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时光流逝中,“锣山”不知不觉谐音成了“罗山”,此即莱州掖县罗山现名之来历。罗峰十里隔烟霞,势压登莱百万峰。这座金山非但是莱州最高峰,亦是掖、黄两县界山。罗山南麓即是玲珑山,矿藏丰富,堪与罗山比肩。即便春季山花争艳,漫山遍野,也掩盖不住玲珑山背上那条褐色的多孔状金矿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异彩夺目,宛若一条卧伏的金龙。
花不尽,柳无穷。
应与我情同。
觥船一棹百分空,
何处不相逢。
朱弦悄,知音少。
天若有情应老。
劝君看取利名场,
今古梦茫茫。
——晏殊《喜迁莺》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耳边不断有人叫道:“莫巡辖,快醒醒!莫巡辖醒醒!”
莫期缓缓睁开眼睛,却是差役司容在旁侧呼叫。他勉力坐起身来,转头一看,自己仍在签押房中,原先守在门前的四名厢兵也都七歪八倒地躺在一旁。料想海东青不但施放迷药迷倒了自己,还放倒了门前的守卫,又将四人拖进了签押房。
莫期转头看了看,却没有发现单登人影,心中立时一惊,问道:“单登人呢?”
差役司容问道:“谁?”
莫期道:“就是跟随我进来州府的那名铺兵。”
差役司容道:“没见到他呀。王知州叫小人来看看审问得如何了,小人进来签押房时,里面只有莫巡辖和那四名兵士。”
忽闻脚步声纷沓而至,有数人涌进签押房,却是知莱州王逵和通判阮无际到了。
王逵先往房中扫了一遍,这才问道:“海贼海东青人呢?”
莫期扶着司容勉强站起身来,答道:“下官不知。”
“下官”是宋代官场流行的谦称。巡辖使臣虽不受地方节制,莫期亦不是王逵下属,但他官秩要比王逵低许多,这一声“下官”倒也名副其实。
王逵很有些气急败坏,喝问道:“什么叫不知?人不是交给了你莫巡辖审问吗?”
莫期心道:“看情形,应该是海东青用迷药迷倒了我。可他被逮捕下狱时,全身剥得精光,换了囚服,又关在死牢中,不曾与外人接触,哪里来的迷药?难道迷药是单登带来的?不过她本人也中了迷药,我明明亲眼看见她倒下了呀。难道所有一切,都只是做戏,从一开始,她就是在利用我?”
一时之间,大为惊悔,心中叹道:“莫期啊莫期,枉你自诩精明,竟然相信了单登那番匪夷所思的寻姊谎言。”
知州王逵却容不得莫期神思不已,喝问道:“莫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期心道:“州府毕竟是一州中心,戒备森严,海东青即便出得了签押房,也难以逃出官署,更何况他手足还带了械具。说不定他现下人还藏在这里。”
也不及回答知州王逵问话,忙道:“请王知州立即派兵搜索州府内外。再派人到大门盘问不久前可有人离开了官署。”
王逵只死死瞪着莫期,不肯下令。
通判阮无际见房中气氛极为紧张,忙居中斡旋,叫道:“来人,快些照莫巡辖的意思办。”
通判虽然名义上是知州副手,却是“监知州”,旁人自然知悉王知州虽有一手遮天之能,但素来对阮通判也是礼敬三分,当即有兵士应命而去。
阮无际又问道:“莫巡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知州将重犯交给你审问,而今弄成这般局面。海东青人呢?”
莫期道:“下官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遂大致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王逵问道:“你说你带着一名手下一道进来审问海东青,那么你手下那名铺兵呢?”
差役司容忽期期艾艾地插口道:“那人不是真正的铺兵,是一名女子。”
他奉命去海庙召莫期到州府时,在鱼鱼草房见过单登,也看出对方是女扮男装。后来再见到一身铺兵装束的单登,只依稀觉得面熟,此时忽然想了起来,因事关重大,不敢隐瞒,便主动说了出来。
阮无际惊道:“女子假冒铺兵?莫巡辖还将她带来面见重犯。莫巡辖,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莫期难以解释,索性沉默不应。
王逵愈发生气,指着莫期道:“看看,你们都看看,我们莫巡辖可了不得,弄丢了重犯,还摆出一副大爷模样。”
刚好有兵士进来禀报道:“不久前有两名铺兵用莫巡辖的腰牌出了州署。”
莫期闻言一惊,立即伸手摸向腰间,这才发现腰牌确实没有了,忙问道:“那两名铺兵长什么样?”
兵士答道:“说是一高一矮。高铺兵很壮,矮些的很瘦。”
王逵冷笑道:“还用说吗?高铺兵是海贼海东青假扮。那矮些的,必然就是莫巡辖亲自带进州府的神秘女子了。”
莫期心道:“矮铺兵是单登没错,她进来州府时,身上已经穿着铺兵戎衣。可海东青身上的戎衣是从哪里来的?是了,一定是单登在海庙邮驿时,偷偷藏了一套。”
他素来专注自身职守,极少过问旁事。今日同意帮助单登,自然不是因为受制于对方、被对方以性命要挟,他早看出单登眉眼间并无杀气,根本没有杀他的决心和勇气。他肯答应帮忙,仅仅是一时心软,想不到却铸成了大祸。而事实上,他从来都不是心软的人,极难被打动。怎么今日突然有所改变呢?
王逵冷笑道:“莫期,你现下还有什么话说?”
莫期回过神来,愕然问道:“难道王知州怀疑是下官私下纵走了海贼海东青?”
王逵道:“那女子假扮的铺兵是你莫期亲自带进来的,海东青逃走时穿的是铺兵衣衫,出官署用的则是你莫期本人的腰牌。不是你是谁?来人!”
莫期深知一旦被王逵逮捕下狱,便会身受酷刑,被往死里整,再难有翻身机会,忙道:“等一等。下官得声明一句,不是我放走了海东青。王知州可别忘了,是下官亲手将海东青抓回来的。下官既然抓了他,为何还要私下放他?”
通判阮无际捋了捋颌下胡须,道:“莫巡辖所言,倒是有几分道理。”
王逵道:“那么莫巡辖倒是说说,你为何要将那名女子伪装成铺兵,带进官署?”
莫期不得已,只得将那番单登寻姊的话如实说了。
通判阮无际愕然道:“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这明显是大谎话呀。”
王逵冷笑道:“还不是因为莫期被美色所惑,为对方所制,又贪生怕死,这才同意带那名女子来见海东青。那女子一定是海贼同党。”
莫期道:“这件事,下官确实有重大职责。请王知州准下官戴罪立功,我一定全力追查海东青下落,将他和那名女子抓回来。”
王逵黑着脸道:“你自身大有嫌疑,还想戴罪立功?来人!”
莫期忙道:“就算下官有罪,但我是禁军武官,只受侍卫亲军司统辖,地方州府无权处置我。”
王逵愈发愤怒,道:“本府既是莱州知州,还兼任本州兵马钤辖 。兵马钤辖亦受侍卫亲军司节制,从这点上,你我算是同僚。本府官秩远高于你,还拿不得你吗?”
莫期正色道:“王知州所领只是厢军,名义归侍卫亲军司统辖。从军事上而言,州兵马钤辖的直接上司是路兵马钤辖。而兵马钤辖是厢军体系,根本无权干涉中央禁军事务。别说厢军军事长官,就算是禁军这一系的京东路马步军都总管,也无权处置莫期。”
王逵先是惊愕,随即虎着脸问道:“怎么,你还要跟京东路安抚使叫板?谁给你的胆子?”
莫期道:“下官实话实说而已。本朝邮驿不同于前朝,为独立军事体系,递铺直属于侍卫亲军司,马步军都总管司也直属于侍卫亲军司,虽然这么说有些夸张,但勉强可算是平级。”
王逵怒道:“你还真拿自己当回事!小小巡辖使臣,竟然要跟一路安抚使平起平坐了。不管怎样,本府今日非要将你正法。来人,将莫期……”
通判阮无际忽然重重咳嗽了声,插口道:“莫巡辖说得其实不无道理。他是禁军武官,即便有罪,州府也无权处置。不但州府,就连京东路也不能直接逮捕他。王知州暂且息怒,不如先将此事上报京东路驻青州安抚使,再由安抚使上奏朝廷,并知会侍卫亲军司。上面知悉事情经过,对莫期自有论处。”
阮无际是出名的和稀泥,竟然肯出面为莫期说话,王逵不免大感意外。不过他素来敬让阮无际三分,当即挥了挥手,命欲上前擒拿莫期的兵士先行退开。
莫期遂躬身行了一礼,道:“下官告退。”
等莫期出去,王逵斥退侍从,只留下通判阮无际一人,问道:“莫期不知天高地厚,狂妄至极,阮通判为何要附和他?”
