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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麦斯医生

为了治病,我们开始了长途跋涉。带我们去戈麦斯诊所的出租车司机无法体会到我们有多么紧张,当下的关头又有多重要。

治疗母亲腿病的新篇章开始了,我们来到了西班牙南部的半沙漠地区。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为了支付戈麦斯诊所的治疗费,我们不得不再次抵押了露丝的房子。治疗费一共两万五千欧元,我从记事起就一直在研究母亲的症状,这一次的治疗可算得上是一笔庞大的费用。

二十五岁的我有二十年的时间都在进行着自己的调查。也许还要更久。四岁时我问母亲头疼是什么意思。她告诉我头疼就像脑袋里有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后来我成了一个优秀的读心者,她的脑袋就像是我的脑袋。那脑袋里总是有很多扇门砰砰地关上,而我是主要目击者。

倘若我把自己看作一个虽然不太情愿却仍渴求正义的侦探,那她的疾病岂不是一个悬而未破的案子?若果真如此,那么谁是罪犯,谁又是受害者呢?努力尝试去破译她的疼痛以及触发这些疼痛的因素,对于一个人类学家而言,是一种很好的训练。有好几次我以为自己即将获得启示,揭露真相,却换来又一次的挫败,露丝又会表现出一种全新的神秘症状,医生也给她开了一种全新的神秘药方。英国的医生最近给她的脚开的药是抗抑郁的。她告诉我,那些药可以用来治疗脚上的神经末梢。

诊所距离卡沃内拉斯小镇不远,这座小镇因为水泥工厂而出名,开车要三十分钟。母亲和我坐在出租车后排冷得直哆嗦,车上的空调把沙漠的炎热切换成了俄罗斯的寒冬。司机告诉我们卡沃内拉斯的意思是煤仓,这里的山脉曾被一片森林覆盖,人们为了采煤把树木都砍光了。为了用火炉取暖,所有的一切都被剥夺殆尽。

我问他介不介意把空调温度调高点。

他坚持说空调是自动的,不受他控制,不过他可以告诉我们,去哪里能找到水质清澈的沙滩。

“最好的沙滩是Playa de Los Muertos,意为‘死者海滩’。它在离小镇五公里远的南边。你们得沿着山路往下走二十分钟,因为没有马路通向那里。”

露丝身体前倾,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来这里是因为我有骨病,不能走路。”她冲着反光镜上挂着的塑料念珠皱了皱眉头。露丝是一名忠诚的无神论者,自从我父亲改变宗教信仰之后,她的立场也变得愈发坚定。

车内极寒的空气将她的嘴唇冻得发青。“说起那个死者海滩,”她哆嗦着说,“我还没去过那儿,不过我明白在清澈的海水里游泳比在地狱般的火炉里烘烤要吸引人多了,世界上的树木也不会因此被砍伐,每一座山也不会因采煤而被掏空。”

她的约克郡口音突然变得很明显,每当她沉浸在争论中时便会这样。

司机的注意力却集中在停在方向盘上的一只苍蝇身上。“或许你们需要订我的车返程?”

“这取决于你车里的温度。”

出租车里变得暖和了,她那被冻青的薄嘴唇略微张开,露出一个类似于微笑的表情。

我们不再被困在俄罗斯或者瑞典的寒冬里。

我打开了窗户。山谷被覆盖在白色的塑料里,就和救援站的学生描述的一样。如干枯皮肤般荒凉的农场吞噬着这片土地。热风吹起我的头发,挡住了眼睛,露丝把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那里因为被水母蜇伤还隐隐刺痛。我不敢换个感觉没那么疼的姿势,因为我知道她心里害怕,所以我必须装作自己不疼的样子。她没有可以祈求宽恕或好运的上帝。事实上,比起上帝,她更依赖人性的善良和止痛药。

司机开车驶入戈麦斯诊所的庭院,庭院四周环绕着棕榈树。我们瞥见了介绍手册里描述的花园,一个“微型绿洲、生态胜地”。两只野生鸽子卧在合欢树下,蜷缩在彼此的羽翼下。

诊所坐落在一座枯焦的山里,是一栋砌着奶油色大理石外墙的穹顶建筑,看上去宛如一个倒置的巨大茶杯。我在谷歌上对着它研究了无数次,可网页还是无法传达身临其境时感受到的那份静谧和安宁。诊所的入口是全玻璃结构,和外墙构成鲜明对比。穹顶周围种植着茂密的荆棘灌木和低矮缠结的银色仙人掌,灌木盛开着紫色的小花。沙砾铺成的入口处直通庭院,出租车一路通行,最后停在一辆小型的专线巴士的旁边。

