的感觉。”
罗赛乔终于有了点情绪,没有女孩乐意被人说老。
“你看着倒年轻。”
“比你大两三岁。”
她扫了眼他的工服,脱口而出:“不在读书吗?”
陈进没接话。罗赛乔后知后觉地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光耀、美满或艰辛。何必去窥探他人难言之隐。
她想要另起话题,谁知陈进坦然开口:“我老爹在这儿做刷墙工,我来给他当帮手。”
“不过,”陈进挺起肩膀,马上补充,“我很快会去找新的工作。”
罗赛乔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陈进确实一副对附近很熟的样子,还会和步履蹒跚来吃夜宵的老人打招呼。
吃完后,陈进将剩下的生煎打包,指着罗赛乔只动过一个的锅贴,自然地问:“你不打包的话,我一起带走了?”
罗赛乔说“好”。
老板娘过来结账,她低头翻支付界面,听陈进朗然道:“隔壁老伯那桌也一起结。”
罗赛乔抬头,只听“叮”一声,他已经率先支付成功。
“喂,说好……”
“你零用钱能有多少?”他对她爽朗一笑,“好好读书吧。”
之后他们在弄堂口分别,陈进先说了“再见”。
罗赛乔挥挥手,然后与他背向而行。走了几步,她回头,借月光看到男人颀长身影,肩背给人宽厚之感,如他性格一般。
她继续走自己路。
可惜世界之大,哪有那么多“再见”。
罗赛乔感觉自己被人跟踪了。
起因是有一天她在路上被模特经纪人搭讪,对方热情地表达了对她先天条件的欣赏。她拒绝了,对方却不放弃,邀请她来公司看看,兼职体验几次小活动。
她这才答应去试试。
那天放学,她在从学校去模特公司的路上,感觉很不对劲。
她倏然回头,身后路人各自走各自的路,匆忙且专注,其中一个人除外。他戴着墨镜,身材高大,穿西装的样子很有型,看上去不算年轻。
他停在路中央的举动很奇怪,但罗赛乔确定自己不认识他。
而今晚,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再次出现了。
今天是周末,她去模特公司拍了一张平面广告照片,将会登上时尚杂志的内页。这让她生出一丝成就感,于是用报酬买了罗冬青喜欢的蟹壳黄,思忖着怎样告诉妈妈这件事。
就是在这时,她听到身后巷弄里的窸窣脚步声。
从小到大,别人都叫她“假小子”,可她也有自己害怕的事物。
她喉头发紧,渐渐跑了起来。
冲出巷口的时候,她险些和一人撞上。抬起头,那人居然正巧是陈进。她气息凌乱道:“好像有人跟踪我。”
陈进看向暗黑深巷,轻松的面目染上肃然:“我送你。”
罗赛乔跟在他身侧,之前对他品行的好感转变为信任,让她在这样的黑夜,对他产生一丝依赖。
他将她送到家门口,说:“如果你需要,我明晚会在56号咖啡店门前等你。”
那里位于弄堂外,她回来的第一个入口。
“谢谢。”
陈进朝她弯唇笑笑,眼神好似在说:“安心,别怕。”
她在他离开前叫住他:“喂,忘了说,我叫罗赛乔。”
第二天,陈进果然等在那里。
第三天、第四天也一样。
一段路不短不长,总是沉默也难堪,连罗赛乔也开始找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这天她随口说起学校的烦心事,因为她不参加排球赛,很多人背地里对她翻白眼,说她没有集体荣誉感。
“我不是很明白,我不想参加,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陈进双手插在口袋,状态和语气都轻松:“你不在意的,对别人来说,可能是很重要的东西。你的态度像是在蔑视别人认真对待的事。为什么不解释清楚原因呢?”
