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中国人难管,是因为你要管他;如果你不想管他,中国人并不见得难管。自古以来,中国人就认为“人的身体虽然渺小,却有其优异的性质,在宇宙间居于卓越的位置”,对于这种“顶天立地”的中国人,我们当然不能任意去“管”他,因而塑造了中国人“不被管”“不容易管”的性格。
西方管理,可以说是“管人”与“理事”的乘积。他们“认事不认人,认法不认人”,以至于重“事”(评估绩效)轻“人”(绩效不佳,立即换人)。
为了把人“管”好,令其按照既定的计划去“理事”,心理学家、行为学者真是煞费苦心,绞尽脑汁。一些“硬心肠”的哲学家,也强调客观的理智,不惜“自欺欺人”(西方哲学家当然极不愿意如此,但身处偏道环境,又持偏道思想,往往不幸而致此),制造若干“原罪”“性恶”的论调。英国生物学家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Charles Robert Darwin)固然贬低了“人”的地位,另一位英国生物学家阿尔弗雷德·拉塞尔·华莱士(Alfred Russel Wallace)原本极端反对达尔文的学说,竟然也称:“整个人类,连所谓原始人在内,从生物学去看,都处于与驯化动物相同的位置。”“人”既然等同于“动物”,自然应当好好受“管”。
中国人的观念并非如此。“管理”应该是“管事”与“理人”的乘积。中国人认为宇宙间自然存在的,唯“人”与“物”(人也是物的一种,但因其具有特殊的优异性质,所以异于其余众物而超然万物之上)。
“事”的产生,是“人”与“物”交接的结果,“事在人为”“有人才有事”(没有“人”的“事”与“人”并不相干,等于不存在),因而特重于“人”(有人好办事)。我们要“人”来管“事”,而这些管“事”的人,最好是比自己更贤能的“人才”,我们尊敬他都来不及,岂敢管他?
孔子说:“治理一个拥有千辆兵车的国家(千乘之国),对事要一丝不苟,而对人民要有信用。”管理国家,是“管事”,而不偏重于“管人”。
什么是“理人”呢?孟子把它称为“敬人”,也就是看得起别人的意思。孟子重“义”,他认为“有道德的人(大人),说的话不一定守信(言不必信),做的事不一定果决(行不必果),但留意于通权达变,而以‘义’为衡量的标准(唯义所在)”。守信与果决,本来都是善行,但如不守信或不果决,反而合于“义”,那就可以不守信、不果决,可见“义”是审核的准绳,也是众德的依据。孟子说“君臣有义”,上司(君)与部属(臣)相处的标准(义)是“在下位的敬重上位的(用下敬上),叫作尊重贵人(谓之尊贵)。在上位的敬重下位的(用上敬下),叫作尊重贤人(谓之尊贤)”。这种彼此互“敬”的需求,早已深植于中国人的心中。“敬”的意思,便是“看得起”,中国人常说“承蒙看得起”,内心十分愉快。“看得起”的行为表现在“理”,当我们不“理”某人的时候,表示我们根本看不起他。中国人常常抱怨“他理都不理我”,因为“他心中没有我”(中国人深切希望活在别人的心中,对此十分介意),即“看不起我”,因而不免生气。
中国人的性格,既然是“不能管他”(凭什么管我)、“不能不理他”(为什么不理我),中国式的管理,当然要从“管人”的层次,提升为“理人”。
“理人”重点在“敬”不在“恩”。西方奉行“恩抚家长主义”(benevolent paternalism),老板以家长的态度来照顾工人,改善工作环境,给予各种福利,借以表示恩惠与仁慈,一时颇为有效,却抵不住20世纪30年代经济不景气的冲击,终至根本动摇,违反了“父子主恩,君臣主敬”的道理。现代许多管理者也忘记了此原则,妄想施“恩”,一味讨好部属,结果造成“一团和气,一事无成”的困境。然后回过头来,痛责员工的不仁,竟至对于“关爱员工”的管理(仁治)失去了信心。