下车后,我和露丝花了十四分钟走到玻璃门处。它们似乎已预料到我们的到来,静静地保持着半掩的状态,无须我们请求就满足了我们入内的愿望。

我凝视着山脚下蔚蓝的地中海,内心一片平静。

当前台叫到帕帕斯特吉亚迪斯夫人的名字时,我挽着露丝的胳膊,在大理石地板上蹒跚着过去。是的,我们一起蹒跚而行。二十五岁的我,为了和母亲保持同步,只能和她一起慢慢走着。我的腿就是她的腿,我们一起找到一个一致的步调愉快前进。正如大人带着刚从爬行进阶到行走的孩子一起行走一样,当父母需要一条胳膊来倚靠时,成年的子女也会和他们一起这样走下去。今天的早些时候,我母亲独自去超市给自己买了些发夹。她甚至都没有带上一根可倚靠的拐杖,不过对此我也不愿再去想什么。

诊所的接待员给我指路,我见到了一位等候在轮椅旁的护士。把露丝交给别人让我松了一口气,我跟在护士身后,欣赏她推着轮椅、摇摆臀部的样子。她的长发富有光泽,上面系着一根白色的缎带。这完全是另一种风格的步伐,全然没有痛苦,没有对亲人的依附,也没有妥协。她走过闪闪发光的大理石走廊时,脚上那双灰色羊皮高跟鞋发出鸡蛋壳破裂般的声音。走到一扇门前,她停住了,敲门后等在外面,“戈麦斯先生”这几个字用金色颜料写在一块抛光的木制名牌上。

她的指甲上涂了一层深红的指甲油,光泽艳丽。

我们离开家,不远万里,最终到达这个弯曲的走廊,琥珀色的纹理在大理石墙壁上穿行,这既是一次朝圣之旅,也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多年来,英国一众医学专家在黑暗中摸索寻求一个诊断结论,却迷惑不解,无奈离去。这是最后的旅程,我相信母亲也清楚这一点。这时我们听见一个男子用西班牙语说了些什么。护士推开厚重的大门,点头示意我推着露丝进屋,好像在说, 现在她归你负责了

戈麦斯医生是我连续几个月仔细搜寻找到的著名外科医生。他看上去六十岁出头,几乎满头银发,不过,他的脑袋左侧有一撮头发是纯白色的,十分显眼。他穿着一身细条纹西装,双手晒得黝黑,一双蓝色的眼睛透露着敏锐。

“谢谢你,阳光护士。”他对护士说道。好像对于一个杰出的肌肉骨骼疾病专家来说,用天气命名他的员工是再正常不过的。她依然开着门,思绪好像已经漫游至内华达山脉。

他提高了嗓门,用西班牙语重复道:“谢谢你,阳光护士。”

这次她关上了门。我听到她的鞋跟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的敲击声,起初还算平稳,后来突然变快。她跑了起来。那鞋跟的回声在她离开房间后仍然长久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戈麦斯医生说着一口带美国口音的英语。

“请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露丝看上去有些困惑。“呃,那其实是我想让 告诉 的。”

戈麦斯医生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两颗镶金的门牙。这让我想起自己攻读人类学学位第一年时研究的男性人类头骨上的牙齿,我们的任务是推断他的饮食规律。那些牙齿上满是龋洞,大概是咀嚼坚硬谷物造成的。通过对头骨的进一步详细检查,我发现一个较大的牙洞里塞着一小块亚麻布。亚麻布在香柏油里浸过,能够减轻疼痛,防止感染。

戈麦斯医生的语气忽而平易近人,忽而又严肃正式。“我一直在看你的信息,帕帕斯特吉亚迪斯夫人。你做了好些年的图书管理员?”

“对,我因为身体不好提前退休了。”

“你愿意暂停工作吗?”

“是的。”

“所以,你不是因为身体原因才退休的?”

“多种原因的综合吧。”

“我知道了。”他看起来没有不耐烦,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

“我的工作内容是给书籍编写索引,并登记分类。”她说。

他点点头,转头盯着电脑屏幕。当我们等待他的回应时,我趁机环顾了一下诊疗室四周。这里布置简单,一个洗手台,一张带轮子的升降床,床的不远处摆放着一盏银色的台灯。

他的桌子后面是一个书橱,里面摆满了皮面装订的图书。然后我发现有个什么东西正在看着我。它的眼睛明亮而神秘。在墙中间的一个储物架上放着一个玻璃盒子,一只被制成标本的灰色猴子蜷缩在里面,向它的人类兄弟姐妹投去永恒而冰冷的凝望。

“帕帕斯特吉亚迪斯夫人,你的名字是露丝。”

“是的。”

他毫不费力地念出帕帕斯特吉亚迪斯这个名字,就好像念的是琼·史密斯一样。

“我可以叫你露丝吗?”

