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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花凉

文/顾水行舟
微博|@顾水行舟

耳东陈,庄周的周。

笔尖擦过的地方泛起痒意,林至夏轻轻握起拳头,却未能赶跑这种感觉,反而使它顺着神经,一路传到了心脏。

作者有话说:到了二字开头的年纪,回顾过去突然有了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想起十岁左右的自己,生活在小城市,活动范围仅限于学校和家附近的那么一块地方。这十年里,似乎没有经历过称得上轰轰烈烈的时刻,但不知不觉中走过了很长的路,看到了许多崭新的风景。这篇文也可以说是女主角的成长纪实,有关她的暗恋、梦想和抉择。

镜头中是高中时期路过无数次的走廊,尽头窗口处阳光倾泻而入,整幅画面闪闪发亮,如同校园电影的开场。

林至夏将要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眼前意外出现了男人陌生而又熟悉的脸。他就着她的身高微微弯下腰,笑着打招呼:“林至夏,还记得我吗?”

心脏漏跳半拍,林至夏被慌乱侵袭,根本顾不上检查她想要的画面究竟有没有被成功记录,下意识地移开阻挡视线的相机,如实回答:“当然记得……顾陈周,好久不见。”

他留学后回国发展,执导的青春竞技电影于不久前的国庆档期上映,从知名演员云集的大片中突出重围,获得了十多亿元的票房和数不胜数的好评。这次高中成立100周年的庆典特别邀请他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回来发表演讲,林至夏半小时前还在大礼堂里见过他,没有认不出的道理。

更何况,她自始至终没有忘记过他。

“你想一起逛逛吗?”顾陈周征求意见。

“好。”林至夏点了点头。

校庆办得很隆重,校园里的各处都张贴着往届学生的照片,所有正在进行的课程也允许旁听。

因为身边人的存在,林至夏心不在焉,一路走走停停,视线掠过许多景物,回过神来却全无印象,直到她与顾陈周走进了正在上英语课的班级。

老师布置了讨论的题目,随机挑选同学上讲台分享看法,坐在后排的女生第一个被抽中。

站起身的短短几秒里,她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浑身都透露出紧张。

就在此时,一旁的男生悄悄伸出手,拉了拉她的袖口,又在课桌的遮挡下,向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女生看到后,这才挺直脊背,向前方走去。

林至夏由这一幕想到过去,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顾陈周碰巧回头,注意到她浅浅的酒窝,轻声询问:“是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吗?”

他大概是没有看见刚刚的男生和女生之间的互动,林至夏想要解释,话说出口却又变成了另外的一句:“突然发现,自己很幸运。”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顾陈周愣了愣,似是疑惑。

要想完全弄懂林至夏的回答,还得从好多年前说起。

从小到大,林至夏的运气一直不差——家里的房子地段好,按学区分配给她的小学,是当地师资力量最佳的。小升初的时候,她又通过摇号,进了全区数一数二的私立初中。

中考前夕,她竟然还幸运地被一中的国际班提前录取。

一中办学历史悠久,学生高考成绩斐然。林至夏中考的那一年,是一中首次开设国际课程实验班,被录取的学生能以普通高中的学费就读。

林至夏原本从未考虑过留学这条路,不过是在填写本部招生考试信息时,碰巧看到了国际班的选项,父母又说去一次不如两个都试试,她才会去参加招生考核。

或许是由于大家都不想当“小白鼠”,国际班的入学竞争并不激烈,林至夏英语面试时说得磕磕绊绊,最后却仍是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这于林至夏而言的确是天降的好运,但这并不代表她的高中三年会一帆风顺。

事实上,挫折来得很快。

有很多事情不必刻意宣扬,就已经足以彰显她与多数同学之间的不同,比如每周五放学时停满停车场的豪车,比如看似普通却因为一块不起眼的标牌而价值上千的卫衣,再比如他们闲谈时脱口而出的流利英语。

