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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杏仁
微博|@杏仁呦

“我来看看他说的黄昏。”

作者有话说:写小说像是对当下心情的寄托。主人公的一些思考,其实也是我想探寻的答案。不论爱情还是人生,我都希望有一束不灭光,永远指引心灵方向。

1

主管发来消息时,施音正抱着暖宝宝对抗生理期疼痛。

时间是晚上十点半,她苍白着一张脸,在失业和敬业之间反复权衡,最终还是点开了信息。

“施音,微信公众号明早八点前更新。”

“收到。”

缓缓打出两个字加一个微笑的表情,施音木着脸扔掉手机,小腹像塞了块石头,同时燃着一团烈火。她爬起来,翻箱倒柜地找出一颗布洛芬,就着冷水咽掉,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工作。

她要给集团今天举办的公益活动写一篇图文消息。

房间只亮着一盏台灯,她缩在书桌前,躬身压紧小腹,手指在键盘上跳跃。

许是心神过于投入,所以敲门声突然响起时,她直接惊叫出声。

钟表显示此刻是半夜十一点多,谁会在此时敲响一个独居女生的门?

她愣神间,敲门声连续、有力,透着不依不饶的架势。

她起身抄起桌上的水果刀,慢慢凑近门口,屏住呼吸将眼睛对上猫眼。

门外,身着黑色衬衫的男子一手撑着门板,一手揉着额角,凌乱黑发挡住他的眼睛,胡楂长了一圈。可施音还是透过狼狈,认出他端正俊朗的模样。

她拉开门,声音和表情都讶异:“你……怎么来了?”

男人失去支撑,高大的身体晃了晃,随口说:“躲债。”

他的声音有些哑,语调拉长,鼻息深重,分明是醉了的模样。

施音皱皱眉,抓紧门框不撒手:“你那些朋友呢?你来我这里不合适,要不我帮你订个……”

“我没朋友了。”他的眼睛透过发梢,直望着她,莫名像被抛弃的小狗崽。

施音手指松了松,心思百转千回。此人是她的大学同学,毕业后他创业做金融服务公司,兴盛时运营过上亿的资本。不少老同学看好他独到的眼光和决断力,纷纷委托他进行投资。

雪球滚得越来越大,崩盘也来得猝不及防。最后他的公司被抵债,本人也官司缠身,被要求赔偿。

施音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人飞黄腾达时,也曾非要找她倾吐不易、大谈理想。当他跌落谷底,又来这间不足五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避难。

不过就是认定她不会抛下他不管。

施音松开手,目光凉薄淡然:“就一晚。宋青岩,明天该干吗干吗去。”

男人置若罔闻,熟门熟路地进了房间,像是于兵荒马乱中找到安全的港湾,长舒一口气后窝进了沙发里。

小腹的抽痛不合时宜地侵袭而来,施音攥紧腹部的睡衣,对他说:“我不喜欢总是被你打扰。”

男人抬起眼皮看向她,眼里似有微弱的火苗,点燃一片光亮。

他缓缓说:“施音,这是你欠我的,永远还不清。”

门口幽暗处,一直站立的女孩没了声息。

宋青岩凝眸看过去,忽听那边传来一声压抑的干呕,然后就见施音捂着嘴,飞也似的冲进卫生间。

宋青岩忙起身跟过去,半路忍不住嗤笑一声。

“喂,施音,看见我就这么恶心吗?”