阮无际吞吞吐吐地道:“下官按照王知州的意思,已经连续数月上报莫期大不称职,所辖驿路递铺存在诸多疏漏。按理说,上头早就知道了,却始终对莫期置之不问。”
巡辖官虽在体制上不受地方官府节制,但须得有人从旁监督其职守,这项任务便落在了知州副手通判身上,这也是为什么莫期每月都要到莱州、登州两州官署向通判递交文书的原因。王逵上任莱州知州后,多有困民之举,见巡辖官莫期不肯附和,还与自己作对,便生了铲除异己之心,暗示通判阮无际在送交朝廷的奏报上做手脚,故意抹黑莫期。
阮无际处世圆滑,善于敷衍,见王逵被大名鼎鼎的包青天弹劾后也能东山再起,料想其朝中根基极深,遂全力依附。对王逵的授意,阮无际倒也照办了,关于本州递铺事务,没说过莫期一句好话。按理说,通判是宋廷安插在地方的监察官,是最有用的耳目,素为朝廷所重视。阮无际切责莫期的数封文书递上去,朝廷早该有相应处罚下来,如何会充耳不闻呢?
听完阮无际这番疑虑,王逵心念一动,问道:“阮通判是说,莫期在朝中有人撑腰?”
阮无际摇了摇头,道:“那倒未必。依下官看,上头是懒得管这些小事。巡辖官名字好听,一说还是管辖两州事务,其实只管递铺,而且每月都得巡察一遍,来回跑的路,不说千里,也有个好几百里,实在是个苦差事。上头收到奏报,明知道莫期不称职,却继续让他担任巡辖官,便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王逵还以为阮无际认定莫期大有来历,却不想对方说出这样一番话,心中不由得暗骂了一句:“不愧是个和稀泥的。”
然转而细细思量,觉得阮无际一番分析也有些道理。王逵便不再理会,自回府厅,招来心腹幕僚汪延庆,命其速速安排人手,暗中监视莫期一举一动。
却说莫期侥幸脱身,刚出来州府,便又遇到初虞世、王俊民二人。
初虞世急忙迎上来问道:“海东青可有交代出全部海贼的名字?”
莫期心念一动,问道:“二位一直跟着莫某吗?”
王俊民忙道:“是啊。西城门一别后,虞世仍然不肯死心,坚持跟了过来。不过我二人走路,不及马快,到州府门前时,莫巡辖人已经进去了,我二人只好守在这里。”
莫期忙问道:“那么二位可有看到两名铺兵出来?哦,其中一人,就是一路跟随我的铺兵,二位在县城西门见过的。”
初虞世摇头道:“没见到。我二人一直守在这里,就是想等莫巡辖出来,好问问海东青的情况。”
莫期大起惊疑之心,不由得回头望去——却见州府大门口正有两名男子朝自己这边张望,只看其便服装束,便知是知州王逵私人侍从。他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暗道:“初虞世和王俊民苦苦守在州府门前,必定格外留意进出人等,不可能有铺兵出来,而他二人看不到。那么就是报称有两名铺兵离开州府的兵士是在撒谎了,海东青及单登二人极可能还在州府中。”
料想知州王逵本人多半牵涉其中。所谓海贼海东青只肯向莫期招供,很可能为了对付莫期而事先设计好的圈套。至于知州王逵真正的动机,铲除莫期自然不是首要,极可能他被海贼重金买通。这位王逵虽是朝廷大臣,可素来以贪财横暴知名。
至于神秘女子单登,要么是海东青党羽,要么是莱州知州王逵的心腹。她早知道莫期今日会去海庙鱼鱼草房吃饭,所以提早等在那里,而后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演戏。而一向冷漠精明的莫期,竟然乖乖上了钩。
可现下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各种不利证据都指向莫期本人。目下这种状况,自保已是极难,他又怎能再度闯进州府,强行搜人?
若是莫期着意举引初虞世、王俊民为证人,知州王逵极可能转而对付他二人。这二位都是平民,不像他尚有禁军武官身份,万难是王逵对手。
一时脑海中转过无数想法,权衡利弊之后,最终还是决定暂时放手。
一旁初虞世不知究竟,见莫期神色阴晴不定,忍不住催问道:“海东青到底有没有向莫巡辖招供?”
莫期摇了摇头,答道:“海东青逃走了。”
初虞世闻言大为意外,问道:“逃走了?”一时难以置信,又追问道:“怎么逃走的?怎么可能逃掉?”
莫期道:“抱歉了,二位,莫某还得去趟海庙。你二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可直接去州府打探。”说罢不再理会旁事,自牵了马匹,往海庙赶来。
赶至海庙时,已是下午,庙会人群开始散去。莫期径直来到鱼鱼草房,向店家杜京打听单登诸事。
杜京怔了一怔,讪讪问道:“莫巡辖专程折返回来,就是为了打听那位单登小娘子吗?”
莫期正色道:“这件事很重要!希望杜店家能将所知道的关于单登的全部,一一告诉莫某。莫某是说所有事,最好一句话都不要漏掉。莫某可是知道杜店家记性一向都很好。”
杜京闻言不敢怠慢,忙道:“单登今日是第一次见,一进来便打探了许多事。这位小娘子是有些奇怪,感觉她关注的方面,不但跟一般妇人不同,跟常人也不大一样。”当即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之前跟单登的所有对话。
莫期本来已十分肯定单登是有意接近并利用自己,待听到她曾打算利用店家杜京的关系进去州府时,心里不由得又犯起了嘀咕,暗道:“从单登跟杜店家这番对话来看,她确实是为了海贼海东青而来到莱州,但似乎事先全然不知海东青已然被官府捕获。难道她说的那番话是真的,她是真的是要向海东青打听她姊姊的下落?”
