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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间少年

文/王轼轩
新浪微博/ @王轼轩

“你是空中自由翱翔的释槐鸟,归去无定期。我是站在原地虔诚等待的蓝桉。愿你归来。”

作者有话说:

幸运地过稿了,谢谢小二鼓励我写完这篇稿子。这个故事其实不是单纯地写男女主角,更多的是想表达他们对爱情的态度和取舍。希望你们会喜欢呀。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故事,甚至没有过一句爱情的承诺。

01

陈曦在老家过完年回来,夜市还未开张,又跑到学校图书馆看书。

“蓝桉是一种非常霸道的树,它会释放化学抑制素,来限制周围植物的生长,但唯有释槐鸟,也就是红嘴蓝鹊可以停在它的枝头上。所以蓝桉的花语是:我的温柔,只对你一个人。”

陈曦读到这段话,是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的夹页里。城市霍乱盛行,聪明如灵鹿的费尔米娜好奇地瞥了一眼瘦弱阴郁的阿里萨,这惊鸿一瞥,成为半个世纪的爱情来源。他们以书信交流,将信藏在树洞、城堡废墟,以白山茶作为定情信物……她看得入神,中途翻页时,看到了夹在书籍中间的白纸。她小心翼翼地将字条抽出来,仔细研读上面的句子。

字迹锋芒毕露,应该是个男生写的。

正月初十,大批学生尚未返校,只零星几个考研生在占座。此时正是上午,冬日的太阳似乎慵懒地半垂眼皮,拽过云朵当被子,眯起眼打盹儿。陈曦绕过占座的学生,在走廊窗口坐下,拢了拢外套,窗外雪被盖地,地上细碎的石子快要看不见。

下午一点,太阳睡饱,踢开云朵被子,伸了个懒腰,整个图书馆立刻变得暖融融的。

白鹤屿就是在这时,抱着单反相机踩着雪进来的。他焦急地游走在一排排墨绿色封皮的书架前,终于,在走廊处的书架上找到了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

这本书是他自己买的,并非图书馆的财产。

他跑下楼,在图书借阅处跟管理员说明情况,然后就带走了这本书。回家后,他先将单反放好,又去卧室打开电热毯。一番简单地洗漱后,他掀开被角,躺进被窝儿里,半躺着,静静地看书。看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书里的字条,拿出来时,他愣了一下。

有人在纸的背面给他写了一句话:“但蓝桉也是寂寞的,因为周围没有其他植物,所以陪着他的只有无尽的孤独。愿蓝桉已遇释槐鸟。”

“愿蓝桉已遇释槐鸟。”他喃喃自语,这字迹有些熟悉感,但他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宫崎骏动漫中的白龙在千寻的帮助下,驰骋万里高空时,想起自己的名字是“赈早见琥珀主”。

所以,曾经发生的事情不可能忘记,只是想不起来了而已。

02

转眼到了三月草长莺飞时,下过一场贵如油的春雨后,A大校园两道的樱花竞相开放。一簇簇粉白的绒球恨不得压塌枝头,道路上都是簌簌落下的粉色花瓣,似撒盐空中,又似柳絮因风起,洒满青葱学子的肩膀。

陈曦骑着共享单车,车轮碾过道路,带起一地落花。

白鹤屿恰好在此时经过。美景在前,他没忍住,举起相机拍下了她骑单车的背影。随后他又在A大拍了几组其他的人景,进行简单编辑后,上传到短视频平台。

无心插柳柳成荫,未料这组图竟然火上热搜,其中那位女生骑单车的背影最出圈。照片中,女生背着白色双肩包,春风吹起她微卷的长发,白板鞋踩着踏板,身后是一片粉色的樱花海洋,果真是“春欲暮,满地落花红带雨”。

也许是这张照片满足了人们对校园生活的完美想象,热心网友专门取名为“骑单车的樱花少女”,并开始全网寻找照片本人。

白鹤屿是做婚庆一类的摄影师,平时喜欢拍些山水美景、长河落日等上传到自己的社交账号中。莫名其妙地上了热搜,他反倒有些心慌,不知道自己此举会不会打扰那位女生正常的生活呢?网络环境太苛刻,他更怕某些不怀好意的人“网曝”这位女生。