2

施音做了一个很长很乱的梦。

梦里有老师,有连片的茶树梯田,有倾盆的大雨,有彻夜通明的江城灯火……最后画面定格在某人失望而决然的一双眼。

心悸的感觉让她瞬间惊醒。周遭凉丝丝的,凝滞一整晚的空气里,充斥着另一个人存在感极强的气息。

施音扭头,见宋青岩缩在沙发上,长腿仍伸出去一大截。

她托着沉重的脑袋,想,居然是这个人,半夜跑出去给她买药,给她熬红糖姜茶,用热毛巾帮她擦脸……

她生理期痛得厉害时,有上吐下泻的毛病,症状来势汹汹,但过后又像没事人一样。

此刻刚到六点,她起身将一块毛毯搭在宋青岩肚子上,自己坐在小桌前赶昨天没完成的工作。

宋青岩睡觉不打呼,但呼吸声也比她重许多。

还算安静的房间,她听着他沉沉的呼吸声,点鼠标的动作不知不觉地停住。

她注视着电脑屏幕上的排版界面,神思却飘回了过去的时空。

地点是一间装潢雅致的餐吧。

落地窗外下着连绵如织的细雨,整个世界呈一种冷寂的暗色调。十九岁的施音坐在收银台后,面前摊着一本英语题册,目光却落在窗边男人身上。

他盯着笔记本电脑,偶然露出思虑的神情。雨滴的节奏未能打搅他,她的目光也不能。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很轻却很突然地扭头。

他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安静而短暂的注视后,他向她扬了扬手:“你好,我再续一壶茶。”

施音垂着眼帘,有条不紊为他摆上新茶,抬眼间扫到他电脑屏幕上走势曲折的线条图。

男人单手托着一侧脸颊,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语气有几分戏谑:“同学,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施音神色未变,指了指另一处座位的时髦女孩:“那边的漂亮学姐,我也看了好多眼。”

男人仰头笑了笑,晶亮的眸子望着她:“多谢夸奖。”

其实她只是好奇。

那年,她刚从遥远的茶岭考到江城大学,见到繁华的大都市觉得新鲜,见到前卫而有想法的同学也新奇。

她珍惜每一次学习知识的机会,收集闻所未闻的理念和观点,也常观察他人,思考他们身上的特别之处。

比如常来餐吧的这个男生。

在其他同事的八卦中,她偶然得知他们同校同级。可在她只能做时薪微薄的服务生时,他已经在腥风血雨的证券世界里,以资本换取资本。

她觉得这位同学非常厉害。

然而那天,那男生来结账时,手肘撑在吧台上,表情懒散地说:“同学,我请教你个问题。”

施音仰头看他,神情迷茫:“什么?”

他抬抬下巴,指向她厚厚的英语题册,眉头向中间一皱,居然挤出苦恼的纹路。

“那玩意儿,到底怎么学?”

“你在想什么?”

安静的空间里响起男性略带鼻音的低哑声音。宋青岩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正揉捏着酸痛的腰椎。

施音掩耳盗铃般地挪动鼠标。

她在想什么呢?

不过是疑惑,初次相遇时愉快而友好的两个人,怎么变成了后来那样。

她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看都没看那边一眼。

“宋青岩,在我上班之前,赶紧走。”

3

施音最终在八点准时更新微信公众号,在九点之前顺利坐进工位里。

宋青岩声称不舒服,缓一缓就离开。但此人向来脸皮厚,也不知真走了没。

施音揉了揉小腹,正要振作精神开始工作,主管叫她为上午的商务会议打印资料,并准备咖啡。她站在复印机前,等A4纸一张张吐出来。有节奏的嗡嗡声自带催眠效果,施音在昏昏欲睡间,脑海中响起一个遥远的声音。

“施音,去见见外面的世界,去做你真正喜欢的事……”

手指传来轻微的刺痛,她低头看着被A4纸边缘划破的指尖,微微愣神。

这是我真正喜欢的事吗?

好像不是。

那年高考前选专业,老师为她提供了很多选项和建议,她最后选了外语,理由是:“这样是不是就能看到更远的世界?”

而现在,她却被困在这个小小的格子间里。原本算是精通的外语渐渐被抛在脑后。

大学时,她从小地方过来,基础不是很好,口语更是差得离谱。她只能花比别人更多的时间去练习。努力当然是有成果的,她的口语越来越自然,还带着宋青岩过了英语四级。

施音抿唇笑起来,想起备考时那段紧锣密鼓的日子。

图书馆、自习室总是满员,她暂停了兼职,一心应付考试。宋青岩常让她帮忙占座,好像在她的带动下,他才能勉强学进去一点。

但他有时也会撂挑子不干。

“什么on(在……上)、to(向)、for(为)、at(在……旁),我填这玩意儿干什么?”

“我又不出国,不会英语不是什么大事吧?”