果真如此的话,海东青逃走跟单登全然无关,迷药必定事先藏在海贼海东青身上。最大的可能,是知州王逵派人交给他的。而迷药原本只为对付莫期一人,海东青既已声明只向莫期一人招供,料不到莫期还会带人进来。然单登进来后问了几句话,明显令海东青想起了一些往事,他大概也觉得单登是个威胁,便干脆将她与莫期一起迷倒。
莫期毫发无损,是因为知州王逵须得用他来做替罪羊;而单登的境遇可就相当危险了,知州王逵顺势将她当作不利莫期的关键人证,自然不会容许她活在世上。
莫期思虑一番,心道:“这样看来,其实是我害了单登。若不是我同意带她去见海东青,若不是我坚持让她换上铺兵的戎衣,她根本就不会卷入这件事。”
料想王逵这次既敢设计自己,必欲将自己彻底铲除,以其人手段之狠辣,单登多半已被处死,且尸骨无存。即便她尚在人世,此刻自己被王逵手下严密监视,怕也根本无力营救。
一时之间,莫期心中升腾起一股浓厚的郁结之气,牢牢地堵在胸口,令他憋闷而又难受。而这种切切实实的痛苦感觉,只在他失去双亲时才有过。
离开鱼鱼草房后,莫期又在海边徘徊了好一阵子。眼见天色不早,这才返回海庙邮驿。
令人意外的是,莫期竟然在邮驿前遇到了郭祥正和耿天骘。尚有一辆大马车跟在二人身后,车前所套,正是先前莫期在海庙见过的那匹丑陋黄马。
郭祥正笑道:“莫巡辖,又见面了。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一名铺兵忙迎上来告道:“这二位郎君说不及赶回掖县县城,要在咱们邮驿投宿。”
海庙邮驿是掖县最大的递铺,亦有驿站功能,为过路官员提供住宿及乘马。
郭祥正忙解释道:“海庙只有一家小客栈,已经爆满,听说是因为明日是山神节,庙会照开,故而许多今日来赶集的人都未曾离开。我二人也是迫不得已,才寻来海庙邮驿。”
莫期踌躇道:“实在抱歉,玲珑邮驿是官营驿站,不能接纳外客。二位不妨趁天色未黑,去海庙寻一户民家,借宿一宿。”
郭祥正犹豫了下,最终无可奈何地道:“实不相瞒,郭某也算是朝廷命官。”
郭祥正字功父,自号谢公山人,当涂 人氏。出身于官宦之家,父亲郭维曾任淮南提刑、度支郎中等职。郭维子女众多,郭祥正为其幼子。郭祥正年少时,父亲因病去世,其长兄郭先正 正奔波于仕途中,无暇顾及幼弟,郭祥正遂往临川依附于长姊及姊夫沈遵。
沈遵与王安石同为临川名士,曾在朝中任太常博士。其人善琴,号称“天下第一名手”。
某日沈遵读到欧阳修所作《醉翁亭记》,非常仰慕,专程前往滁州醉翁亭游观。回去后,作古琴曲《醉翁吟》,即“爱其山水,归而以琴写之,作《醉翁吟》一调”。此琴曲节奏疏宕,而音指华畅,知琴者以为绝伦。
后欧阳修奉宋廷之命出使契丹,途中巧遇沈遵。听沈氏当面弹奏《醉翁吟》后,欧阳修非常感动,认为琴曲恰到好处地表达出了自己作《醉翁亭记》时的心境 ,对沈遵亦格外青睐,“既嘉君之好尚,又爱其琴声”,特作《赠沈博士歌》以赠。又为琴曲配作了曲词,仍名《醉翁吟》 。
郭祥正自幼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又有沈遵这样的名士教导,很快就展露出过人才华,于皇祐五年(1053年)中进士。进士及第时年仅十八岁,可谓少年得志。初授秘阁校理,算是馆职,故人称“郭秘校”,在京城与梅尧臣、郑獬等名士酬唱。其人诗文纵横奔放、恣意汪洋,有唐代诗仙李白之风,故时人称其为“李白再世”。
郭祥正少年即不拘小节,高中进士后,经常高谈阔论,遭到非议,于是离京出朝,任星子县主簿。
当时本觉寺 高僧守端禅师正寓居于本地宗书堂,郭祥正与其交往甚密,并通过守端禅师认识了隐士耿天骘。郭祥正十分仰慕耿天骘淡泊名利、寄情山水的潇洒风范,刚好又与长官抵触,相处不洽,遂弃官出走,与耿天骘联袂漫游天下。这次掖县之行,也算是其中一站。
莫期听说郭祥正几年前便已中进士,遂道:“虽然郭郎弃官不做,但既然未被免职,便仍然算是有朝廷任命在身。而且郭郎早已高中进士,有朝廷颁发的正式告身 ,你与朋友住进递铺,并不算违制。但莫某有几句话要先告诉二位,莫某现下惹了不小的麻烦,二位与莫某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但有心人看在眼中,可能会错将二位当作莫某的朋友,日后难免会给二位带来诸多不便。莫某为郎君切身考虑,建议二位还是去海庙民家投宿,实为上计。”
郭祥正为人最是倜傥不羁,当即哈哈笑道:“如此,郭某愈发要在这家邮驿住下了。”又转头问道:“天骘兄,你意下如何?”
耿天骘微微笑道:“随你意。”
郭祥正大模大样地走上前来,拍了拍莫期肩头,笑道:“郭某很喜欢莫巡辖的性子,不必等有心人误会错认,郭某真心当莫兄是朋友了。”
莫期见郭祥正坚持己意,又改口称呼自己为“莫兄”,而耿天骘始终气定神闲,显然也不以所谓的“麻烦”为意,便命铺兵接纳二人。
郭祥正笑道:“俗话说得好:‘空口无凭。’我随身并未携带官印,身上也无告身,我说我是星子县主簿,莫兄就肯信?”
莫期道:“二位神宇辉杰,高标朗秀,有这等气度,想要不信都难。”
郭祥正笑道:“我知道,莫兄其实夸的是天骘兄。天骘兄这等人品风度,实在是鹤立鸡群。他是鹤,我是鸡。至于莫兄你嘛,也算是鸡吧。”
莫期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笑容。他见郭祥正琴不离身,显是十分珍惜,忽想起单登曾用此琴弹奏过一曲《凤求凰》,便请郭氏与耿天骘进来驿厅坐下。又问道:“今日在鱼鱼草房见过的那位单登,二位可还记得?郭兄怎么看她这个人?”
郭祥正当即竖起大拇指,赞道:“琴技好,洒脱大方,有林下之风,是个很不错的女子。”
莫期闻言颇感意外,一时若有所思,只沉吟不语。
郭祥正笑道:“莫兄专门问起单登,可是有什么特殊的用意?”见莫期不答,即“咳”了一声,笑道:“我也是闲暇无事,随意说说。”
忽听到邮驿外有人大声叫道:“莫期,你给我出来。”
郭祥正一怔,问道:“这就是莫兄先前所说的麻烦吗?”
外面那人又叫道:“莫期,出来!”
莫期听出是初虞世的声音,急忙赶将出来,果见初虞世和王俊民并排站在邮驿大门前。
莫期已猜到初虞世是赶来兴师问罪,仍然上前问道:“二位郎君找莫某何事?”
初虞世盛怒之下,一把揪住莫期胸前衣襟,厉声质问道:“你为什么要纵走海东青?”
莫期冷然道:“我也想问问初神医,莫某为什么要纵走海东青?”
初虞世“哈”了一声,道:“人是你放走的,你问我做什么?”
一旁王俊民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忙道:“莫巡辖的意思应该是,明明是他擒住了海贼海东青,他其实是最不可能放走海东青的人。”
初虞世遂松了手,道:“可是海东青党羽单登,不是你莫巡辖亲自引进州府的吗?”
郭祥正与耿天骘也跟了出来,闻言大吃一惊。郭祥正忙问道:“单登怎么会是海贼党羽?”
莫期转头问道:“郭兄认为单登会是海东青一党吗?”
郭祥正先是一怔,随即摇头道:“绝不可能。”又补充道:“琴音最能体现一个人的心思。单登那曲《凤求凰》真情切切,足以表明她跟海贼无干。”
初虞世当即冷笑道:“那么阁下认为弹奏一曲《凤求凰》能代表什么?”
一直默不作声的耿天骘忽插口道:“单登应该是在找人。”
耿天骘随便往那里一站,便如芝兰玉树,翩翩佳公子的气度实在出众。初虞世其实早就留意到他,然对方既为海贼同党说话,初虞世便很是气恼,不客气地问道:“你是谁?”又转向郭祥正问道:“你又是谁?”
郭祥正道:“我叫郭祥正。你又是谁?为何不分青红皂白地指斥单登是海贼一党?”
初虞世傲然道:“我姓初名虞世,与海贼海东青有杀父之仇。此仇不报,不共戴天。”
郭祥正“啊”了一声,诧然道:“你就是初虞世吗?想不到传说中身怀绝技的神医,竟如此年轻。”又急忙引见道:“这位是我朋友耿天骘。”
耿天骘微微欠身,算是招呼。
郭祥正正要开口,初虞世已摆了摆手,冷然道:“初某知道,你们是专程来掖县找初某治病的。”
莫期闻言大吃一惊,不由得转头去看郭祥正。
初虞世指着耿天骘道:“患病的人是他。”
又特意走到耿天骘面前,正色道:“你得了颈后毒痈 ,对不对?这就是世人常说的断头疮,本来也不算了不起的大病,可你未及时医治,导致疮毒深入肺腑。而今除了‘毒灶移位’,天下再无别的法子可以救你。”
郭祥正大喜过望,当即抱拳道:“果然是神医!单凭一‘望’ ,便能洞悉病情。”
初虞世傲然道:“二位既是慕名而来,该听过初某治病的规矩吧?”
郭祥正早听说初虞世少年成名,性情古怪,随口索价,全凭兴致,当即道:“初神医尽管开价。”
初虞世道:“那好,初某要你们设法捉住逃走的海贼海东青,带他的人或是人头来见我。”
郭祥正闻言大感意外,忙道:“我二人俱是外地人,新来乍到,不但从未见过海贼海东青,更是于莱州本地风土人情一无所知,如何能抓到海东青?还请初神医另外开一个条件。”
莫期忙插口道:“郭、耿二位与这件事无关,初神医切莫牵扯旁人进来。”
初虞世心头火气正旺,根本不理睬莫期,只道:“我看二位相貌堂堂,尤其这位耿天骘耿郎更是清风明月,俊逸不凡,应该不是普通人,总能想到法子的,对不对?”
莫期皱眉道:“初神医既是大夫,又素以悬壶济世为志,如何现下要当面刁难病患?”
