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元前 400 年前后,人类历史迎来了一个思想大爆发的时代。在世界的不同地方,诞生了一批伟大的思想家,他们从不同的角度对这个世界进行思考,写下了许多流传后世、影响人类几千年的经典著作。
比如,在公元前六世纪的古印度,释迦牟尼创建了博大精深的佛学体系;在公元前四世纪的古希腊,出现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伟大的哲学家;此时的中国,正处于春秋战国时代,是思想上百家争鸣的繁荣时期,老子、孔子、孙子、墨子等都为我们留下了不因时间而磨灭的思想财富。《孙子兵法》就产生于这一时期。在之后的两千多年里,《孙子兵法》不但作为兵书流传于后世,而且其影响力也扩展到各行各业,传播到海外其他国家和地区,成为中华文化中颇具代表性的著作。这样一本书的诞生,与其作者的出身、经历一定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下面,我们就先来了解一下“兵圣”孙子所处的时代。
孙子生活在春秋时期,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大变革的时代。
“春秋”得名于孔子所编的鲁国史书《春秋》,这部编年史记事起于鲁隐公元年(前 722 年),终于鲁哀公十四年(前 481 年)。现在通常以公元前 770 年周平王东迁为春秋时期的开端,以公元前 475 年智伯任晋国正卿为战国时期的开端,公元前 476 年则为春秋时期的尾声。关于春秋战国的历史分期,学术界还有其他观点,这里不再赘述。总而言之,春秋时期在政治上最显著的特点是周王室的衰落和诸侯争霸。从全天下的视角来看,天子的权威旁落于诸侯;从一国的视角来看,国君的权威旁落于卿大夫,甚至出现了卿大夫的家臣执掌国政的情况。当时恃强凌弱、弑君篡位的事件频发,用儒家的话说就是“礼崩乐坏”“春秋无义战”。
在这个不到三百年的动荡时代,先后出现了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秦穆公、楚庄王、吴王夫差、越王勾践等实力强大称霸一时的诸侯。据不完全统计,仅从周顷王元年(前 618 年)到周敬王元年(前 519 年)这一百年的时间里,见于记载的规模较大的战争就超过了一百六十次。
诸侯争霸、兼并战争的日益频繁,也带来了作战方式的不断变新与发展,每一次战争都是残酷的,人们也不断从中总结经验教训。据《左传·僖公二十二年》记载,宋襄公因妇人之仁在泓水败于楚成王,事后他为自己辩驳道:“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馀,不鼓不成列。”大概上古作战的原则是不攻击受伤的敌人、不擒获年老的敌人、不利用险阻地形与敌人作战、不攻击没有列好阵形的敌人。公子目夷(字子鱼)开门见山地批评国君“未知战”,也就是不懂兵法,并逐一驳斥了上述迂腐的作战原则,说:“如果不想伤害敌人,还不如一开始就不交战;如果不想擒获老者,还不如向他们投降。”由此可见,春秋时期的军事思想也在产生翻天覆地的变革。
除此之外,《左传·庄公十年》有“曹刿论战”之事,提出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观点。《论语·卫灵公》还记载了一则小故事,孔子周游列国来到卫国,卫灵公闻其贤名,问他兵阵之事。孔子却说:“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他只想谈论陈设俎豆的礼乐之事,而不想谈论用兵打仗的军旅之事。其实古人尚武,当时贵族所学的“六艺”中,射、御都与作战有关。孔子精通“六艺”,任鲁国司寇期间又组织过“堕三都”的军事行动,并非不知兵之人。
所以早在孙子之前,中国的兵法就有了一定程度的发展,还出现了专门性的兵书,见于史籍记载的有《军志》《军政》《司马法》《令典》等。虽然这些书从内容上看大部分属于军法,但正是它们与现实中发生的战争一起丰富了《孙子兵法》的理论基础。同时,春秋时期文化的下移、思想的解放也为兵学理论的总结和阐发创造了便利的客观条件。
在《荀子》《韩非子》《尉缭子》《史记》《战国策》《越绝书》等古代文献中,都可见到《孙子兵法》引文和孙子生平的相关史料。当然,在汉代以后的典籍中也有许多记载,只是这些早期文献的史料价值更高。