或许是为了热度,学校开始有人冒领“单车少女”,冒领的账号甚至涨了一万多粉丝,白鹤屿也只是在视频下的评论区淡淡地解释:“不是她。”

随后,他又发了一条简单的声明:“不想对当事人的生活造成困扰,请大家不要再追查原型了。”

而照片主角本人陈曦,此刻正在大学城附近的夜市支起了小三轮推车,卖烤冷面。没有生意的时候,她就坐在摊前刷视频,无意间被大数据推送了那张骑单车的照片……下面的评论几乎都是赞美之词,甚至有人称她为“校园女神”。

陈曦有些心虚,因为她并不是大学生,她只是个摆摊儿的。

因为A大没有门禁,外人可以随意进出,所以她经常跑到图书馆看书,每条道都轻车熟路。无数个咸蛋黄的薄暮黄昏,她摸着厚重的古典书皮,仿佛自己也成了大学生中的一员,继续做着高三的梦。

她看书杂乱无章、没有定序,涉猎甚广。既看驰名中外的文学名著,也看专业的法律、财经之类的理论书籍。最近她又迷上法国作家弗朗索瓦兹,作家笔下追求的荒诞自由总是让人着迷,恨不得挣脱俗世,第二天就骑车去西藏追梦。

她伸手从书架拿那本《你喜欢勃拉姆斯吗》时,对面却有人先一步将书抽走了……

白鹤屿眼里闪过一丝惊讶,手里的书“吧嗒”掉在地上,声音响在静穆的图书馆,有些突兀。他的声音略显激动:“同学,是你吗?”

见对面的女生一脸茫然,他拿出手机打开那张照片问道:“这个骑单车的少女是你吗?”

陈曦的心一紧,下意识就问出:“你怎么知道是我?”

“同学,这张照片是我拍的。”

女生盯着他,杏仁眼沉静如海。

白鹤屿曾跟父亲去长白山旅游,在雪地中见到仙鹤飞舞,这双眸子给他的感觉,就是那只白鸟,不染纤尘。他好像曾见过这双眼,可就是死活想不起来了。

他突然就慌乱起来,说话也支支吾吾:“同学,实在不好意思,不知……不知这张照片有没有打扰到你的私人生活,我……我也没想到它会火……”

陈曦大度地笑笑,说道:“只是个背影,没人会认出我。你拍得很美,谢谢。”

白鹤屿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礼貌地跟他道别,转身去了别的地方找书。

下午三点,春日的太阳像刚榨的橘子汁,流遍整个图书馆。在走廊尽头的书架上,陈曦又看到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书,鬼使神差地将它拿下来。果然,里面换了一张新的字条:“蓝桉已遇释槐鸟,又如何?蓝桉只有一棵,但停在上面的释槐鸟可是有很多只的。”

这次字条最下面留了落款:黑鸟。

黑鸟?陈曦疑惑不解,这是他的笔名吗?

依旧是上次的锋利笔迹,不知为何,她能明显感觉到这只黑鸟并不开心。

03

“可是蓝桉不止一棵,释槐鸟也不止一只。蓝桉未遇释槐鸟,独自忍受孤独,蓝桉已遇释槐鸟,即使释怀归去无定期,起码还有那么一丝可能。”

三点半,白鹤屿在字条上看到了这段话,这次落款处也写了名字:冬阳。

他将弗朗索瓦兹的书放回原地,细细品味着这句话。阳光仿佛三尺橘子汁,倾斜在走廊口的书架上,尽情折射,反倒有几分丁达尔效应中“耶稣光”的美感。

白鹤屿伸出手,想接住这束光,随着阳光洒满双手,倾诉欲也像山洪喷涌而出。那些过往如恶魔狰狞的面容,只有对着这个陌生人,他才有将恶魔面具狠狠撕扯下来的冲动。他找了个座位,拧开笔帽,重新撕了一张白纸,对这个陌生人写下自己的故事。

