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顾水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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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你了。”
这明明是她深藏于心的话语,怎么会由他说出口?
作者有话说:最近一连产出好几篇虐文,把自己写难过了(?),于是就有了这篇用来调节心情的甜文,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轰隆一声,雷电炸响。
衣衫褴褛的年轻流浪汉笨拙地翻越栅栏,拖着步子走到别墅门前,敲响气派的棕红色大门,气若游丝地询问:“有人吗?”
林稚弦抱着小提琴,百无聊赖地看着台上的彩排。
这一幕她看过不下十遍,不理解为何演员还能抱有演出的热情,甚至一遍比一遍演得更加投入。
哦,或许现在他的虚弱不是演出来的,而是真实的了。初秋的大礼堂中暑气不散,林稚弦坐着都感觉有汗沿着脖子往下流,更何况穿着破洞外套跑来跑去的演员。
“林稚弦,到你了。”肩膀被担当导演的顾未旻轻轻拍了下,林稚弦回过神,不情愿地架起琴,拉响第十二遍伴奏。
“请暂停一下。”不到五分钟,顾未旻又站出来挑错。
他无奈地说:“林稚弦,这次的问题出在你身上,演奏的时候要多观察台上的情况,刚刚演员的台词说得慢了些,你按照原速度奏乐的话,配乐就和表演打架了。”
林稚弦瞥了眼时钟,发觉时针即将指向七点,内心一喜,放弃与顾未旻争辩这到底是演员的过失还是她的错误,敷衍地点头道:“我知道了。”
演员重新回到起始位置,流浪汉以熟悉的形式出场。
不出林稚弦所料,没等演员开口,广播里率先响起上课预备铃。
高中的晚自习两分钟后开始,学生学习天经地义,顾未没有留人的理由。林稚弦一秒不耽搁,迅速把小提琴塞回琴盒,头也不回地离开。
演员们目睹她的身影消失在出口处,沉默地交换着眼神,礼堂里的气氛一瞬间变得凝重。
夏嘉程脱掉早已被汗水浸湿的外套,走到顾未旻身边,坦言道:“我承认林稚弦小提琴拉得很好,百度百科上都有她的词条,但我们是个小小的话剧社团,找她伴奏是不是大材小用了?”
“是啊,我们的庙太小,怕是容不下她这尊大佛。”有人语气不善地附和。
林稚弦的态度不积极,在场的人都能看出来,顾未旻负责与她对接,怎样应对该由他决定。
顾未旻沉吟片刻,说出自己心中的打算:“能让我想想办法吗?据我对她的了解,她不是看不起话剧社,应该是有别的原因。”
自己的价值仅仅在于会拉小提琴吗?林稚弦时常有这一疑问。
除了她自己极力想要给出否定的答案之外,长辈们不约而同地用行动向她证明:“的确如此。”
在父母心目中,林稚弦的人生轨迹相当明晰——她会稳步成为小提琴演奏家。
她成长于音乐世家,祖父母辈皆从事音乐活动,父亲是作曲家,谱写的曲子出现在热门电影的片尾,数年之后街边的咖啡厅里依旧循环播放着。
她的母亲曾是国内最好的交响乐团中的一员,距离担任首席小提琴手仅有一步之遥,会在可预见的未来接任这一职位,如果不是交通事故导致母亲左手韧带断裂的话。
林稚弦学会辨认音符与和弦,比听懂大人说话更早。
母亲因受伤从乐团退下来,有大把的时间将对女儿的培训安排规划到以秒为单位。
五六岁是最贪玩的年纪,别家的后院里纷纷传出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唯独林稚弦站在家中单独为她开辟的练习室里,边哭边拉。
泪水模糊视线,她逐渐看不清眼前的曲谱,但母亲不会上前为她擦擦眼泪,只会为她层出不穷的错音皱眉,冷声道:“不对,重来。”
付出并非毫无回报。
六岁那年,林稚弦凭借一首帕格尼尼的小提琴协奏曲,夺得国际比赛的一等奖,媒体争相报道,称她为“小提琴天才女孩”。
随后的几年里,她参加世界各地大大小小的比赛,获得的奖状和奖杯不胜枚举。
登上领奖台的那一刻,林稚弦能体会到稍纵即逝的快乐,可这些奖励不能抵御日复一日练习的痛苦,她烦透了从小伴她长大的乐器。
许多人与她见面,第一句话都是“能拉首曲子吗?”,这个请求是她摆脱不掉的魔咒,让她有一种自己是笼中夜莺的错觉。
反抗的意识是早就萌生的,但付诸行动是在一年前。