“恩”是父子间的事。父子相处,“恩”比“敬”更重要,孟子主张“敬长”而不言“敬亲”,他倡导“亲亲”并且推定“父子责善”为“贼恩之大者”。上司与部属的关系,显然未必是“父子”,与其“施恩”,不如“主敬”。
“敬”的基础,在于“把人当人,不当作禽兽或工具”。孟子常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而在“几希”(这一点点)当中,居然包含了“敬人的心”(恭敬之心,人皆有之),如果连这一点点都不加以重视,很容易“一念之差”,就把员工(人)视同禽兽,甚至于“禽兽不如”了。
“理他”就是“敬他”,而“敬他”的效果则在“敬人者,人恒敬之”。中国人常常“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即使在饮酒的场合,也要“回敬”一番。可见中国人十分相信“感应”的力量,肯定上司用他的心“感”(action),部属就会以他的心“应”(reaction)。
为什么只许“上司用心感,部属以心应”,不容许“部属用心感,上司以心应”呢?原来这也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亦是有意造成中国人不容易管的重大因素之一。孟子一方面鼓励做子女的应该“顺”于父母,却赞成部属对上司“不要顺”(“不要顺”绝非“要不顺”);另一方面又告诉齐宣王说:“上司如果看待部属像手足(君之视臣如手足),那么部属就会把上司视为腹心(则臣视君如腹心);上司看待部属像犬马(君之视臣如犬马),部属就把上司视为路人(则臣视君如国人);至于那些把部属看成没有价值、没有用处的土芥(君之视臣如土芥)的上司,就难怪部属把他当作仇人一般看待(则臣视君如寇雠)。”
中国人希望“必待上对下好,然后下才对上好”,一旦颠倒过来,在下者先对居上位者示好,那就是众人所不齿的“谄媚”“拍马屁”“巴结权贵”,十足的“奉承之徒”。
有人认为,中国传统只有“治道”而无“政道”,因而指出中国以前仅有“民本”观念而不涉及“民主”。实际上中国人是“寓政道于治道”的。中国人“不好管”的性格,使得历朝帝王,除了“按时纳粮”“不要造反”之外,不敢过多索取,因而在专制政治的情况下,老百姓仍然享有“帝力于我何有哉”的极大自由。中国人难管,即由于这种“政道”,成为所有独裁暴君的克星。
“敬人”的结果,也有引起“不敬”的。孟子要我们首先自我检讨,为什么“我礼敬人,人却不回敬我”(礼人不答)?是由于自己“敬”得不甚周到,还是已经失敬而不自觉?如果确实是自己的失误,当然要反省以正身,务求尽其在我。倘若自省并无失敬,而对方依然“不敬”,就不妨“不理他”,因为“他不过是一个妄诞的人(此亦妄人也已矣)!这样,和禽兽有什么分别呢(则与禽兽奚择哉)?对于禽兽又何必计较呢(于禽兽又何难焉)”。这也是“上不理下,对他冷淡,爱理不理”的一种制裁力。
中国人难管,却本着“合则留,不合则去”的态度,并不主张采取西方那种争取、冲突的手段,这是“劳资和谐”的基础。除非遇到“桀纣暴虐,残民以逞”,万不得已才会“汤武行仁,吊民伐罪”。
《中庸》记载,凡是治理天下国家的,有九种经常不变的纲领,那就是修正己身(修身)、尊重贤人(尊贤)、亲近亲人(亲亲)、恭敬大臣(敬大臣)、体恤群臣(体群臣)、爱民如子(子庶民)、招徕各种技术人员(来百工)、善待远方的人(柔远人)、安抚列国的诸侯(怀诸侯)。其中除修身外,都是讲求“敬人”的道理。怎样“敬人”呢?一是在精神方面提高他的地位(尊其位),二是在物质方面加厚他的待遇(重其禄),双管齐下,还有什么人会不知尽心尽力来“回敬”呢?
