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岳舟
新浪微博/ @Imqingfeng574
他可能骗了我的感情,但当年说出“我要当警察”的少年,眼里那道赤诚的光,总不会是骗人的。
作者有话说:
好久不见,上次见面我还在高三的题海中徜徉,如今已经躺在大学宿舍里了。我没有考出自己预设的分数,带着怨气过了半个暑假,写完这篇文章的瞬间反而释怀了。文字和我想表达的心情一样,人生的每一步也许都夹杂着遗憾,希望无论风景如何,大家都能够在自己选择的路上勇敢地走下去!祝生活愉快,看得开心。
八月,我作为代表去某司商议产品的最终设计稿,意外发现对方代表的秘书是我的高中同学陈妍,午休时我们一起去喝了杯咖啡叙旧,她请客。我记得上学时她是很小气的一个人,如今两杯咖啡七十八块钱,人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你居然也在S市,”陈妍笑着说,“怎么这么多年都不联系我们?”
我捧着面前那杯馥芮白,感受着液化的水滴逐渐洇湿温热的手掌,不知如何回答。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混出什么名堂,不好意思联系你们。”
“李迟,你这是什么话?”陈妍很夸张地摆了摆手,顺势掏出手机,亮出微信二维码,说道,“加个好友吧,正好明天就是我们班S市十周年同学聚会,徐鹏做东……你还记得他吧?可不许不来!”
我已经对这个名字模糊了,事实上,如果不是刚才陈妍夸张地抱住我的胳膊叫我“小迟”,她的脸和人我也早已对不上了。
稿件讨论的事情仍然没什么头绪,主管给我打来电话说我负责的实习生又闯了祸,要我赶紧回去收拾她不想管的烂摊子。于是我和陈妍告别,在车上给宋何打了个电话,他大概也刚结束午休,语气带着点儿迷茫。
“明天晚上的见面可能要取消了。”我说,“临时有事。”
宋何是我的男朋友——还没成,但也差不多了,明天本来是我们第三次见面,双方父母安排的。他人很好,工作不错,我不算喜欢,但实在合适。
电话那边沉吟片刻,问:“要去哪儿吗?我可以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说着不用,但第二天下午,宋何还是在下班点准时出现在了我公司楼下,体贴地替我叫好了车。等待时,他一步步挪了过来,手贴在裤腿上,似乎是想牵我,但犹犹豫豫半天,仍然没有下定决心,最后只报了个车牌号,让我留意着点儿。
车子是白色的,司机姓王,五分钟后抵达了叫车地。宋何和我并肩坐去后排,前面传来一声:“手机尾号?”
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刻停止,无数粒子迟滞在空中,下一秒在我脑内炸开。我缓缓地抬起头,耳边不断回放着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而后通过后视镜和司机四目相对。
他戴着口罩,鼻梁高挺,眉目疲倦,身形高瘦,像一张被生活折磨浸透的油纸,变得脆弱而陌生。
宋何报了手机尾号,偏过头来,大概我现在的表情很难看,他低声问:“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只觉得一切都错了。
不该是他,他也不该是这副模样。
司机向后轻轻瞥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宋何和我商量:“到前面银泰新座把我放下就好,顺路。”
我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再听不进去他说的任何一句话。他却在这时突然鼓起勇气,拉住了我放在膝盖上的手,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嘱咐我注意安全。
路遇红灯,车缓缓停下。宋何的指尖有点儿颤抖,我抬头看司机,似乎是感受到我的目光,王司机……不,应该是秦塬,回头看了我。他看见了我们交叠的手指,察觉到了宋何这点儿不合时宜的勇气。
然后他转了回去,就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秦塬,我们谈谈。”宋何下车后,我再也忍不住,开口说道。那声音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愤怒、委屈、不解,像泄洪的水拥挤在逼仄的管道里,把这短短几个字撑得变形了。
秦塬打了一把方向盘,看样子并不想和我谈。
唇间传来血腥味,我才意识到牙咬得太死,连忙松口。半晌后,我挣扎道:“我们必须谈谈。一会儿是我们班的同学聚会,你想和我一起进去吗?”
意料之中地得到了否定答案,我又问:“那你能不能在外边等我?”