“当然可以,毕竟这就是我的名字嘛。我女儿就叫我露丝,没什么理由你不能这么叫我。”

戈麦斯医生对我笑了笑。“你叫你母亲露丝?”

这是三天里我第二次被问到这个问题了。

“是的。”我迅速回答道,似乎这个问题毫不重要。“能问问该如何称呼您吗,戈麦斯医生?”

“当然可以。我是一名医疗顾问,所以我是戈麦斯医生。不过,这个称呼太过正式了,你们叫我戈麦斯也没关系。”

“知道这一点很有用。”我母亲抬起胳膊,确认她发髻上的发夹是否还在那里。

“帕帕斯特吉亚迪斯夫人,你才六十四岁?”

“六十四岁,风烛残年了。”

难道他忘记自己已经得到允许,可以直呼新病人的名字?

“所以,你三十九岁的时候生了你女儿?”

露丝咳嗽起来,仿佛是为了清一清喉咙,然后点点头,又咳起来。戈麦斯也开始咳嗽,接着他也清了清喉咙,用手指捋了捋他那一撮白发。露丝挪了挪她的右腿,叹了口气。戈麦斯挪了挪他的左腿,也叹了口气。

我不确定他是否在模仿她或者取笑她。如果他们是在用咳嗽和叹息的方式交谈,那他们是不是很懂对方的心思呢?

“欢迎你来到我的诊所,露丝。”

他伸出手,我的母亲身体前倾,似乎要去回握他的手,但突然又停住了。他的手悬在空中。显然他们的无声交流没有得到她的信任。

“索菲亚,给我一张纸巾。”她说。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然后代表我母亲和戈麦斯医生握了握手。我的胳膊就是她的胳膊。

“你就是帕帕斯特吉亚迪斯小姐?”他强调了下“小姐”,听起来就像是“小姐儿”。

“索菲亚是我的独女。”

“你有儿子吗?”

“我说过了,她是我唯一的孩子。”

“露丝,”他面带笑容,“我想你很快就要打喷嚏了。今天空气里有花粉吗?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花粉?”露丝看上去有些不快,“我们在荒漠里。据我所知这里没有花。”

戈麦斯模仿着她的样子,也表现得有些不快。

“过会儿我会带你去游览我们的花园,你会看到你不认识的花。紫色的补血草,多刺的枣灌木,腓尼基刺柏,以及从附近的塔韦尔纳斯移植的各种灌木,绝对能讨你欢心。”

他走向她的轮椅,跪在她脚下,望着她的眼睛。她开始打喷嚏。“再给我一张纸巾,索菲亚。”

我照做了。她现在有了两张纸巾,一手一张。

“我的左臂总是在打完喷嚏后疼痛,”她说,“那是一种尖锐的撕裂般的疼痛。我必须握住我的手臂,直到打完喷嚏。”

“哪里疼?”

“肘关节里面疼。”

“好的。我们会给你做一个全面的神经检查,包括颅内神经检查。”

“我的左手还有慢性指关节疼痛。”

作为回应,他朝着猴子的方向摇了摇自己的左手手指,似乎在鼓励它也这么做。

过了一会儿,他转向我。

“我能看出你们很相像。不过,帕帕斯特吉亚迪斯小姐儿,你的肤色更深,有点灰黄,头发接近黑色,而你母亲的头发是浅棕色的。你的鼻子比她的更长,眼睛是棕色的,而你母亲的眼睛和我的眼睛一样是蓝色的。”

“我父亲是希腊人,但我出生在英国。”

我不确定拥有灰黄的皮肤这一评价算是种侮辱还是恭维。

“那你和我一样,”他说,“我的父亲是西班牙人,但我母亲是美国人。我在波士顿长大。”

“和我的笔记本电脑一样。美国设计,中国制造。”

“是的,身份总是难以固定,帕帕斯特吉亚迪斯小姐儿。”

“我来自约克郡的赫尔附近。”露丝突然宣布道,似乎感觉自己被遗忘了。

当戈麦斯伸手准备去抓母亲右脚的时候,母亲自动把右脚伸了出去,宛如呈上一份礼物。戈麦斯开始用拇指和食指按压她的脚趾,而我和玻璃盒里的猴子一起在一旁观看着。

他的拇指移向她的脚踝。“这是距骨。刚才我按的是趾骨,你能感觉到我手指的力量吗?”