前座的施音堵住耳朵,对他的每日抱怨充耳不闻。

他那时就是这样,有些聪明才智,但不够脚踏实地。不过因为性情爽朗,重义气,他还是积攒了好人缘。

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非缠上施音教他英语。

见施音不理会他,宋青岩用圆珠笔头戳戳她纤瘦的后背。

“施音,你看落日。”

施音下意识地转头望向窗外。橙红色霞光铺满天际,为丝缕白云染上瑰丽的光彩。太阳静谧地悬于楼宇缝隙,通红的颜色仿佛即将燃尽的木炭,散发着祥和的光辉。

施音托着腮,看太阳一点点消失,感受着宋青岩在她身后轻缓的呼吸。

“其实没有我家乡的落日好看。”施音叹息。

“是吗?”宋青岩好像停顿了许久,才喃喃自语道,“我也想亲眼看看。”

施音转过头,他朝她展露一个明朗的笑:“别学了,东门后面新开了一条夜市街,一起去逛逛?”

那天具体吃了什么,好不好吃,施音早就忘记了。

留在脑海的只有人潮流动间,她和宋青岩靠得很近的画面。彩色的灯光在头顶闪烁,他们的脸上一直带着笑。

施音在毛绒玩具摊前停下脚步,只是一看价签又赶忙放下。

“什么娃娃,要四十九元,够我吃好几顿饭了。”

“哎,那边有抓娃娃机。”

“更不值,我从来没有抓到过。”

宋青岩思忖地看着她,没有提出“我掏钱,你随便抓”的建议,而是笑着说:“这样,我们就抓十个币,五次机会,抓不到就算了。”

施音不乱花钱的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恨不得每一元生活费都用在刀刃上。但那晚,许是氛围太快乐,赌一赌的心态就显得格外刺激。

他们围在一台娃娃机前,每失败一次,就唉声叹气。

很快到了最后一次机会,宋青岩双手握住游戏币,自己吹了口气,又让施音吹了一口。

施音既紧张又兴奋地盯着娃娃机,那一把似乎刚巧遇到了系统设定的“幸运次数”,娃娃抓得格外紧,一路顺畅,掉进了洞里。

“哇!”施音激动地抽出兔子玩偶。

宋青岩揉揉鼻子,望向女孩红彤彤的脸颊:“就这么高兴吗?”

“嗯!”

宋青岩嘴角蔓延开笑意,其实他今天原本心情就很好,因为新股涨停。

可那种快乐远不如此刻,远不如他看到女孩紧抱玩偶,满足而热烈地注视自己的模样。

4

“宋青岩,你还没走?”

施音打开门,看见的就是灯火通明的一居室。宋青岩大大咧咧地瘫在沙发上,怀抱她昨晚藏进被窝里的兔子玩偶。

“你不仅没走,”施音指向阳台处挂着的一套西装,语气不可置信,“还带来了自己的家当?”

施音大步走向他:“宋青岩……”

“我明天开庭。”

宋青岩抬头平静地望着她,施音却在那一刻,感受到他内心的沉重和虚弱。

她舔了舔嘴唇,没能说出接下来的话。

宋青岩夹着兔子站起来,瞬间恢复了没正行的样子。

“咱们来一起做饭吃?”他对着她笑,眼睛眯成弯弯的线,“是我们的最后一顿饭也说不定。”

施音张张嘴,像是失去了很多力气,许久后才勉强开口:“冰箱有排骨。”然后她撇撇嘴咕哝,“别胡说八道。”

两人都会做一点简单的家常菜,拼拼凑凑,最后摆上桌的菜非常丰盛。

餐桌上,虽然有宋青岩一直插科打诨,施音也偶尔跟他针锋相对地说几句——但没能掩盖那顿饭感伤的内核。

施音并不了解他溃败背后的严重后果,但她知道他所从事的行业的高危和跌宕性。

饭后,宋青岩问她借来挂烫机,手法生疏地熨烫衬衫。施音按捺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挤开他,代替了他的位置。

宋青岩低头笑了笑,坐在一旁看她,忽然出声问:“你记得大学那次吗?你帮我给西装缝扣子。”