林至夏从没有像此刻一样深刻地认识到,自己是彻头彻尾的普通人,除了“平凡”之外再难找到一个更加贴切的形容词。

自卑使她无法积攒起主动交朋友的勇气,她变得越来越不合群。

秋天的末尾,晚风虽有寒意但足够清爽,众人聚在操场上散步、打球,唯有林至夏独自待在宿舍,沉默着写完一张又一张稿纸,用写作来杀死那些令人心慌的孤独。

三万字的小说完稿,她再三修改后,把厚厚一份稿件寄给了“星月杯”短篇小说比赛的主办方。

忐忑地等待了半个月,林至夏终于收到了回信。

沉甸甸的信封让她抱有了几分希望,可打开后她却发现,原来那只是她的原稿。

主办方的回复只占了一张A4纸的小半页——“感谢您的来稿,故事的文笔优美,情节有可圈可点之处,但是在整体架构上稍显青涩,很抱歉……”

林至夏盯着那几行字,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眼睛发酸,滴落的泪水浸湿纸上印刷的小字。

她控制不住地想,自己是真的很差劲吧,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眼泪开了闸便无法轻易停止,将要喘不上气,林至夏才开始手忙脚乱地擦眼泪。当眼前模糊的景物再次变得清晰的时候,她一抬头,与站在音乐教室门口的男生视线相撞。

已是傍晚,夕阳西斜,教学楼里空荡荡的,顾陈周来取落下的钢笔,没想到会撞见女生在哭。

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在门口踟蹰片刻,还没等他思考出应对的方法,穿过大门的风先一步吹散了课桌上的纸。

顾陈周快步走到她的旁边,蹲下身,帮忙捡起散落一地的纸。

“星月杯”短篇小说比赛?偶然瞥见这几个字,顾陈周的动作停顿住。

他惊喜地看向女生,眼里盛着光:“你会写小说?可以邀请你当我们的编剧吗?”

林至夏愣住,慢慢瞪大了眼睛。

“我是电影社的社长,计划与社员们一起参加三个月后的微电影大赛,但是因为缺少一个能定稿的编剧,剧本还未最终确定。”顾陈周意识到自己的冒昧,将稿纸整理好交还原主后,解释了前因后果,“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你可以帮帮我们吗?”

林至夏从来不擅长拒绝他人,再加上她对这件事是感兴趣的,几乎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谢谢你。”顾陈周的笑容中有阳光的气息,“很高兴认识你,我叫顾陈周。”

他对她好像没有印象,但其实他们是见过的,林至夏默默地想。

她好几次在校门口看见他,他坐在宽大的黑色轿车里,车窗总是开着,侧脸干净而帅气。

说来奇怪,那些时刻明明他们的距离不过咫尺,她却总觉得遥不可及。

不过,他们不在一个班,也没有重合的课,她确实不知道他的名字,她问道:“沉舟?沉舟侧畔千帆过的那个‘沉舟’吗?”

顾陈周在上小学前,跟着被公司外派的父母去了加拿大。现在的他用中文进行日常交流没有问题,但知道的古诗词不多,皱眉思考之后,露出抱歉的神色:“我想不是,陈和周,都是姓。”

先前的哭泣使林至夏大脑缺氧,她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于是顾陈周换了个方法,拿起笔想要写下来。

“可以写在你的纸上吗?”他手边只有她的稿纸。

林至夏迟疑了下,摊开手掌:“写这儿吧。”

“好。”他在她的手心里,一笔一画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耳东陈,庄周的周。

笔尖擦过的地方泛起痒意,林至夏轻轻握起拳头,却未能赶跑这种感觉,反而使它顺着神经,一路传到了心脏。

心跳莫名地快了起来,她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

三天后,林至夏首次参加电影社的活动,翻开现有的剧本,她才知道顾陈周之前的介绍并不完整。

他没有告诉她,他所说的微电影大赛面向全世界的高中生,最终提交的材料需中英文对照。他是用英语写的剧本初稿,因此成员们为了方便,讨论时也常用英语。

当然,顾陈周应该不是故意省略的,毕竟这些对他和电影社的其他人来说都不是问题。

大家七嘴八舌地交谈,时不时蹦出几句俚语。只有林至夏一言不发地攥着写满密密麻麻英语单词的剧本,勉强听懂大家的谈话已是不易,更不要说加入讨论。

活动结束前,每个人需要轮流说说自己的想法,林至夏徒劳地张了张嘴,最后只小声地说了句绝不会出错的:“我觉得都挺好。”

这天,林至夏熬夜到凌晨,在英语字典和翻译软件的帮助下,艰难地把剧本读懂了。

可惜,这未能解决她的困境。

顾陈周想出的剧本已经相当完善了,讲述的是一个长得并不高的年轻男孩不顾父母和老师的反对,毅然决然走上成为篮球运动员的道路,在十年的不懈努力后,成为世界闻名的体育明星。