初虞世道:“莫巡辖长驻罗峰镇玲珑邮驿,与初某算是近邻,又不是不知道初某治病的规矩。给谁治,怎么治,诊金多少,全凭初某一句话。”
莫期道:“不错,初神医也救过我手下铺兵性命,但莫某从未见初神医如此刻意刁难,见死不救。”
初虞世摇头道:“耿天骘不会那么快死,应该还有两个月的寿命。两个月内,只要能抓住或是杀死海东青,初某便出手相救。”
莫期闻言大怒,一把抓住初虞世手腕,喝道:“初虞世!”
王俊民忙上前劝解,低声告道:“莫巡辖莫要发怒。自从海贼海东青就擒后,虞世便吃不下、睡不着,日夜盼着海东青早些伏法,好告慰初里正在天之灵。而今海东青竟然在官府的监押下逃走,虞世大受刺激,言行难免有出格之处,望莫巡辖多多体谅。”
又朝郭祥正、耿天骘拱了拱手,道:“也请二位郎君多多担待。”
莫期见初虞世形容消瘦、双眼充满血丝,显然这几日不曾好好休息过,料想王俊民所言不差,便松了手,道:“那好,我莫期对天起誓,一定会设法抓到海东青,将他或是他的人头带到你面前。但请初神医先为患者治病。”
耿天骘忙道:“莫兄,你掌管两州递铺,事务繁忙,而且追捕盗贼非你职责所在,你大可不必如此。白云苍狗无常,沉浮自有天命。天骘这病也拖了许久了,能治当然好,不能治也无妨。”
初虞世好奇打量了耿天骘一番,道:“你这人倒有点意思,旁人为你的病着急得不得了,你自己倒将生死看得极淡。”
耿天骘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虽是一句老话,却从来都是真理。”
郭祥正知道好友表面若无其事,其实身心俱为病痛所苦,忙道:“请初神医先救我朋友。我答应你,一定为你捉到海东青。”
初虞世冷笑道:“初某今日心情非常不好,不愿意做事。况且我话已出口,既然说了要用海东青来换我为耿天骘治病,当然要言出必行。你们继续跟我纠缠不休又有什么用,不妨好好想想怎样捉回海东青。”一语既毕,便转身离去。
郭祥正叫道:“喂!”
初虞世道:“是莫期放走了海东青,要寻海东青下落,只需着落在他身上。”头也不回地去了,身形立时没入夜色中。
王俊民忙朝诸人抱了抱拳,道:“我和虞世要连夜回罗峰镇了。那我们……我们罗峰镇再见吧。”
郭祥正见初虞世意不可改,也只能止步不追。
几人重新回来驿厅坐下。郭祥正正色道:“本来我和天骘都是局外人,但而今也算牵扯了进来。还请莫兄明言,为何初虞世一再声称是你放走了海贼海东青?”
莫期道:“海东青这件事并不简单,还请二位不要插手,以免惹祸上身。至于耿兄之病,我回罗峰镇后,会设法说服初虞世,务必请他出手相救。”
郭祥正显然并不看好这件事,摇头道:“我看这位初神医性情傲岸,可不是能被人轻易说服的。”
耿天骘劝道:“祥正……”
郭祥正伸手止住好友,告道:“天骘兄风轻云淡,从不将生死放在心上,自是不以为意。可我郭祥正是他朋友,非得想方设法救他不可。既然目下只有初虞世能治此病,我便只能答应他的条件,抓住海贼海东青。无论莫兄肯不肯帮忙,我都会一力介入。”
莫期既猜到莱州知州王逵是幕后主谋,当然不愿意无辜之人冒险涉入,以免徒然惹祸甚至送命,亦不为郭祥正言语所动,只漠然问道:“那么郭兄预备如何介入?”
郭祥正先是一怔,随即应道:“莫兄你是关键人物,当然要着落在你身上。”
又笑道:“郭某也是个有决心的人。我可以向莫兄保证,从现在开始,每每你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我郭某人。”
莫期听郭祥正言外之意,竟是要将他当作首要嫌疑人纠缠到底。他虽不知郭、耿二人来历,但郭祥正进士出身,竟弃官不做,必是未将功名放在心上。这样一类人,多是出身富贵。而那位耿天骘,秀异出尘,如仙露明珠,又将生死看得极淡,身患绝症,依然不忘在求医途中游山玩水,品尝美味佳肴,始终不露半分病态,仅以这份气度修为而论,便知其人绝不是普通人,当出自名门世家。这二人有钱又有闲,真被死缠烂打上,只怕也无法可想。
莫期不得已,便将事情经过如实说了。他只讲述了事实,哪怕是对单登,也只叙述了她挟持自己进入州府的事实,并未掺杂个人情绪。不想郭祥正刚一听完,立即便道:“这件事,我是说海贼海东青逃走这件事,主谋一定是莱州知州王逵。他派人召莫兄去州府审问海贼海东青时,已事先布下了圈套,目的就是要陷害莫兄你。”
莫期自觉没有流露出任何个人想法,闻言不由得大为惊奇,忙问道:“郭兄怎么会这样想?”
郭祥正道:“实不相瞒,我二人赴莱州前,在密州 住了半月有余。密州观察推官 王存与我算是有同窗之谊,我与天骘兄这次来山东,其实是专门来拜访他的。”
王存,字正仲,江苏丹阳县人。自幼好读书。彼时临川文风炽盛,王存十二岁便辞别双亲,从师于江西,五年后才回家。而郭祥正亦在临川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曾向王存师长学做文章,故而有同门之谊。
在密州时,郭祥正便已从王存口中知悉莱州知州王逵诸多恶事,甚至听闻过莱登巡辖官莫期为西由盐户仗义执言一事。他既知王逵对莫期极为不满,又亲眼见到王逵派人强召莫期去州府审问海东青,而海贼首脑人物从州府逃脱,非同小可,非有内应不能办到,当即便想到这是王逵陷害莫期之计。
莫期对山东官场颇为熟识,密州又紧邻莱州,知道这位王存洁身自重,是个难得的正直官员 ,忙道:“我跟郭兄是一样的看法,知州王逵必定牵涉其间。可惜这究竟只是猜测,没有任何实据。反倒是所有人证、物证,均指向了莫某。”
郭祥正沉吟道:“局面确实对莫兄不利。幸亏莫兄是巡辖使臣,本朝邮驿素来独立,不然还真的要被王逵当场逮捕。莫兄成了替罪羊,这桩冤案就算坐实了。”
耿天骘忽而插口道:“但这件事既然干系到王知州,所有证据、证人又都指向莫兄,王知州为求自己置身事外,当不会轻易放过莫兄。”一边说着,一边朝门外指了指。
郭祥正也道:“王逵是不得已才未当场拿下莫兄,但他肯定不会任凭你轻轻松松地躲过去。”
莫期苦笑道:“王逵已经派了手下跟踪监视莫某,应该是防止莫某逃走,或是有反击的举动。”
料想王逵当面被莫期用言语挤对住,虽然不得已暂时放过了莫期,但必会立即上报京东路及朝廷。至于奏报内容,即便王逵不添油加醋,仅就当时现场情状而言,便已对莫期大大不利。
郭祥正问道:“那么莫兄预备如何应对?”
莫期道:“莫某无权无势,自是无力与一州之长抗衡。即便有心查明真相,但此刻处在对方严密监视下,有任何行动,必遭其反噬。所以莫某打算什么都不做,继续履行巡辖官的职责,一路巡视完莱州递铺,再返回罗峰镇。”
耿天骘笑道:“莫巡辖卷入的事不是小事,竟能保持这份冷静气度,可谓难得。”
他气质清冷出众,却总是面带微笑。温和笑容中,更是有一种奇特的清澈感,令人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
莫期叹道:“哪有什么气度,这也是实在没法子。”
郭祥正笑道:“莫兄就不必自谦了,天骘兄可是极少夸人的。”
又道:“但莱州知州王逵将海贼海东青逃走的责任推到莫兄头上,具文上奏后,朝廷还是会责令地方或是派专人调查这件事。只怕上头最先要做的事,便是要立即逮捕莫兄归案。我看莫兄可不像是坐以待毙的人,真的打算什么都不做吗?”
莫期颇为无奈,答道:“我自然不愿意平白背负纵逃海东青的冤情,只不过有心无力,只能先看看情况再说。”顿了顿,又道:“至于朝廷要如何做,是否会听信王逵奏报,下令将我逮捕,还很难预料。”
大致叙述了因为曾经得罪过知州王逵,王逵及通判阮无际没少向上面打他的小报告,但每次朝廷都压了下来,置之未问。
郭祥正当即醒悟,问道:“莫兄是说,朝中也有重臣对王逵不满,有人在暗中有意无意地维护莫兄?”