施音当然记得,那时他好像被选中做什么交流会的发言代表,整个人得意忘形,西装扣子少了一枚都不晓得。是施音逛遍杂货市场,终于找到一枚几乎一样的。

还是那间阶梯教室,还是一个唯美安宁的黄昏。

头顶风扇呼啦啦作响,施音用从宿舍带来的针线,为他缝纽扣,他就托着腮,静静望着她。

“茶岭那么远,你怎么想到来江城读大学?”宋青岩问。

施音剪断棉线,将线头打一个结。

“我有位老师是江城人,他常说这里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像一枚种子一样,老师说的很多话都深深扎进施音的心里。

“你那位老师……是什么样的人?”

施音手指抚过几枚纽扣,确认再没有松动的迹象。她扫了眼浅到发白的天空,目光悠远。

“才华横溢。他在梯田上拉小提琴时,路过的行人、忙碌的阿公阿婆,都会停下来欣赏。

“他懂得很多,也非常和蔼,会给我们许多人生建议和指导。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像父亲一样……”

“吱!”生锈座椅抬起时发出刺耳的声音,施音惊讶地望向突然起身的宋青岩。

他抽回西装外套,面无表情地说:“谢了。”语气极其冷淡,但眼里似乎有团暗自燃烧的火。

施音望着宋青岩决然离去的背影,后知后觉地想到,他和她的老师,都姓宋。

夜深人静之时,宋青岩又窝进了那张小而窄的布艺沙发。

施音望着黑暗里的虚空,没好气道:“明天开庭,你就应该在家或酒店睡个好觉啊。”

“我在这里也睡得好。”宋青岩懒散地说。

似乎也觉得没有说服力,片刻后他浅笑一声,向她坦白:“其实我挺怕的,施音。

“在你身边,就算是装也好,总算能暂时忘掉恐慌。”

施音沉默许久,说:“明天需要我陪你吗?”

“不要!”宋青岩果断拒绝,声音夹杂着笑意,“我怕我当场大哭,让你笑掉大牙。”

施音动作很大地翻了个身,再不理他。

“施音……”黑暗里响起宋青岩略带迟疑的声音。

施音屏息等待他接下来的话,他停顿了很久,像是连呼吸都一同静止。最后她只听到极轻的一声叹息和语气压抑的两个字——

“晚安。”

5

第二天宋青岩起得很早。

他轻手轻脚地整理好自己,最后看了眼施音才离开。

门一合上,施音便睁开了眼。

她向公司请了事假,独自来到法院。但她没有进去,只是一直等在门口。

中午时分,有人陆续出来,施音躲在连排的樟树后,眉头染上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宋青岩是最后出来的,他跟在一位衣着干练的中年女子身后。女子妆容精致,气场凌厉。是施音非常熟悉的一个人,宋青岩的妈妈。

她背靠大树暗自忐忑,那对母子不知不觉走到了行道树的另一侧。

“宋青岩,为什么你到现在还在给我闯祸?”

宋青岩没有开口。这次如果不是母亲出面帮忙,他不一定能得到现在的结果。

“你跟你爸都一样。哦,宋承柏多少还算是音乐天才,但是你,宋青岩,你什么都做不好……”

施音侧头看过去,男人低着头,下巴紧绷,神色卑微而颓唐。那是他怀疑自我时的神情。刺耳的声音还在继续,施音忍无可忍地冲了出去。

“他是优秀学生代表!”

宋青岩和他母亲同时露出惊讶的表情,施音不管不顾,继续开口:“他专业课考过满分。

“他获得过高校创业比赛一等奖,世界五百强企业也曾向他抛来橄榄枝。他从毕业之初,就一直在捐助贫困山区的孩子。”

“您这样说他……”施音对上女人目光犀利的眼睛,声音不自觉地弱了下去,“是不公平的。”

女人环起手臂,挑眉探究地看着她:“是你?”