秦塬仍然不开口,沉默地开车。
“我可以给你加钱。”我的眼泪几乎要掉出来了,我听见自己说,“就谈一谈,求你了。秦塬。”
“谈什么?”他突然笑了,“谈一谈当年没谈成的恋爱?你的男朋友知道吗?”
我一下子哑口无言,有冰冷的水滑过面颊,被车载空调迅速吹干。
是呀,谈什么呢?这么多年,我执拗地想管他要一个答案,如今却发现,自己连问题都还没想明白。
“不是。”我沉默半晌,小声道,“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后视镜里,他冷漠锐利的目光似有片刻动摇,而后又恢复平静。他说:“一千块钱,扫码。”
一千块钱,这个价格可以逼退当年十八岁的穷学生,却逼不走二十八岁的我。我举起手机,朝圣似的对着前面那个二维码扫了下去,实名认证的最后一个字是“涛”。我再往前看去,许可证上是那张分外熟悉的脸,名字却写着“王涛”。
支付提示音响起,我的手渐渐地放了下去。他真的改了名换了姓,“秦塬”两个字似乎真的蒸发在那年湿热的夏天里了。
“最多等你半个小时。”秦塬把车稳稳停在了华鼎大酒店门口,点了根烟,不再看我。
我点了点头,拎起包,魂不守舍地走了进去。陈妍在门口热情地挽住我,包厢里的面孔被岁月揉皱了、拉宽了。他们惊喜地说:“李迟,天哪,十年了,就你没变样!”
的确,大家都在向前看,只有我还活在回忆里,只有我走不出来。
徐鹏坐在上位,腕表在灯光下散发着昂贵的光芒。他混得很好,做汽车生意,东南亚的厂都建了五六个。他大手一挥,揽过我,要我挨着他一起坐。
开席,同学们又说了些诸如“你真不够意思”之类的废话,最后终于放过了我,将话题转移到别人身上。我趁机给徐鹏敬酒,殷勤道:“你知不知道秦塬考上警校以后在哪儿高就?我们很久没联系了。”
他做汽车生意,秦塬现在又在开专车,行里行外,估计怎么也能知道一点儿吧。
酒过三巡,气氛也热络起来,徐鹏喝了不少酒,闻言嗤笑道:“高就?算了吧,他不是进监狱了吗?你不知道?”
杯子“砰”的一声砸在桌上,我几乎失神,在巨大的错愕中,短暂的理智却将之前种种证据串联在一起——警校毕业反而去跑专车,改名换姓重新做人……
我不顾同学们异样的目光,仓皇地飞奔出去。楼下空空如也,白色轿车早已不见踪影,微信不适时地“嘀”了一声——您的转账已被退回。
十年前,临川。
我坐在去往宁阳的火车上,稻田在身旁匆匆而过,雨斜斜地爬过车窗,耳机里放着方大同的《特别的人》,男声被一阵电话铃打断。母亲第四次打来,问我有没有吃好饭,有没有坐错车。
我一一应答,说着安慰她的话。我出生于宁阳市下属的小县城,打车二十块钱以内就可以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初中我展露出竞赛天分,学了几年,母亲和老师便说我不该拘泥在这里,于是高二这年,我被送到了宁阳的集训中心,和其他许多人争抢为数不多的保送名额。
宁阳的姑母负责照看我的饮食起居,她的生活也过得紧巴巴的,家里住在宁阳的老城区,西边新开发后,东边的旧楼住户大都随着商圈迁走,整个城市的重心悄然移动。那栋小楼像被遗忘在了城市地图的一角,以至于当我推着行李箱找到小区门时,连路灯都坏掉了。
我打开手机手电筒,勉强搜寻着门牌,灯光晃过黑暗,照出一道隐约的人影。下一秒,那道人影突然袭来,一瞬间瞥过去,我看到一张灰蒙蒙的脸,头发和衣物似乎交织在一起,嗓子里发出奇怪的低吼,阴森森的,让人胆寒。
我想呼救,但喉口就像被什么东西黏住似的,惊惧到连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我后撤想跑,却被地上翘起的地砖绊倒,雨后的泥土逐渐洇湿我的裤子,手机被甩了出去,灯光照着男人的身侧。他敞开大衣,露出未着一物的内里。
这一刻我没什么想法,因为已经被吓得无法思考,我只看见他一步步向我走来。下一秒,随着一声怒吼,身后射出几道强光,一个身影从我旁边过去。我眼花半晌,回过神时,强烈的心悸令我不断干呕。而那个暴露狂被一个少年死死压在膝下。他回头看我,问:“你还好吗?”
