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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猫愣三光
新浪微博/@猫愣三光

她想起郝春风常说的一句话——逃避可耻。这话她不否认,那时,她悲观地想:逃避可耻,但有用。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我是猫愣三光。写这篇稿子前,我有件事情想不通,为什么努力减肥半个月后上秤能胖三斤?郝春光是我心底的抗议者,某天她吼我:“减什么肥?!去吃鸡翅锅!要加三份鲜虾、两份小酥肉、一份掌中宝!”

我点开外卖软件迅速加完购物车付款时却㞞了,二百三十一块,好贵!那时我想,要是我有一个亲哥替我买单就好了,于是我写了郝春风。感谢猫猫把我从邮箱里捞出来,下次见!

01

郝春风又生气了。

前去打探消息的“井盖儿”垂头丧气地夹着尾巴溜回房间,郝春光的一颗心跟着沉到了谷底。

“他怎么说?”

“井盖儿”趴到郝春光脚边,一声不吭地打了个滚。

于是郝春光明白了——哦,郝春风要她滚。

亲兄妹一夜之间离奇反目,女大学生为何要被逐出家门流落街头,究竟是什么引爆的家庭危机?放走近科学里能播两集的内容,论其背后原因,当事人郝春光只觉离谱儿。

能信吗?罪魁祸首是一颗麦粒肿。

事情是这样的,早上郝春光一觉醒来,突然发现眼睛上长了颗硕大的麦粒肿。她连忙奔进卫生间,弄了条湿毛巾出来,躺在沙发上敷眼睛。可惜治愈体验不到半分钟,“井盖儿”以下犯上叼走了毛巾。平白无故被狗摆了一道,她忍不下这口气,抄起拖鞋气势汹汹地追了上去,吓得“井盖儿”满屋子乱蹿,一脚踹翻了自己的水盆。紧追其后的她脚下一滑,摔倒在地,然后她就经历了世上最令人无语的失而复得——飞出去打狗的拖鞋被狗叼住,甩回来,误打误撞地拍在了她的脑门儿上。更糟糕的还在后头,“当事狗”一鼓作气将厨房的垃圾桶撞翻,舔到了一口辣椒油。

于是,当郝春风从外面买完小笼包回来,呈现在他面前的便是人哭狗号的混乱一幕。

少年救人又救狗,忙得脚不沾地,结果错过了早上的航班。

对此,郝春光表示“我知错了,但我有辩驳的余地,起麦粒肿属于不可抗力”,然而郝春风不听那个,没收了她的快乐源泉——手机。

方才派“井盖儿”前去交涉失败,郝春光只得硬着头皮亲自上阵。

因为饿,也因为不爽,她来到餐桌前,一口吃掉两个小笼包。

正慢条斯理喝着粥的郝春风,握勺子的手微微颤抖。

“你最好收敛些。”他严肃地指出。

“收敛什么?”郝春光坐下来问道。

郝春风瞥了她一眼,道:“我不想三天后扛头猪上飞机。”

郝春光满不在乎地“哦”了一声,给自己的碗里倒了点儿酱油和醋。她一点儿也不惊讶他三十七摄氏度的体温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毕竟人无完人,算得上小帅的他,美中不足的是长了张嘴。

她惊讶的是,这家伙竟然把他们的航班改签到了三天后,这不是摆明了给她机会坑他嘛!

转眼到了中午,郝春光迫不及待地跑去敲郝春风的房门:“哥!我要吃鸡翅锅。”

郝春风这个回笼觉补得不好,越睡越累,被郝春光这一嚷,他心里没觉着不快,反倒如释重负。只是人刚醒,脑袋还不怎么灵光,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把手机还她。她却不肯接,只说:“你给我买。”

至此,郝春风明白了郝春光的意图。

她宁愿手机被没收,这样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花他的钱。

够精明的。

郝春风轻笑了一声,倒也没说什么,掏出自己的手机,好脾气地点起外卖来。

太阳不会打西边出来,但郝春风这颗火球子偶尔会。

从小就深谙此道的郝春光,眼看自己的哥哥选完套餐就要提交订单,忙补充道:“还要喝罗宋汤。”

闻言,少年无波无澜的脸上掠过一丝愠怒之色。他克制住情绪,退回点餐页面,重新加好购物车,下完单,正准备付款,身旁的人又轻飘飘地来了一句:“还要坐头等舱。”

他忍无可忍,终于大发雷霆:“郝春光,你给我适可而止!”