莫期踌躇道:“这个嘛,我不敢随便断定,毕竟莫期只是个小武官,官职卑微,籍籍无名。但我相信海贼海东青这件事,上面也不会只听信王逵的一面之词。”
莱州、登州是海防前线,尤其登州是宋军第一大水师基地,涉及军事机密的公文甚多。莫期掌管两州邮驿,即便朝廷要查他,应该也不会交由地方来办,而是会由侍卫亲军司或是兵部出面。也有可能朝廷下特旨给京东路提点刑狱司 ,或是京东路提举巡检或是都巡检,临时赋予调查禁军武官的权力,但这些路级官员要么驻在商丘,要么驻在青州,还要等上面命令,动作不会那么快。据莫期自己推算,他至少还有十来日的平静日子。
这十来日,已足够莫期巡视完莱州递铺,返回罗峰镇玲珑邮驿,也足够他思索相关之事。而莱州知州王逵见到莫期始终隐忍不发,没有任何动作,心中必定疑惧,或是有进一步的行动,又或是有所放松,到时莫期再想办法应对不迟。
郭祥正听了莫期一番自述,当即点头道:“不错,以不变应万变,是最好的法子。”又道:“当然主动出击也不是坏事。如若能尽快寻到当事人海贼海东青,又或是单登,都有助于莫兄洗脱冤情。”
莫期早猜测单登已遭不幸,此刻再度听到她的名字,心中立感黯然。勉强定了定神,问道:“是了,我正要提到单登,二位怎样看待她在这件事中的角色?”
郭祥正转头看了一眼耿天骘,似是征询好友意见。耿天骘只是摇了摇头。郭祥正便道:“不好说。”
莫期奇道:“郭兄之前不是认定单登跟海贼无干吗?”
郭祥正道:“那是因为我等不知道后来还发生了这么多事。”
莫期道:“但单登事先并不知道海东青已被官府逮捕……”遂大致叙述了饭馆店家杜京一番话,又告道:“我先后两次中了迷药,但不是同一种药,人体反应明显不一样。如果单登介入其间,在州府签押房的迷药也是她所放,不可能不施用同一种迷药。”
郭祥正沉吟道:“这倒是足以证明单登与此事无干了。”又道:“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单登处境就相当危险了,目下极可能已被王逵灭口。”见莫期并不惊奇,只露出些许黯然之色,便道:“原来莫兄早就猜到了。”
莫期颇感沮丧,道:“可惜等我想通之后,便明白我已经救不了她。”
郭祥正遂不再多言,取雷氏琴置于案上。琴音缓缓自指尖流泻,正是单登弹过的那支《凤求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次日一早,郭祥正与耿天骘来向莫期辞行。
郭祥正先道:“莫兄,王逵未能当场拿你下狱,心中必定不甘,当会暗中派人监视你。他注意力在你身上,你有任何动作,都会引来他激烈反应。目下之计,你只能先行返回罗峰镇了。”
莫期点了点头,问道:“那你们二位呢?”
郭祥正道:“我和天骘兄先留在掖县,以为莫兄内应。”
原来耿天骘患病后,一直不以为意,直到在密州发病时,方才勉强就医。密州医博士蒋旬为其诊治后,称中毒已深,只有掖县神医初虞世的“毒灶移位”绝技能治。郭祥正遂陪伴耿天骘来掖县求医。密州推官王存与莱州通判阮无际是旧识,关系还相当不错。王存曾写了一封引见信给阮无际,好方便郭祥正、耿天骘的莱州之行。但郭、耿二人对阮无际无所作为、只知逢迎依附长官王逵之举颇为不耻,是而到莱州后并未前去县城拜访,引见信自然还在郭祥正手中。
郭祥正又道:“这封引见信,我和天骘兄原本是不打算用的,但目下看来,此信亦能派上大用场。”意指将会去与莱州通判阮无际交结,再设法探听知州王逵与海贼海东青勾结之事。
莫期闻言大为意外,连忙摇头道:“知州王逵心狠手辣,而今又与海贼勾结,可算是个危险之极的人物。若是被他察觉,他必定不会放过二位。这实在太凶险了,我不能同意。”
郭祥正笑道:“郭某究竟有功名在身,且略有诗名。王逵诗文写得不错,想必他也听过我郭某人的名字,决计不敢对我怎样。更何况天骘兄与京东路转运使陈希亮陈使君也是旧识,论起来,陈使君正是王逵的顶头上司。莫兄放心,我二人定会小心行事。”
莫期见对方主意已定,料想以郭祥正这等豪迈个性,万难劝转,也只得再三叮嘱,务必要多加小心。
郭祥正又问道:“掖县县城距离罗峰镇有多远?”
莫期答道:“罗峰镇位于掖县最北边,邻近莱、登州边界,到掖县县城有一百七十里。距离登州反而近得多,到登州州治蓬莱县只有一百五十里,到登州大县黄县四十里,是海庙到掖县县城的一半。”
郭祥正笑道:“难怪莫兄常驻在罗峰镇,我现下算是明白了。”
莫期道:“莫某身兼两州巡辖官,罗峰镇位置刚好居中,巡察起来,最为便利。”
郭祥正又问道:“一旦我们这边有了眉目,该如何与莫兄联系?”
莫期沉吟道:“我虽是禁军武官,递铺铺兵兵员却是来自当地厢军,大多是本地人氏。我平日与他们交道,只限于公事,并没有关系特别亲近的。但我们可以直接利用邮驿来通信。”
邮驿虽是官营,但所辖步递铺也接受民信递发,只不过要收取一定费用。当即约好通信方式:登州黄县黄某写信到掖县医铺,请医铺转交谢公山人。
黄县黄某自是子虚乌有,实际写信者是莫期。“谢公山人”则是郭祥正的号,为实际收信人。之所以选掖县医铺,是因为医铺位于繁华地段,不少民信都会优先选择那里作为信件交接点。而耿天骘身患恶疾,以就医的名义去医铺取信,也顺理成章,不会令人起疑。
反过来,谢公山人发信到罗峰镇玲珑邮驿,收信人为赵一。这赵一,自然就是莫期本人了。
为防信件落入旁人之手,又约定了一系列暗语,比如“安好”字样代表莱州知州王逵这边没有动静,“浪起”则表示王逵开始行动,等等。
郭祥正见莫期谨慎而小心,忍不住好奇问道:“这算是军事通信的手段吗?”
