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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桃李春风

综论胶东半岛,当以莱州掖县、登州蓬莱、登州黄县最为繁华。三县之中,又以掖县为最。每年暮春时节,都是掖县最热闹的时候,几乎是游人若织,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除了掖县有青山隐隐、海浪滔滔的独特春景外,还因为三四月份正是食用鱵梁鱼的最佳时节。俗语有云:“麦花香,食鱵梁。”而莱州湾出产天下最好的鱵梁鱼,肉质丰腴鲜美,就连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也曾经食而忘归。

我居北海君南海,
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
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见读书头已白,
隔溪猿哭瘴溪藤。

——黄庭坚《寄黄几复》

日融融,草芊芊,狂蜂浪蝶相翩翩。春光堪赏还堪玩,恼煞东风误少年。

综论胶东半岛 ,当以莱州 掖县、登州 蓬莱、登州黄县最为繁华。三县之中,又以掖县为最。

每年暮春时节,都是掖县最热闹的时候,几乎是游人若织,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除了掖县有青山隐隐、海浪滔滔的独特春景外,还因为三四月份正是食用鱵梁鱼 的最佳时节。俗语有云:“麦花香,食鱵梁。”而莱州湾出产天下最好的鱵梁鱼,肉质丰腴鲜美,就连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也曾经食而忘归——

赵匡胤发迹前,曾与掖县布衣孙魁为友,到莱州游玩时,在孙魁家中住了四个月。四个月中,一日三餐均由孙母亲自操持,赵匡胤则每顿都要吃数尾鱵梁鱼。

难能可贵的是,赵匡胤如此钟爱掖县美食,君临天下之后,却没有再吃过一口鱵梁鱼。

为了避免扰民,大宋皇帝亲自定下了“不得取食味于四方”的制度 。身为制定者,自当以身作则,回品鱵梁鱼的欲望再强烈,也必须克制。

但赵匡胤并没有忘记莱州,登基后不久,即专程派人前往掖县,大肆扩修东海神庙。

东海神庙,顾名思义,即祭祀东海海神的庙宇,其来历与莱州独特的地理位置有关——

掖县城西偏北二十里处海边,有一海口 ,与阴主三山及月主莱山成危宿之像,是天下公认的最佳祭海处 。自秦始皇嬴政、汉武帝刘彻先后东巡至莱州,登三山祀阴主,又临莱山祭月主,莱州东海便成为皇家祭海场所,与兖州孔子故里、济州泰山并称为“山左三甲天下者” 。从此,官方祭山必至泰山,祭海则必到掖县海口。

东海神庙即位于海口处,其前身为海水祠,始建于西汉时期,汉武帝刘彻、汉宣帝刘询两位皇帝均曾亲至祠中祭祀。后经历代维修扩建为东海神庙,又名广德庙 ,“海庙”亦成为海口的正式地名。

隋朝末年,亡陈 皇后沈婺华 为避战乱,逃至胶东半岛,在东莱山 一带隐居长达七年之久。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后,听闻沈婺华流落于民间,便派人将其迎回长安。

入宫后,沈婺华向唐太宗述及东莱为福祥之地,且有立春必须祭海神习俗。又称她在东莱山修道时,曾听闻过神秘谶语。

面圣之后,沈婺华便请求还乡,后来在毗陵 天静寺削发为尼,法号“观音”。时人尊称其为“观音大士”,又名“观音皇后”。民间定六月十九为“观音成道日”,传闻亦与沈婺华有关。

沈婺华述及东莱风土人情的一番话,给唐太宗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唐太宗召太史局李淳风 试解沈婺华所留神秘谶语,未得其果后,又命李淳风前赴莱州掖县,名为代天子祭海,实则身负秘密使命。

东莱刺史赵宏智热诚接待了李淳风。李淳风在莱州滞留数月后方才返京,临行前,为东莱郡留下星野图及图曰与详解

虽则李淳风并未解开东莱谶语之谜,但一代雄主唐太宗并未忘记莱州。后来大唐征伐高丽,唐水军即自海庙始发。事实上,早在隋朝大业年间,隋炀帝讨伐高丽时,莱州海庙便已经充当了军事桥头堡的作用。