02

郝春光讨厌谁连名带姓地叫自己。

她出生的那一年,赶上电视剧《春光灿烂猪八戒》热播,她父亲一天到晚哼着主题曲《好春光》。男人五音不全,一开嗓调就跑到了南山顶。

她母亲不胜其烦,把字典一合,道:“干脆闺女就叫‘春光’好了。”

父亲一听,连忙应道:“春光好,和小风的名字连起来就是,春风拂面,春光明媚,好寓意!”

郝春光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她觉得“春”和“光”这两个字凑在一块儿,虽然生机勃勃,但富有阳刚之气,听上去就很强壮。凑巧的是,她从小长得白白胖胖,充满力量,以致上幼儿园没几天就有了绰号——小煤气罐子。

郝春光不喜欢这个绰号,偏偏班上有几个顽皮的同学就乐意看她恼,一下课便逗人似的喊。

那一年,郝春光刚满五岁,声母、韵母学得一团糟,她光顾着锻炼拳头,把自己武装成一只时刻会奓毛的猫,孤军奋战,直到小孟同学出现。

小孟同学叫孟忆常,“孟”是随了他父亲的姓,“常”取自他早逝的母亲云常的名。

孟青山没有一天不忆起云常,“孟忆常”是象征着父母爱情的名字。

孟忆常以为自己会永远这么向别人解释,直到上了小学,他遇到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姑娘,她说她叫郝春光,初次见面就送他棒棒糖。

他想了想,对她说:“好春光不如梦一场。你好,春光,我叫孟忆常。你不如我小肚鸡肠,我不如你元气阳光。”

郝春光恍然,原来她是元气的春光,不是煤气罐子春光。

听起来好酷!可是……

“元气是什么?”放学的时候,郝春光跟在孟忆常身后,求知若渴地问道。

孟忆常只比郝春光大一岁,可这一岁不是白长的。

“‘元气’是个褒义词,褒义词你懂……哦,不懂,没事,我这么说吧——”他回过头来,笑着注视她,用很认真的语气说,“‘元气’是个好词,只有你配得上。”

那天下了点儿小雨,少年说完,将伞留给她,疾步跑到校门口,一头钻进父亲湖蓝色的雨披前,冲她招手一笑道:“明天见。春光。”

从那时起,郝春光决定不黏着郝春风了,她要和小孟同学天下第一好。但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没过多久,她哥就气势汹汹地找来了。

八岁的郝春风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把西服穿了出来。炎热的六月天,少年冷着一张脸,站在路边灰白的水泥地上,像根黑电线杆,突兀而醒目。

郝春光揉了揉鼻子,靠近“那根杆”,关心地问道:“哥,你不热吗?”

“这不重要。”郝春风的目光越过郝春光,投到她身后有些局促的孟忆常脸上。他的手指一抬,指着对方说道:“你,跟我谈谈。”

然后指了指旁边的窄巷子。

“我也去。”郝春光下意识地说。尽管郝春风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他看小孟同学的眼神实在算不上和善。

“不行。”郝春风拒绝得干脆,扭头闪进身后的小卖部,买了一支雪糕,塞给郝春光,说道,“你就给我坐门口,不吃完不许过来。”

“比我大一点了不起哦。”郝春光一屁股坐到台阶上,气鼓鼓地往嘴里猛塞雪糕。由于吃得急,冻得她脑袋痛,但她仍龇牙咧嘴地坚持着,就怕他欺负人。结果没等她吃完一半,两个男生就勾肩搭背地从巷子里出来,成好兄弟了。

无语,她这辈子没这么无语过。

十三年后,郝春光再次来到这个小卖部,这里已经变成了大商超。虽说有些物是人非,但回忆到此,她仍觉得当时的郝春风脑子有包。

郝春光正想着,郝春风的目光冷箭似的投来。

少年狐疑地盯着她,心有灵犀一般地问:“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

“没。”郝春光泰然自若地应道,将手里的购物筐递给他,“您结账吧。”

三天的时间弹指一挥,去机场前,郝春光要给小孟同学带点儿东西,一年才见一次,空着手去总归不太好。

郝春风也觉得不太好。他的钱包不太好。

“你买防晒装备,我没意见,小孟那儿确实热,但是这个一千二百八十八元的长白山特产高级人参礼盒,你怎么解释?”

