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早晨八点,潜水学校的狗就已经在拉扯它的链条了。它双腿直立,将满是疮痂的棕色脑袋伸到屋顶露台的墙外,冲下方的海滩咆哮着。巴勃罗正朝着两个刷墙的墨西哥人大喊大叫。他们不可能朝他吼回去,因为他们没有法律文件支持他们朝他竖中指。狗叫得越大声,巴勃罗喊得也越起劲。
我今天要给巴勃罗的狗以自由。
我走到潜水学校旁的普拉亚咖啡馆,点了一杯我最爱的告尔多咖啡。鉴于我在咖啡屋接受了六天培训来精进我的打奶泡技术,这会儿当然想看看这儿的服务生是怎样打奶泡的。服务生的黑色头发抹了发胶,根根朝着不同方向竖起。为了对付重力,他的头发要做的可多了。我能盯着它们看一个小时,甚至忘记要放生巴勃罗的狗。告尔多咖啡用的是保质期较长的牛奶,这是沙漠里最常用的一种牛奶。这种牛奶被形容为“具有商业稳定性”。
“我们为了从奶牛乳房里挤出一桶生牛奶而跋山涉水,我们已离家千里。”
这是我到咖啡屋工作的第一天,我老板用她温柔而悲伤的声音告诉我的。我仍然常常想到这句话。我会思考她是怎么想的,家就是生牛奶所在之地?
潜水教练们正推着塑料汽油罐和氧气罐穿过沙滩。他们的船在那片用绳子特别隔出来的海域等着他们。什么时候才是放生巴勃罗的狗的最佳时机呢?
我起身去找女厕所,路上会撞见一个村里的酒鬼配着晨间白兰地吃一盘鲜艳的橙黄色薯片。女厕所的门看起来就像西部牛仔电影里酒吧的双开式弹簧门一样,上面装着被涂成白色的板条。我在西部片里看到过,郁郁寡欢的陌生人走进来的时候,酒吧老板会满腹狐疑地盯着他。我正在方便时,有个人走进了旁边的隔间。隔间的隔板和地板之间有缝隙,我可以看出那是个男人。他穿着黑色皮鞋,侧边有金色鞋扣。他好像在等我,因为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能听见他的呼吸,可他的脚始终没移动过。他潜伏着,我突然觉得自己被监视了。也许他能看到我,裙子被我提到了腰间。不然他为什么只是站在那里呢?我等了几秒钟,等他采取行动或者离开,可他并没有。我有点慌了。我迅速拉下裙子,推开门,跑去找服务生。
他在咖啡机前忙活,一边烤着面包,一边还榨着橙汁。
“不好意思,有个男人在女厕所里。”
服务生抓住搭在肩膀上的布,擦了擦沾着奶的不锈钢搅拌棒,然后转身从烤架上拿出不太新鲜的法棍,放到盘子上。
“什么?”
我的腿在颤抖,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如此害怕。“有个男人在女厕所里。他从门下面偷看我。他身上可能有刀。”
服务生摇摇头,面露不悦。他不想离开咖啡机,咖啡机的不锈钢管下,各种杯子已经多得排成一行。做各式各样的咖啡是很复杂的,每种咖啡都要配上不同款型和样式的咖啡杯或玻璃杯。“也许你走到男厕所去了?它们挨在一起的。”
“没有,我觉得他很危险。”
于是我俩飞快走到了标有“女厕所”字样的门前,那三个字被粗糙地写在一块由红色蕾丝装饰的扇形牌上,他飞起一脚把门踹开。
一个女人站在洗手台边洗手。她年纪和我相仿,穿着一条蓝色丝绒紧身短裤,金色头发编成了一条粗辫子。服务员用西班牙语问她是否曾在女厕所里看到一个男人,她摇摇头,继续洗手,这时服务员用穿靴子的脚踢开了另一扇门。
“这里唯一的男人就是你。”女人对服务员说。她说话带着德国口音。
我低头盯着地板,感到羞愧万分。眼睛朝下看时,我发现这个扎着金色辫子的女人穿了一双男鞋,就是刚刚我在隔间里看到的那双侧边有金色鞋扣的黑色皮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脸涨得通红,和刚才一样的惶恐又在我胸口翻涌。服务员举起他的双手,踏步离开了女厕所,只留下我和那个女人。
我们沉默地站着。为了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我洗了洗手,却不知道该怎么关水龙头。她用手掌重重拍了一下水龙头,水就停了。当我抬头看向洗手台上方的镜子时,我发现她在斜眼看我,她的眼睛是绿色的。她和我年纪相仿,眉毛粗黑,有一头金色的直发。
“这是男式舞鞋,”她说,“我从山上的二手店里淘来的。我就在那儿工作。”
我用湿漉漉的手来回拨弄着头发。我一绺一绺的头发卷了起来,她则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泰然自若。
“夏天我在店里做缝纫,他们就给了我这双鞋。”她拽了拽辫子的末端。
“我在附近看到过你和你母亲。”
村里的广场上,一个男人正用他卡车上的扩音器大喊着什么。他在叫卖甜瓜,很显然他心情不太好,因为他的手砰的一声拍在喇叭上。
“是的,我母亲是这儿一个诊所的病人。”我听起来就像一个失败者。出于某种原因,我想要博取她的好感,可是我又很难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我的心还在狂跳,T恤上也都是水渍。她又高又瘦,晒黑的手腕上戴着两只银手镯。
“我和男友在这里有一栋房子。大多数的夏天我们都会来这里。今天店里有很多缝补的活儿,做完我们就开车去罗达基拉尔吃晚餐。我很喜欢在凉爽的夜里开车兜风。”
她的生活就是我想要的那种。她的手指还在拨弄着辫子。
“你打算开车带你母亲四处转转吗?”