罗赛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第二天放学,她没有直接离开。
她去操场看了女生们的训练。她们一个个手腕青紫,但没人喊苦。尤其是班长朱玮彤,她是队长,更辛苦一些。
她最近头痛的是没有了罗赛乔这员大将,防守和进攻位都没了优势。
正当她焦头烂额时,眼前投下一片阴影,心心念念的罗赛乔同学出现在她面前。
“之前我妈住院了,我每天都要去照顾她。最近呢,我开始做兼职,还参加了补习班。所以没能参与训练,抱歉。”
说完这些话,她像来时一样,手插着衣兜走了。留朱玮彤一个人风中凌乱。
这……罗赛乔同学原来会说这么长的话?
那晚罗赛乔感觉自己的心情格外轻松。
那晚的陈进也很不同。
他穿了一身西服,整个人像拔高的竹,褪去污迹斑斑的笋壳,干净又挺拔。
只是离近了,她发现他西服的材质很一般,易皱,感觉用力的话都会绷破。
罗赛乔皱皱眉:“既然要面试,买件稍微好点的衣服呀。”
陈进脸色似乎有些微微的红,但他还是挠挠寸头,半开玩笑道:“我们赚的都是血汗钱,花得多可会心疼。”
罗赛乔打量着他,让他感觉到不自在:“怎么?”
罗赛乔托着下巴,说:“走吧,跟我回家。”
“什么?”陈进的脸彻底红了。
弄堂里的老人都知道,罗家几代都是裁缝。
罗冬青的爷爷从做长袍马褂,到后来的手工定制西装,因手艺精湛、审美独到,一度成为达官贵人圈的名人。
后来这一行没落,罗冬青的父母随长子远居海外,只有她留了下来。
她守着一块“南西制衣”的招牌,依靠从小习得的量体、裁剪技术,独自带着罗赛乔生活。
连排的老房子,罗家占其中上下两间,第一层做店面,第二层是居室。
陈进步入简朴但整洁的缝纫铺子,还有些拘谨。整齐挂放的男女成衣一排排,但销量惨淡。这些年,罗冬青做得最多的还是帮人缭裤边、改尺寸。
听说要帮“救命小恩人”做一身西装,罗冬青欣然同意。
她在罗赛乔的嘱托下,翻出父亲压箱底的好面料,但没告诉陈进。
罗冬青找出皮尺为他量身,见他始终绷着身体,主动聊天帮他放松。
“现在西装样式多,不合身就换。过去啊,都是量身定做,有的一穿就是一辈子,人们也更懂得珍惜。”
罗冬青想起父亲的话,便依样告诉他:“男人一辈子至少要有一件定做西装。”
室内灯光温馨,罗赛乔在一旁认真地记录尺寸,陈进便真的平静下来。
那几天,陈进时常进出制衣店,配合罗冬青调整一些细节,也会顺手帮她们母女做一些事,比如搬纯净水、换灯泡、通下水道之类。
有时他会非常沉浸于那样静好的夜晚。音箱里播放着20世纪90年代的英文情歌,罗冬青踩着缝纫机,罗赛乔便坐在台案前,手工缝上一枚枚纽扣。
陈进靠坐在角落里的沙发,手捧一本书,凝望灯光下的女孩。
她很瘦,轮廓立体,有种雌雄莫辨的英气。却在那样的晚上,面目柔和如三月春水,令他心意迷离。
而他最终还是强迫自己转头,再没看过去一眼。
西服做好的那天,罗赛乔送他一对银制袖扣。
她帮他把它们扣在衬衫袖口,陈进怔怔地望着镜子里的男人,很久没说话。
藏蓝色西装剪裁合体,肩线、腰身、裤型线条流畅,面料滑中有柔,既有垂感,也不失挺括,营造出庄重的气质,让他整个人跳脱出不修边幅,好似从始至终就是一个年轻有为的都市精英。
他垂下眼帘,掩盖眸中的慌乱和自卑。
罗赛乔自身后替他扫扫肩膀。她没比他矮多少,说话仿佛就在他耳边。
“希望这身衣服能给你带来好运气。”
他自镜中望向她,眼中的消极一扫而空,笑容如往常一般明朗。
“谢谢你,我也会努力。”
陈进面试成功的那一天,第一个想分享的人就是罗赛乔。
他奔跑在弄堂里,脸上洋溢着纯粹而舒朗的笑。只是到了南西制衣店门前,他倏然停住脚步,脸色瞬间警惕。
那边,一个陌生男人正试图抓罗赛乔的手腕,她看起来又惊又气。
陈进一个箭步冲过去,将罗赛乔拉在身后。
陌生男人摘下墨镜,似乎冷笑了一声。
台阶之上,终于出现的罗冬青双手捂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陈进终于注意到罗赛乔与那男子五分相似的脸。他缓缓放开罗赛乔的手腕,而她更僵硬,手臂就那样直愣愣地伸着。
随后,他们三人进了店铺。陈进独自站在门外,离开前他隐约听到男人压着怒气的声音。
“这是你教的孩子,不好好读书,当模特,还早恋!”