“我愿意,你管我哦。爸妈去厦门之前说了,长兄如父,我和井盖儿,你得多担待。”

郝春光的父母是在她高考后搬去厦门的。厦门是个好地方,有海、有沙滩,还有老熟人孟青山。

云常祖籍福建厦门,去年孟青山退休后就去了她的家乡。郝春光的父母跟着到那儿一看,环境太好了,也搬!结果到那里以后,就跟喝了“忘崽”牛奶一样,压根儿想不起来在遥远的东北还有两个孩子。当然,他们孩子的生活费给得很到位,因为嫌麻烦,一次性给了她两年的。

郝春光不知道他哥抠什么。

管他呢!

郝春光走到饰品区,挑了个发卡给自己戴上,问郝春风:“这个怎么样?”

郝春风扫了一眼,道:“像孙悟空戴金箍。”

郝春光悻悻地摘下,又选了款墨镜,问:“这个呢?”

郝春风再一瞟,答:“像猪鼻子插大葱。”

郝春光咬牙,犹豫再三,拿起两根朴素的红头绳问:“这个?”

郝春风笑道:“像少年英雄小哪吒。”

郝春光险些气结。

可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还真就当了回英雄。

在飞机上,有旅客突然晕倒,机上广播紧急寻医,身为医学生的郝春光心中燃起使命感,脑子一热就冲了出去。

然而这世上有一种尴尬就是越告诉自己要沉着要冷静,就越紧张。

从某种程度上说,郝春光的这次救援成功了,也失败了。

成功在于她把晕倒的旅客救醒了。

失败在于救完人以后,她自己晕过去了。

通气过度引发的呼吸性碱中毒,彻底晕死过去前,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举起已经抽成鸡爪的手,冲郝春风招了招,口齿不清地吐出五个字:“哥,我人麻了。”

03

郝春光是在医院里醒过来的,一睁眼就被郝春风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少年言辞之犀利,尽管郝春光对此已经免疫了,但是质疑她书都读到狗肚子里,这就有点儿伤人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瞪大两眼,壮着胆子怒视对方。

郝春风剜了她一眼,道:“通气过度就说通气过度,说人麻了是什么意思?你想吓死我吗?”

郝春光心觉冤枉,于是说道:“拜托,大哥,我说专业术语你听不懂!能意识到我身体的严重性吗?”

“哦,那倒不能。”少年尴尬地扭头看向别处,没两秒,又转回头来问她,“你饿吗?”

“非常饿。”

“想吃什么?”

“北京烤鸭。”郝春光不假思索地说。

因为这次突发事件,他们乘坐的航班备降在首都机场。此刻,她就坐在北医三院机场院区的病床上,规划着自己的胃待会儿要先迎接烤鸭的哪个部分。

但郝春风的耳朵似乎出现了问题。

“行。”少年爽快地应了声,却话锋一转,“我给你买碗烤冷面去!”

郝春光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问:“您没事吧?我可是做了好人好事的!”

郝春风回过头,一副“那我就跟你好好念叨念叨”的架势,说:“你的确是做了好人好事,这我不否认,但你还坐了救护车,做了脑CT、做了头颅核磁共振、做了视频脑电图、做了动态心电图、做了心脏彩超等一系列检查。而这些检查的结果,除了告诉我你安然无恙,还告诉我口袋空了。”

郝春光顿时败下阵来:“烤冷面也行。”

她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说:“加肠、加蛋、加鱼排、加辣条。”

郝春光不是敷衍一说。她也挺想吃烤冷面,但隔壁床吃猪肘子的阿姨实在是太热情了!她只不过是多看了两眼,对方就不由分说地分了她一个。

等郝春风带烤冷面回来,她已经和猪肘子合二为一了。

很撑,但还是得再吃一口。

郝春风这个口是心非的男人,说不给她买北京烤鸭结果还是提了一只回来。

香是香,可有点儿腻。郝春光没吃几口,就感觉烤鸭和猪肘子在胃里博弈,快翻江倒海了。

好在这时,郝春风及时拧开一瓶可乐递了过来,道:“你悠着点儿,别吃吐了。”