我告诉她我们必须去诊所取我们租来的车,但我不会开车,而露丝的腿又有问题。
“为什么你不会开车?”
“我考了四次都没通过驾驶资格考试。”
“不可能吧。”
“我的理论考试也没及格。”
她噘起嘴,用她那狭长的眼睛盯着我的头发。
“你会骑马吗?”
“不会。”
“我三岁就开始骑马了。”
显然我没有什么可以向别人介绍的。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说。在不跑起来的状态下,我尽可能快速地离开了女厕所。
我该去哪儿?我无处可去。我母亲办抵押贷款的那个公司墙上的海报便展示了这种恐惧,我们共有的恐惧。他们说得一点也没错。我来到普拉亚咖啡屋附近的广场,假装要去买一个西瓜。
我会把西瓜皮留着喂母鸡,它们在炎炎夏日居然还能下蛋,真是奇迹。那些是贝德拉太太的母鸡,贝德拉先生因反抗佛朗哥的法西斯军队,死在了西班牙内战中。
那个卖西瓜的不是男人,而是一个女人。
她坐在货车的驾驶座上,用她棕色的小手把喇叭按得哔哔响。我感到很困惑。之前出现在我脑海里的形象是一个满脸胡茬、大汗淋漓的男司机,可现实里却是一个头戴草帽的中年女人。她的蓝色长裙上满是穿过沙漠公路时沾上的灰尘,巨大的乳房整个垂在方向盘上。
这时我突然想起,自己的咖啡还没喝完。
我回到普拉亚咖啡屋,大口喝完我的告尔多咖啡,就像那个乡村酒鬼大口灌下他的晨间白兰地一样。
她就在那儿。
穿着男式皮鞋的那个女人就站在我的桌子旁。她高大挺拔,像个女兵。她正眺望着大海。你可以看到那些轮船,看到孩子们套着巨大的塑料泳圈游泳,看到游客们将雨伞、椅子和毛巾摆放在沙滩上。潜水学校的船现在满载装备,驶入海中。那条棕色的德国牧羊犬仍在不停地拉扯着它的锁链,我还没能将它放生。
“我叫英格丽德·鲍尔。”
她站得离我这么近做什么?
“我是索菲,索菲亚是我的希腊名字。”
“你好,佐菲。”
她念我名字的方式让我感觉自己仿佛拥有了另一种人生。我为我那可怜的白色人字拖感到羞耻,它们在夏天都要变成灰色了。
“你的嘴唇都被太阳晒裂了,”她说,“就像安达卢西亚树上的杏仁在成熟时会开裂一样。”
巴勃罗的狗开始咆哮。
英格丽德抬头看向潜水学校的屋顶露台。“那条德国牧羊犬是一条工作犬,不应该整天被铁链拴着。”
“它是巴勃罗的。每个人都讨厌巴勃罗。”
“我知道。”
“今天我要放了这条狗。”
“哦?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
她抬头仰望天空。“当你解开链条时,你会和它进行眼神交流吗?”
“会吧。”
“错,千万不要那样做。当你靠近它时,你的身体会像树一样保持静止吗?”