唐玄宗执政时,大唐国力鼎盛,朝廷拨发巨资扩修东海神庙,为东海龙上封号为“广德公”,并重塑龙像。新塑龙像为龙首人身状,着公爵服,高抵殿顶,气度不凡。

值得大书特书的是,神庙正殿壁上《海天云龙图》为画圣吴道子 所绘。进殿者抬头见画,乍见对面波涛汹涌而来,无不悚然变色。壁画成后,名噪一方,被誉为“掖邑绝景之首”。

入宋之后,东海神庙迎来了有史以来最高光的时刻——

赵匡胤成为九五之尊后,不忘孙母烹制鱵梁鱼之恩,派大将郑恩 到掖县重修海神庙,并附建“孙母祠”。

同时,东海神龙也由“广德公”跃升为“广德王”。新修大殿壁画《出宫入跸图》由当世名家李成 绘制,磅礴宏伟,较之昔日吴道子之《海天云龙图》,又是另一番气势,亦成为掖邑绝景之一。

因是皇帝钦命修殿,大殿之前,还专修了一座御碑亭,内置御碑。亭外则立有颂海神碑,由此开海庙碑林之先河。

太祖皇帝思虑周全,又在海庙西面御赐良田四十亩,由“佃户”及“庙户”专一耕种,办纳籽粒,以供本庙祭祀等项支用。

而祭海之事,也被正式列为皇家定制,记于《志》中,且为规格最高的大祭 ,与“天地之祭”并列。

东海神庙不仅仅限于海祭,胶东民众平日也多来庙中烧香拜神,消灾祈福。经年下来,海庙一带自发形成了市集,在胶东一带算是中等规模,且衣食住行无所不包,样样俱全。而每月逢赶集日,四方人群趋之若鹜,百货云集,各种散集摊贩,加上原先的固定市集,遂成胶东半岛第一大庙会 ,喧嚣程度,远过莱州州治掖县。

海庙赶集日定于初一、十五与逢八,每月共五次,逢重大节假日也会开放。

今日是三月十五,刚好是赶集日。天光微亮时,便有许多乡民提篮挑担赶来海庙,都想着占个最为便利的摊位。

与往年处处欢声笑语不同的是,今年的庙会始终被沉重悲苦的氛围所笼罩。赶集者即便遇到熟人,也懒得招呼,只相视苦笑。

莱州民众心中都很清楚,而今本地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的局面,与现任莱州知州 王逵大有干系,只不过诸人敢怒不敢言罢了。

就吃而论,海庙一带最有名的饭馆当属鱼鱼草房。

“鱼鱼”二字,表明这家饭馆以鱼为特色,尤以“炙鱵梁”及“烧腹鱼” 为上品,算是海庙经典招牌菜式。

至于“草房”,也是名副其实,为地地道道的海草房 ——

以石为墙,海草 为顶,堆尖如垛。石墙历经数十年风霜,古香古色。房顶则纯用海草苫盖而成,浅褐色中泛着灰白色调,既古朴厚拙,又散发着些许梦幻风情。

“鱼鱼草房”四字招牌旁,还别出心裁地悬挂着一枚大铁钩,上有倒刺。虽锈迹斑斑,却是大有来历——据称是世间第一枚专钓鱵梁鱼的鱼钩,为唐代莱国公杜构亲手所制

可以说,许多外地来的游客,最先被吸引的,其实是鱼鱼草房极具地域特色的外观,而不是鱵梁、腹鱼的美味。

既逢赶集日,便是饭馆招揽生意的大好机会,鱼鱼草房也按照惯例,比平日提早半个时辰开了张。

门板刚一卸下,当先进来一名年轻男子——说是男子,其实是女扮男装。店家杜京阅人无数,自是一眼就看了出来,却也不当面拆穿,笑着迎上前去,一口一个“郎君”地招呼。

那女子自称姓单名登,也学男子般背着手,大模大样地坐下,让杜京随意上几样特色菜式,随即便开始打听掖县本地之事。

这类事,杜京司空见惯——一般外地来的游客,想要了解本地风土人情,都会优先选饭馆、茶铺,毕竟是迎来送往的人流集中之地,消息最为灵通。

杜京当即笑道:“郎君是外地来的吧?想知道什么?若论美食,天下没有比咱掖县海庙炙烤鱵梁更好吃的了。烧腹鱼也不错。”

单登点了点头,应道:“‘麦花香,食鱵梁’。我一到莱州便听说了,今日也算是慕名而来。”

杜京笑道:“郎君来的时候最合适不过,正是吃鱵梁鱼的最佳季节。”