剧本的故事线完整,主角的性格鲜明,林至夏想不出完美的改进建议。好不容易抓住几个灵感,又在说出口之前就被她自行否决。

于是,她在每周的电影社活动里留下的只有沉默,越是在热闹喧嚣的环境下,她的格格不入越是明显。

第五次社团活动时,林至夏生出了当逃兵的念头。

“那个,顾陈周……”

“林至夏,你能多留一会儿吗?我……”

讨论完毕,大家陆续离开,林至夏小心翼翼地走到顾陈周的旁边,试图按照自己在内心数次排演过的那样,向他道歉,并且表明自己没有能力当编剧,还是得请他去找别人帮忙。

然而,顾陈周几乎在同一时间叫住了她。

“你先说。”林至夏积攒起的勇气脆弱不堪,只需要小小的外力干扰,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会鼓励人?”顾陈周垂眸,与她对视,神色间藏着几分无奈。

“啊?”林至夏是真的没明白,顾陈周的这句询问是什么意思。

脸上不加掩饰的迷茫使她看上去很像一只迷了路不知所措的小动物,顾陈周忍俊不禁,再开口时语气不自觉放软:“‘我认为很棒’‘这个一点问题都没有’……你总是这样说,差点让我自信过头,以为自己明年就能拿奥斯卡奖。”

他顿了顿,继续说:“有任何建议都欢迎告诉我,不要害怕犯错,而且想法本来没有对错,无论是什么,都对我很重要。”

他的眼神诚恳且温柔,林至夏原本想说的话,这下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就这样,她继续留在了电影社。

第六次讨论,在顾陈周多次的鼓励下,林至夏说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

她的几句话中英文混杂,不过大家似乎并不在意,能理解她的意思,并且就她提出的几个点与她进一步讨论。

虽然最后她的想法没有被采用,但是被好几个人夸了“听上去很有趣”,林至夏忽然发觉,原来她先前一直不敢做的事情,远远没有假想中那样可怕。

在这期间,她与顾陈周也渐渐熟悉起来,中午吃饭不再是一个人。顾陈周喜欢叫她“大作家”,更喜欢给她在甜点窗口买各式各样的小点心。

林至夏总感觉自己占了便宜,还没真正为剧本做出贡献,报酬先收了不少。

为了不辜负顾陈周的信任,她在剧本上投入了十成的努力,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有了一个好的想法。

“这是一个热血的故事,主角走向成功的经历肯定能让观众感到心潮澎湃,只不过,我认为情节的转折力度不太够。

“在前期,主角遇到了一系列的阻碍和挑战,在中期,他把这些困难尽数克服,到目前为止的剧情节奏都很好。但是,到了后期,他成名的经历过于一帆风顺。

“我建议,可以在电影的后半段加一个转折——在重要的比赛前,主角训练时意外受伤,错过了那次宝贵的机会,有过一段自我怀疑的阶段。所幸,热爱给出了答案,他咬牙撑过了难挨的复健期,再次站到比赛场上。”

社员们纷纷伸出大拇指表示赞同,最后只剩下顾陈周没有表态。

不知为何,他犹豫了很久,近十分钟过后,才表示:“好的,剧本这样修改以后,就可以定稿了。”

林至夏心里的大石头,最终落了地。

在顾陈周的带领下,电影的拍摄和剪辑进行得快速且顺利。

正式提交作品的前夜,林至夏与大家一起看了成片,被感动到双眼通红,由衷觉得成果是他们力所能及的最好。

虽然并不能说毫无征兆,但是他们的作品能一路过关斩将,在预赛和复赛中名列前茅,成为进入决赛的二十部电影中的一部,还是出乎了林至夏的意料。

最终的评比分为好几轮,需要负责电影各个部分的团队与评委进行交流。踏上洛杉矶的决赛场地,看到正襟危坐的十几位专业人士,林至夏就算在台下都倍感手足无措,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以逃过被选中发言的可能。

她眼看要成功,没想到最后关头被顾陈周点名:“林至夏,关于情节的阐述,你可以负责吗?”