《荀子·议兵》有“善用兵者,感忽悠暗,莫知其所从出,孙、吴用之,无敌于天下”之语,《韩非子·五蠹》有“境内皆言兵,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之语,可见战国时期人们常以孙子、吴起并称,为善于用兵者的代名词。
关于孙子的生平,《史记·孙子吴起列传》是其最早的传记。可知孙子名武,是春秋末期齐国人,生卒年难以确定,大约与孔子处在同一时代。孙子撰有兵法十三篇,以此求见吴王阖闾,在经历了“吴宫教战斩美姬”这一戏剧性的面试之后,他终于受到重用,在吴国讨伐楚国的战争中立下大功。《吴太伯世家》和《伍子胥列传》也有类似的记载。
然而《史记》语焉不详,在孙子的传记后又附有孙膑的事迹,且《汉书·艺文志》录有《吴孙子》八十二篇和《齐孙子》八十九篇,今本《孙子兵法》则仍为十三篇。宋人所编的《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和《古今姓氏书辩正》对孙子的家族谱系有比较详细的记载,然而与《左传》等信史多有抵牾之处,后世学者对此莫衷一是。著名历史学家钱穆总结历代学者的观点,在《先秦诸子系年》中的《田忌邹忌孙膑考》一文中,称孙子、孙膑为同一人。
1972 年,山东临沂银雀山汉简的出土,终于可以证明孙子、孙膑并非同一人,两人各自著有兵书。
通过上述材料,我们可以大体了解孙子的人生经历。
孙子的家族出自齐国田氏,田氏的祖先是虞舜的后代胡公满。周武王伐纣之后,封胡公满于陈国。陈国传位到宣公时,发生了内乱,陈厉公之子公子完逃奔齐国,称陈氏。古代“陈”与“田”相通,如“田”字在《说文解字》中的解释就是“陈”,所以陈氏又称田氏。田完的后代在齐国繁衍生息,其四世孙田桓子在齐景公时以大斗贷出、小斗收进的手段拉拢人心,并通过一系列政治斗争打击异己,使田氏逐渐成为显赫的大家族。田桓子的儿子田书伐莒有功,被封于乐安,别为孙氏。据《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和《古今姓氏书辩正》,孙书生孙凭,孙凭生孙武。
当时的齐国也有君权旁落、大夫专权的情况,国政完全由田、鲍、国、高、崔、庆等几大家族掌控,时常发生内部争斗。孙武可能就是在某次政变中,为避难而流亡吴国。他在这种险象环生的斗争环境中成长起来,从而锻炼了他善于应变的机智才能。同时,因为孙子的祖辈都精通军事,同族还有田穰苴这种善于治军的良将,这无疑为他继承和发扬先人的军事思想提供了良好的条件。
齐国是西周开国功臣太公望的封地,相传《六韬》《阴谋》等军事谋略书就与他有关。春秋时期,又有名相管仲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留下了非常丰富的军事遗产。齐国一跃成为当时天下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成为豪杰云集的地方。这样的社会环境,也为孙子的军事研究提供了理论支持,使他能够在青年时代就成为学识渊博的军事人才。
此后,孙子、伍子胥共同辅佐吴王阖闾、夫差父子击败楚、越等国,成为南方的霸主。伍子胥因劝谏夫差不成,被逼自尽,而孙子的事迹却不见于史籍。后人推测,他可能像范蠡一样,在功成名就时就归隐山林了。《越绝书》说:“巫门外大冢,吴王客齐孙武冢也。”
唐代孙处约、孙起、孙壬林等人的墓志铭中自称孙子之后,然而在记述祖先世系时,却说这一支孙氏出自卫国。卫武公之子惠孙,他的后代以祖先的名字为氏,称孙氏,为卫国强族,其中孙良夫、孙林父的事迹见于《左传》。孙林父任卫国上卿,与吴国公子季札有交情,然而为人专横,得罪了卫献公,导致孙氏在卫国失势。若孙子出自孙林父家族,他在此时出奔吴国,也是有可能的。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明确记载:“孙子武者,齐人也,以兵法见于吴王阖闾。阖闾曰:‘子之十三篇,吾尽观之矣。’”然而《汉书·艺文志》却著录:“《吴孙子兵法》八十二篇,图九卷。”又见《隋书·经籍志》著录:“《孙子兵法》二卷,吴处士沈友撰;又《孙子八阵图》一卷,亡。”《汉志》与《隋志》是中国目录学的重要文献,记录了唐代以前典籍的流传情况,这些书目都是著录者在当时所见书籍的实录。
《孙子兵法》本为十三篇,汉成帝时,步兵校尉任宏论次兵书,编成《吴孙子兵法》八十二篇,图九卷。这就是《汉志》所录的《孙子兵法》。
《新唐书·艺文志》则著录:“《孙子兵法》十三卷,孙武撰,魏武帝注。”曹操注解《孙子兵法》时,删除了十三篇以外的附益文字,基本保留了这部兵书的原貌。这大概就是我们今天所见《孙子兵法》的蓝本了。
据银雀山汉简,其中有不少《孙子兵法》佚文,可能就出自附益的六十九篇。当然,《孙子兵法》自春秋末期问世以来,传至唐宋,已经历千余年,其中难免有后人篡入的文字,但却无法磨灭这部兵书的价值。