单登又笑问道:“我还听过一句‘过鱼市,鱼草房’,鱼草房,就是店家这里了。鱼市又在哪里?路上并没有经过呢。”

杜京忙告道:“这鱼市,不是专门卖鱼的市集。我们莱州人把吃鱵梁鱼称为‘过鱼市’,意思是吃过这鱼后,全年不得病。”

单登先是一怔,随即笑道:“这么神奇吗?那今日一定要多吃上几条。”

杜京笑道:“包郎君不会失望。”又道:“提到鱵梁鱼,郎君可知道钓取鱵梁鱼的鱼钩,是唐代莱国公杜构的发明?敝店门前的那枚大铁钩,便是当年莱国公的遗物。”

单登道:“哦,那枚锈铁钩当真是唐代遗物吗?”

杜京笑道:“小老儿也是姓杜 。”

单登这才明白杜京是有意提及门前铁钩,忙抱拳道:“原来店家是名门之后。”

杜京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又道:“郎君来得巧,今日三月十五,逢上赶集日,明日三月十六,更是山神生日,我们掖县称为‘石匠节’,算是本地极为隆重的一个节日。海庙要接连热闹两天,算是大集,杂耍的、唱戏的、说话 的都会来,平日可不多见。”

单登奇道:“山神节?海庙地处海边,哪来的山?”

杜京抬手一指,笑道:“郎君应该看到那座临海的小山了,那便是海庙最高峰,叫望海山。”

单登坐在临窗一案,特意起身朝外看了看,忍不住发笑道:“那种小土包也能叫山?你们……你们莱州还真真好笑呢。”

杜京已不是第一次应付这类嘲讽,当即笑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海庙的望海山名气是不大,可我们莱州也有许多名山,‘古今称雄主’的秦始皇祭海所在三山,就在北边不远处。”

单登奇道:“三山不是指登州的蓬莱、方丈、瀛洲吗?怎么成了莱州的了?”

杜京笑道:“蓬莱、方丈、瀛洲只是传说中的三座神山,是方士徐福为了欺骗秦始皇而编造出来的,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我们莱州的三山,全名三山岛,极不寻常,是阴主 所在地,真正的海上仙山 ,当年秦始皇可是亲自登山设坛,注酒祭祀。时至今日,三山中峰山顶仍留有秦始皇的祭祀坛址。后来汉武帝和汉宣帝也来过,都是专门来祭阴主的。”

他见单登满脸懵懂,料想她也不知道“阴主”是什么,便又改口道:“郎君总该听过我们莱州掖县的金山吧?罗峰山、玲珑山可都是大名鼎鼎的金矿山。尤其是玲珑山,那可是金城上的一颗明珠,名副其实的金山金脉。而莱州之所以有三月十六石匠节 ,便是因为许多本地人都靠采矿炼金为生,与山打交道,靠山吃山,须得祈求山神爷保佑。”

单登似是对金山极为感兴趣,忙追问道:“金山……就是店家说的罗峰山、玲珑山,当真是满山都是金子吗?”

杜京笑道:“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阳光一照,玲珑山顶都能发出金光呢,可不是满山都是金子?郎君不信的话,可以自己去看,毕竟眼见为实嘛。不过罗峰镇位处掖县最北边,离这里有一百七十里,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单登闻言,心中大为神往,应道:“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去玲珑山看看。”

又问道:“那么金城当地人……我是说罗峰镇一带的民众,一定十分富有了?”

杜京笑道:“罗峰镇镇民富是富,却不是靠金山,而是靠蜂拥而至的淘金客、寻宝人。”意指罗峰镇民多不是靠采金为生,而是靠为各地赶至玲珑山淘金的淘金客提供衣食住行赚钱。

单登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问道:“我是第一次到胶东,一入莱州,便听说你们掖县沿海一带海盗横行。这些海盗不止在海上作恶,还一再登陆内地,抢劫女子财物,可有这回事?”