少年的语气似关心,也似警告,郝春光一时之间难以分辨,呆呆地“哦”了一声。

目睹这一幕的隔壁床阿姨捂着嘴笑了笑,对郝春光说:“你的男朋友脾气真好。”

郝春光想也不想就回答:“好什么好呀?他的脾气可臭了。”一抬眼,见郝春风的脸色骤变,她才反应过来,关注重点应该放在前半句,忙解释道,“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是我哥,亲哥。”

“哦,这样呀。”阿姨失望地点了点头,下一秒,话锋急转直下,“那姨给你介绍个对象呗,我有个上大四的侄子,他……”

“不,不,不,不用了,谢谢阿姨!”郝春光急忙摆手,道,“我有男朋友。”

阿姨没说话,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怀疑。

郝春光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不相信她,她二话不说从手机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

是十七岁时的孟忆常。少年站在矮矮的田埂上,张开怀抱捕风,眉目舒展,发丝飞扬,好似身后洒在郁郁葱葱的稻田上的一束阳光。

阿姨一眼看过来,道:“长得蛮周正嘛。”

郝春光倒也不谦虚地说:“相当周正。”

阿姨问:“姐弟恋吗?”

郝春光笑容苦涩地摇摇头,眼底掠过一丝落寞。

二人之间的悄悄话,郝春风自然没能听到。他一心二用,正一边吃烤冷面,一边查机票,结果不巧,当天没有飞往厦门的航班了。

“没办法,只能坐火车了。”郝春风无可奈何地告诉郝春光。

郝春光失魂落魄地“哦”了一声,深深地看了一眼照片上的少年。

晚点儿见也没关系。她在心底说。

04

事实证明,坐火车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郝春风做梦也没想到,被猪肘子撑得走不动路的郝春光,一踏上绿皮火车,便只身投入为经济发展贡献力量的消费大军。

售卖员推着小车过来,她招手,买下一瓶六百八十八元的葡萄酒,迫不及待地装进背包:“张掖产的,这得给小孟带!”

推销员背着袋子过来,她再招手,一口气买了十袋天山乌梅,扭头就往行李箱塞:“好超值,这也得给小孟带!”

因为太配合,坐在郝春风身旁的老大娘起了疑心,小声地问他:“你看她是不是托儿?”大娘抬手指了指郝春光。

郝春风苦笑着摇头:“不知道。”

郝春光是不是托儿他不知道,他倒是纯纯的“大冤种”,连去餐车吃盒饭,里面的肉都被人抢走。

郝春风面无表情地盯了坐在自己对面大快朵颐的强盗数秒,由衷地道:“八戒见了你都得退位让贤,说米山、面山让给你。”

气得郝春光撂了筷子:“我必不再吃你一口东西!”

直到下了火车,空气中的热浪迎面扑来,而郝春风又丧心病狂地带她穿越八条街后,她实在绷不住了,求他:“买个饮料吧,嗓子着火了。”

郝春风回她两个字:“麻烦。”

郝春光翻了个白眼,道:“有本事你到了国外别给我打视频电话,我肯定挂掉。”

郝春风这年大二,就读于国内一所航空大学,飞行技术专业,这次暑假过后将赴海外航校学飞,为期两年。

原本他想说“我想‘井盖儿’都不会想你”,话到嘴边却成了妥协的一问:“喝什么?”

“冰可乐。”

郝春风没想到随便走进一个超市人都这么多,找冷藏柜的时候,他接到一个视频电话,是飞院的一位师兄打来的。对方现在在芝加哥的一所航校培训,问他前些日子航校面试怎么样,他说十拿九稳,对方说,一定要去芝加哥。

聊起第一次单飞,师兄说自己忐忑地驾着飞机伴随地面指挥缓缓升空,俯瞰芝加哥的小镇和公路,天地旷远,耳机里传来教练严厉的声音,他挺直腰板,面前的晚霞是令人沉醉的红。

郝春风听得入迷,忘了时间,等他终于买到冰可乐回来,已经迟了。

身无分文的郝春光渴到不行,把火车上买的葡萄酒喝了。此刻,她正瘫坐在马路边上,东倒西歪的,像个醉汉。

郝春风哭笑不得地走上前问:“不是给小孟买的吗?”