露丝摇摇头。“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我的脚没有知觉。”

戈麦斯点点头,好像他已经知道结果会是这样。“你的精神如何呢?”他问道,语气听上去像是在询问一根叫作“精神”的骨头。

“还不错。”

我弯下腰,捡起她的鞋子。

“不,”戈麦斯说,“请先不要着急给她穿鞋。”他开始查看我母亲的右脚底。

“你这里,还有这里都有溃疡。你查过糖尿病吗?”

“哦,查过。”她说。

“这些溃疡只是皮肤表层的一小块,但已经受到了轻微感染。我们必须马上对症治疗。”

露丝严肃地点点头,但她看上去是高兴的。“糖尿病,”她大声说道,“也许那就是原因。”

他好像不太想继续这段谈话,因为他站了起来,走到洗手台那里去洗了洗手。他一边伸手拿纸巾一边转向我。“或许你对我诊所的建筑结构感兴趣?”

的确 感兴趣。我告诉他,据我所知,最早的穹顶建筑由猛犸象的长牙和骨头建造而成。

“没错。你们的海滩公寓是长方形的。不过至少它有海景。”

“那个公寓不好,”露丝打断了我们,“我觉得那公寓就是一个建在噪音上的长方体。它有一个混凝土露台,那本应是私人空间,但因为正好在沙滩上,反而失去了私密性。我女儿总是喜欢坐在那儿看着电脑,这样就可以避开我。”

露丝发起牢骚来滔滔不绝。“晚上,沙滩上有给孩子们看的魔术秀,太吵闹了。饭店里碟子咣当碰撞的声音,游客们大喊大叫的声音,机动自行车的声音,孩子们尖叫的声音,放烟花的声音。除非索菲亚推我去沙滩,否则我从来不去海边,而且那里一直很热。”

“帕帕斯特吉亚迪斯夫人,那样的话,我会把海带到你面前。”

露丝用门牙咬住下嘴唇,就这样保持了一会儿,然后松开。“我发现西班牙南部的食物都很难消化。”

“很抱歉听到你这么说。”他的蓝眼睛闪着光,眼神落在她的肚子上,就像一只蝴蝶栖息在花朵上。

母亲这几年来瘦了不少。她的身体萎缩了,似乎还变得越来越矮,曾经及膝的连衣裙现在掉到了脚踝上面。我提醒自己,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依然风姿绰约。她总是把头发绾成一个髻,用一个发夹固定在合适的位置,每隔三个月,银色头发冒了出来,她就会请染发师把头发裹在箔纸里染色,这是她的一项固定消费。染发师是个时髦前卫的人,把自己的头发全剃光了。她建议我也把头发都剃光,因为一到雨天,我那黑色卷发便总是任性地打卷,毛糙得很,而下雨天时常有。

我把她剃头的行为视作一个我无法参与的仪式。那时我在想,她是不是把自己的头发看作过去的重量,根据印度教的传统,甩掉它就象征着朝未来前进。但是她告诉我(说话时嘴里还叼着一块箔纸),她剃掉头发是因为这样最省事。而我头发的重量根本就算不上我的负担。

“索菲亚·伊琳娜,请坐。”

戈麦斯拍了拍他电脑对面的椅子,漫不经心地叫出我护照上写的全名。我听从他的指示坐下来,然后他把电脑屏幕转给我看,屏幕上有一张黑白图像,我母亲的名字显示在上面:

R.B.帕帕斯特吉亚迪斯(女)

他现在站到了我的身后。我闻到了他的洗手皂里那一丝苦苦的药味,也许是鼠尾草。

“你现在看到的是你母亲脊柱的高清X光片。这是后视图。”

“好的,”我说,“这是我让英国的医生寄给你们的,现在这片子已经过期了。”

“是的,我们诊所会重新拍片进行比对。我们在找其中的不同寻常之处。”他的手指从屏幕移到桌子上立着的灰色小收音机上,按下了按钮。“不好意思,我想听听政府紧缩计划的最新进展。”

我们听着西班牙语的新闻广播,时不时被戈麦斯打断,听他告诉我们电台里出现的西班牙财政分析师的名字。露丝皱了皱眉头,似乎要问怎么回事——他真的是医生吗——这时戈麦斯开口了,大金牙十分炫目。

“是的,我当然是医生,帕帕斯特吉亚迪斯夫人。今天下午我要和你一起检查一遍你的用药。当然,我有药物的具体信息,但是我想让你告诉我,哪些药是你最为依赖的,哪些是你可以停用的。还有,一定会让你高兴的是,天气预报说西班牙大部分地区都将阳光明媚,空气干燥。”

露丝在轮椅里动来动去。“我需要一杯水。”

“好的。”他走到洗手台边,用塑料杯接满水递给她。

“喝自来水安全吗?”