这时宋青岩将施音拉在身后,朝他母亲鞠了一躬。

“妈,这次多谢你。”男人直起身子,目光坚毅,“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钱我会尽快还给你。”

说完他便拉着施音离开。

好像走了很远很远,宋青岩忽然放开她,弯腰笑起来。

“专业课,哈哈哈……你说的莫不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那我确实是满分……”

施音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喂,我不是在给你长志气吗?否则谁想跟你妈对峙啊,她那么吓人。”

宋青岩含笑望着她。其实她那些话没给他长什么志气,郁江女士可是五百强企业高管。

但他仍然真诚地对她说:“施音,谢谢你。”

谢谢你见证我平凡人生中那些值得骄傲的瞬间。

谢谢你记在心里。

那天宋青岩拉着施音去爬了西岭山,理由是他需要登高望远,纾解一下近日郁结的心情。

西岭山就在江城大学边上,海拔不高,更像一座丘陵。山顶建了消夏阁,能遮风挡雨,还能坐观江城风光。

施音自大三之后再没来过这里,甚至对此地有心理上的抗拒。

但她那天还是陪他登上了最高处。

彼时暮色苍茫,他们并肩坐在观景台上,看幽蓝天空沉入黑暗,看江城灯火渐次亮起。

“好几年没来这里了吧,还挺怀念。”宋青岩有些感慨。

下方,江流蜿蜒穿过城市,映着两岸霓虹,好似一池星河入梦。施音凝望远方,声音缥缈:“我不怀念。”

她对上他望过来的眼睛,语气轻描淡写:“我曾在这里,一个人坐到天亮。”

宋青岩怔怔地看着她。

她移开视线,仰望无垠的夜空——

“就在……你抛下我离开的那个晚上。”

6

施音在暗自猜测宋青岩和自己的老师关系匪浅时,有一天,宋青岩将一摞捆扎整齐的信封放在她面前,直截了当对她说:“施音,你的老师叫宋承柏吧。”

“他是我的父亲。”

那天,宋青岩对她坦白了很多心中曲折。

他说,宋承柏是在他刚长成少年时离去的。叛逆时期,他对父亲的感情里,很大一部分是恨和漠然。

就像长大后他读《月亮与六便士》,也讨厌那个主人公一样。他们都为了心中那个虚无缥缈的追求,抛弃了爱他们的人。从来没有想过,被抛弃的人该如何面对失去的苦痛。

郁江女士还好,毕竟她一天不成为总裁,就一天不停止奋斗。喜怒日趋无常的宋承柏的离去,对她来说反倒是一种解脱。

那些年,宋青岩常常收到宋承柏的来信,他全都看过,但从来没有回信。

宋承柏在信里描述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生活节奏很慢,有一群可爱的孩子称呼他为老师。他还邀请宋青岩来度过暑假。

宋青岩看了只觉得讽刺。

直到前几年,宋承柏在当地百年难遇的洪涝灾害中,因为救村民失去了生命。与此同时,宋青岩收到了父亲的最后一封信。

他没有勇气随母亲到茶岭镇料理后事,只是将那封信看了很多遍。

信里提到了一个名字,叫作施音。宋承柏说施音即将来江城大学读书,和他一样,望宋青岩多加照顾。宋承柏还说他准备回家了。

往后,再也不会离开他。

“施音,我曾嫉妒过你,轻易拥有我得不到的。但走掉的人回不来,我们总要翻过那一页,好好生活。”

施音抬头,不知何时早已泪水涟涟。

“嗯,我们要好好生活。”

那之后,宋青岩和施音的关系好像渐渐超越了友谊。他对她更加体贴照顾,她也给予他最温柔的关怀和回应。

解开心结后,他会问施音很多宋承柏在乡间的趣事。

施音大多耐心细致地讲给他听。唯独最重要的一件她没有讲。每当她看到宋青岩满足中夹杂着酸涩的笑容,她就怎么都开不了口。

直到那一天,他们在江大的校园中,意外碰到了他的妈妈——郁江。

她的老同学在江大金融系任教,郁江偶尔心血来潮,会来关注一下儿子的学习情况。施音讲的宋青岩的那些高光时刻,其实她都知道。

只是她习惯性以严格的要求来鞭策散漫的儿子。

彼时施音正因为宋青岩的一句玩笑话追着他打,只见他忽然停住脚步,惊讶地喊了声:“妈?”