“树从来都不是静止的。”
“那就像一根木头。”
“好,我会像一根木头一样保持静止。”
“像一片树叶。”
“树叶也从来不是静止的。”
她仍然望着天空。“有个问题,佐菲。巴勃罗的狗遭受了严重虐待,获得自由后它将会不知所措。这条狗会在村子里乱跑,吃掉所有的婴儿。如果你要放掉它,你就得把它带到山里去,让它自在奔跑。那样它才是真正获得了自由。”
“可是它会在山里缺水而死。”
现在她开始盯着我看了。“哪个更糟糕?每天被铁链拴着,有一碗水可以喝,还是自由自在,但可能会渴死?”她左眉高高挑起,好像在问, 你是不是有点神经质?你叫来一个服务员踢开两道门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男人,你不知道如何关水龙头,你不知道怎么开车,你还想放生一条恶狗 。
她问我是否愿意去沙滩上走走。
我愿意。
我踢掉我的人字拖,我们跳过了将咖啡馆露台和沙滩分隔开的三级水泥台阶。这一跳好像别有深意,我们不是走下那些台阶,而是同时跑了起来。我们飞快地跑过沙滩,似乎在追逐着什么我们肉眼看不到,却知道就在那儿的东西。过了一会儿,我们放慢了速度,沿着海岸漫步。英格丽德脱掉了她的鞋子,她看着我,然后把它们扔到了海里。
我听见自己喊着别别别。我一把撩起我的裙子,跑到海里想把它们捞起来。当海浪涌到我胸部的位置时,我从海里走出来,把鞋子还给了她。
她双手各提着一只鞋子摇晃,把水甩掉,然后笑了。“我的天,这双鞋子。我不是故意要吓唬你的,佐菲。”
“这不是你的错。不过我确实吓坏了。”
我为什么那么说?我真的吓坏了吗?
我们继续走着,避开孩子们和父母一起堆好的沙滩城堡,那些城堡构造复杂,还有护城河和塔楼。一个约莫七岁的女孩自腰部以下都被埋在了沙子里,她的三个姐妹则用沙子堆出一条美人鱼的尾巴。我们从她身上跳过去,又开始奔跑,一直跑到沙滩的尽头。我在有一堆黑色海藻的岩石边停下,英格丽德也是。我们肩并肩仰面躺下,凝望蓝色天空中飘浮着的一只蓝色风筝。我可以听到她的呼吸声。风筝突然破裂,开始下坠。我真希望我此前的人生也可以随滚滚波涛一起逝去,然后重新开始一种不同的生活,可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实现。
英格丽德短裤背面口袋里的手机在响。她翻身去拿手机,我也翻了个身,我们就这样靠得更近。我开裂的嘴唇覆在她柔软的双唇上,我们亲吻起来。海浪来袭。我闭上眼睛,感觉到海水没过了脚踝,脑海中浮现出我笔记本电脑的屏保,电子天空里的星座,粉红色的光线旋涡,它们由气体和灰尘构成。手机还在响着,我们仍在继续接吻,她握住我被水母蜇伤的肩膀,压着我的紫色伤痕。伤口很疼,可我不在乎,接着她推开我去接电话。
“我在沙滩上,马蒂,你能听到海的声音吗?”她握着手机朝向海浪,可绿色的眼睛却斜看着我,同时用唇语说, 我迟到了,太迟了 。好像不管是什么让她迟到了,都是我的错。
我很困惑,于是起身离开。
然后我听到她喊我的名字,我没有转身。被姐妹们埋在沙子里的美人鱼女孩现在已经有了一整条扇形尾巴,上面装饰着贝壳和小鹅卵石。
“佐菲佐菲佐菲。”
我茫然地继续走着。我让一些事情发生了。我的身体有些摇晃,我知道我压抑自己太久,这种压抑的感觉充斥我的身体和皮肤。“人类学”(anthropology)一词来源于希腊语的anthropos(人类的)和logia(学科)。如果人类学就是研究几百万年前诞生的人的学科,那么,原来我并没有将自己研究透彻。我研究了土著文化、玛雅象形文字和一家日本汽车制造商的公司文化,我写了数篇研究多种其他社会的内部逻辑的论文,然而我对自身的逻辑一无所知。突然间,刚刚经历的一切成了发生在我身上最美好的事情。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她压到我胳膊上水母蜇出的伤口时的感觉。
她在广场上喝着蜜桃茶,感觉很热,因为她那件蓝黑方格衬衫适合在安达卢西亚的冬天穿,而不是夏天。她自认为穿着工装衬衫就是个牛仔了,总是孑然一身,独来独往,一个人在夜里望着远方的山脉,说:“我的上帝,看那些星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