郝春光恍恍惚惚地抬起头。

郝春风的笑容一敛。

他看到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她哭到哽咽,断断续续的声音听上去自责又难过:“哥,我忘了,小孟走的时候还未成年,是不可以喝酒的。”

05

孟忆常是在高三那年查出患有心肌炎的。

他一开始只当是感冒,不过是打篮球时淋了点儿雨,回家吃点儿药睡一觉便好。但当他连续发烧一个星期不退,出现心悸症状并伴随呼吸困难时,他慌了。孟青山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连夜将人送到急诊室,经医生诊断,是爆发性心肌炎,一种极为凶险的心肌疾病,病死率高达百分之九十。

郝春光当时就吓哭了。她拉着孟忆常的手,声音颤抖地求他:“你别吓我。”

少年的脸色苍白,努力挤出一个笑,安慰她:“没事的。春光,不要哭。”

急诊室的被子很暖,孟忆常的心却热不起来。他的目光在空中飘飘忽忽地落下,最终落在郝春光空荡荡的脚踝上。

一向畏寒的姑娘,到了冬天就把自己裹成粽子,却在这晚为他匆忙赶来。哈尔滨零下二十几摄氏度的夜,冷得刺骨,她穿着一身珊瑚绒睡衣,头发乱蓬蓬的,连双袜子都顾不上穿。

孟忆常艰难地呼出一口气,一脸愧疚地看着她,道:“你先回家,把棉袜子套上,也穿暖些,不然会着凉的。”

郝春光别过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心一揪一揪地疼。

那一刻,她想,自己不要什么摄影梦了,要为他学医。

可是来不及了,爆发性心肌炎引发急性心衰,一个晚上的时间,病情恶化的速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心怀蓝天的少年一辈子没坐过飞机,弥留之际,握了握父亲的手,声音微弱地恳求他:“等我走后,你将我火化,带我坐一次,行不行?”

孟青山泪流满面地应了一声“好”。

可少年似乎是想到什么,又摇了摇头,说:“还是不要了。”

顿了顿,他低声哭了:“我怕别人觉得我晦气。”

那是郝春光第一次看到她的小孟同学哭,也是最后一次。

之后的几天郝春光就如同梦魇。她哭累了,上车睡了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还在车上,再睡,再醒,车子仍处在行驶状态。昼夜交替了一轮,窗外的景色从白雪皑皑的平原变成了连绵的青山丘陵。这一切都在提醒她,车在往南开。

坐在她身旁的郝春风不厌其烦地劝她吃点儿东西。

她始终摇头,说没胃口。

哈尔滨到厦门距离三千多千米,她父亲和孟青山两班倒,驱车近四十个小时,终于在第三天晨光熹微之际,将孟忆常的骨灰带到了厦门。

墓地是孟青山精心挑的一处,早先为云常治病积蓄所剩无几,为此,他卖掉了哈尔滨的房子。

郝春光试图劝过,打了一堆腹稿,可孟青山几句话就叫她溃不成军。

他说:“你云姨走的时候千叮万嘱,要我照顾好小孟,她说我是一家之主,是顶梁柱,不可以倒下。可是,春光,孟叔叔现在没有家了,还要房子做什么?”

郝春光回到哈尔滨就病了。病得很奇怪,吃不进东西,一直吐酸水,连胃都要哕出来。

郝春风要带她去医院,她却摇头说:“没必要。”

她明白问题出在哪儿,是过度悲伤引发的呕吐。

她告诉郝春风,自己只是心里难过,给她点儿时间就会好。

可是多久能好起来,她也不知道。

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忍不住哭,哭到头痛欲裂,就钻进被窝儿用睡觉来逃避。

在梦里,孟忆常总能想出办法逗她笑,可当她醒来发现只是个梦时,就会继续哭,哭完再睡,醒了再哭。她一度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起初,她还会害怕,怕自己就这样疯了。

可是后来,她竟觉得,疯吧,疯了也好。

她想起郝春风常说的一句话——逃避可耻。这话她不否认。那时,她悲观地想:逃避可耻,但有用。

郝春光就这样意志消沉了很多天,直到有一天早上,郝春风过来敲门,用一种十分平静的语气告诉她:“我报名招飞了。”

她打开门,红着眼与他对望,问道:“你说什么?”

郝春风说:“这些天我思来想去,我总觉得,不能让小孟白叫我那么多年哥。”

见郝春光不说话,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受挫,问:“怎么?你觉得我当飞行员不靠谱儿吗?”

