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良善

动机不良善，中国式管理的功效不但很小，而且可能会造成人与人之间互相不信任的严重后遗症。

相传有一天，苏东坡坐禅的时候，好奇地问禅师：“我坐得怎么样？”禅师告诉他：“你坐得很好，活像一尊菩萨。”东坡十分高兴，回来告诉苏小妹：“禅师夸奖我坐禅坐得很好，简直像一尊菩萨。”说完笑个不停。小妹问他笑什么，他说：“我笑禅师坐禅的样子，根本就像一堆牛粪。”小妹听了，对东坡说：“你错了，人家禅师有慈悲心，看谁都像菩萨；而你满脑子都是牛粪，所以看起来人人都是牛粪。”

每个人都是他人的一面镜子，镜外的人怎么想，镜中的人就表现出什么模样。镜中的人百分之百地被反映出来，和镜外的人一模一样。

中国式管理，也是如此。忠厚老实的人看出中国式管理诚实、正直的一面；阴险狡诈的人，看出中国式管理欺骗、邪恶的一面。自己丑陋，看起别人来个个都丑陋；内心喜悦，看起别人来个个都很可爱。

举一例说明一下。

老板甲看见员工丙把机器弄坏了，不但没有当场指责，反而关心他有没有受伤，要不要去看医生。然而，老板甲在员工丙不在场时，交代干部乙要员工丙负责把机器修好，应该赔偿的也照章办理。

对于这种“老板自己做好人，却要干部扮演坏人的角色”，便出现过不同的评价。有人说是老板虚情假意，骗取员工的感情，把坏人推给干部去做，难道员工们会那么傻，相信老板的谎言？何况干部乙也很聪明，自然会告诉员工丙，要求他赔偿或修理机器，根本就是老板的意思，希望员工丙不要见怪，更不必当面揭穿老板的虚假面具，以维持彼此之间的和谐。有人则认为老板不当面指责员工丙的失误，反而关心他的身体有没有受到伤害，实在是以人为本的具体表现。在老板的心目中，员工的人身安全远比机器的完好来得重要。所以，先关心部属，确定部属没有受伤之后，再交由干部乙去处置其余的事宜。因为要不要处罚部属，应不应该赔偿或修理机器，基本上都是干部乙的职责。

老板甲知道“上侵下职”（居上位的人，侵犯了下属的职责）是不合理的做法，经常使得干部不知道如何施展自身的才能，以致长期下来变成唯命是从的奴才，丧失了承上启下的作用。不管老板交代干部乙些什么，干部乙都应该衡量实际情况，做出合理的处置。这样的处置方法原本是互相尊重的正常表现，没有什么好人、坏人的角色之分，何必以小人之心来度君子之腹呢？

也有人认为，干部乙直接把老板甲的交代说给员工丙听，实在是出卖老板的不忠行为。老板甲之所以不直截了当地要求员工丙负什么样的责任，是具有自知之明。因为老板甲知道干部乙比他更明白应该如何处置，所以要尊重干部乙，让他去做决定。不管老板怎样交代，干部都应该合理地处置，才是恪尽职责的好干部，怎么可以看成老板要当好人，却让干部去当坏人呢？难道老板怎么交代，干部便完全接受，老板不交代，干部就可以不理会吗？哪一天真的搞到由老板来直接处理员工的事情，那干部存在的价值在哪里？

为什么这样一个简单的个案居然会产生如此多样化的反应？原因是人心不同，所采取的观点也不一样，这才导致产生不一样的看法。老板甲的动机究竟是真诚地关心员工的安全，还是奸诈地运用嫁祸给干部的手段？恐怕只有老板甲自己才明白，任何局外人的猜测都未必正确。但是，心存忠厚的人，大都往好处想，而自己奸诈或吃过奸诈的苦的人，则常常往坏处去揣测。

实际上，我们用不着费心思猜测这种永远没有证据的事情。我们不妨改变一下思路，从这位老板平时对待干部和员工的情况就可以明确地判断出老板的真实意图。

老板平日十分小气，对待同人相当刻薄寡恩，经常嘴巴说得好听，却没有实际行动，这样的老板一定不会真诚关怀员工。他不过是耍小聪明，想讨好员工，而把责任推给干部，让干部去扮演坏人的角色。长期和这样的老板相处，干部心中自然领悟，用不着费心替老板承担，干脆在员工面前出卖老板，自己心里也觉得舒坦一点。可见动机不良善，中国式管理的功效不但很小，而且可能会造成人与人之间互相不信任的严重后遗症。大家对老板的所作所为，都笑在心里头，根本产生不了什么作用，觉得不过是一场闹剧罢了，白花力气。

真诚的老板，平日十分关心员工，决不把员工当作工具来看待。先关心员工的安全，再交代干部好好处置，便成为尊重员工（不让员工产生自己不如机器重要的错觉，以致丧失了人本该有的尊严，更觉得老板冷漠无情）、尊重干部（不让干部觉得老板有意在自己面前苛责员工，给自己难堪，也使得员工以后看不起自己，增加自己领导上的困难）的合理表现。既然如此，干部在感激老板之余，当然不敢在员工前面出卖老板，只会动脑筋，想办法去处理好这件事。在这种谨慎用心的情况下，通常会处置得十分妥当。老板既然关心部属，自然也会留意处置的方式和结果，使干部和员工也都小心翼翼，不敢轻易有所反应。因而，减少了很多抱怨与不满，大家愉快地把这件意外事故排除掉，以后的日子，不致由于这件事而留下一些过节。

明智的干部，心里十分明白老板并不是直接承担责任的人，凭什么要他做坏人？老板出资金、冒风险，给这么多人提供工作机会，出了事情还要让他去做坏人，那么，请这么多干部做什么？老板事必躬亲，便是对干部不信任的暗示，干部应该自己检讨加紧改善，改变这种不正常的现象才对，怎么可以自己躲在一旁，袖手旁观，让老板去操心？现在老板表现出关心部属的诚意，也是尊重干部的良好作法，干部更应该好好善后，既不能让员工产生怨责，也不能使老板怀疑自己不尽责，或者认为自己没有处理问题的能力。在这种心态下，又有什么理由可以出卖老板，把他看成奸诈、阴险呢？

思虑得不够深入的人，通常采取立即反应的态度，看到这样的个案，不假思索，马上推论这样的老板心术不正，属于阴险、奸诈，喜欢玩弄手段，实在是自曝其短，使人不想进一步和他谈论问题，以免增加负担。

要研究中国式管理，最好明白中华文化的悠久性，各种事态都经过长期的历练和考验，并不是一般人一眼就能够看出其中端倪的。因此，立即反应实在十分危险，不如冷静下来，更深一层思虑，细细体会其中所蕴含的道理，才不致忽然冒出自己的浅见而贻笑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