他皱眉透过窗户看进去,罗赛乔站在朦胧光影里,抬着头,挺着胸,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冷。
罗冬青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
对方是权贵公子,慕名来定制西装时,与美丽温柔的罗家小姐对上了眼。相爱时轰轰烈烈,敢对抗全世界。
但终于还是败给门第和观念的差别。
后来罗冬青坚持生下一个孩子,乔呈志迫于家族压力,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罗父出国前曾希望女儿一起走,但她偏执地留了下来。原因只是,想要孩子离父亲近一些。但乔呈志自重组家庭后,再没来过这里,即便每月按时打来高额抚养费。
罗赛乔终于明白,为什么前几年她不依不饶地询问父亲的所在,而罗冬青始终给不出一个可信的说法;为什么店铺生意难以为继,可她的吃穿用度从未马虎。
但她没有一丝一毫得知真相的喜悦。
那边,血缘上算是她父亲的男子,依然在指责抚养她长大的母亲。罗冬青红着脸,神情无措,仿佛真的觉得是自己没有教养好女儿。
乔呈志看到一言不发的女儿,语气没有一丝温情:“你成绩不好,在国内考不上好大学,我可以安排你出国。”
“我不去。”罗赛乔断然拒绝,面露嘲讽,“我就想做模特。”
“你……”男人气急,“是我给你们的钱不够吗?”
罗赛乔觉得好笑:“请问您是谁?这么多年不出现,凭什么一上来就安排我的人生?”
“而且,从来都不是钱的问题。”罗赛乔冷冷地直视他,“我需要的只是我被人欺负时,有人为我出头,而不是道歉;我需要的是当我被同学孤立时,有人能告诉我,到底要怎样和同学们相处。
“但你们谁都做不到。”
憋在心里许多年的情绪在此刻爆发,她几乎是恨恨地看着他们。
“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自己不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罗赛乔冲出家门,碰到了因担心始终未走远的陈进。
她站在他面前,语气轻松得反常:“喂,有没有什么人少、能吹风的地方?”
他带她来到江边一处人烟稀少的观景台。
他去附近买了热咖啡和矿泉水,将咖啡递给她。
罗赛乔接过来,见他仰头喝水的样子,冷冷笑一声:“你真的很奇怪。常给非亲非故的老伯买饭吃,自己连杯咖啡都不舍得喝。”
“我品不来咖啡,矿泉水就最好。”
“嘁,”罗赛乔神色漠然,“你总是替他人着想,但又有多少人会为你考虑?”