莫期点了点头,告道:“这叫作‘字验’,凡是涉及战事的公文,均会这样来操作。”
只不过军事通信不是儿戏,要复杂得多——传递有专用的传信牌;战前制定常规事许多条,每一条配一字,作为暗号,置于传信牌中。即使传信牌落入敌手,对方所得只有一字纸条,不会有泄密之事发生。
郭祥正哈哈笑道:“想不到我郭某人也有机会玩一把望字猜义游戏。”遂拱手作别。
海水阎浮几变迁,天龙八部散如烟。世尊终堕泥犁去,迦叶拈花一莞然。
胶东半岛西北处,有一带山脉,群峰叠翠,迤逦多姿,据说原属长白山山系,由辽东半岛越海而来 。起伏群山中,一峰独高,日出先照,故名“阳丘山”。此山矿藏丰富,尤盛黄金,自古便有民众以“烧灼法”来采炼黄金。
西汉汉元帝初元元年(前48年),渤海发生大沉没,胶东半岛也因之而地震。事发时,一些乡民正在阳丘山山洞中采金,忽感觉到地动山摇,又听闻锣声四起,料想事出有因,便蜂拥出洞察看。
恰在顷刻之间,矿洞塌陷。所幸采金诸人及时出洞,幸免于难。惊魂未定的人们遂将阳丘山改称为“锣山”,以纪念这次天崩地裂的重大事件。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时光流逝中,“锣山”不知不觉谐音成了“罗山” ,此即莱州掖县罗山现名之来历。当地民众也俗称其为罗峰山。
罗峰十里隔烟霞,势压登莱百万峰。这座金山非但是莱州最高峰,亦是掖、黄两县界山。
罗山南麓即是玲珑山 ,虽只有罗山六成高,却是矿藏丰富,堪与罗山比肩。罗山一带被称为金城,玲珑山则被誉为“金城明珠” ——
即便春季山花争艳,漫山遍野,也掩盖不住玲珑山上那条褐色的多孔状金矿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异彩夺目,宛若一条卧伏的金龙。而玲珑山西南麓的罗峰镇 ,也因之得了“金城天府”的称号。
自文明肇始,黄金便为人类所知晓,成为贵富的象征,相伴于权位左右。就连称颂有德君子,亦是以金为首拟,“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在人类历史上,黄金仿佛一道血脉,贯穿始终——
既有“黄金铸像” “金屋藏娇” 的典故,亦有“黄金台招贤” “夜拒黄金” 的佳话,还有“满城尽带黄金甲” 的壮观。甚至连象征中国最高皇权的传国玉玺,亦镶嵌有一角黄金 。
无穷无尽的欲望驱动,永无休止的权力争夺,无数的战争、祸乱、兵变、权谋,都离不开黄金的身影。
大宋立国后,采取与民休养生息的政策,允许民间自由开采黄金。宋真宗赵恒执政后,宋、辽之间战事频发,而后又有“澶渊之盟”,宋廷财政吃紧,国库匮乏。宋真宗为弥补城下之盟的耻辱,更是大搞天书封祀,金、银消耗巨大。为了弥补亏空,宋廷将黄金生产当作大事,亦开始瞩目于掖县金城,打起了开采玲珑山黄金的主意。
景德四年(1007年),宋真宗赵恒正式委派大臣潘沐到玲珑山督办开矿采金,开了皇家督采黄金之先河。
此潘沐为名臣潘美堂侄,古胶东语中“美”与“沐”发音相近,竟由此讹传宋朝第一位采金大臣为潘美 。
潘沐来到玲珑山后,采取“官办”与“民办”相结合的方式,“官置场监”与“由民承买”同时并行,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对于个人采金,官府并未一刀切地禁止,但采金者须先行向税监交纳采金税,对于逃税私下采金者则予以严惩。
潘沐还破天荒地将火药应用于开矿,由最原始的淘沙金转向开采岩金,并借鉴了民间溜槽堆石砌灶冶炼法 ,采取“先碎后淘”的工艺,极大地提高了采金工效和产量。
采金督办局设置后,宋廷每年增收黄金数千两,对大宋国库而言,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对掖县尤其是罗峰镇地方经济的繁荣,更是贡献很大。
到了宋仁宗执政期间,黄金产量增加到每岁一万五千两。当时登州、莱州两地采金成风,“民废农桑,掘地采之,有重二十余两为块者,取之不竭”。这种状况,引发了一些有识之士的忧虑。宰相王曾 专门针对采金一事上奏,提出“采金多则背本趋利者多,不宜诱之”,认为“采金既多,则农民皆废业而趋利”。
中国自古以农业为根本,王曾本人又是山东人,熟悉当地情况,其担忧不无道理。宋仁宗经过慎重考虑后,正式下诏禁止民众采金,把采金权完全收归于国家,而后又发展到将其他矿产也收归官营。
自此,凡私人采金,均属违法行为,一旦被官府逮住,要受到严惩。
不久后,胶东一带天灾不断,地震频发,有人认为是采金挖断了地脉,由此招来天怒。天圣七年(1029年),宋仁宗下诏罢莱州、莱阳等地采金场,官营采金由此断绝,曾经喧嚣一时的玲珑山归于沉寂,位于玲珑山附近的采金督办局官署也就此废弃。
莫期回到罗峰镇时,已是七日之后。他毕竟还是现任巡辖官,负有巡铺的职责。而他这位京东路安抚使也无权处置的武官,只是口头上说得好听,差事确实不好干——
一月之中,前十日之内,要巡察完登州递铺,由罗峰镇出发至东良递铺,再一路北上,到登州州治蓬莱,然后直接折返回罗峰镇,整理相关文书。
到月中时,直接赴莱州州治掖县,向莱州通判递交上月莱州各递铺汇总文书。然后由掖县海庙邮驿出发,先南下巡察,至莱州最南端海仓递铺,再折返回来,又从海庙邮驿沿驿路北上,巡视莱州境内递铺。每至一家递铺,都得停下来审阅邮件记录,即所谓小历。
巡察完毕、回到罗峰镇后,还得继续整理文书。至月底,再赴蓬莱向登州通判递交登州递铺汇总文书。工作烦琐而辛苦。
而这一趟莱州递铺巡察下来,一直有人跟在莫期身后。他料想是莱州知州王逵手下,只佯装不知。跟踪者也距离莫期甚远,始终未曾上前打扰,大概也在奇怪为何在发生了海东青逃走这等大事后,莫期还能如此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这日,莫期刚到罗峰镇镇口,便有兵士迎上来问道:“巡辖官人是刚从东良递铺回来吗?可有小人的家信?”
罗峰镇是掖县所辖乡镇,没有设立官府机构 ,既无正式官吏,也无官差,唯一的安保人员就是更夫 ,自然也不可能有兵士。
再观对方服饰字号,竟然是东良巡检司 兵士。东良递铺与东良巡检司官署相邻,莫期每月都要去东良递铺巡察,故而与东良巡检司上上下下都算是熟脸。
因京东路治安格外受宋廷重视,于青州、郓州特设有都巡检,故而东良巡检司亦不受地方州府节制,直接隶属于京东路都巡检。只是东良巡检司官署设于驿路边,莅临海口,距离罗峰镇有近二十里,其主要职责是巡防海滨,以防海贼,极少会到罗峰镇来。
莫期认出对方是巡检司兵士,不由得大为惊奇,问道:“你们不在东良巡检司当值,怎么跑到罗峰镇来了?”
那兵士笑道:“我们现下都改驻罗峰镇,东良巡检司那边反倒空了,只在关卡留了十来个人把守。”
另一名兵士笑着接口道:“非但我等来了,雷巡检使也在这里,他现下正带人在玲珑山巡察呢。”
莫期忙问道:“可是罗峰镇出了什么事?”因掖县新出了大事,心中不免怀疑东良巡检司移防跟海贼海东青有关。
巡检司兵士却答道:“还不是因为金梁玉柱嘛。”
见莫期脸现困惑,便笑道:“巡辖官人最近一直在驿路巡察,少在罗峰镇吧?今春以来,许多寻宝人都赶来罗峰镇,到玲珑山寻找金梁玉柱。”
罗峰镇号称“金城天府”,玲珑山则被美誉为“金城明珠”,有“尖斗砂子平斗金”之说,不但随处可见黄金矿石,还一直有传闻称:“玲珑山,十八层,金梁玉柱在其中。”据说玲珑山底有一个地下黄金宝殿,宝殿的大梁是黄金铸就,殿柱则是美玉制成,而金殿中盛满了金子。此即为“金梁玉柱”之说,自古已有,代代流传。
这本是虚无缥缈的民间传说,但相信者却大有人在,就连当年第一任采金督办大臣潘沐也一度醉心于寻找金殿大门入口。
莫期任巡辖官已有三年,知道“金梁玉柱”之说每年都会喧嚣一阵。其实在他看来,玲珑山底金殿一事纯属子虚乌有,极可能是本地人编造出来的故事,以吸引外地人到玲珑山寻宝。毕竟人流就是生意,蜂拥而至的淘金客、寻宝者,可算是罗峰镇商业的支撑。
只不过莫期有官方身份,不能随意说出自己的推测。何况人性贪婪,就算他说了出来,只怕也没人理会,为寻找黄金而奔赴玲珑山者,依然会源源不断。
至于淘金客、寻宝人汇集金城,也是司空见惯——每年春季都是淘金高峰。虽然宋廷明令禁止开山采矿,但在玲珑山附近的罗山河中淘金,却不算违反禁令,所谓“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嘛。淘金虽然笨拙、费时,然而罗山河河沙含金量丰富,只要肯用心、肯付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收获。正应了那句名诗:“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是以罗峰镇总是滞留有淘金客。
但现下竟然能令东良巡检司改驻罗峰山,莫期料想除了寻宝者数目比以往更多外,必定还有什么特别的苗头。
他料想兵士也不会清楚真正的原委,便问道:“你们雷巡检使驻在哪里?”