他曾是一棵虔诚等待释槐鸟的蓝桉。

白鹤屿这个名字,源于长白山的仙鹤。他的父亲是一位野生摄影师,以拍摄自然地理为主。父亲年轻时,曾深入长白山天池拍摄,在林区有幸拍到一只丹顶鹤飞舞,于是给刚出生的孩子取名为“鹤”。小时候,他整天跟着父亲摆弄各类长焦、变焦、三脚架等设备,最大的梦想就是继承父亲的衣钵,成为一名合格的摄影师。

这个梦想止步于他十八岁那年。

高三有征兵的体测考试,白鹤屿完全是出于好奇,和班里几个男生结伴逃课跑到体育馆,匆匆填了几张表格,然后按照医生的指示测视力、抽血、英语测试……晚自习回去后,屁股还没坐热就被班主任拎去了办公室,黑压压的一群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看。没想到父亲也被叫到了办公室,坐在最中间,一脸拘谨不安。

也就是这时他才知道,自己被选上了飞行员。

所有测试都是他随便做的,偏偏每一项都是第一名,负责老师对他露出欣慰的笑容,说了一句“天生的好苗子”。

哪个男生没做过飞行的梦呢?他看着父亲,眼里热爱摄影的光芒一点儿一点儿地黯淡下去。

随后他开始经历真正的体检面试,并在高考成绩出来后顺利被航空航天大学录取。成为合格的飞行员并不容易,不仅有严谨的理论课,还有旋梯、固滚、小五项、跳伞等基础必修课。但无论哪一项,他都是第一名。

其他学生在大四时才能获得初级飞机驾驶执照,白鹤屿在大一就做到了。至今他还记得考试那天,湛蓝的天空像油画,他驾驶着飞机,仿佛在蓝色油画上划过一道白线。等他降落在地,现场已经响起了导师们密密麻麻的掌声。也就是这时,他无意间从裤兜摸出一张纸,裤子被洗过多次,字迹模糊,只隐约看见“陈曦”两个字。陈曦是谁?他没印象。

有些细枝末节已经在大脑连成片,但都被他忽视了。

他将碎纸屑扔了。是啊,少年正是春风得意时,哪里会在意这些小事呢?前途一片光明,关键他还抓住了爱情。

武轸是隔壁空乘专业的学生,也是第一个为他写诗的女生。

“你是空中自由翱翔的释槐鸟,归去无定期,

“我是站在原地虔诚等待的蓝桉。

“愿你归来。”

白鹤屿第一次收到武轸为他写的这首诗,就沦陷在她的才情中。随后的故事顺理成章,他和她成为人人艳羡的校园情侣。他每天为她买早点,在重要节日为她熬夜选礼物,见缝插针地抽出时间去见面,晚上还要煲电话粥。恋人间温柔无限,缱绻旖旎,甚至她说要玩滑翔伞时,他也没有一丝犹豫。

大二的暑假,白鹤屿带她去海边进行超低空沙滩双人滑翔,谁知在准备降落的时候发生了意外,海边的风力突然加大,加上双人大伞抗风性差,导致伞的右面彻底塌陷,最后后螺旋高速撞在六楼楼顶……撞击在地,他的大脑一阵眩晕,眼前陷入黑暗,昏迷前他还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医院醒来后,他才知道,自己的右眼出现失明症状,还伴有轻微的失忆症。所幸,武轸只是受了点儿皮外伤。

听说她当天就出院跑回家了。

双眼被医生缠上纱布,那段时间白鹤屿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像等待释槐鸟归来的蓝桉一样,可直到康复出院,他都没再等到她出现……

大三那年,白鹤屿因为右眼失明,达不到考核标准,接到了停飞通知。

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他觉得自己是被扔进垃圾桶的过期罐头,酸臭中长满霉斑。可这些事情他无法对父亲和同事开口,只能讲给“冬阳”听。

冬阳,冬阳,她可真是他冬天里的一束光呀。

04

一个星期后,陈曦从书里抽出那张纸,杏眼恨不得瞪到最大,“黑鸟”洋洋洒洒地写满了整张A4 纸,都是他的故事。

他一定是把她当成了朋友,所以才能推心置腹,将这些痛苦的过往讲给她听呀。她也有些藏在半岛铁盒里被老鼠腐蚀发烂的过往,该从何说起呢?