林稚弦自作主张改掉中考志愿,没去音乐附中读书,还瞒着母亲缺席了重要的比赛。
她那段时期的状态很差,一连与数个大奖失之交臂,无良的媒体预测她会走向“伤仲永”式的结局。
母亲本就心烦意乱,她一系列的叛逆举动无异于火上浇油,让母亲看向她的眼睛里喷出无形的怒火。
矛盾至今未完全化解,不过生活仍要向前,双方心照不宣地各自退让一步——
母亲不逼迫她转学,同时她在课余时间投入到小提琴练习中,如母亲所期许的那样,踊跃参与各类活动。
学校的音乐老师与母亲是大学同学,母亲曾对老师说过,有林稚弦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麻烦她,因此她无法直接回绝老师让她给话剧伴奏的请求。
任务比林稚弦想象中要烦琐,与他人配合这件事,于她而言是陌生的。
首次排练后,她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
目前的情形还算对她有利,毕竟第一天她就与话剧社的成员不欢而散,只要再拖累一次他们的进度,她大概能和忍无可忍的顾未旻大吵一架,继而干脆地撂挑子不干。
第二次彩排那天下了雨,林稚弦没带雨伞,抱着琴盒冲进大礼堂所在的教学楼。
上楼梯时,她不小心没拿稳琴盒,眼看它要滚落,她下意识地伸出手,随之跌坐在地,用身体接住了它。
价格不菲的小提琴完好无损,林稚弦却半天没能站起来。
摔得倒是不严重,可是她心里仿佛打翻了调料盒,五味杂陈。
她以为自己能面不改色地目睹小提琴摔得粉身碎骨,然而事实向她证明,她根本做不到。
她从来离不开它,害怕丢掉它以后,她再无引以为荣的特长。
“你没事吧?”顾未旻着急的声音打断林稚弦的思绪,他快步跑过来,将她扶起,“我送你去医务室。”
林稚弦的右脚轻微扭伤,校医替她涂了点云南白药。
回大礼堂的路上,顾未旻紧跟在她身旁,踏上台阶时她的身体晃了下,他连忙伸出手扶住她。
男生的体温偏高,扶着她的手有些烫,林稚弦小幅度挣脱开,摇头道:“不用。”
此后的排练仍然状况百出,演员的表演和林稚弦的配乐像是仇人,各演各的,没一刻合拍。
结束后,顾未旻叫住了林稚弦。
她挑了挑眉,为即将面对的不留情面的指责做好了准备,不想顾未旻的语气平和:“伴奏对你来说可能太困难,我们完整排练过一遍无伴奏版本的,效果还不错,所以……”
暮色四合,大礼堂中的光线昏暗,顾未旻的表情隐在窗外树木的影子下,大约是失望。
原来他早留了后路,没有对她抱有期望。
林稚弦本该借着这个机会推掉差事,一口气却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一小时前的矛盾感卷土重来,她的第一反应是——
什么时候开始,这些非专业人士也能随随便便地质疑她为之努力过十几年的技能?
“有什么难的?给我三天时间,我一定拿出让你们满意的表现。”林稚弦打断顾未旻,斩钉截铁地说道。
既然给出了承诺,林稚弦就会全力以赴。
她一门心思扑在伴奏的曲目上,将它们练得滚瓜烂熟,足够分出精力留意演员们的动作,及时做出相应调整以配合他们。
正式演出的日子转眼到来,大家全情投入,呈现出有史以来最好的一次表演,以显著的优势拿下市级话剧比赛的最高奖项。
得知结果后,林稚弦背起琴盒,试图在颁奖典礼前悄悄离开。
话剧社的成员彼此相熟,她不想打扰他们庆功,但顾未觉察到她的意图,在后台休息室的门口堵住了她。
他初次在她面前露出那样灿烂的笑,眼中的光亮比阳光更耀眼:“谢谢你的帮助,这是话剧社高三成员的最后一次演出,我相信他们没有遗憾了。”
“还有,我想向你道歉。”他顿了顿,迎着林稚弦疑惑的眼神,解释道,“我学过小提琴,虽然达不到你的水平,但是能判断出伴奏在你的能力范围内。”
林稚弦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顾未旻一早听出她起初是在糊弄他们,而他之所以会说“伴奏对你来说可能太困难”,是对她用了激将法。
“话剧社能走到今天不容易,去年社团考核的评分太低,将要面临强制解散,学长学姐们与负责老师数次周旋才保住。
“作为现任社长,我想尽量把这场表演做到完美,所以对你有隐瞒,实在不好意思。”
顾未旻的态度诚恳,林稚弦吃软不吃硬,没法生气,急忙摆手道:“我才要说对不起,我……”
她尚未来得及想好接下来要说些什么,耳畔先一步传来欢呼声。
突然现身于顾未旻身后的话剧社成员们异口同声地感谢她:“话剧的成功演出少不了你的功劳,你太棒啦!”