“我英语不好,还是算了吧。”林至夏忙不迭地找借口推托。

然而,顾陈周并未轻易放弃:“我和其他社员商量过,剧本的负责人是你,后期的改进也都是你的点子,我们没有权利代表你,还是你最合适。”

他的话音落下后,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附和,没有人提及如果她表现得不好会怎样,所有人都告诉她,只要尽力而为就好。

如此纯粹的信任和鼓舞容不得拒绝,林至夏答应了下来。

考核时间一分一秒逼近,紧张的情绪一点点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她的声音在发抖,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林至夏深吸一口气,从备赛的休息室跑回观众区,找到顾陈周,将手中的黑色水笔递给他,又伸出左手的手心:“可以写一下你的名字吗?”

顾陈周并没有立刻下笔,或许是不懂得这一奇怪请求的意图。

“我刚刚看到星座运势上说,这样做会有好事发生。”林至夏执意,不惜说谎。

顾陈周闻言照做,还不忘在她离开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加油,我们的大作家。”

星座运势是随口编造的谎言,但写在手心里的名字是真实的护身符。

这并非林至夏第一次这样做,每逢想要退缩的时候,她都会偷偷地在掌心写下那三个字。如此之后,再次合拢手掌,她便能握住勇气。

同样的方法,因为写下名字的人不同,变得更加灵验。林至夏上场后如有神助,给出的回答让习惯性板着脸的评委都露出了笑容。

接下来便是颁奖典礼,大屏幕上公布第一名的那一刻,欢呼声脱口而出,大家激动地抱在了一起。

林至夏忽然与顾陈周靠得很近,甚至能闻到他衣服上浅淡的薄荷气味。她的心脏一下子跳得好快,某种强烈的情绪差点要撑破胸膛,从她的眼睛,或是嘴巴里跑出来。

“你看,这张照片也在。”

顾陈周的招呼打断了林至夏的思绪,她顺着他指向的地方看去,照片的主角是当年手捧奖杯的她。

他站在她的身后,难得孩子气,在她头顶比了一双兔子耳朵,笑得灿烂。

林至夏眨了眨眼睛,描述不清自己此刻的感受,不知是惊喜更多,还是酸涩占了上风。

她首次见到这张照片,是在它被拍摄的两年之后,高中的毕业季。四月初,顾陈周更新了社交软件的动态,以纪念在一中度过的三年,它出现在九宫格的正中间。

尽管知道醒目的位置可能只是个巧合,但林至夏的目光还是留恋着不愿移走,暗自下定决心,要在毕业晚会上,向顾陈周坦白她在心底埋藏已久的秘密。

不管结果如何,至少要为自己争取一次,这是他教会她的。

只是阴差阳错,顾陈周没有在那个时机出现——自四月起他就没来过学校,直至晚会那天,林至夏方才从他的好友口中得知,他早前收到了南加州大学电影专业的录取通知书,正逢父母因为工作调动要去美国,他在国内的学业也已告一段落,便跟着提前离开了。

林至夏在社交软件中不活跃,有了距离的阻隔,他们自然而然地失去了联系。

“对了,你后来去了哪所大学?”顾陈周问起林至夏的近况。

“福特汉姆大学。”

“你不是被康奈尔大学录取了吗?我还以为你会选择去那里。”他显得惊讶,康奈尔大学显然比福特哈姆大学要好得多。

“因为福特汉姆大学给了我全额奖学金呀,能省好多钱呢。”林至夏是用玩笑的语气说的,她长大了,能坦然面对过去难以启齿的窘迫。

不过,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失落还是被顾陈周察觉,他善解人意地换了一个话题:“你是本科毕业后回国的吗?”

“是的,这里才是家呀。”

“我有同感。”顾陈周笑了笑,“你呢?还在写作吧?”

“对,在的。”

林至夏不是全职作家,只能利用下班后和周末的空余时间争分夺秒地写,长时间盯着电脑屏幕,眼睛总会干涩发酸,手腕经常因高强度打字而隐隐作痛。

在无数个瞬间,她真的很想放弃,可是他语气上扬地叫她“大作家”的片段于记忆的幕布上反复播放,她不想辜负这份期望,咬牙坚持了下来,侥幸获得了一些成绩。

“我出了几本实体书,还卖了一部影视版权。”林至夏补充道。

后者是她的处女作,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但不管写了多少本书,她还是最喜欢这一本。

“是不是《今夜爱意璀璨》?”