施音呆呆看着眼前妆容精致的女人,脸色一点一点发白。

“妈,我给你介绍,这是施音。”

郁江淡定地端详几眼施音,语气颇为意外:“你来这里读了大学?”

施音点点头。

宋青岩更意外:“你们认识?”

郁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说:“你不知道?”她语气平静,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爸用生命换回的人,就是这个女孩啊。”

7

宋承柏放弃乐团首席位置,旅行到茶岭镇的那年,施音十三岁。

他背着行囊与琴盒站在山头,看万亩茶田依山势延伸,像大地的指纹,又像世界的中心。绿意将他淹没,云雾绕在他指尖。他扔下行囊,觉得就是这里了。

他租了处院落住下来,整日在自然的配乐声中拉琴、拉琴。

镇中学的校长知他大名,多次登门邀请他给同学们上几堂音乐课。

宋承柏去了几次,那些少年淳朴而渴求知识的眼神感动了他。他渐渐成了学校不在编制内的老师。

他常去讲课,为学生们伴奏,一起在山间唱歌。

他给他们带来了世界性的音乐。而那些孩子,点亮了他内心的黑暗,常年困扰他的心理疾病被简单原始的自然疗愈。

施音是他的学生之一,是个认真、勤奋又有灵性的女孩。

所以在他知道她家里想让她放弃读书时,他多次登门拜访,最终说服了她的父母。

施音对他既崇敬又感激。新炒的春茶,她先跑来送他一罐;当季的水果,她为他挑出品相最好的一篮。

他常常在山野间忘我地演奏,施音是最忠实的听众之一。

霞光漫天的黄昏时刻,他给她讲江城的灯火;夜深人静时,他又提笔为牵挂的人描绘茶岭的黄昏。是他把两个相隔千里的孩子,冥冥中连在一起。

那年七月,施音收到了江城大学的通知书,他很为她高兴,祝她有前程似锦的人生。

他也终于决定要回家了。

只是两天两夜的暴雨来得那样突然。

泥石流阻断了救灾的部队,很多人被困在自家的屋顶。镇上的青壮年协助当地民警、官兵开展救援。

宋承柏也在救灾队伍里。

施音被发现时,正独自抱着一棵大树枝干,洪水就在她身边奔流。是宋承柏冒险游过去,将自己的救生衣给她穿上。后来奄奄一息的她被拽上皮划艇,宋承柏却因体力不支,被卷进了急流。

几天后,郁江来到了茶岭。

大雨还在下,大部分群众已经得到了安置。失踪人口也被陆续打捞找回。

暂时搭建的医疗营地外,女孩抱着湿透的琴盒,哭得肝肠寸断,让人心疼。

郁江没办法再去苛责什么。她知道那是宋承柏的选择。年轻时她就是被那样温良谦和的男人所吸引。于是郁江蹲下来,用柔软的手帕抹干女孩混着泥水和泪水的脸颊。

“不要哭。

“那你就代替他,好好活着吧。”

宋青岩在得知全部真相后的第三天,约施音在西岭山见面。

他们之间第一次出现长久的沉默。

宋青岩好像开口说了什么,但施音不记得了。只记得他最后憋红了眼睛,说:“施音,不是你的错。但我没办法再见到你。

“我原谅不了你。”