他们将林稚弦簇拥着,带她上了领奖台。
奖牌挂在脖子上,有不容忽视的重量,林稚弦脑袋还是蒙的,双颊悄然泛起红晕。
事实上,她从未得到过这么多真心实意的赞扬。
过去的许多年里,她不是面临不苟言笑的评委,就是身处灯火辉煌的舞台,看不清黑暗观众席中任何人的面孔。
母亲不会夸奖她,只会严肃地指出她哪里做得不好。大肆夸赞过她的媒体也并无真心,当她有所失误时,唱衰她只会比褒奖她更起劲。
拍摄纪念合照时,林稚弦整个人仿若置身云端,心满意足地勾起一抹浅笑。
她的雀跃溢于言表,这时候无论提出什么请求,她似乎都会欣然同意。
虽然明白“乘人之危”不好,但是辜负可遇不可求的机遇是愧对自己,顾未旻最终下定了决心。
他对林稚弦说:“我不久后会去孤儿院为小朋友们演奏,有一首曲子我一直练不好,你能教教我吗?你要是愿意一起去,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果不其然,林稚弦笑着点了点头:“好呀,我可以去。”
林稚弦与顾未旻以往的交集少到可怜。
他们年级相同,但班级不同,像两条不会相交的平行线,一个隔三岔五请假去参加比赛和演出,另一个是从不缺席课堂的好学生,姓名永远位于年级大榜的前五。
话剧一事闹了些不愉快,不过不好说谁对谁错,林稚弦也不是记仇的人。
顾未旻道过歉,她立刻把旧时恩怨忘得一干二净,尽心尽力地与他一同准备演出的曲目。
顾未旻说是要她教,到头来她却没帮上什么忙。
他有八九级的水准,应付几首曲子绰绰有余,她听完他的试奏,思考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节奏稍微有些不稳定,其他的我觉得没问题。”
当然,每日晚自习前的一小时独处依然有意义,只是受益人成了林稚弦。
她在学业上没什么天赋,加之时不时缺课,成绩一直处于中下游。日益增多的回家作业是莫大的难题,她与它们斗智斗勇,常常一败涂地。
幸好,如今她有了顾未旻这本“百科全书”,想不出的题目全靠他点拨。
“顾未旻,‘枫叶荻花秋瑟瑟’中的‘瑟瑟’两个字,释义是什么呀?”
“顾未旻,由三条直线 x =0、 x =2、 y =0和曲线 y = x ³所围成的图形面积怎么算呀?”
“顾未旻……”
这天,总是对答如流的顾未旻竟然沉默,林稚弦疑惑地转头看去,发现他不知何时趴在课桌上睡着了。
物理竞赛昨日结束,他从集训地点赶回来,尚未好好休息过,此时陷入安稳的梦境。
教室内无比寂静,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交错,倾斜的阳光无声地亲吻着顾未旻柔软的黑色短发,他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是上帝作画时无意中画出的墨痕。
不是没有听说过他人对他突出外表的议论,可惜林稚弦的少女心思被琴音磨灭,在同龄人中她显得过分迟钝,女生间窃窃私语的话题,她通常一知半解。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明白,所谓的小鹿乱撞究竟是种怎样的感受。
顾未旻不单让林稚弦乏味的生活多出绚烂色彩,还让她对小提琴有了新的理解。
小朋友们会喜欢听小提琴曲吗?难道不是穿着玩偶服装表演情景剧更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吗?早在林稚弦抵达孤儿院之前,她便有所怀疑。
一曲表演结束,小朋友们反响平平,林稚弦忍不住将心中的疑问说出口。
“待会儿还有两首曲子,可以多关注下小观众们的反应。”顾未旻鼓励她自主找出答案。
林稚弦的脸烫了烫,演奏时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未旻,落幕后才分出心思看观众,他肯定是察觉了才会这样说。
她自然不敢再看他,通过仔细观察小朋友们的一举一动,当真捕捉到他们陶醉于音乐的证据。
他们不会激动地欢呼鼓掌,但乐声奏响时,他们会停下摆弄玩具的动作,聚精会神地聆听,神色也会随着音乐的起伏而改变,在节奏欢快之处绽开笑容,在氛围悲伤之时皱起眉头。