郝春光摇头,眼泪夺眶而出。她答:“我从没这么觉得过。”

在她的记忆中,郝春风一直是比父母还靠谱儿的存在。

四岁时,她拼不完的拼图,他一宿不睡也会帮她拼好。

五岁时,她想买滑板缺零花钱,他捡三个月塑料瓶也要替她攒。

到了六岁,她认识了最好的朋友孟忆常,他凶神恶煞地把对方叫到巷子里只说了一句话:“我妹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以后我罩你。”

06

郝春光重新振作起来的时候,距离高考还剩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她原本学习底子就好,奋起直追,考出的成绩还不错。

回校填志愿的那天,郝春风特意从他们班跑过来看了一眼她的。

第一志愿,她填的“哈医大”。

郝春风问她:“不想学摄影了吗?”

她点点头,说:“没有必要了。”

她想学摄影,是因为从前孟忆常总夸她拍的照片好,平平无奇的一张人像,眉眼带笑的少年从构图到光感都能被他吹上天。时间一长,她就有点儿飘,想着等上了大学念摄影专业也未尝不可。

可今后,无论她怎么穿越人海,再也见不到那个满眼都是自己的小孟同学了。

他死在少年时代大雪纷飞的冬夜,来不及对少女时代的她说一句“我喜欢你”。

但没关系,她已经当他是男朋友了。

郝春光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说服自己,世界广阔,有千千万万个她和小孟同学,总有一对会是好结局的。

而郝春风始终记得那天的最后,郝春光以一种悲凉又笃定的语气对他说:“我见不到我的小孟同学了,可我不想让别的女生也这样。”

那时候那么难过都挺过来了,现在怎么又哭了呢?郝春风心酸地想。

他背起醉醺醺的郝春光向厦门的家走去,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他一只手拉着行李箱,听见背上传来抽泣声。

很少有人知道,郝春光是在她哥的背上长大的。

“我胖嘛,走不动,你背我。”郝春光刚会讲话的时候,对郝春风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

瘦瘦高高的郝春风十有八九会抓狂:“郝春光!我岁数没比你大多少,还比你瘦八斤!”

郝春光便叉着腰,豪横地回复他:“大我一个小时一分钟,你也是我哥!我哥最好了!”

如此,郝春风就拿她没办法了。

十几年光阴飞驰,如今时过境迁,小孟同学走了,孟叔叔病了,父母也不在身边,但郝春风还在。

郝春光把脸贴在少年温热的背上,后知后觉地问他:“哥,你的背什么时候变这么宽了?”

郝春风没吭声,她继续说道:“还跟小时候一样暖和。”

说到最后,她有些委屈,声音闷闷的:“认识小孟以后,你就没背过我了。”

郝春风冷哼了一声,说:“还不是你‘重友轻哥’。”他顿了一下,声音温柔下来,“但身为飞院帅哥的我心胸开阔,不跟你一般见识。”

郝春光吸了吸鼻子,问:“训练累不累呀?”

郝春风说:“废话,当然累,那能怎么办?小孟的蓝天梦是挺沉的,但做兄弟的,背得起就不会放下。”

郝春光撇了撇嘴,又想哭了。

她忍了又忍,把眼泪憋回去,借着酒劲儿,将心里话倒豆子似的说给他听。

她说:“哥,我好矛盾呀,我想让时间快点儿走,这样我就可以去见他了。”

她又说:“可我又想慢慢儿地陪着爸妈,陪着你,看你娶妻生子,给你的孩子当姑姑,谁敢欺负他们,我一拳打八个。”

她最后说:“我好贪心,可是没办法,手心手背都是肉。”

郝春风的脚步一顿,手机里的天气预报说厦门第二天有雨,他的心却在这一刻提前淋到了。

他想起郝春光小时候总是披着床单,在眼皮上沾满亮片,臭屁地说她也是小龙女,有呼风唤雨的神力,一不开心,就能把他的心浇得透透的。

他现在相信了。

可他不希望她难过。

07

郝春风最后决定在国内学飞。

得知消息的航校师兄打来电话劝他:“你可想好,芝加哥的学飞条件比国内好,不来是会后悔的。”

郝春风笑了笑,说:“那可不一定,回头一较高下。”

他当然也想去芝加哥,可心里放不下的太多。父母在他们高考后搬去了厦门,一年半载回不来,因为孟青山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需要人照顾。他不能让郝春光一个人留在哈尔滨,还有“井盖儿”那个老伙计,最近状态也不好,它得了细小。

思来想去,他觉得,留在国内是最好的决定。

郝春光却不赞成。

“你已经背负小孟的梦想了,你不能再为了我而牺牲,”她态度坚决地说,“我们是家人,我就算做不好你的后盾,也不能拖累你。”

郝春风敲了她的脑门儿一下,道:“要不要脸?才不是因为你。”

郝春光目瞪口呆。

那是因为什么?