警察把那男人铐住,“呸”了一声,骂道:“蹲你一周了,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还干这种事儿恶心人?”
然后他回头拍了一把少年的肩,说道:“行呀。秦塬,身手不错。”
秦塬站起来,长身而立,像黑夜中的一棵青松。他伸过手拉起我,掌心宽厚而温热,问我:“跟我们去做个笔录?”
“你小子以后要是不当警察就怪了。”警察把暴露狂押进车里,回头笑道,“一套一套的。”
秦塬笑了,在车上还真问起了我的名字:“姓名?”
我的双腿仍在发软,接过他手里的纸巾,低声说:“李迟。”
后来的事情我不太记得了,整个人处于死机状态,直至姑母把我从派出所接走,我才回过神似的放声大哭。不过我并不敢告诉母亲,怕她担心,只在窗边默默坐到天亮,第二天照常去学校报到。
那晚是我第一次见秦塬,第二次是次日去办理借读的学校报到时他和我打招呼,第三次是周末他带着社区的人去姑母家的小区修路灯。这次他给我留了电话,用水笔写在我的手上,说不要害怕,以后就有光了。
人和人之间的感应很灵的,彼时我盯着那串歪歪扭扭的手机号码,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时间在某一刻错位,两条平行线偏离了轨道,逐渐相交。我们还会见面,还会产生羁绊。
大概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我们会是彼此特别的人。
秦塬和我分到一个班,但我满打满算只能上六个月的课,后期就要去集训中心练竞赛,预备三月份的考试。老师把我和他分到了一起坐——他的同桌是挂籍体育生,已经很久不来了。他很惊喜地把我介绍给他周围的人,然后对我说,他那天是去大队找他父亲,听说两个民警在那蹲点后就去凑了热闹,没想到见义勇为了一把。
“我爸就是警察,我以后也会是。”说这话时,他的眼亮晶晶的,有光一样。
秦塬的出现让我对宁阳有了期待,事实上,同学们也都对我很友善,在一周之内带我认清了学校的厕所、食堂和图书馆。上了一个月的课后,我和班主任请了所有非考试科目和自习的假,去图书馆刷竞赛题,彼时快放暑假了,图书馆没什么人。我落座后不久,竞赛课的老师给我打过电话询问进度,得知我刚结束函数部分的高中课程时大吃一惊:“这进度差太多了。”
我走出图书馆的静区,回道:“是的,我在努力追赶。”
的确差了很多,来到宁阳的这几个月里,我和部分竞赛生有过交流,才知道差距原来可以拉到这么大。老师在听筒那边劝我:“李迟,你的文化课也是不错的,有的时候放宽眼界,也可以看到别的选择。”
我听得懂,这话是委婉地告诉我——差距太大,还是老老实实高考吧。
那是一个迷茫的岔路口,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像爬山爬到了一半,抬眼望不到顶,放弃却又不甘心。我只得一遍一遍地和老师保证,我会在集训前赶上进度。
“说什么呢?”
我挂掉电话,后背突然被人轻拍了一下,是秦塬。他自然地坐在我旁边,就好像我们已是相识许久的老友一样熟稔。我有点儿不自在地挪动两步,低声道:“没什么。”
见我不想理,秦塬也不再搭话。他是请假出来的,和我说想在图书馆把那本芥川龙之介的小说追完。我们挨着坐下,我对付着面前的题目,很难,再加上方才一盆劈头盖脸的冷水,我难免崩溃,想哭,却意识到身旁坐了个大活人,只得默默忍着不出声,在校裤兜里翻找纸巾。
“哭了?就这么讨厌我?”