他们年纪尚小,不懂得伪装,行为全靠音乐的感染力驱动。
林稚弦心中笼罩已久的迷雾,忽然间被这一认知驱散。
从前她太注重自己,忽略了听众的反馈,可是伟大的艺术不设门槛,能为每一个人带去力量。
她学习小提琴,比起博取名誉,比起挣得金钱,有更为宏大和深刻的意义。
如此想着,林稚弦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转向顾未旻。
她只与他相识短短三个月,他却已经对她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注定是她荒芜世界中与众不同的存在。
演出受到了孤儿院院长的好评,在院长的盛情邀请下,林稚弦与顾未旻承诺,以后的周末凡是有空,一定会来为孩子们表演。
林稚弦对此求之不得,这给了她与顾未旻独处的理由,然而事态朝着她不曾预料到的方向发展——
自第二周起,演出人员多了一名,是个叫尹明月的女孩,与顾未旻是青梅竹马。
一切早有预兆,只是林稚弦未能及时发现端倪。
顾未旻挑选出的曲目中有柴可夫斯基创作的《天鹅湖》,这首曲子的难度显著小于其余几首,第一次演出时他也略过了它,林稚弦还以为它是被他错误加入列表中的。
直至身穿白色芭蕾舞裙的尹明月踮起脚尖,轻抬双臂,优雅地跳起《天鹅湖》,林稚弦方才迟迟醒悟。
表演结束后,林稚弦的手里多出一袋尹明月做的手工饼干,她们并排坐在窗户边。
尹明月开朗,即使面对不算相熟的林稚弦,也丝毫不见拘谨,聊天话题一个接一个:“我原本答应过院长,上周就该来的,但家里有事耽搁了……”
“饼干好吃吗?你喜欢的话,下次我多带点来。”
“你看那里!我和顾未旻小时候经常玩那个滑滑梯。”尹明月视线一转,惊讶地指向孤儿院一角的游乐区,“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它还在。”
“是吗?质量真好啊。”林稚弦牵起嘴角笑了笑,一颗心却不受控制地坠落。
尹明月与顾未旻共享那么多的秘密,他们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林稚弦,她不过是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尹明月先行打车离去,剩下林稚弦与顾未旻两个人在公交车站牌旁等待。
林稚弦低头凝视自己的鞋尖许久,蓦地抬起头,想趁自己丧失勇气前问个清楚:“你和尹明月……”
一道白光猝不及防地在眼前闪过,惊天动地的雷声紧随其后。
真实的电闪雷鸣比舞台效果恐怖不止一倍,林稚弦被吓得身体一激灵,话语突兀地止住。
大雨肆意倾落,老树稀疏的枝叶能起到的遮挡作用微乎其微,顾未旻脱下外套,借给林稚弦挡雨。
“你刚才想说什么?”他问。
衣服上有顾未旻的体温残存,林稚弦将其撑在头顶,不禁对这种温暖心生贪恋,到底把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没什么。”
林稚弦与顾未旻相处了下去,假装若无其事。
她没资格前进一步,却又不甘心退却,在堪称痛苦的甜蜜中步入高三。
二月下旬,她进入国外顶尖音乐学院的招生终试,需要当着六位小提琴专业教授的面试音。
到了约定的时间,母亲替她接通线上会议,再三确认拍摄和收音设备运行正常,严肃地坐在摄像机后方,看上去比考生本人还紧张。
考试的曲目林稚弦练了整整半年,临场的发挥算不上超常,好在有一贯的水平。
从母亲的神色来看,她也是满意的,林稚弦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考官的点评一针见血:“你的演奏技巧不错,但我们没能感受到太多情感,招生名额有限,我们更想要招收对音乐充满热情的学生,所以很遗憾地通知你,你未能通过这次考核。”
直白的拒绝确实不动听,可真正令林稚弦感到受伤的,是母亲从不可置信慢慢转变为大失所望的眼神。
她最近真的有在做听话的乖孩子,她确信自己呈现出的效果就是母亲想要的。
但是,为什么还是失败了呢?