“当然。”

我看着母亲喝了一小口那浑浊的水。这种水称她的心吗?戈麦斯让她伸出舌头。

“伸出舌头?为什么?”

“舌头能直观表现出我们身体大致的健康状况。”

露丝照做了。

戈麦斯背对着我,他似乎能用直觉感知到我正盯着架子上那只毛绒猴。

“那是坦桑尼亚的长尾黑颚猴。一座高压电缆塔杀死了它,然后它被我的一个病人带去了动物标本剥制师那里。一番考虑后我接受了他的礼物,因为长尾黑颚猴有很多人类的特性,包括会得高血压和焦虑症。”他仍然专心地盯着我母亲的舌头。“我们没能看到它的蓝色阴囊和红色阴茎。我想是剥制师把它们摘除了。我们也必须要靠想象才能知道这小子是如何与它的兄弟姐妹在林间嬉戏的。”他轻轻敲了下母亲的膝盖,她的舌头就缩回嘴里。“谢谢你,露丝。你要水喝是正确的。你的舌头告诉我你脱水了。”

“是的,我总是感到口渴。索菲亚却懒得夜里在我床边放上一杯水。”

“帕帕斯特吉亚迪斯夫人,你们来自约克郡的哪个地方?”

“沃特。波克灵顿以东五英里的一个村庄。”

“沃特。”他重复了一遍,他的金牙展露无遗。他转向我说道:“索菲亚·伊琳娜,我觉得你似乎很想放了这只被阉割的小猴子,这样它就能在屋子里活蹦乱跳,或者阅读我那套旧版的塞万提斯全集。但是你首先得释放你自己。”他的眼睛很蓝,像一道能切割石头的激光。“我需要和帕帕斯特吉亚迪斯夫人聊聊,制定一个治疗方案。这事我俩必须单独讨论。”

“不,她必须留下。”露丝用指关节在轮椅一侧的扶手上敲了敲。“我不会在一个陌生的国家放弃自己的药物治疗。索菲亚是唯一知道所有情况的人。”

戈麦斯朝我摇了摇手指。“为什么你要在接待处干等两个小时呢?真没必要,你应该在我的诊所门口乘上小巴士离开。车子会带你到卡沃内拉斯的沙滩附近。从医院到镇上开车只需二十分钟。”

露丝看上去被激怒了,可是戈麦斯没有理会她。“索菲亚·伊琳娜,我建议你现在就出发。现在是中午十二点,我们下午两点见。”

“我希望我能好好游一次泳。”我母亲说。

“想要更多享受是件好事,帕帕斯特吉亚迪斯夫人。”

“但愿吧。”露丝叹气道。

“但愿什么?”戈麦斯跪在地上,用听诊器听她的心跳。

“要是我也能游泳,沐浴在阳光下就好了。”

“啊,那将会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他又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的语气有些模棱两可。似是戏谑,又带着友好。这有点古怪。我伸手按了按露丝的手,想对她说再见,但是戈麦斯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她的心跳。于是我亲了亲她的头顶。

母亲说了声“哎哟!”。

她闭着双眼,脑袋后仰,好像正在经受痛楚,又像是感到了极大的喜悦,令人难以捉摸。

当我到达水泥厂对面空寂无人的沙滩时,正值烈日当空。我走向一排煤气罐旁边的一家小店,向一个和善的服务生点了一杯金汤力。他指着大海提醒我不要去游泳,因为早上有三个人都被水母严重蜇伤。他看见他们四肢上的伤痕先是变白,然后发紫。他做了做鬼脸,闭上眼睛,挥挥手,好像要把海洋和所有生活其中的水母都赶走。那几个煤气罐就像从沙砾上长出来的奇怪的沙漠植物。

一艘巨大的工业货船漂浮在海平线上,上面飘扬着一面希腊国旗。我将目光移向别处,看到一架固定在粗糙沙地上的生锈的孩童秋千。它的座位由一个破旧的轮胎制成,正轻轻地摇晃着,就好像某个孩童的幽灵刚刚从上面跳下来似的。海水淡化厂的起重机斜斜地立在空中。在沙滩右边的一个仓库里,灰绿色的水泥粉堆积成起伏的丘陵,沙滩上未完工的旅馆和公寓劈开了山体,宛如谋杀现场。