十六岁那年,陈曦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并在高二文理分科后,拥有了最好的同桌,武轸。她们一起交换书信、互相讲解难题、在课本上随意涂鸦。那时的她听着枕边的童话,做着考重点大学的梦,不知世间何为愁滋味。

刚分到理科班,陈曦的物理明显跟不上,期中考试结束后,还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她选了不爱的专业,只因那句“学会理科走遍天下”,可自己的梦想明明是枕典席文呀!心事一箩筐,却不知该对谁倾诉,她只敢偷偷地蹲在花坛里哭,觉得整个世界都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同学,你没事吧?是不是考试没考好呀?”

闻言,陈曦终于抬起头,杏眼哭得像红肿的兔子眼,可怜兮兮。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抱着单反相机的男生,唇红齿白,像旧时香港电影里的白面小生,葳蕤生光。她甚至看得忘了哭。

她擦干眼泪,冲他点点头。

“这次考不好就下次再考嘛!”得到这个回应,男生笑了出来,继续安慰,“你不要哭了好不好?女孩子笑起来才会好看,我给你照相呀。”

等她整理好情绪,男生才举起相机。夏日蝉鸣聒耳,整个世界都是牛油果的绿色。陈曦坐在花坛一角,头上的紫藤花像一团团绒球从叶丛中垂下。她看着镜头,杏仁眼大而明亮,像跃然入水的红鲤,突然就游到了他心里。

相机“咔嚓”一声,时光仿佛就此定格。

分别前,男生还对她讲:“同学,我把照片洗出来再给你。”

可是她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不知道他在哪个班级,去哪里找他呢?或许人家只是为了哄她开心才这样讲的呀。但少年就像揉碎的星光,落入她的梦境,送来一片温暖。这细腻隐秘的少女心事,最后也只能写进日记本里。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她虔诚的祈祷,终于又为她安排了第二次见面。

陈曦再一次因为成绩被叫到办公室,面对班主任苦口婆心的说教,她全程心不在焉,魂全被办公室的另一角勾引走了。她听他们在讲什么民航招募飞行员,对面那个被人群簇拥的少年,不正是之前给她拍照的人吗?!

这一次,她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比她大一届的高三学长,白鹤屿。

“是你呀?你的照片我还没洗呢,”白鹤屿从办公室出来后,还没从入选飞行员的狂喜中回过神,就被人在背后吓了一跳,他立刻认出了这双杏仁眼。他说,“高三太忙了,我还有体检测试,等我考完了再把照片给你。”

原来是陈曦悄悄猫在花丛,伺机吓唬他呢。

陈曦乖巧地点点头,伸出手递给他一只千纸鹤。他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写的是祝他考试顺利之类的话,落款处是“陈曦”二字。

“陈曦是你的名字吗?”他感激地将字条塞进裤兜里,“谢谢你的祝福呀。”

晚自习回去后,陈曦明显心不在焉,手中的笔在课本上随意涂鸦。

“你今天在花坛跟哪个帅哥聊天啊?”武轸将学习委员新发的卷子递给她,凑过来问,“咦,你又在写诗吗?蓝桉是什么?”

地理老师曾讲蓝桉是一种虔诚等待释槐鸟的树。白鹤屿是释槐鸟,她是蓝桉,安格尔画《泉》用了二十六年之久,霍乱时期的爱情等待了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那蓝桉需要等多久呢?

她在纸上写下小诗:

“你是空中自由翱翔的释槐鸟,归去无定期,

“我是站在原地虔诚等待的蓝桉。

“霍乱时期的爱情等了五十一年,

“那蓝桉需要等多久呢?

“愿蓝桉已遇释槐鸟。”

可她再也等不到了,因为她要退学了。

05

“同学,我们又见面了!你没带伞吗?我送你回去吧?”