在久远的过去,母亲也曾说过她的演奏缺乏感情,不过发自内心的兴趣是培养不出的,母亲很快摒弃这一方面,转而要求她集中精力提升技巧。
今时今日得到的否定,是否证明这条路从一开始就走错了?
林稚弦被巨大的迷茫击中,母亲的慌乱更让她的心脏有种被钝刀反复划过的疼痛。
她抢在母亲说出任何话前夺门而出,当了怯懦的逃兵。
顾未旻找到林稚弦的时候,她正抱膝坐在教学楼顶层的楼梯上,如同飞出笼子后再找不到家的夜莺。明明没有雨,她却像是被淋得湿透,满面愁容,浑身狼狈。
顾未旻拾级而上,坐在她的身旁,善解人意地递上一包纸巾。
林稚弦胡乱擦去泪痕,哑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不得不重新审视人生的选择。
母亲一直推着她往前走,将她的未来安排成一张详尽的时间表,她没必要叩问内心,只需按部就班地过活。
可是这一次,她无法继续走下去,不仅仅是因为面试的失败,更因为她的心不允许她这样做了。
与小提琴朝夕相处的时光留下不会消逝的印记,她不能将其从生命中割舍,去孤儿院表演的时候,也能体会到由衷的喜悦。
比起用绝对的讨厌或喜欢来形容,说她能把它当作业余爱好,却不愿意将它视作必须为之奉献一生的事业,显然要准确得多。
“我想当医生。”林稚弦眨了眨通红的眼睛,底气不足地坦白道。
她不曾透露过,但这个想法存在已久。
在她六岁时拿到大奖后不久,午夜时分的家中隐约响起琴音,她从睡梦中惊醒,循声走去,从门缝中窥见母亲站在练习室中央,拉奏着她比赛用的那首曲子。
乐曲在进行至高潮前戛然而止,母亲似是被抽空了灵魂,一下子跪坐在地,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左手,发出压抑的哭泣声。
当时她被吓到,来不及多想,忙不迭地跑回房间,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后来再回忆起那令人绝望的一幕,她恍然大悟,她自幼背负着的沉重冀望,原来是母亲梦想的重量。
没有母女天生是敌人,虽然林稚弦与母亲之间少有温情,但是她们心底深处始终爱着彼此。
林稚弦不想让母亲的希望落空,不过她想要换一种方式去做。
与其替母亲实现梦想,她更想试着治好母亲的伤,或许会很难,但让母亲以及有相似遭遇的人亲自站上热爱的舞台,是她长久埋藏于心的期许。
“那为什么不试试?”
顾未旻一问,情绪稍有好转的林稚弦愣怔一瞬,再次化身瘪了的气球。
她沮丧地说:“现在距离高考没几个月了,我成绩不好,突然说要考录取分数线向来不低的医学院,是痴人说梦吧。”
“千万不要在尝试之前否决自己,我相信你可以的。”顾未旻认真地看着林稚弦的眼睛,“你可是信誓旦旦地说过,用三天时间就能让大家挑不出错的人。”
“我也会用尽全力帮助你的。”他补充道。
“嗯。”林稚弦应了一声,照旧兴致不高。
临近分别,顾未旻的脚步停在下一层的平台,他回头仰望林稚弦,说了一句她没听懂的话。
“什么?”
“Per Aspera Ad Astra,循此苦旅,以达天际,是一句拉丁语格言,我想把它送给你。”顾未旻一边解释着,一边固执地等在原地,仿佛今天林稚弦不振作起来,他就不会离开。
顾未旻并不擅长安慰人,随着时间推移,他越发显得手足无措。
林稚弦居高临下,看得清楚,意识到他对她的关心,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想到这里,林稚弦破涕为笑,大声回答道:“我明白啦!我会努力试一试的!”