我瞥了一眼手机。上面有一条丹之前发来的短信,他是我在咖啡屋的同事。他想知道我们用来标记三明治和点心的马克笔在哪里。来自丹佛的丹发短信给身处西班牙的我问一支笔在哪儿?我喝了一小口金汤力,冲服务生点头致谢,心想自己是不是把笔放在了什么隐蔽的地方。

我拉下连衣裙的拉链,这样太阳就能照在我裸露的肩膀上。水母蜇伤的灼痛基本平复了,可时不时还是能感到一阵刺痛。那不是最糟糕的一种疼痛,某种意义上说反倒是一种解脱。

还有一条最近收到的短信也来自丹,他找到了笔。原来趁我在西班牙,他睡进了咖啡屋楼上我的房间里,因为上礼拜他的房东涨了房租。笔就在我的床上,笔盖没了,所以床单和羽绒被都染上了黑色的墨渍,事实上他形容那是“墨水大出血”。

他再也不能写下这些句子了:

索菲亚的苦甜杏仁奶酪蛋糕——堂食3.9英镑,外带3.2英镑。

丹的湿润香橙玉米糕(不含小麦和麸质)——堂食3.7英镑,外带3英镑。

我甜中带苦。

他是湿润的。

丹绝不是湿润的。

我们并没有亲自烘焙这些蛋糕,只是老板告诉我们,如果顾客认为是我们做的,就会更愿意买。所以我们在并非自己制作的东西前面加上了自己的名字。我很高兴那支平放着的笔没有墨水了。

我现在想起来了,一定是我在抄写一段来自玛格丽特·米德的话时把笔落在了床上。米德是这世上最有影响力的文化人类学家之一,我把她的话直接抄在了墙上。

过去我常常对我的学生们说,提高洞察力的方法是:研究婴幼儿;研究动物;研究原始人;进行心理分析;转变宗教信仰并克服其中的困难;精神病发作并战胜它。

那段引用里有五个分号,我记得自己用马克笔在墙上写下“;;;;;”,还在“改变宗教信仰”下面画了两条线。

我的父亲改变了宗教信仰,但据我所知,他并没有从这件事中走出来。事实上他娶了一个仅比我大四岁的女人,他们有了一个孩子。她二十九岁,而他六十九岁。几年前,在他还未遇到这一任妻子前,他从他祖父在雅典的航运生意中继承了一大笔财产。他一定把这视为自己走上正轨的标志。当他的国家濒临破产时,上帝却给他带来了财富、爱情,以及一个小女儿。我从十四岁起就再没见过我父亲。他那新获得的财产,一个子儿都不属于我,于是我成了母亲的负担。她是我的债主,我用我的腿来偿还她。我的腿一直在为她卖命奔波。

为了支付戈麦斯诊所的治疗费用,我们必须一起去跟露丝的抵押贷款方面谈。

我请了一上午的假,这意味着我要损失十八英镑三十便士换来三个小时的空当。天下起了雨,公司的红地毯湿了。四处张贴的海报上标榜着银行是如何重视我们的福祉,似乎人权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坐在电脑后面的那个人训练有素,带着一脸职业笑容和善意;按照他理解的方式努力装作和客户心灵相通,还要表现得和蔼可亲、精力充沛;对那条印着银行标志的难看的红领带表示喜爱。他的红色名牌上有自己的名字和工作描述,但没有工资情况,也许他的收入处在某种有尊严的贫困范围内。他试图表现得像我们的私人顾问,从他的角度公平公正地了解我们的情况,并竭力用我们能理解的简单语言和我们交流。墙上的海报上有三个其貌不扬的员工盯着我们,面带笑容。女士身穿西装和短裙套装,男士身穿西装和长裤套装。他们的信息传达着我们的相似之处,同时试图消除我们的差异。我们都是理性的梦想家,我们有着一样的坏牙;我们都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处,圣诞节时能在那儿和家人拌拌嘴。

我能看出,这些海报是一种启蒙仪式(有关财产、投资和债务),职业套装则象征着对复杂的性别差异做出的牺牲。另一幅海报展示了一栋半独立式房屋,屋前有一块墓地大小的花园。花园里并没有花,只有一些新铺的草皮。一块块草皮还没有长到一起,看起来有些荒凉。也许有一个偏执狂潜伏在他们为我们编造的故事里,他砍掉了所有的花,杀光了家里的宠物。