后来,宋青岩先转身离开,一次都没有回头。

而施音独自在山顶坐了整晚。

那夜江城灯火通明,她深藏的晦暗心思全部席卷而来。

这些年来,她假装得再乐观,粉饰得再美好,也掩盖不了一个事实——宋青岩的父亲,因她而死。

她深陷在宇宙的黑暗中,重复着一个黑暗的念头。

宋青岩本该拥有一个完整的家。该被洪水冲走的,本来就是她。

8

施音觉得宋青岩向来不是个坚定的人。

比如,他仍然持续让他母亲操心着;比如,他明明对她说了决绝的话,但先回头找她的人,仍是他。

尤其是毕业后他开始创业的那段时间,他隔三岔五就来打扰她,让她接收他的全部负能量。理由都是:你欠我的。

施音听着都觉得头大。

这次,在处理完创业失败的危机后,宋青岩找了份投行工作,没有跳槽也没有抱怨,居然乖乖干了两年,并凭借过人头脑,年薪轻松上百万。

但施音仍然做着助理的工作,没有任何起色。甚至比她晚进来的后辈,都比她先升职。

又一次调岗调薪申请失败后,施音心灰意冷,不知不觉来到了宋青岩工作的金融大厦。

她站在路的对面,看到西装笔挺的宋青岩,举手投足皆是从容。他身旁的女生漂亮又优雅,他们有说有笑,最后消失在了她面前。

胸口的沉重让施音意识到,这些年来,不只是宋青岩对她感情复杂,其实她也存了隐秘的幻想。

但现实是,他们曾刺痛过彼此内心最脆弱的地方,再也回不去初相遇时的模样。

清明,施音避开宋青岩,早早来到江城公墓。

她放下一把花束,细心清扫墓碑上的蛛网与尘土。

照片上,宋承柏带着笑意,用忧郁的目光注视着她。

“老师,你用生命换给我的人生很美好,我不该有那些消极的念头。可惜……我没能走得更远更远。

“我想回家了。”

老师,你抛开一切来到茶岭时,又是怎样的心情?

9

又一年春分。

清明之前的春茶最是浓郁。连绵的梯田上,遍布着辛苦采摘的茶农。

施音放学同两个学生谈完心后,便匆匆赶来自家的茶田帮忙。

黄昏时分,金色的阳光洒在遍野的绿上,像光芒浮动的海洋。施音坐在树下喝水休息,远远望着落日出神。

不远处坡顶的一个男人吸引了她的目光。他背朝她静立在夕阳下,毫无预兆地举起一把小提琴,歪头顶住琴身,右手优雅地扬弓——

“吱——”

刺耳的弦音骤然响起,施音一口白开水喷了出去。

男人懊恼地挠挠头,喃喃自语:“怎么回事!在家练得好好的!”

施音倏地站起来:“宋青岩?你什么时候来的?”

男人来到她面前。他的目光一直凝在她的脸上,许久才挤出两个字:“度假。”

他抚摸着小提琴,落日余晖洒在他的侧脸上:“我来看看他说的黄昏。”

好歹朋友一场,施音尽地主之谊,带宋青岩玩了几天。

他形影不离地跟着她。白天施音在镇中学教英语,他就坐在升旗台下等她。老师、同学还有老乡们常常投来暧昧的目光。

施音终于受不了了,问他:“你准备待多久?”

宋青岩伸个懒腰:“嗯……我想想。五十年?”

施音扭头就走。

宋青岩笑着追上去:“哎,说真的,我最近考察了一下,这里的正山小种非常有商机……”

“又来了,你总是想一出是一出。”

“别老赶我走,施音,你……”

“别再说我欠你了。”施音猛然停下,望着他的目光无比清明,“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宋青岩愣怔片刻,长舒一口气:“我知道的。”

“但你知道真相是什么吗?施音。”他向她靠近一步,低头深深凝视着她,“我曾说的每一句‘你欠我的’,其实都是在说‘我喜欢你’啊。”

施音微微睁大眼睛。

他看到她眼里的蓝天和白云。他好像突然间明白了父亲喜爱这里的原因。

只是她的眼睛,就能让他心安且平静。

他想起那年初相见,他来到餐吧前台结账,女孩正在柜台里埋头做题。

宋青岩敲敲柜台,女孩就和现在一样,惊讶地抬起头,他看到一双透亮似露珠般的眼眸。

她面前的书页翻飞,最后停留在扉页。宋青岩随意扫了眼,看到娟秀的两个小字——“施音”。

偌大的校园,明明有重名的可能,但宋青岩觉得她就是父亲笔下的那个女孩。

他朝她露出笑容。

常有人说他吊儿郎当,没有长性,唯独喜欢她这件事,从第一眼,到这一刻。

他也曾在心里反复痛苦、纠结,最后还是坚定不移地奔她而来。

原因无他,不过是爱意所向披靡,足够他披荆斩棘。

编辑/王小明 oXNgee0yDkpM0n13CwDF3CAdyVvo/Cumy7kVg4H3qOJ1+/x6zIuHl/BIQMX01HZ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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