中国人难管,我们二十几年来,一直在动用西方的法宝,想要管好中国员工,效果并不理想。中国人太聪明(当然也有人否认,说这正是不聪明的表现,但持此论调的中国人,绝不承认他自己不聪明,理由是,只有他聪明才得以看出这种不聪明),很喜欢取巧,不管用什么方法管他,总有一套应对的办法,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原是中国人的看家本领。难怪学了这么多年,仍然大叹:中国人是世界上最不容易管的。
理人之道,固然“敬人即所以敬己”;礼贤下士,当年刘备三顾茅庐,才使得诸葛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偶尔不免遇到“人中禽兽”,以“不敬”回“敬”,值此讲求效率的时代,“不理他”并非良策,必须进一步追根究底,发掘病源,务求彻底根治,管理者才能心安。
孔子的中心思想是仁,仁即爱。义是仁的显现,仁是义的基础,所以“敬人”必须出乎爱心。上司礼敬部属,如果一心一意期待其正当的回报,便是基于“利”的“私心”;上司爱护部属(是珍惜、关怀,而不是溺爱、施恩),只因为自己既然为人长上,理应如此,则是不溺于利欲的“公心”,事实上也才合“义”。仁应该是自己做出来的(为仁由己),并不是存心做给别人看,而有所企求的。“敬人”者一味等待适当的回“敬”,自身已经“失敬”,难怪会得不到想象中的效果。
出于这个缘故,孔子主张“仁以安人”。他认为管理者的责任,首先在修正自己,并且使所接触的人安适(修己以安人)。孔子十分尊崇尧舜,却也不客气地指出“修正自己,并且使百姓安乐”这件事,恐怕尧舜也难以做到。
有一天,孔子和颜渊、子路两位弟子随兴交谈。子路提起他的抱负说:“我愿意把我的车、马、衣、裘和朋友共同享用,就是用坏了,我也不怨恨!”(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则说:“我希望能不矜夸自己的好处,不把繁难的事情推到别人头上!”(愿无伐善,无施劳。)他们两人,都警觉到“敬人”的重要,只是子路的想法,似乎偏向于经济物质层面,比较粗浅;颜渊则不专重于物质,而兼顾精神层面,境界较高。
后来子路建议孔子也谈一谈自己的心愿,想不到孔子仅仅简要地说:“我要使老年人觉得安稳,朋友们对我信赖,年轻人得到关怀!”(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关怀别人,要使对方不承受任何压力,轻松愉快地受到关怀,是安人的最高境界。中国人生怕欠人家的情,甚至为了怕承受太多的情而故意“不领情”。你敬他,他不免提高警觉:“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战国初期的吴起将军对部属爱护备至,他为了替一个长肿包的士兵除毒,亲自用嘴巴去吸吮那个肿包里的脓。消息传到那个士兵的母亲那里,她竟情不自禁地大哭起来,因为她知道,将军的“爱”使得她的儿子不能不舍命死战。想到儿子必死,做母亲的当然非常悲伤。这种“士为知己者死”的精神,使得中国人处处谨慎,时时提防,不忘“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上司选择部属,部属也考验上司,自古已然。现代组织严密,人浮于事,但是中国人向来“能忍耐,不死心”。他忍着不说,不抗争,也不表现不满,而对于“希望有一天能够幸遇明主,为他拼命”的信念,却永不绝望。
对待中国员工,管他,他偏不服;理他,他又将信将疑。最好的办法,便是“安他”。管理的“安人之道”,乃是居于人所固有的一颗爱心,爱人如己,把人我之见,消除到最低限度。你理他,他不理你,是由于他“患不安”,一旦“安”了,自然会有正当的反应,因为这才是人之常情。
员工的不安,不外乎不会做、不肯做、不敢做、不多做、不当做。不会做的不安,是由于能力不足、技术欠佳、过程不明了,或者标准不确定,所以必须“教他”;不肯做的不安,乃是由于待遇低、工作多,同仁之间相处不愉快,因此要“知他”;不敢做的不安,表现在怕做错,怕挨骂受罚,务必要“谅他”;不多做的不安,则是内心恐惧,生怕功高震主,就应该“信他”;至于不当做的不安,无非已经做错了事,唯恐从此不再受到信任,所以应该“用他”。这“教他”“知他”“谅他”“信他”“用他”,一以“诚”为本,即“仁者无敌”的“安人之道”,如图1-1所示。
图1-1 安人之道与诚的对应关系
中国人最喜欢“自动自发”,他之所以表现得被动、保守、消极、不长进,乃是历来教育的偏失、环境的误导所造成的。对待中国员工,唯有从管人(消极约束)导入理人(积极领导),然后安人(自动自发),由“管”迈向“不管之管”,亦即“有为”而“无为”,才是光明有效的坦途,如图1-2所示。
图1-2 从管人到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