接待我们的人说话语气还算愉快,可仍有些机械。一开始他说的是“嘿,你们好”——至少他没有说“女士们,你们好”——然后开始喋喋不休地介绍现有产品,以花掉我继承的所有财产。接着他问我母亲吃不吃牛排。这个问题有些突兀,但我们明白他的用意(引导一种奢侈的生活方式),因此露丝告诉他,她是一个纯素食主义者,提倡建立一个更加人道、更具关怀的世界。如果她想要奢侈一回,就会在咖喱米饭里加一小勺酸奶。他不知道纯素食主义者是不吃乳制品的,否则露丝就要从他们公司那张红色椅子上摔下来了。他问露丝是否喜欢设计师品牌的衣服。她回答说自己只喜欢廉价的丑衣服。他又问她是否有常去的健身房。这个问题很奇怪,毕竟她拄着拐杖,两个肿胀的脚踝上还绑着绷带,尽管她每天早晨都用不合心意的水吞服那些消炎止痛的药片。

他让我们提供房产经纪人对我们房产的估值,还告知我们银行自己的调查员会来拜访我们。到目前为止,计算机后台对我们提交的信息是满意的,因为母亲已经还清了抵押贷款。在伦敦,砖块和灰泥还是值那么点钱的,即使维多利亚时代的砖块是用口水、尿液和厚胶布黏合的。他告诉我们,他倾向批准我们的贷款。我母亲对于这趟包含医疗的冒险感到很兴奋,对她来说,拜访戈麦斯诊所就像一场观鲸之旅。我返回工作岗位,准备制作三种浓缩咖啡,而露丝回家开始在新的病痛清单上罗列条目。我不能否认,她的病症虽然拖累了我,却也引起了我对它们进行文化研究的兴趣。她的病症代表着她想要表达的一切。它们一直在交谈。甚至连我都知道了。

我穿过灼热的沙滩,走进海水中来冷却双脚。

有时,我发觉自己也在跛行,好像身体已经记住了和母亲一起走路时的姿势。记忆并不总是可靠,也不完全都是事实,我对此心知肚明。

两点十五分我返回诊所时,露丝的轮椅已经换成了一把椅子。她正在阅读一份给英国侨民看的报纸上的星座运势。

“你好,索菲亚,看得出来你在海滩过得很愉快。”

我告诉她海滩荒无人烟,我盯着一堆煤气罐看了整整两个小时。这是我的一项特殊技能,让我自己的一天变得更微不足道,以显示她的生活举足轻重。

“瞧瞧我的胳膊,”她说,“抽血弄得我满是瘀青。”

“你这个可怜鬼。”

“我就是可怜鬼。医生减掉了我三颗药丸,三颗!”

她噘起嘴做了一个假哭的表情,拿着报纸朝戈麦斯挥了挥,戈麦斯如散步般穿过铺着白色大理石地板的走廊,朝我们徐徐走来。

他告诉我,母亲长期缺铁,所以才会缺乏活力。他给她开了维生素B12,还有一种银线衬里的敷料,可以促进她足部溃疡的愈合。

一个维生素的处方,值两万五千欧元吗?

露丝开始列举从她日常服药清单上去除的药品名称。她提到这些药的样子就像在哀悼辞世的故人。这时,戈麦斯向阳光护士挥了挥手。她便脚踩灰色小羊皮高跟鞋朝他走来。当她站到他身边时,戈麦斯便肆无忌惮地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而她摆弄着别在右胸上的护士表。一辆救护车刚刚停在外面的车位上。她用英语告诉戈麦斯,司机需要午休。他点点头,松开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臂,让她抓牢表。

“阳光护士是我女儿。她的真名是朱莉塔·戈麦斯。如果你们需要什么,请随时叫她。今天恰巧是她的生日。”

朱莉塔·戈麦斯第一次笑了。她的牙齿很白。“我现在三十三岁,童年早已正式结束。请叫我朱莉塔吧。”

戈麦斯凝视着女儿,眼里闪烁着深浅不一的蓝光。“西班牙的失业率很高,”他说,“现在似乎达到了百分之二十九点六。我很幸运,我的女儿在巴塞罗那接受了优质的医疗培训,她现在是西班牙最受尊敬的理疗师。这意味着,我可以有点私心,利用职位之便给她在我的大理石宫殿里谋到一份差事。”

他身着细条纹上衣,张开双臂,摆出一副高贵的姿态,似乎要把那弯曲的墙壁、开花的仙人掌、闪闪发亮的崭新救护车、接待员、其他护士,以及几个身着蓝色T恤和崭新运动鞋的男医生统统揽入怀中。

“这大理石产自科天达尔,它的颜色就像我亡妻那苍白的肤色。是的,我开了这家诊所来悼念我女儿的母亲。春暖花开之时,成群的蝴蝶被诊所的圆顶建筑吸引,簇拥而来,令人着迷。它们能让病人振作起来。对了露丝,你应该去参观罗萨里奥圣母像,她由从马卡山运来的最纯净的大理石雕刻而成。”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戈麦斯先生,”露丝严厉地说,“而且我不相信生下孩子的女人是处女。”

“可是露丝,她由一块精致的大理石制成,那大理石的颜色和母乳的颜色一样,白中透黄。也许雕刻家仅仅是在向哺乳行为致敬?我在想,这位处女唯一的孩子会直呼其母的名字吗?”