巡检司兵士答道:“在玲珑山附近的一座废弃官署。哦,就是从前的采金督办局。”
莫期道:“甚好。等莫某忙完手头的事,便去拜会雷巡检使。”
又回头看了一眼,见两名跟踪者仍在身后不远处,便对巡检司兵士道:“对了,后面那两个人一直跟着莫某,也不知道什么来路。从掖县县城一直跟到这里,看二人情形,也不像是淘金客。”
那兵士先是一愣,随即笑道:“这件事,包在小人身上。巡辖官人大可放心。”
莫期点了点头,道:“那莫某就先谢过了。”
进来镇子,刚好遇到一名铺兵,莫期便让下属将马匹及行囊先带回玲珑邮驿,自己则步行来到邹氏玉石铺。
这家邹氏玉石铺专售玉雕、石刻、砚台等器物。店主姓邹名思彩,是年轻神医初虞世的舅舅,也是一名玉石匠人,同时还开有一家采石场。莱州石器自古有名,入宋之后,更被定为朝廷贡物 。邹氏采石场生意极好,镇上的玉石店铺只是充个门面,表明他尚有玉石匠人的身份。
初虞世虽是名医,却没有正式开铺坐诊,也一直未回取东良村初氏老宅,平日都住在舅家的玉石铺,帮忙照看生意,而石铺隔壁的王氏医铺则照卖成药不误。
不想初虞世今日并不在玉石铺中,照看店铺的是采石场石匠魏汾。莫期到店铺门口时,正有两名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在向魏汾打听玉石之事。
石匠魏汾连连摇头道:“仙地玉石那件事,不过是个传说,未必真有其事。”
灰衣中年男子道:“北魏 王琼在莱州刺史任上被罢免,这可不是假事,史书有明文记载的。”
石匠魏汾赔笑道:“那王琼也有可能是因为别的原因被罢官免职,未必就跟仙地玉石有关。”
灰衣中年男子道:“王琼出身名门,女儿更是北魏皇帝的宠妃,却忽然被莫名其妙地罢了官,除了那块号称赛过和氏璧的仙地玉石,还能是什么原委?”
石匠魏汾既答不上来,便笑道:“就算传说是真的,故事可是说仙地玉石是白蜡所融。”
灰衣中年男子摇了摇头,道:“不对。我听说仙地玉石……”忽听到有人跨进门槛,转头一看,见进来者一身戎装,微微一愣,便及时止住下面的话。
石匠魏汾连忙举手招呼道:“巡辖官人回来了吗?可是有好几日不见了。”
莫期未及回答,那灰衣中年男子已急急拉着青衣同伴出了店铺,似是要避开莫期一般。
莫期见对方神色古怪,本能地起了警觉之心,问道:“那两人是什么人?”
石匠魏汾道:“是两名外地来的游客,想买一块上好的玉石。”
莫期问道:“刚才那灰衣人一再打听的仙地玉石又是怎么回事?”
魏汾奇道:“莫巡辖不知道仙地玉石的故事吗?”
莫期摇头道:“不知道。莫某还是头一次听说。”
魏汾当即笑道:“其实石匠也不知道,还是去年从邹店家口中听说的。”当即详细说了王琼与仙地玉石的故事。
王琼 是北魏大臣,出身于太原王氏 ,为名门世家子弟,其名字“琼”,还是北魏孝文帝钦赐。其人曾任光州刺史。光州也就是现今的莱州。当时的光州辖地极广,包括今日莱、登两州之地,相当于整个胶东半岛。
王琼颇有才干,治理地方很有一套办法,但为人贪财爱财,在光州任上时,做了不少贪污纳贿之事,百姓都暗地里骂他是贪官。
永平二年(509年),光州大旱,本地百姓衣食无着。王琼亲自赴京请求朝廷赈济,得到了一大笔款子。但就在返回光州途中,王琼暗中派人将朝廷拨发的大部分赈灾银子送回了晋阳老家,总共截留了五孥 。由于王琼中饱私囊,真正发到灾民手中的救济钱少之又有,许多逃荒在外的人根本没有得到一文钱,因之而饿死者不计其数。
虽则也有人看不惯王琼作为,或奏章弹劾,或上书举报,然其人家族势力雄厚,又得皇帝恩宠,长女为皇帝嫔妃,旁人根本莫之奈何。王琼自己也骄横不可一世,以胶东土皇帝自居。
然不久后,王琼忽被朝廷罢官,免职不说,还被逮捕入京,内中原因不明。后来王琼虽然东山再起,却始终没有提及光州罢官一事,且再也没有靠近过胶东半岛半步。
传说为胶东半岛除去王琼这一害的,是一位白发老翁。当时王琼还是光州刺史,有老翁来到光州,在州府大门前高声售卖玉石。
那老翁形貌苍古,须发全白,鹤骨松姿,有仙风道骨之貌。而其手中玉石四寸高、四寸宽,光亮耀眼,不染尘埃,号称“仙地玉石”,价值连城。
因为白发老翁开价千金,谁也买不起。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吵吵嚷嚷,终于惊动了刺史王琼。王琼出来察看,一眼便留意到白发老翁手中的玉石——品质卓越,为世间罕见。他立时便有据为己有之心,但却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白发老翁又当众宣称手中玉石质地比和氏璧还要好,且能像和氏璧一样,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当即有人回应道:“和氏璧可是被秦始皇刻成了传国玉玺,你这块玉再好,也比不过和氏璧。”
白发老翁听了很不服气,当即称要将玉石献给当今皇帝,以刻国玺。
王琼闻言心念一动,急忙越众上前,表明身份,又称自己有国丈身份,可以帮白发老翁将玉石献给皇帝。白发老翁微一思索,便点头同意,当即将玉石交给王琼,自己也扬长而去。
旁人看在眼中,见白发老翁不求钱财、不求封赏,连姓名也未曾留下,均认为是仙翁献玉。
那块仙地玉石,王琼自然没有上交,而是私下收藏了起来。但“仙翁献玉”的故事却传了开去,一直传到北魏皇帝耳中。
北魏虽然实力强大,是南北朝时期北朝第一个王朝,但却没有得到传国玉玺 ,为无玺之朝,皇帝则是白板皇帝。历代北魏皇帝均对传国玉玺极其向往,听说光州有仙翁献玉,所献为仙地玉石,足以刻国玺,能与传国玉玺媲美,便立即派使臣来光州取玉。
王琼本想将宝玉据为己有,然皇帝既已知情,又派人来取玉,只能忍痛割爱。孰料等到他打开收藏宝玉的箱子,里面只有一摊黏糊糊的脏物,并无宝玉。
然仙翁献玉为大众亲眼所见,王琼难以抵赖。此时宝玉莫名消失不见,即有人指责王琼藏起了宝物;还有人声称宝玉本是仙翁献给朝廷刻国玺用的,王琼私自截留,分名是有反心。
王琼大惊失色,急忙设宴款待使臣,又给使臣送了许多礼物。然使臣知道此事重大,回朝后不敢隐瞒,将全部事情经过如实上报,就连王琼所送珍宝也如数上交。北魏皇帝震怒不已,当即下旨,将王琼罢官,并命将其逮捕押解进京候审。又派大臣郑道昭接替王琼任光州刺史。
王琼倒台后,有人思及前因后果,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白发老翁的妙计——当众献仙地玉石给王琼;贪心的王琼私藏宝玉;皇帝听闻献玉,派使臣取仙地玉石;宝玉化作一摊蜡泥,王琼交不出来,百口莫辩——环环相扣,终于将狂妄自大的王琼一举扳倒。
莫期听完魏汾叙述,问道:“那么那块仙地玉石呢?”
魏汾道:“没有什么仙地玉石。宝玉本来就是假的,是用白蜡所制,日子久了,就自己溶化了呀。”
他见莫期皱了皱眉,似不以为然,便试探问道:“巡辖官人怎么看这件事?”
莫期道:“这北魏王琼的事迹,莫某还是第一次听说。但他既然出自太原王氏,女儿又是皇帝的妃子,必定见过大世面,什么样的奇珍异宝没见过?区区白蜡所制假玉,岂能瞒得过他的眼?”