林至夏的脚步猛地停住,后背倏然冒了一层汗。

暗恋无疾而终的故事,很多灵感都来源于高中那几年,女主角的性格与她本人相似,可以说是一本自白书。

而顾陈周,是男主角的原型。

“我听合作的编剧提起过,他们都对这部作品很认可,因为作者的笔名和你从前用的是同一个,我想应该就是你写的……恭喜你如愿以偿,现在是当之无愧的大作家了。”

听到这里,林至夏稍稍松了口气。

顾陈周没有看出来,大概是因为小说的背景被设置在香港,他们只在那里停留过一个夏日。

高二那年,顾陈周会去参加SAT(美国高考)考试不是意外,但亚洲国际博览馆的考场容纳上万名考生,在没有事先约定好的情况下,考试后林至夏能与他在港铁的同一节车厢里相遇,绝对是特殊的缘分使然。

顾陈周好像没有什么不会做的事情,在全然陌生的城市依旧游刃有余,地图看一眼就能辨清方向,粤语练习几遍便能说得像模像样,自告奋勇地当起了导游,带着林至夏四处游玩。

他们一起去了九记牛腩,排了近半个小时的队,成功打卡全港最出名的清汤牛腩,接着又钻进街边的许留山门店,买一杯杧椰芦荟爽消暑。

最后,他们驻足于能看得见海湾的商场。

书店的落地玻璃窗外,翻涌的碧蓝海水与万里无云的蓝天在远处连成一线,顾陈周拿起书架上的一本书,在沉浸于壮阔景色的林至夏眼前晃了晃,信誓旦旦地说:“你写的书,有一天一定会出现在这里。”

这样的祝福很让人受用,林至夏有样学样:“那你导演的电影,也一定会在这里顶层的电影院里上映。”

说完,他们相视而笑。

夏日的夜晚漫长而短暂,从SAT考试地点返程的飞机很快抵达目的地,新的一周开始,生活又回归原有的轨道。

只要能在食堂里碰见,林至夏与顾陈周仍然会一起吃饭,男生摄入食物的速度快得惊人,总是要比林至夏早吃完。

等待她的时间里,他看食堂里的电视解闷。

电视里播放的大多是新闻节目,不太有趣,顾陈周通常看得不专心。林至夏饱食餍足后无须知会他,他总能察觉到她的意图,与她共同离开。

唯独那次是个例外,林至夏叫了他好几声,他才迟迟地回过神。

林至夏抬起头,向他目光不愿离开的地方看去,一袭红衣的女生在冰面上轻快滑行,偶有跳跃,动作凌厉而优美,宛如盛放于冰场上的玫瑰。

顾陈周似乎对花样滑冰有特殊的情感,不久前香港商场里的滑冰场,他也盯着看了很久。

林至夏状似无意地提起,通过顾陈周只言片语的回答,拨开迷雾,勾勒出他心中秘密的轮廓。

出现在电视里的女生叫郑霜降,是花样滑冰运动员,自幼在温哥华接受训练,住处与顾陈周相邻。他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小学和初中都是同一所,乘同一班公交车上下学,分享同一袋糖果,为同一张困难的试卷皱眉头。

郑霜降早早立志走上竞技体育的道路,身上总是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看上去触目惊心。

她受了这么多的苦,获得的成绩却并没有很理想,她频频被伤病困扰,不久前升入成年组,短暂参赛后又因为骨折休赛。

林至夏在网络上搜索她的相关信息,看到的第一条就是负面评价,记者不留情面地写,她像水晶一般易碎,并不适合这项运动。

一字一句地读完整篇报道,林至夏突然感到很难过,为郑霜降坎坷不断的追梦之路,更为自己得到的一个答案。

时至今日,林至夏终于明白,自己提出“要让主角多经历磨难”的修改方案后,顾陈周为什么会有那么长时间的犹疑。

他想到了某个人,他不想类似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即便是在虚构的故事里,都不愿意轻易妥协。

如果说那时的结论只能算作猜测,那么后来的种种迹象,无疑是有力的佐证。

顾陈周导演的几部作品中,多多少少有竞技体育的元素,他还在采访中直言自己很喜欢花样滑冰,只要能腾出时间,就会去大赛的现场观看。

只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提及过郑霜降的名字。

原来顾陈周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不露声色的,也会胆怯,也会犹豫着不敢伸出手。

再反观他对自己的好,林至夏不得不承认,很多事情的答案昭然若揭。他给予过她很多——陪伴、鼓励以及数不清的勇气,只可惜这其中不包含爱恋。

他擅长把握分寸感,从未有过逾矩,从来都是坦坦荡荡。

可是,不喜欢一个人怎么能是错呢?