“无所谓,”露丝说,“反正都是谎话。还有,耶稣称他母亲为‘女人’。翻译成希伯来语就是‘女士’。”

这时前台接待员突然出现了,她用西班牙语快速地和戈麦斯说着话,怀里还抱着一只胖胖的白猫。她把它放到地板上,就在戈麦斯锃亮的黑皮鞋旁边。当它开始绕着他的腿打转时,戈麦斯跪了下来,张开手。“霍多是我的真爱。”猫咪的脸贴着他张开的手掌蹭来蹭去。“它很温柔。我只是很抱歉我们这里没有老鼠,所以它整天无所事事,只能爱我。”

露丝开始打喷嚏。打完第四个喷嚏后,她用手揉了揉眼睛。“我对猫过敏。”

戈麦斯把小手指伸进霍多的嘴里。“健康的牙龈应该坚固,呈粉红色,从这点来看霍多没问题。但是它的肚子近来有些鼓胀。我担心它可能有肾病。”

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瓶消毒液喷手,朱莉塔询问露丝是否也需要给她发痒的眼睛来几滴滴剂。

“哦,好的,请给我吧。”

露丝并不会经常说“请”,这听上去就像别人刚给了她一盒巧克力一样。

朱莉塔·戈麦斯从她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白色塑料瓶。“这是抗组胺药,我刚帮助别人解决了这个问题。”她走向露丝,抬起她的下巴,在她的两只眼睛里各挤了两滴药水。

这会儿我母亲看起来眼泪汪汪,颇有责备之意,她的泪水已盈满眼眶,却还没有流到脸颊上。

猫咪霍多从一个医护人员的怀里消失了。

阳光护士,也就是朱莉塔,对我们不算友好,却也没有敌意。事实上她能干且淡定,完全不像她父亲那样风风火火。我观察到,她听露丝说话时其实很认真,表面上却看不出来。于是,我重新想起我们第一次走进咨询诊疗室时她在门口徘徊的样子。也许她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神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兀自观察着事物,因为她还问我是否需要帮我拉上裙子的拉链。我忘记自己在海滩时拉开了拉链。朱莉塔小心翼翼地拉上我的拉链,然后把手搭在她纤细的腰上,提醒我们出租车到了。

“再见,露丝。”戈麦斯用力地和她握了握手。“对了,你们应该用我们给你们安排的出租车。这包含在治疗费里了。”

“可我怎么开?我的腿没有知觉。”露丝又一次感觉受到了冒犯。

“有了我的允许,你们就可以开车了。下次过来治疗时开车走吧。还有些资料要填写,不过车子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就在停车场。”

朱莉塔把手搭在我母亲的肩膀上。“如果你们开车时碰到任何问题,索菲亚可以给我们打电话,我们会去接你们。她有我们所有人的联系方式。”戈麦斯诊所显然是个家族企业。

不仅有诊所为我们提供车,戈麦斯还告诉我母亲,他将非常乐意带她外出享用午餐。他让朱莉塔在他的日志上添上一个两天后的安排,然后垂下他满是银发的脑袋,转过身去和一个等在大理石柱旁的年轻医生说话。

当我和露丝一瘸一拐地走向出租车时,我问她戈麦斯让她做什么样的锻炼。

“那不是身体锻炼。他要求我写一封信,信里列出我所有敌人的名字。”

她啪地打开手袋,手忙脚乱地想要扯出一张卡在搭扣上的纸巾。“你知道吗,索菲亚,当阳光护士,或者朱莉塔·戈麦斯——不管她究竟叫什么吧——把药水滴到我眼睛里的时候,我确定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酒味。事实上,她身上散发着伏特加的味道。”

“今天是她的生日嘛。”我说。

山下的海水很平静。

那个希腊女孩很懒惰。她们那海滩房子的窗户上都是灰尘,可她没有打扫。她从不锁门。太大意了。像是一个赤裸裸的邀请。就像骑自行车不戴头盔一样,这也是很大意的。一旦发生意外,那就像是在邀请别人对你重重一击。 GyF076ikIEqmBmw4+3fBk6l/gi2UTGuYXDI/wJhwsaqXPAS+Wv8XD2pkmm5YbJ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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