“你啊。”陈进不假思索道。
罗赛乔瞪着他,最后还是笑了出来,几分无奈,几分悲哀。她舒缓了神色,对他讲起了刚刚那场争吵。
“为什么莫名其妙跑来就想当人家父亲呢?嫌我丢人就应该躲得远远的。”
她将冷掉的咖啡一饮而尽。
“还有她啊,她总是那么软弱,别人说她错了,她就觉得自己错了。明知道那段婚姻困难重重,偏要生下我。”
陈进没做评论。他看到她眼睛憋得通红,却生生没掉下一滴眼泪。
他迟疑着伸手,拍拍她的肩膀。
江对岸的繁华好似缤纷梦境,让人目眩神迷。似乎是过了许久,陈进才轻轻开口。
“也许你说得没错。但,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你其实很爱她。”
“老师,想当模特是一件可耻的事吗?”
长相和善、头发稀疏的中年男老师吹吹菊花茶,像听到什么有趣的问题,认真看向她。
“罗赛乔同学想当模特吗?”
女孩迟疑地点点头。
“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棒。”老师站起来,发现自己刚到学生的肩膀。他摸摸脑顶,笑眯眯地告诉她,“所谓职业啊,就是要发挥每个人的优势和特长。”
“我不能告诉你所有职业全都平等,我只能说,任何职业都有存在的意义。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早早确立目标。所以别害怕,别被他人的言论击垮,大大方方地向前走吧。”
罗赛乔郑重地点头,然后弯腰鞠躬:“老师,谢谢您。”
罗赛乔看似封闭,但她知道自己有非常宽容的老师和可爱的同学们。之前的不融入,本身就是她自己的问题。
所以遇到困惑时,她选择迈出一步,向老师求助。
对于当模特这件事,那时她对乔呈志说的话赌气成分多一些。
但经过尝试和深思熟虑,她开始认真思考这个人生方向。
乔呈志搅乱母女二人的生活,之后再没有出现。她和罗冬青之间却竖起了一道无形高墙。虽然生活习惯如常,罗冬青仍然会比她早起一个小时,买她喜欢吃的糯米烧卖。
高三学年,一贯散漫的罗赛乔也拧紧了发条。她虽选择走艺考道路,但决心不能在文化课上拖后腿。
那段日子她非常忙碌,与陈进再少见面。
听说他成为一名房地产经理人,奔波忙碌起来比她这个学生更夸张。有时候偶然相见,他们会一起吃个夜宵,互相鼓励两句,然后匆匆分离。
充实起来后,日子过得飞快。
罗赛乔再次主动去找陈进,是在放榜的那日,她被一所传媒大学的服装表演专业录取。
那天刚好是她的十八岁生日,罗冬青买来了蛋糕。罗赛乔象征性地许完愿,母亲犹豫地告诉她:“他……他说你十八岁时,会有一套房产过户到你名下。”
罗赛乔兀自切了块蛋糕,小心地放在饭盒里。临走前她扬眉告诉妈妈:“让他给你,我不需要。”
罗赛乔花了点时间才找到陈进的家。以前他们一同埋葬死去的黄狗时,她来过一次。
再来,她仍为屋子的狭小而感叹:“你和你爸,真住得下?”
屋子虽小,但看出陈进有在努力维持整洁。
她在木板搭起的小桌前落座,陈进就在一旁用电炉给她煮长寿面。
陈父晚饭后都会找工友下棋,这个时间家里只有他俩。
她盯着两条窄床板出神。想起自己刚刚轻描淡写地拒绝了一套房子,而有的人,还在为温饱努力。
“你要知道,人的潜力无限大,能屈也能伸。”陈进笑容悠然,仿佛从没因房子大小而苦恼。他将一晚热腾腾的面放在罗赛乔面前。
他的做法和本地不同,肉末、葱花、辣椒碎撒在上面,罗赛乔吃一口就被辣得满脸通红。
但她还是很给面子地全部吃光了。
吃完饭,罗赛乔说想看夜景,陈进便拿上父亲的门禁卡,带她登上某栋高楼的天台。
二十六层的大厦在上海不算拔尖,但站在顶层,还是有种飘在空中的眩晕感。
他们趴在天台边上,用力碰一下可乐罐。
罗赛乔看着霓虹璀璨的大都市,内心莫名沸腾,忍不住高声呐喊:“喂!我一定会成为世界顶尖模特!”