反正她已与目标的音乐学院失之交臂,没有更多可以失去,倒也算是无所畏惧。
那天之后,母亲有了妥协,默许林稚弦暂停小提琴的练习。
林稚弦也不再去孤儿院演出,将全部精力集中在备考上。
顾未旻被邻市的大学提前录取,没了学业的压力,对林稚弦有求必应,是最尽职尽责的“老师”。
有些日子看似漫长,实际上却是手中握不住的细沙,眨眨眼就流逝了。
蝉鸣声不绝于耳的夏日,林稚弦收到来自本地一所大学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为了表示对顾未旻的感谢,林稚弦请他去吃饭。以文艺风格著称的餐厅,背景音乐全是伤感的钢琴曲,看着他安静进食的样子,她满心的欣喜逐渐冷却下来。
这是他们所剩无几的独处时光,她做到了自己力所能及的最好,但与他终有差距。
他会前往全国最好的大学之一,人生轨迹与她的有过短暂交集后,向截然不同的方向延伸。
林稚弦没有想到,大学开学不满半个月,她会在大学门口碰见顾未旻。
他才结束军训,皮肤被晒黑了些,多出几分阳光的气息,还是会让她控制不住心动的模样。
“你怎么……”顾未旻对来访只字未提,林稚弦惊喜的问话差点脱口而出,后知后觉尹明月与她在同一所学校。
顾未旻既然没有告诉过她,那必定是来找尹明月的,于是她生硬地转移话题:“需要我进去叫尹明月吗?”
出乎意料的是,顾未旻摇了摇头,说:“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嗯。”顾未旻顿了顿,耳尖倏然烧红,“我想你了。”
等等,他在说什么?
这明明是她深藏于心的话语,怎么会由他说出口?
林稚弦瞪大眼睛,彻底愣住。
顾未旻与尹明月的事情,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误会。
他们的确是儿时的玩伴,但自从被不同的家庭收养之后,联系变得很少。
后来去孤儿院表演,他们除了偶尔聊聊过去,更多谈论的话题与林稚弦有关。
没错,尹明月看出了顾未旻对林稚弦的心思,他的偏爱其实有目共睹,大概只有林稚弦当局者迷。
至于顾未旻和林稚弦的渊源,还要追溯到很久以前。那时候他们都还小,她来孤儿院参加公益演出,而他是那天唯一没去观看表演的孩子。
曲子拉到一半,林稚弦忘记谱子,被母亲骂得很惨,哭着跑了出去,撞见当时蹲在墙角的顾未旻。
说起来,那可真是个极尽灰暗的日子,他们的倒霉事撞到一块。
尹明月在那天被领养家庭接走,顾未旻深刻体会到离别的伤感,满脸都写着难过。
反观林稚弦,她比他好不了多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抽噎的声响吵得他脑袋嗡嗡响,他从口袋中摸出一颗草莓味的水果糖,在她眼前晃了晃:“吃了糖,就别哭了。”
这招管用,林稚弦双眼发亮,吞咽了下口水,连哭泣都忘记。
然而,她最终没有吃下这颗糖。
她蹲在顾未旻对面,观察了他半天,发现这个给她糖的小哥哥比她还要伤心。
本着谦让的原则,她把糖果物归原主,笨拙地安慰道:“糖还给你,你不要难过了好不好?我还可以给你拉琴,你想听什么?”
她话音刚落,板着脸的母亲便把她拉走。
她穿着公主裙,走路时的背影一摇一晃,宛如雏鸟蹦蹦跳跳。
糖果的甜味在口中化开,顾未旻紧锁的眉头舒展开。
他想,她表面上是目中无人的公主,却意外有着世界上最善良柔软的一颗心。
高中再次相遇,顾未旻第一眼便认出林稚弦,可惜心动的开端是胆怯,她早将他遗忘,他不敢贸然向她靠近。
产生交集的契机出现于高二,话剧社的指导老师教音乐,看过他们的原创剧本后,觉得加伴奏会更好,向顾未旻提议:“你知道林稚弦吗?我可以问问她愿不愿意帮忙。”
心脏过速跳动起来,顾未旻唯恐不及地回答:“那就麻烦老师了。”
初遇是在秋天,再一次说上话也是在秋天。
虽然顾未旻三缄其口,从未言明心底的秘密,但是只要林稚弦在场,他的注意力不会聚焦在别处,以至于每一片落叶都知晓他的心事。
转眼间又是一个秋天,落叶都难免着急,确实到了该告白的时候。
顾未旻难得冲动,买了最近一趟的高铁票,赶到林稚弦所在的大学。
叙述完过往,他终是鼓起勇气,注视着她说:“你答应过我,会为我演奏一首曲子,这个承诺还能兑现吗?”
“当然可以。”林稚弦飞快地跑回宿舍,背上琴盒,又气喘吁吁地回到顾未旻面前。
这是林稚弦最隆重的演出,她荣幸之至,全神贯注地演奏着顾未旻指定的《爱的礼赞》,为每一个音符倾注爱意。
她生命中的成千上万个小时,都以拉奏小提琴的方式度过,但假如要她说出其中最珍贵的片段,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此时此刻。
编辑/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