我有些慌乱地抬起头,眼泪不受控地夺眶而出。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解释,对上秦塬促狭的目光,才意识到他在开玩笑。
我转过去不理他,他的目光却移到我面前的书页上,“解”字被眼泪洇湿,他没等我的答案,扔过一包纸,打趣道:“哭什么?这玩意儿我看都看不懂,你厉害死了。”
我一愣,笔顿在空中,感动之余又有点儿难为情,只能抽了抽鼻子回道:“那可不行,人民警察也需要聪明的大脑。”
“那正好,你教教我这个。”秦塬从兜里又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周测卷,上面写了个五十八分。我本想趁机换换脑袋放松一下,打起精神一看,却发现他错的题目都不难,大概只是早上太困,脑子转不动而已。
体会到他想安慰我的心情,我也笑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了起来。
秦塬果然也没认真听,讲到一半突然打岔道:“你以后想干什么?”
“没什么。”
“你能不能有点儿别的回答呀?”他撑着脸,右手捣乱似的拽我的袖口。
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浮上我的心头,我一怔,抽回手,说:“真的,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目标明确。”
确实是这样,十几岁的年纪,要去哪里找那么多秦塬呢?有太多和我一样在半山腰踌躇不前的人了,他们看着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羡慕呢?
“警察分很多种,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秦塬笑了,“但是不知道就先努力嘛,知识饿不死人。”
当下,我和秦塬都不知道这番话改变了什么,一切的救赎和改变都需要时间的历练。彼时我只打消了放弃的念头,为了竞赛,为了以更好的样子在未来和他相遇,更加努力了一点儿。
那段时间,我和秦塬时常在图书馆作陪,后来学业繁忙,他不再经常出现,我就为了他把自习的地点挪回了班级。他爱叫我小迟老师,说我人如其名,反应迟钝,经常接不上他的话茬儿,惹得周围的人一顿哄笑。
日子纷飞而过,集训前,我真的赶上了他们的进度,这也代表着我在宁阳最开心的日子彻底结束,即将搬入集训中心,投入新一轮常态化的竞赛练习当中。地点设在郊区,周边不少市县的竞赛生云集于此。秦塬送我过去,拍了拍我的肩,要我加油。
我加油了,但是没用。
第一次测试我拿了第一百三十四名——一共也只有一百七十多个人。
巨大的打击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我曾引以为傲的成绩,在这里不过是最普通的姿态。室友是宁阳本地人,第二十七名,每晚我在熬夜钻研题型时她都在敷面膜和看电视剧,她用实际行动告诉我,有的人就是该走这条路,也有的人就是不该吃这碗饭。
我没有寻求任何人的安慰,母亲、姑母,或者秦塬,少女时代那点儿可怜兮兮的自尊心,让在各大学校做够了“天才”的我,不想被任何人看到落败的姿态。
压力最大的那个月,我几乎天天失眠,闭眼就是cos图像飞舞着朝我跑来,问我为什么还不从集训中心走人。我从噩梦中惊醒,冷汗和眼泪交织在脸上,几乎要窒息。
晚上十点,一个看不见星星的夏夜,我第一次打了秦塬的电话,陌生的座机号码,他不一定会接。
听筒传来一声声等待音,我反而在巨大的紧张中感受到了一丝心安,对面接起,空气里传来听筒微弱的电流声和室友轻微的鼾声。他问:“哪位?”
我没说话,只静静地听着,那边沉默三秒,然后挂断了。
只是这样就可以安慰我了,我闭上眼,想重新入睡,手机却响了一声,是秦塬的短信。
“李迟,你是胆小鬼。”
后来周末见面,我问他怎么猜出那个电话是我打的。秦塬挖了一勺冰激凌,漫不经心道:“直觉。”
“哪有什么直觉?”我笑道,“你说实话。”
“真的是直觉。”他把冰激凌塞进我嘴里,然后说,“我猜你过得不开心。”
我沉默,微凉的乳脂在嘴里化开。我确实不开心。见我低落,秦塬拍着我的肩膀,说:“说真的,你高考完了想去干什么?”
“我想去北京看升国旗,”我笑着回答,权当是一个玩笑,“很小的时候的愿望,一直没机会实现,也就算了。”
冰激凌吃完,秦塬送我回集训中心。到达大门口时,他突然说:“走不走?”
“什么?”我回头。
“带上身份证,请假,我领你去北京看升国旗。”夕阳在他身后,少年在落日余晖里发光。他又问了一遍,“走不走?”