“陈进,你也来一个。”
陈进挠挠头,喊出来的声音还没有罗赛乔中气十足。
“喂!我一定会在这座城市立足!”
“哎,你的愿望真没劲。”
陈进失笑。也许她还不懂,他确实得先立足,才有资格谈其他。
“说真的,陈进,你的梦想是什么?”她将下巴搁在臂弯,转头认真看着他。
他躲开她的目光,看向星光黯淡的夜空。
“也不算是梦想,我只希望能平凡生活。”许久后他这样说。
罗赛乔这次没有笑出来。他的眼里分明有一种对安然、顺遂、无忧生活的渴望,那是经历过人生百态,才会有的目光。
她拍拍他的肩膀:“其实我今天没许愿,但我现在想许一个。”
她双手合十,对着夜空闭上双眼——
“我是罗赛乔。我祝陈进幸运,祝陈进愿望成真。”
罗赛乔登上国际时装秀的舞台,是在大三。
上了大学后,她正式签约公司,开始学业与事业并重的生活。
人人说她天赋高,可塑性强。在积累了几年国内秀场和比赛的经验后,她凭着一张清冷骨感的东方脸孔以及零失误的秀场成绩,强势闯入国际时装界。
著名的奢侈品品牌找她代言,她的脸出现在巨型广告屏上,烈焰红唇,目光洒脱而自信。
广场人来人往,穿外卖马甲的男人急刹车停住,抬头仰望屏幕。
片刻后,他咧嘴笑了。笑容掩盖他眼角的一点苦涩。
这时催单的提示音响起。他最后看了眼屏幕上的女子,然后转过头,一辆失控的汽车由远及近,毫无征兆地撞向他。
一切都在刹那间。
鲜血模糊了他的眼,人群纷乱,他看见的,仍然只有她的脸。
一个月后,罗赛乔从英国回来。
公司给她一个稍长的假期,让她处理学业,陪伴家人。
她戴着墨镜,拖着行李箱走在弄堂坑坑洼洼的地上,路过居民健身广场时,看到罗冬青正在和某个阿姨吵架:“我的女儿我知道,那个小子她看不上!侬少管闲事了!”
原来是因为最近媒体对她的不实报道,她好笑地走过去,自然地牵起罗冬青的手回家。
路上罗冬青紧紧挽着她的手臂,絮絮叨叨着“又瘦了”“有没有谈恋爱”“有没有人欺负你”云云。
罗赛乔无奈打断她:“我这么大了,还怕被人欺负啊。”
罗冬青犹豫一会儿,咕哝道:“是我怕保护不了你。”
罗赛乔没有说话。
“乔儿,这些年,妈妈觉得很对不起你。”
罗赛乔手指收紧。她很快放松下来,覆上妈妈略微发皱的手背。
“没有。”
她想说很多话,想说她其实没有真的怪过妈妈。她还想说“爱你”。但她明白罗冬青一定知道的。
就像罗赛乔也知道妈妈有多爱她一样,从她只是一个小小胚胎开始。
是罗冬青柔软的一颗心,给予她这样精彩的生命。
她最终没说那么多,只是紧紧牵着母亲的手。
“我想吃你做的油爆虾、炸春卷,还有鸡肉粥、蟹粉小笼……”
“我想你了。”
回家以后,罗赛乔做了很多事。
但唯独有一件没有做成——她联系不到陈进。
他在她读大学期间搬离了弄堂,他们只留下了联系方式。两人都不是热络主动的人,于是联系渐少。
在国外,当她站在梦想的舞台上被闪光灯围绕,想的居然是陈进过得好不好。
回来后,她四处打探他的消息,却在几天后意外收到了陈进的短信。他约她在江边的观景台见面。
那天她早早到达目的地,对着粼粼江水发呆时,陈进来到了她身边。
他带了两杯咖啡,身着罗冬青为他定制的西服,整个人成熟又俊朗。
他们相视而笑,仿佛一切都在不言中。
“你看起来很不错。”
“你也是啊,Super Model(超级名模)。”
他们聊着这些年的经历。陈进脸上一直带着笑,大部分时候听她讲,绝口不提自己被裁员后,做过服务生、外卖员等工作,也不提因车祸差点失去一条手臂。
“我准备回家了。”他说,“家乡的家。”
罗赛乔意外,她心潮翻涌片刻,终是没问原因,只说:“也蛮好。”
夜渐渐深了。离别时刻,罗赛乔觉得心头荒凉,她深吸一口气,说:“那再见?”