杜京忙摆手道:“郎君可不要听人瞎传,根本没有这回事。”

他见单登满脸不相信的神情,便又解释道:“通常海盗以拦截过往商旅为生,极少至陆上打家劫舍,毕竟相当一部分海盗都是穷苦渔民起家,一般不会做祸害乡邻的事,那可是要被骂祖宗十八代的。”

胶东自古便开辟有东海航线 ,至唐代时,莱、登两州均成为北方知名港口,南方海商频繁北上通商,确实也带起了一股海盗风。海盗一度横行于海上,逼迫得海商不得不自我武装。

唐代贞观年间,因莱州海盗牛拱北太过嚣张,不止打劫海上商旅,还不断登陆扰民,为害一方。唐太宗李世民出于保境安民需要,特委派大将杜构率兵到莱州围剿。

杜构是名相杜如晦长子。杜如晦为李世民心腹谋臣,自晋阳起兵便追随李世民左右,玄武门之变时,因参与策划位居首功,拜太子左庶子,封蔡国公。李世民登基后不久,即升杜如晦为宰相,与另一宰相房玄龄共同辅政,负责选拔人才、制定法度等,史称“房谋杜断”。

贞观四年(630年),杜如晦病逝,时年四十六岁,追赠司空、莱国公。唐太宗亲往杜府探视时,为安慰老友,将第十六女城阳公主许嫁给杜如晦次子杜荷,又当面升杜如晦长子杜构为尚舍奉御。杜构自此步入仕途,次年即受命为主帅,率军前往莱州平定海盗。

杜构第一次率兵出征,倒也不负圣望,经过几番激战交手后,终于铲除了海盗牛拱北一党。而杜构本人则在一次交战中跌落大海,被一条凶猛的鱵梁鱼用鱼嘴戳中左腿,自此落下终身残疾。

杜构并未就此消沉下去。他从盗首牛拱北的兵器倒钩长枪及鱵梁鱼嘴型得到启发,创制了一种带倒刺的特殊鱼钩,专钓鱵梁鱼,号“杜氏鱼钩”。

在这之前,渔民对剽悍的鱵梁鱼束手无策,莫之奈何,而有了杜氏鱼钩,鱵梁鱼吞下鱼饵后,其尖嘴被钩上倒刺扎住,无法吐出,故而再无力攻击渔民。此后,莱州一带不仅得尝鱵梁鱼肉,知其美味,而且沿海渔民均因钓鱼而致富。

莱州渔民为了感激杜构,自行筹集资金,在东海神庙后面修建了一座钩神庙,祭祀的虽是钩神,神像却是杜构本人容貌,百姓俗称此庙为“杜构庙”或“构神庙”。虽然杜构本人人生结局惨淡 ,却因一枚杜氏鱼钩,受到后世敬仰称颂。

入宋之后,海上贸易局面已大不同于前代——后晋时,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了契丹,幽蓟一带,已尽为辽土。莱州北面临海,大海对面便是契丹。即便有“澶渊之盟”,辽国仍然被大宋视为头号劲敌。宋廷严令禁止商贸船只进出登、莱州北部口岸,等于禁止与辽国的海上贸易。两国海上商贸阻绝,一切商品交易只能在河北边境榷场进行。而在辽国强大的军事压力下,高丽也早与大宋断交,改奉大辽年号 ,宋丽两国自然再无来往。因而胶东一带海域,再也见不到前朝商船“日出千杆旗,日落万盏灯”的繁荣景象。

既无商旅,便不会有海盗。恰如举世闻名的丝绸之路 ,虽然途中不乏高山、沙漠,艰险无比,却成了沟通东西方的“国道”,使者相望于道,商旅不绝于途,延续长达数百年之久,故而历代均有马贼出没,其中不乏实力强劲、盛极一时者。经年下来,马贼遂成为丝路上令人闻名色变的名号。

而唐代“安史之乱”后,吐蕃占据河西走廊,截断了丝绸之路,数万名胡商、胡人滞留长安,不得归返家园,只能就地安居。后来海上丝路 兴起,亦有胡人乘船经海路回国。河西一带马贼失去了“衣食父母”,渐渐消失不见。

杜京一番解释,尤其拿丝绸之路上的马贼比照海上海盗,浅显而易懂,单登立时便明白了。又若有所思地道:“可对方提及莱州海盗时言之凿凿,根本不像是在撒谎。怎么跟店家说的完全不一样,差异如此之大?”