这不是他的错,而是她该放下却又放不下的执念。

说起来,林至夏真的一厢情愿地做过不少傻事。

参加SAT考试的那一天,她特地没有与顾陈周搭乘同一趟航班返程,和他分别后,又匆匆重返书店,买下了他随手翻过的那本书。这些年里经历过多次搬家,这本书始终在她书架的正中央。

明明知道短期内不会再去香港,但她离开时却没有将乘坐港铁要用的八达通注销。

还有一件,差一点就要做成了的傻事。

林至夏得到的大学申请结果很不错,除了康奈尔大学之外,她还收到了南加州大学的录取信,来自其电影艺术学院。

她是从Waitlist(等待名单)中被转正的,知道结果的时候已是六月中旬,顾陈周早已身处大洋彼岸,而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电子邮箱里的那一则通知,深刻体会到希望重燃的喜悦。

她有认真地考虑过去南加大读书,与顾陈周继续做同学,甚至都进行到了确认就读的最后一步,输入支付定金的银行卡号之后,有小窗口弹出,询问:“是否确认付款?”

鼠标在“确认”的按键上停留许久,最终却没有落下去。

一时的冲动消散后,剩下的是林至夏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南加州大学没有给她奖学金,四年本科的学费少说也要两百万人民币,父母在求学这件事上一向慷慨,说过无论如何他们都会支持她,大不了把房子卖掉。

遗憾的是,他们生活的地方不是童话故事中的岛屿,金钱的缺失能带来接踵而至的烦恼,她并非别无选择,因此无法心安理得地为一丝渺茫的希望奋不顾身,做出自私的决定。

后来的经历平淡而琐碎,她在福特汉姆大学读了一个不讨厌也称不上热爱的专业,完成学业后回国工作,偶尔回想高中的那几年,幻想另一种可能。

尽管这么多年从未诉之于口,但她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是什么。

她想要回到那个只有她和心爱的少年两个人的潮热夏天,想要与他共享一个杧果口味冰激凌球,想要在海湾边的书店里找到自己写的书。

她还想要在商场顶楼的电影院看一场俗套的青春电影,肆无忌惮地流一次眼泪,然后趁着头脑还发着昏的时候,在后排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鼓起勇气告诉身边的人——

顾陈周,你知道吗?我喜欢你。

可是,许留山在香港的最后一家门店关闭,窗外有海湾的书店几经改造,现在已经成了不卖书只把书当装饰的咖啡厅,现实的时间将美好的印记抹去,旧日的世界也在记忆中逐渐坍塌。

今时今日,她再次提起笔,已经无法准确找到顾陈周当年写下名字的位置了。

自鼠标从“确认”移到“取消”的那刻起,她就明白,那个夏天再也回不去。

校庆结束,分别时下起了雨,顾陈周替林至夏叫了出租车,在校门口陪着她等待。

车很快到来,他为她打开车门,雨伞向她这边倾斜,另一只手挡在她头顶上方,以防她不小心撞到。

“一路平安。”他关上车门后,向她挥了挥手,“再见。”

“嗯,再见啦。”

到了半途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市中心购物广场的霓虹闪烁,喷泉的水流在氙气灯的光线下隐约显现出一道小小的彩虹。

正在等待红灯的出租车司机看到了这一幕,向林至夏感叹:“第一次在晚上看到彩虹,我们运气真好。”

“是啊,好幸运。”林至夏跟着笑起来。

她的确是被好运眷顾,才能遇见顾陈周。

她的成长,她一切引以为傲的成就,背后都有着他潜移默化的影响。

也不是没有遗憾,但他真的是很好的人,以至于她从来不害怕希望落空,即便尝过再多无望的爱意带来的苦涩,也仍然坚信与他共度的那段时光是幸运。

如果海岸拥有潮汐/风有四季

将你名字刻在手心/也算拥有过你

孤单星球需要引力/我需要你

从此想念有了轨迹/多漫长也没关系

刘人语《不具名海岸》

编辑/王小明 NjpcOxa2Rmol3p5Ezql/TRP0+8r7kovOD44RiSmei9Za84pZ1uZcJf5Mkdkw5Zj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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