陈曦给“黑鸟”写的信只写到一半,外面突然下起瓢泼大雨,雨势像涨潮的钱塘江,格外凶猛。她惦记着自己的小摊位,只好提前站在图书馆外面等雨停,却意外遇见了上次那个将她的背影照上传到网上的男生。

可是她要怎么回答?那句“同学”让她无端感到羞耻,她该怎么解释自己并不是大学生呢?而且她的目的地也不是校园呀。

见她没反应,白鹤屿撑着伞继续问:“同学,你在哪个寝室?再不走雨就越下越大了。”

陈曦心一横,再骗他一回又何妨:“女生宿舍三号楼,谢谢你!”

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面。

这男生果然很有绅士涵养,一路上伞几乎全部往她这边倾斜,他半个肩膀都被打湿了。陈曦有些感动,离家漂泊五年,生活早就将她捶打成了一个冷酷的成年人,此刻她发现自己也变成了避风湾里的娇嫩花朵。

路很长,她跟他闲聊:“你也是这所大学的吗?”

“是……啊,我上大四,六月底就毕业了。”白鹤屿突然舌头打结,随便胡诌了几句话。

这女生明显是将他当成同校学生了,其实他在大三时就办了退学手续,度过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后,进了父亲介绍的婚庆公司上班。他看着身旁意气风发的女孩儿,一股自卑感油然而生,要是当初没有退学就好了。

两个人到达三号楼才发现没开门,外面已经站满了等待宿舍管理员的学生。白鹤屿将伞借给她,作势就要抱头冲进大雨中,谁知衣袖被她紧紧地拉住,她急切道:“同学,你不给我留个联系方式,我要怎么把伞还给你呀?”

他本想说一把伞而已,但女生一脸急切,杏眼像不高兴就放电触人的宝可梦皮卡丘,即使百炼钢也得变成绕指柔。

他只好递给她一张名片,笑着说:“这是我的名片,我现在在这家公司实习。”

“白鹤屿。”陈曦的血液像是在这一刻僵住,轰隆隆地冲上脑海,她几乎快要握不住烫铁般的名片。五年前他们只有两面之缘,她对他的印象是模糊的,甚至记不清脸,但她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

她再抬头时,他已经冲进了雨里,潇潇雨幕里,再也不见踪迹。

下午五点,陈曦赶回出租屋,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圆圆小小的雨滴欢快地踩在玻璃窗上跳舞,暮云叆叇,天突然就黑了下来。她从背包掏出那封未写完的信,拧亮书桌前的小橘灯,继续写下半部分。

她与武轸已经很久不联系了,人生活的圈子不同,就意味着远离。

变故发生在高二那年。陈曦的父母原本经营着一个卖烧烤的小店,父亲为省钱购置了一批劣质炭。某天夜里,他将炭加在火炉上时,旺火碰到油水,如星星之火燎原迅速吞噬了整间店面……后来,父亲身受重伤,躺在医院昏迷不醒,那场火灾还烧伤了几位顾客,巨额医药费和赔偿债务砸下来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家里就像恶魔咬出的无底洞,漏水的筛子,怎么都补不上。那阵子她的成绩下滑得厉害,最终还是选择了辍学。她一路南下,进过电子厂,做过小时工。攒到钱后,她立刻买了摆摊儿的机器设备,几经辗转,最终落脚于A大夜市。摆摊儿的第三年,她终于勉勉强强还完家里的债。

那几年,她常常累得一沾枕头就睡,每个来摊位上的学生都是恣意、自由的模样,她低头看看自己浑身油污,像华美长袍下长满的虱子。可年少的心动是仲夏夜之梦,她一直记得梦里的少年还欠她一张照片哩。

摆摊儿第三年,武轸打来电话说自己在学校遇见了白鹤屿。陈曦想起那个模糊的少年,整天抱着单反相机,按理说他应该会考摄影师一类,怎么可能会去航空航天大学呢?

于是她下意识地回复:“你看错了吧?”