早上四点,我和秦塬站在了北京的土地上。连夜八个小时的火车,我几乎难以想象,上一秒还在题海里遨游的自己,下一秒就蹲在皇城底下吃泡面了。我说:“太疯狂了。”
“年轻嘛,”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叫我打起精神,“还有一会儿呢,坚持住,不能白来一趟。”
旭日东升,列兵升旗,火红的朝阳和鲜艳的旗帜照耀着山河土地,和它所滋养的年轻一代。我从未觉得日光这么明亮,从未觉得人生朝夕变得如此有意义,永远求不对的导数取值范围,永远算不出的切球大小,在秦塬的身旁,都变得不重要了。
他说:“我会把自己的每一寸都献给这片土地。”
那么庄严,那么坚定。
我说:“留一寸给我。”
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一切的话语都被赋予意义。秦塬拍拍我的肩,说:“一定。”
那天之后,秦塬扎根进了我的生活,我们彼此鼓励、彼此安慰、彼此靠近。在那段漫长而不见天日的岁月里,他的出现给予了我最好的慰藉。后来和朋友提起时,她说是吊桥效应在作祟,我对他那么死心塌地,不过是因为他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恰好出现了。
后来无数次回忆起那个瞬间,我都在心里反驳朋友:不是的,并不是因为有人出现,而是因为出现的那个人是秦塬。
这个故事并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局,来年六月,秦塬考去了他梦想的警校,而我身上却并未发生一夜之间把天堑变通途的奇迹。我的竞赛最终落榜,草草准备的文化课高考,结果也不尽人意,无奈之下我选择了复读。去车站送他上大学时,我鼓足勇气说:“你要等我。”
多一年的分别,这是世界给妄想成为天才的普通人,最好的教训。
“好。”
那一年我们没有联系,我专心备考,而他经历着严苛的警校大一生活。一年后我考去了他的城市,两个校区,三十公里,一段感情,和室友讲起来时他们惊讶得不行。我们聚少离多,相处甚少的高中,并没有什么独特的亲密的回忆。她们问我为什么一开始就认定了他,我说:“直觉。”
真的是直觉,人这一辈子,也就是活那么几个瞬间,只是我的那些瞬间,恰好都有秦塬的存在。
如今我二十八岁,回忆起来,一切巨变原来都有迹可循。大四那年我提出想去北京重温高中那次经历,电话那头传来秦塬不耐烦的声音:“一千块钱的预算,你掏得起?”
我惊讶于他恶劣的态度,也承认这笔钱对我来说的确吃紧,于是只得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
电话被挂断。
再后来,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分手,秦塬拉黑了我,乃至所有同时认识我们的人的微信,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离开我的生活,以至于往后这么多年每次我梦到他的背影,都怀疑是不是真的曾经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巨大的失真感令我一蹶不振,室友说:“这样就是很早就想分手了,可能谈了这么久也不好意思和你提,唉……小迟,你真的爱错人了。”
真的爱错了吗?我站在酒店楼下,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就这么问十多年来的自己。何以琛说过:如果世界上曾有那个人出现,那么其他人都会变成将就。真的是这样,秦塬出现过了,所以哪怕他人间蒸发,哪怕他可能没有像我爱他一样那么爱我,哪怕他可能真的违背信仰进了监狱,我也都无法回头了。
我冲回宴会厅,徐鹏仍在滔滔不绝,我的突然离开和突然出现让他们不解,但我的感情早已战胜了理智,我听见自己说:“哪怕秦塬进了监狱,那也是有苦衷的,我相信他。”
“你没病吧?李迟,”徐鹏皱眉道,“他可是白纸黑字地进去蹲了几年,你说你相信他,凭什么?”
不凭什么,我就是相信他。他可能骗了我的感情,但当年说出“我要当警察”的少年,眼里那道赤诚的光,总不会是骗人的。
那晚我被陈妍连拉带拽地带出宴会厅,再然后项目结束,她拉黑了我的微信。我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姿态,和同学没有交集,过着自己的生活。一切就在那次重逢后归于平淡,唯一不同的就是我和宋何提出了分手,我仍然喜欢着秦塬,我再也骗不了自己。
后来我每天约车,特意留意着有没有叫王涛的司机,最后缘分作祟,一次重逢也没有过。
次年,S市早早进入梅雨季,我撑着伞回家,在楼道里再次看见了秦塬。他似乎很疲惫,雨水浸湿了他身上的每一寸布料。我全无上次的失措,淡定地收了伞,轻声问:“要进去喝一杯茶吗?”