“再见。”陈进仍是那样宁静地笑着。
他们背向而行。陈进手拿西装外套,感觉脚步沉重。他的手指摸到内衬一处奇怪的凸起。
他捧起西装,借月色和灯火,才看到衣摆不显眼的位置,绣着几个小小的字母。
“Lucky(幸运)。”
他低着头,手指颤抖不已。然后他倏然转身,朝她奔去。
就一次,他想,就让我任性一次。
他剧烈喘息着,手臂伤口因奔跑而发热、痛痒。
但他不管不顾,只盯紧她的背影。这时,暗处微弱的闪光灯闪烁,把他瞬间带回现实。
陈进生生停住脚步。
只是短暂的犹豫,他初次心动的女孩,便消失于茫茫夜色。
他低头自嘲地笑,终究还是无法告诉她啊。
自始至终,他都租不起那座独栋院落。
他一开始就知道。
罗赛乔又上了热搜。
不过这次的新闻嘲讽的声音居多——黑马般的国模明星,被世界级大秀刷了下来。
那时她已经毕业三年,本该更有成就,可实力仿佛不如从前。大众对她议论火热,这让她心情烦闷,索性回家待了几天。
深夜,她坐在露天生煎店,食不知味地吃着小馄饨。
无人赡养、常在附近拾荒的老伯坐在她隔壁桌,她感慨老人家身体依然硬朗,起身时下意识地帮他结了账。
她有片刻的出神。
回过神来后,她利落地订了一张机票。
目的地是山清水秀的西南小城。
她循着社交软件上记下的方位,按着导航前往。
一排排陈旧的二层楼,店面一间挤着一间,她最后停在某间平平无奇的餐馆门前。
“九元自助盖浇饭”“六元不限量小面”等手写的牌子展示着餐馆的物美价廉。此时正是饭点,店里店外坐着衣衫灰扑扑的壮年人,像是刚从附近下工回来。
戴着迪奥限量版墨镜,身着素色休闲服却仍难掩姿容的女人显然有些格格不入。
罗赛乔坐在角落里,点了一份小面。
辣味果然和那时的一样,她这样想着。长相甜美、性格活泼的女老板在她桌上放下一罐可乐。结账时,女老板笑嘻嘻对她说:“不用啦,我们家那位说你长得像他一个朋友,给你免单啦。”
她没说话,目光投向里间小厨房。有人正在灶台前忙碌,布帘半遮,始终看不见全貌。
她说了声“谢谢”,转身走出小小的店面。
天空悠远,苍山轮廓如画,门口辛苦一天的师傅们吆五喝六,好不热闹。她感到心情平静异常。
每个人都在认真地生活。
原来这就是他口中的平凡生活。
罗赛乔独自走了很远的路。
她想起自己和经纪人的对话。
“你这么孤僻,读书时候肯定没有朋友吧?”
罗赛乔好像过了很久才回她:“有的。”
“我有一个朋友。”
隐秘的却又惺惺相惜的朋友,伴过那段彼此都艰难的岁月。
是爱情吗?她不知道。一道鸿沟始终横亘在他们之间,只能各自在自己的轨迹奋斗,走在永不会有交集的路上。
编辑/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