《孙子兵法》对后世影响巨大,历代注家众多。其中以曹操注最为著名。他说:“吾观兵书战策多矣,孙武所著深矣。”唐宋时,《孙子兵法》出现了多种单注本、集注本,《崇文总目》著录的有萧吉、贾林、何延锡等家,《郡斋读书志》记录的有李筌、杜牧等家,其中梅尧臣、何去非等三家为单行本。
除曹操单注本外,有两种注本流传最广:一是《十一家注孙子》,源自《宋史·艺文志》著录的《十家孙子会注》,注家包括汉末曹操,南朝梁孟氏,唐朝李荃、杜牧、陈皞、贾林,宋代梅尧臣、王皙、何廷锡、张预之,至此为十家注,再加上唐杜佑《通典》中《孙子》引文注,共为十一家注,主要版本为南宋刻本、明道藏本、清孙星衍校注本等;二是《武经七书》本,即宋神宗诏令以《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司马法》《尉缭子》《六韬》《三略》《李卫公问对》定为武学教本,称《武经七书》,注本主要有南宋施子美《武经七书讲义》、明刘寅《武经七书直解》、清朱塘《武经七书汇解》等。
另外,明赵本学的《孙子书校解引类》和清孙星衍的《孙子十家注》也是比较优秀的版本。
《汉书·艺文志》著录有《吴孙子》和《齐孙子》,魏晋以后却只有一种《孙子》流传于世,再加上各类文献对孙子生平的介绍语焉不详,导致历代学者长期以来将两位孙子误认为同一人。对此,前文已经提及,这里将对这一问题予以详述。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说:“孙武既死,后百余岁有孙膑。膑生阿、鄄之间,膑亦孙武之后世子孙也。”司马迁在《报任少卿书》中又说:“孙子膑脚,兵法修列。”可知战国时期齐国的孙子为受膑刑之人,其名不详,也有兵法传世,即《汉志》所录《齐孙子》,而八十九篇、图四卷应该也有后人附益的篇章。
曹操注解《孙子兵法·九地》“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一句时,引用了孙膑的话“兵恐不投之死地也”。而《孙膑兵法》在《隋书·经籍志》以后就已不再见于著录了,唐人的著作中虽然也有零星引用孙膑之语的情况,但是很可能转引自其他文献。因此,这部兵书应该亡佚于魏晋南北朝时期。
到了宋代,就开始有学者质疑《孙子兵法》的作者和成书年代了。北宋梅尧臣为《孙子兵法》作注,认为孙子可能确有其人,但此书为“战国相倾之说也”,并非孙子所作。南宋叶适在《习学记言序目》中则认为《孙子兵法》是春秋末至战国初“山林处士”所作,理由是《史记》称该书有十三篇,《汉志》却称八十二篇,显然是前后矛盾的。另外,既然孙子为吴王阖闾时人,其事迹为何不见于《左传》?清末民初时,梁启超也认为《孙子兵法》“未必孙武所著,当是战国人依托”。日本汉学家斋藤拙堂的《孙子辨》认为孙武、孙膑为同一人,历史学家钱穆也持相同观点。清代牟庭相甚至认为孙子即伍子胥。
另外,也有持相反论点者,如明代宋濂在《诸子辨》中说:“春秋时,列国之事赴告者则书于策,不然则否。二百四十二年之间,大国若秦、楚,小国若越、燕,其行事不见于经传者有矣,何独武哉?”这一看法颇有见地,因孙子在吴军中主要扮演军师角色,辅佐伍子胥,就像孙膑辅佐田忌,所以史书对两位孙子的记载都不多,却并不代表二人不存在。
历史上的争论,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得到了彻底解决。1972 年,在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中出土了《孙子兵法》和《孙膑兵法》竹简。此次发现的《孙子兵法》是现存最早的《孙子兵法》写本。根据考证,这些竹简随葬入土的时间大约是汉武帝时期,书写年代可能追溯到秦或汉代文景之际。竹简以墨书写,隶书体,每简约三十五字,简与简之间以三道编绳连缀在一起。《孙子兵法》为上、下编两部分,上编与传世本十三篇的内容大体一致,现存共一百五十三枚;下编包括《吴问》《四变》《黄帝伐赤帝》《地形二》和《见吴王》五篇佚文,任宏所编的八十二篇可能就取材于此。《孙膑兵法》也分为上、下编,按《孙子兵法》体例,上编可能为孙膑本人所作,包括《擒庞涓》《见威王》《威王问》《陈忌问垒》等十五篇;下编大概为其弟子、后学所作,或者是秦汉间的兵家杂著,在西汉时与原书合编在一起。
这批竹简的出土及相关研究,基本上为《吴孙子》《齐孙子》之辨下了定论,不但孙武、孙膑各有其人,而且《孙子兵法》与《孙膑兵法》也各有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