郝春光仔细地打量起面前的男生,发现他不知从哪天起,开始注重穿搭了,发型也比之前精致,这就很可疑。

她大胆地猜了一下:“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结果真猜中了。

“桃李春风一杯酒”,郝春风的女朋友叫陶李。郝春光还没见着人,光看名字都觉得他们是天生一对。再一打听,对方是为“井盖儿”治病的医生,这让她不由得质疑某人动机不纯。

沉默半晌,她问他:“你是不是想省钱?”

郝春风差点儿被一口水呛死,怒道:“省你个头!”

他和陶李上高中时就认识,是日久生情的恋爱。他们之间发生的种种,如果写成故事,他能写一万字,但他觉得没必要告诉小屁孩儿郝春光。

他正这么想着,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他接起,里面传来陶李哽咽的声音:“小风,井盖儿的状态很不好。”

08

“井盖儿”是孟忆常小时候在路边捡的,是一只黑色的中华田园犬,郝春光本来想叫它“马路牙子”,但是郝春风说不好听,还容易被撞,三个人投票表决,最后定了“井盖儿”这个名。

井盖嘛,黑的,圆滚滚,还结实,使用寿命也长。多方面考量下来,确实是个好名字。

郝春光赶到的时候,“井盖儿”已经奄奄一息了。郝春风轻轻地唤了一声“老伙计”,它动了动耳朵,眼神很悲伤。

陶李遗憾地说:“其实细小是能治好的,可它的求生欲望不强烈。”

郝春光红着眼眶点点头说道:“我明白。”

孟忆常走后,“井盖儿”就患上了抑郁症,终日无精打采,那天之所以叼走毛巾,也是想陪她最后疯一次。

郝春光忍住泪水,摸了摸“井盖儿”的头,最后替它顺了一把背上的毛。

“辛苦你啦,一直坚持到现在,想他就去见他吧。只是到了那边,别那么贪玩,有空来梦里看看我。你是知道的,‘铲屎官’的一生好漫长,你不在的日子里,我不可能不想你。”

“井盖儿”抬起一只爪子,轻轻地搭到她的手心上,最后达成一次约定。然后,它慢慢儿地闭上了眼睛。

当晚,郝春光做了一个梦,梦见孟忆常牵着“井盖儿”从车水马龙的路口跑来,满头大汗地出现在她面前。他说:“春光,我没食言,你想见我的时候,我就来你梦里,不会缺席。”

“得了吧,分明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郝春光递了张纸巾过去。她算是看透了,可话一出口,又有点儿不好意思。

孟忆常一边擦汗一边笑她:“你脸红了。”

郝春光面红耳赤地抬起头,嘟囔道:“反正是个梦,亲你一口又怎样!”

可等孟忆常那张好看的脸主动向她靠近,咫尺之距时,她的呼吸一乱,又不争气地退缩了。

“下次吧。”

郝春光说完这句就醒了,是被郝春风的歌声吵醒的。

五音不全这玩意儿怎么还遗传呢?

郝春光纳闷儿地走出房间,问郝春风:“一大早心情这么好?晨跑路上捡钱啦?”

郝春风腼腆一笑,道:“陶李今天休班,一会儿陪她放个风筝,逛逛中央大街,看个电影,吃个午饭,之后去玩密室逃……”

“打扰了,告辞!”郝春光一脚踢翻对方撒的“狗粮”,扭头就往回走,气谁呢?!

郝春风叫住她:“今天外面春光明媚,不出去转转?”

郝春光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说:“不了,再睡会儿。”

好春光,不如梦一场。

不如梦忆常。

编辑/猫空 TxTDnbfLbLday9RS0B9DwMVjhCW/wZH7a8dCHKKZykpm7pvvyisOhsmuC4mmL85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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