“可能是看错了吧。”电话那头立刻改了口,语气变得急切而强硬,“你快把你曾经写过的诗发给我,我要去追大学里的小哥哥了。”

再后来,武轸就和她断了联系。

06

六月槐花尽,枝叶嫩绿繁茂,图书馆坐满了备战期末考试的学生。白鹤屿站在走廊处的书架前,把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书翻了一遍,也没有发现新的字条。

是不是他的表达欲过于旺盛,吓坏了“冬阳”?毕竟谁想成为别人宣泄情绪的垃圾桶呢?

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接起电话,只听那边说:“您好,我是陈曦,你的伞我还没还给你呢,星期六上午你有时间吗?”

他立刻想起那双杏眼,忙说:“有时间,我们在哪里见面呢?”

“学校图书馆怎么样?”

“好。”

挂断电话后,陈曦终于松了一口气。有些人光是遇见就已经很幸运了,谁都不知道她打这通电话花了多大的勇气。

谁知到了还伞那日,图书馆外面又下起了小雨。两个人约在三楼见面,四目相对,都笑了出来。

白鹤屿先说道:“这季节就是这样,雨说下就下了。”

陈曦点点头,将伞递给他,说:“这伞还是还给你吧,不要淋湿了相机。”

他在这方面有着固执的大男子主义,执意不肯收伞:“那怎么行呢?女士优先,这把伞你先打着吧。再说了,相机没那么容易坏。”

可陈曦也不愿意,于她而言,欠他人情总是不好的,两个人还是尽早断开联系比较好。山赶着山,人赶着人,曾经喜欢的人或事物就一定要拥有吗?葡萄藤上开不出百合花,不如将旧事掩埋深海,各自安好。

“要不,”她提出建议,“你先送我回寝室,再把伞拿走?”

这样不就两清了吗?

两个人结伴走出图书馆时,陈曦突然想起,自己写的信还没交给“黑鸟”呢!但人家已经送自己走了半程了。她偷偷抬头看他,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雨水与各种声音混合在一起,让她有些短暂地沉迷于这样的美人怀里。算了,下次再给“黑鸟”吧。

三号楼前有一个大台阶,白鹤屿牵着陈曦的手,小心翼翼地下楼梯。忽然狂风乱作,沙子吹进他的左眼,顿时就两眼一抹黑,一脚踩空,一个大趔趄摔下去,整个身子顺着台阶滚落在地……

他昏过去时,视线是漫无目标的雷达,耳边不停传来陈曦急切的呼喊:“白鹤屿!白鹤屿,你快醒醒……”

白鹤屿只是轻微骨折,需要在医院休养两个月。

他躺在病床上跟上司请假时,陈曦坐在一旁自责地抠手指,要是自己没有缠着人家还伞就好了……

白鹤屿打完电话,发现小姑娘正低头啜泣,关切地问:“陈曦,你怎么了?”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要是没找你还伞就好了。”

他笑了出来,安慰道:“这怎么能怪你呢?其实是我的眼睛……”

她终于肯抬起头,眼眶红了一大片,眼泪一滴滴落在地板上,掷地有声。四目相对,白鹤屿突然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有些片段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这双杏眼如红鲤入水,“扑通”一声砸进他的心里。

曾经发生的事情不可能忘记,只是想不起来了而已。

07

八月,医院里的青色杏子挂满树枝。因为陈曦太自责,所以主动承担起了照顾白鹤屿的义务。白天去医院为他送一日三餐,并谎称自己正准备考研,需要上晚自习,晚上就去夜市出摊儿。

这是个本科生遍地的年代,在他面前,她宁愿用这种拙劣的表演来维持自己那颗自卑敏感的自尊心。

“小曦,你还要考研,以后不用天天来医院看我,我自己点外卖就可以了。”

陈曦提着保温餐盒进来的时候,白鹤屿正躺在病床上看书。窗外远处的青山泛着白雾,云层越过山岗倾斜而下,美人、美景在前。她有些得意,迈着欢快的步子支起小桌板,打开餐盒——蜜汁排骨、清炒油菜,最底下是简单的白粥。

“呀,今天的晚餐很丰盛啊。”白鹤屿推辞是一方面,吃起来可一点儿都不含糊。朴实的食物总有治愈的力量,他甚至忍不住连连夸赞,“吃你做的饭,有种家的感觉。”

陈曦也笑着打趣:“要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吃,我以后一定开一家餐馆。”

现在他们倒是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陈曦将这件事情也写到了信中,她希望“黑鸟”能给自己出出主意,要不要对他敞开心扉呢?但一连两个月她都没收到回信,字条在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中放了整整两个月,这本书也一直没人动过。

她擦了擦书本上的灰尘,奇怪了,“黑鸟”去哪儿了呢?