在他看来,白发老翁手中必有一块真正的宝玉,如此才能打动见多识广的王琼。而后白发老翁大概用了什么障眼法,暗中用蜡制假玉调换了原先那块仙地玉石。
魏汾忙道:“邹店家也是这样想。他一直相信白发老翁手中确实有一块世间罕见的美玉,堪称仙地玉石,而且就是掖县本地所产。”
不独店家邹思彩这般认为,更有知情者认定美玉就产自罗山——
罗山南麓有天然溶洞,名仙人洞 ,位于罗山半腰。三面峭壁耸立,形成天然石屋,上悬断崖千尺,下临百米深涧,异峰林立,如拱如卫,苍松古柏,如渲如染,有洞天福地之相,故号称“仙洞石门”。
曾有山间樵夫看到白发老翁出没于仙人洞中,老翁既称仙翁,玉石则被称为仙地玉石,那么极可能跟仙人洞或是罗山有关了。
店家邹思彩也思及过此节,曾多次去过仙人洞,虽然每次都空手而回,但却仍然坚信仙地玉石真有其事。
莫期虽未去过罗山,也未爬过仙人洞,但总听说镇上孩童因偷偷去爬罗山仙人洞而遭大人责骂之事,此时又见魏汾颇不以为然,便道:“看样子,魏石匠跟邹店家看法不同。”
魏汾忙笑道:“历史上的那些事,真真假假,谁能说得清?更何况过去了数百年。邹店家认为美玉存在,可是明显有点小私心。”
莱州玉雕自古有名,雕刻名家甚多,玉石铺店家邹思彩就是刻玉世家出身。其先人邹应泽为当世名家,曾为唐末农民起义领袖黄巢刻过玉玺,且担任黄巢大齐朝掌玺官,后与黄巢一道败死狼虎谷 。
莱州所产之石,可供雕刻者甚多,有冻石、毛公石、竹叶石、豹纹石、翠星石等。其中冻石碧绿润腻,玲珑剔透,居诸类之首,故名莱州玉。不过名为莱州玉,其实只是质地近似于玉,算不上真正的玉石。正因为如此,莱州玉雕为世人所轻,难以入名家法眼。
玉石铺店家邹思彩很小就听过白发老翁和仙地玉石的故事,认定莱州必有上好玉石,只不过暂时没有人发现罢了。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就是要找到一块上好的莱州玉石,雕一件真正的玉器。
去年刚好有山民运一块玉石来卖,说是采自黄县东莱山。邹思彩检查过后,发现那居然是一块质地相当不错的玉石,不由得越发起劲,不但给石匠魏汾等人讲述了北魏白发老翁的故事,还亲自去东莱山看过。
莫期问道:“那块东莱山玉石呢?”
魏汾道:“被任员外买下了。”
这任员外,便是莱州巨富任北海。其人产业甚众,在玲珑山一带置有酒坊、酒窖,规模极大,所产美酒称“任氏酒”,基本上垄断了登、莱两州市场。
魏汾知道莫期一向沉默寡言,且极少在罗峰镇闲逛,今日忽然进来玉石铺,问了这么多话,可算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不免有些好奇,问道:“巡辖官人也对玉石有特别的兴趣吗?”
莫期一怔,旋即摇了摇头,告道:“莫某是来找初神医的。平日他不是都在这里看店吗?”
魏汾忙道:“初神医现下人在玲珑沟王家大宅呢。听说王老太爷身子十分不好,须得时时针灸,初神医既跟王俊民郎君是好朋友,想要更尽一份心,便干脆住在王家了。”
莫期道:“多谢告知。”转身离去。
刚出店铺,莫期便跟一名十岁左右的少年撞了个满怀,却是石匠魏汾之子魏延。
这魏汾原是河东人,家中贫苦,数年前慕名来玲珑山淘金。跟许多运气不好的淘金客一样,非但没有淘到金子,还花光了路费盘缠。他自觉无颜回乡,便留在邹氏采石场打工,做了一名石匠。
而后不久,魏汾哑妻季氏竟然带着儿子魏延寻来了罗峰镇,魏汾感动不已,一家人遂得以团聚。魏汾也未携妻子返回家乡,而是选择在罗峰镇安家落户,且一门心思学习采石雕刻手艺,再未对寻金有过任何非分之想,也算是一段佳话。
邹氏采石场距离玲珑邮驿不远,魏延幼年时便经常到邮驿玩耍。有时候邮驿有民信不及递送时,他也会替铺兵跑腿送信。莫期三年前到玲珑邮驿驻任时,魏延已经算是半个铺兵了,有时候吃住都跟铺兵在一起。莫期对魏延颇为喜爱,不过他面色严峻,从不表露,魏延很是怕他。
此刻魏延见撞到邮驿长官,急忙退开,垂手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莫期尽量令语气温和一些,问道:“你慌里慌张地跑什么?”
魏延支支吾吾地道:“嗯,那个……那个……”
莫期问道:“那个什么?”
魏延道:“我娘……我娘亲刚刚杀了人。”
莫期一怔,未及发问,魏汾已听到动静,疾步出来,握住儿子双臂,问道:“出了什么事?”
魏延道:“家里不知道怎么躲进来一名陌生男子,今日被娘亲发现了。那人坏得很,还想对娘亲不轨。娘亲竭力反抗,抓起剪刀,失手杀了他。”
魏汾“哎呀”了一声,问道:“你娘亲怎么样?有没有事?”
他关心妻子安危,不等儿子回答,拔腿就走。
魏延急忙攀住父亲手臂,道:“爹爹别急。娘亲没事。巡检司的人都到了,还从死者身上搜出了许多火药,应该是预备去玲珑山寻宝的。巡检司的雷巡检使说娘亲只是自卫,不会惹上官司。可是娘亲害怕得紧,让孩儿来请爹爹回去。”
魏延母亲季氏虽然是个哑巴,却是个大美人,即便是布衣荆钗,也难掩明艳之色。罗峰镇有一句话:“最美靓妆是花宴,不及哑妻三四分。”花宴楼是本地唯一的青楼。罗峰镇虽然只是个乡镇,但因为有“金城”之称,荟萃各方客流,用以销金的花宴楼中的妓女姿色均相当不错,娇媚可人,各有风姿,绝不比掖县县城的妓馆差。这里“最美靓妆”指代的是花宴楼的头牌妓女,正青春年少,却比不过年过三旬的季氏,足见季氏美貌风姿何等出众。
正因为季氏太过貌美,以往也发生过被淘金客骚扰的情况。有一次刚好被魏汾撞见,魏汾将对方暴打了一顿,当场折断了那淘金客一腿一臂。淘金客有好几名同伴,见状要将魏汾扭送官府。
因为罗峰镇没有官府机构 ,去掖县告状要走一百七十里地。黄县倒是近得多,但黄县隶属登州,根本不会接莱州掖县的案子。距离罗峰镇最近的有执法权的官方机构就是二十里外的东良巡检司,一干人也不管巡检司有没有审判权,径直闹到了那里。
东良巡检使雷奔影是莱州人氏,唐朝名将雷万春 之后,在本地很有威望。他素来厌恶这些心怀侥幸的淘金客,虽则说不上是不劳而获,却也是舍本逐末,好好的正经事不做,只想着撞大运捡黄金。听说事情经过后,当场判定魏汾无罪。骚扰的淘金客已断了一手一脚,受到惩罚,不再加刑。其余淘金客有意聚众滋事,骚扰地方,每人各打二十大板,就此了结此事。之后人人都知道雷巡检使对淘金客下手不容情,再有纠纷,也无人敢闹去东良巡检司。
只不过这次性质大不一样,毕竟闹出了人命。魏汾甩开儿子手臂,奔出数步,忽想到玉石铺尚还开着门,又转身回来。
莫期忙道:“魏石匠先回家去吧。莫某帮你上门板。”
魏汾忙告道:“后门锁和钥匙都在柜台上。钥匙就先由巡辖官人保管,石匠得闲时,会去玲珑邮驿自取。”又道了声谢,自引着魏延匆匆去了。
等魏氏父子走远,莫期便进来铺子,往墙角取了门板,一块一块上好后,拿长杠子横在门板上,将门板闩好。
又在柜台取了铜锁和钥匙,正欲往后院去时,忽留意到柜台紧里面的地上置有一只木匣——那匣子灰头土脸,十分陈旧,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
莫期心念一动,走到柜台后,猫下腰,正伸手欲取木匣时,忽觉得未得主人允许、私自偷窥他人物品于德行有亏,便又缩回手来,转身离开。
然到后门时,似乎冥冥中有什么声音在召唤,令莫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他是禁军武官出身,训练有素,当断则断,又重新折返回店铺。
这一次,他丝毫没有犹豫,直接打开了木匣——匣中竟然是一块晶莹润泽的玉石。
莫期虽不是行家,却也能看出这是一块上好的宝玉。而且正好是四寸高、四寸宽,因为刚刚听石匠魏汾讲过白发老翁与仙地玉石的故事,不由得立即将二者联系了起来——
木匣中的玉石,莫非就是传说中的仙地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