其实我的手一直在抖——他终于想开了吗?敢面对我了吗?
我不敢问,也不敢想,因为要解决的太多了。他到底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进监狱?为什么人间蒸发?为什么不理我又为什么突然出现?一团团的疑云堆积在那根颤巍巍的红线上,我甚至看不清他是否还拽着这段感情,于是只敢拼命拉住自己这边,苛求我们稀薄的缘分能再坚持一会儿。
秦塬点了点头,走进屋里,我给他泡了一杯热茶,我们静默地对坐着。我点了一根烟,我不会抽,但见过,是他上次买的牌子,偶尔路过了就买回来,只点燃了放在桌子一角。
“要去雨里走走吗?”他突然问。我瞬间抬头,愣怔地听他说,“外面在下雨,挺浪漫的。”
“好。”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提这样的要求,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同意,我们拉着彼此的手走入雨幕,泪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彼此的呼吸纠缠交错,几乎要溺毙在这一刻的月光里。我们就像一对普通的恋人,就像没有岁月和误会缔结的隔阂,平稳地爱到现在,平稳地陪在彼此身旁。
我问:“你要解释什么吗?”
“明天,今天好累,我想回去睡觉。”雨幕中,他低低地说。
“我会等你,我们慢慢儿聊。”
我松开他的手,走回楼里时,有种从未有过的心安。
晨间新闻,横跨十年的跨国走私大案告破,嫌犯落网。我在电视上看到了秦塬的照片,目光如炬,穿透了光阴,望进我的眼睛。
没有打码,下面只有两个字——殉职。
来到警局后,我花了一个下午听秦塬的故事。大概内容就是毕业那年,他被选为“6.2”走私大案的卧底警察,伪装成斗殴过失杀人的少年王涛,入狱结识了走私团伙在国内重要的下线王六,并一路深入内部。多年来假借司机身份,晚上开黑车私运货物,逐步摸清组织在国内的网络,并准备于昨晚收网。追击过程中,秦塬及其他三名刑警在城郊械战中殉职,十余人受伤,百余名罪犯落网,特大案告破。
看,一个人的十年岁月,一条年轻的生命,浓缩成文字,也不过短短几行。
“收网前他执意要见你一面。”队长神色凝重,说道,“秦警官是我们的英雄。”
面对这番话,我没哭,只是惊愕,只是不知所措,最后在漫长的沉默里,我问队长:“他会盖国旗吗?我听说每天升国旗用的旗帜都是不一样的,留存封号,如果没用掉,他可以盖这一天的国旗吗?”
我找出网盘里存着的那张照片,青涩的少年眼里却闪着光。他对我说:“要把自己的每一寸都献给这片土地。”
这个小小的要求不知是怎么传达的,没有明面上的通知,但他魂归故里的那一刻,队长和我说,那面旗会替我陪着他。
秦塬给我留了一部分骨灰和一个盒子,我打算将他埋在老家县城,我许多年未回去的故土,再次踏上,竟是带着亡人。
母亲担忧地看着我,问我打算怎么办,她担心我为了秦塬守活寡。事实也确实是这样,我不知未来该如何,我只知道,“秦塬”这两个字,无论以何种形式,都将陪着我,慢慢儿地走过这漫长的一生,因为我无法释怀。
我拒绝了母亲的陪同,独自安置了秦塬,依照他的名字选了一块高地。我明白,他的血流淌在每一条江河里,他的身躯扎根于我脚下每一寸土地,他为他热爱的土地献出了生命,但我希望他来世是一个幸福平凡的人。往后每年的生日愿望,我都要许这个。
后来很多年,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某个最平凡的瞬间,我打开了那个盒子,岁月侵蚀了密码锁,里面是一枚戒指,和一张字条,上面写道——
我将自己交付山河,但李迟,这一寸是留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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