晚上十点收摊儿后,她提着水果进了医院,门是半敞的,借着走廊灯光,她看见白鹤屿正站在病床上换灯泡。看他高高踮起的脚尖,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都还没完全康复呢!

灯泡安装好后,他对走廊处的她柔声说道:“好了,你去打开开关试试。”

“吧嗒”一声,屋里瞬间亮如白昼。

白鹤屿正在下床,强光刺眼,他忍不住眯起左眼,整个视野就黑了。然后脚步没站稳,一下子跌在光滑的地板上。

“小心!”陈曦闻声赶来,慌忙伸手去扶起他。

病床前,他单膝跪地,抓着她的手,怎么看都像是求婚的动作。她低头时他正抬头,他心里突然就响起红鲤入水的声音。

一片沉寂里,她鼓足勇气,试探地问:“你上学的时候,有没有给别的女生拍过照?”

“没有吧?”他的表情很认真,像是在认真回忆,“我一般不会轻易给别人拍照,如果拍过,我会记得很清楚的。”

因为这句话,她直接丢盔弃甲了,仿佛是被抓住尾巴的赛亚人、没了光的奥特曼,彻底断绝了生的希望。

原来他们的故事,只有她记得。

她还想说些别的话来缓解一下这尴尬的气氛,抬头却看见他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的包裹,他还没有完全康复吧?

她有些心急地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医生说我明天可以出院,在这儿总是麻烦你,挺不好意思的。”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我们公司打算派我去深圳,以后可能就不回来了。”

那晚他们做了最后一次道别。不对,应该是在图书馆。

陈曦最后一次来到A大图书馆,意外地发现走廊处关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全都消失了……她焦急地游走在一排排书架前,背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你在找什么?”

她回头,看见了熟悉的面容,于是问:“你知道这儿有本《霍乱时期的爱情》吗?”

“没有,走廊这儿都是理论书籍,从来没有过这本书。”

他的一脸坚定让她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他领她去图书借阅处,得到的也是一样的回答。奇怪了,“黑鸟”这个人就像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一样。

那天他们并排走在校园里,道路两旁的樱花树枝叶嫩绿,白鹤屿最后一次送她回三号楼宿舍,郑重地说了一声“再见”,然后转身离开了校园。

他残疾之身,接连两次意外,就连日常生活都会受到影响,怎能去拖累一个玫瑰色的年轻女孩儿?他见过爱情里太多劳燕飞分,不如就此将心事掩埋,至于这无端升腾起的小情愫,其实并不算什么。

爱不是追逐,不是占有,不是国产剧追求的大圆满结局,不是为对方许下“一生一世”的肤浅誓言,更不是像蓝桉那样霸道,为了只让释槐鸟停在自己的枝头上,不惜释放化学毒素阻止其他植株的生长。

花儿不是为花店开的,人有各自的月亮。

最重要的是,她已经将那个少年留在绮丽的青春里,在满目疮痍的世界里留下了那片温暖。

这才是爱。

尾声

命运这只翻云覆雨手,为多少人安排巧遇,又使其匆匆分别?现在想来,他们该是在各种机缘巧合之下再次相遇的。可世间的阴错阳差、命运之神的眷顾,仅此一回,以后也不会再有。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故事,甚至没有过一句爱情的承诺。可是没关系呀,陈曦下载了那张背影照,将它打印出来挂在墙上,她已经等到了他为她拍的照片。

这又怎么不能算是蓝桉已遇释槐鸟呢?

编辑/颜小二 4H8rk1rl1k7StKFVws/NNqz5+Rj1b9+PFwbIL91lx+T+8odopNiE8heHeT9GQi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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