杜京笑道:“依小老儿看,那位告诉郎君莱州多海盗的路人,应该是把海盗跟海贼弄混了。”他见单登立时瞪大了眼睛,便不等对方发问,先行解释道:“海盗嘛,就是大家伙儿口中的海上强盗,靠打家劫舍为生。这海贼嘛,则是靠走私禁运物品吃饭。”

北方辽国一跃成为东亚最强大的国家,且俨然以华夏正统自居,自认是中华苗裔 ,又自称“北朝”,称大宋为“南朝” ;对境外其他小邦,更是自称“天朝”“中央王朝” 。辽圣宗耶律隆绪、辽兴宗耶律宗真两代辽主执政时,均曾经利用传国玉玺 大做文章,试图取代中原宋朝的华夏正主地位。然契丹的强大只限于军事,其国力以及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方方面面均无法与大宋相提并论,这也是为什么高丽在武力压迫下俯首为辽藩属国,却仍然瞧不起契丹的根本原因。

此外,契丹是典型的游牧社会,只是靠天养畜,没有农耕经济,不能自给自足 ,故而在生活物资上严重依赖比邻的农业区,也就是大宋。以往辽国兴兵南侵,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劫掠农产品及手工业品。“澶渊之盟”后,宋廷在边境设置榷场,与辽进行交易。大宋设立榷场,更多的是为了绥边弭患,“谋继好之事”,侧重点在政治,而不是出于经济目的 ,即所谓“创置榷场非独利之贸易,实欲南北往来但无猜阻,乃绥怀远俗之意”,故而宋廷对榷场交易管制极严,商品种类极其有限,金属、书籍、盐、粮食等,均属于禁止交易物资。

事实上,榷场远远不能满足辽方需求。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自古世人都是趋利避害,既有需求,便有利可图,既有禁运,便会有走私。像书籍 一类,于宋人是唾手可得的普通物品,于辽人却是弥足珍贵的禁物。此物又不比瓷器之类容易损耗,容易装运,一旦输到境外,便可获得十倍以上暴利,故而成为走私重仓。

与陆路关卡重重、边界禁防极严不同的是,宋、辽之间有广阔的海路可通。尤其登、莱两州与北界渤海水路相望,号称四百里之远,如遇顺风,一日便可抵达。登州为军事重地,驻扎有大量水军 ,关防甚严,故而经莱州走私者最众。

这些人自称海商,却是在凶险中求取富贵,自然都是亡命之徒,均是武装到牙齿,若是与官兵遭遇,多会不假思索地反抗到底。为了掩饰踪迹,也不惜杀人灭口,胶东民众遂将这些人称作“海贼”。数年前,罗峰镇东良乡里正 初举元便是因为率领乡弓手 巡察时,遭遇走私海贼,又识破对方身份而遇害。

海贼行事虽与海盗大不相同,但论心狠手辣,却也差不到哪里去。然而宋廷对两者的处罚却大相径庭,盗贼多被处死,而走私一旦查获,只是没收船只货物,并徒二年 。之所以对犯禁走私者如此轻判,大概是因为大宋私下也在变相鼓励民间走私

只是京东路情况又有所不同:京东路为京畿屏蔽之地,仅凭其名“京师以东”便可一窥轻重。除此之外,京东路地处宋辽前沿地带,屯驻有大量军队,是宋军就粮之地,故而民众负担格外苛重。即便京东地腴赋羡,也抵不住各种苛捐杂税。压迫得重了,自会有反抗。京东一带,民变不断,百姓起义对抗朝廷的次数远较别路为多。宋廷考虑到京东、京西两路为中国根干,“畿甸屏蔽缓急所资,常须安静,以镇天下”,便刻意针对京东路下了猛药——

庆历二年(1042年)在山东特设京东两路安抚使 ,知青州兼青、淄、莱、登等州安抚使,知郓州兼郓、齐等州安抚使,并兼提举兵马巡检盗贼事。

庆历六年(1046年),又在山东之地置京东两路提举巡检捉贼各一员,以沂州、密州、淮阳为一路,登州、莱州、淄州、青州、潍州为一路。

皇祐元年(1049年),再发京师禁军十指挥 赴京东、西路驻泊。又在路下增置都巡检。除了屯驻重兵外,还广籍平民为乡弓手,以备盗贼。

因京东路格外难治,官府也不惜杀一儆百,对外走私的海贼一旦被捕,多被冠以“盗贼”之名处死,是以海贼反抗官兵亦格外激烈。

杜京大致说了入宋以来莱州并无海盗、只有海贼之事,又朝门口望了一眼,这才刻意压低声音道:“实话告诉郎君,就在几日前,莱州官府抓住了一名海贼,还是个很有名的首脑人物,名叫海东青。”

单登大感意外,惊诧万分,“呀”了一声,道:“海东青?怎么会?”

杜京奇道:“怎么,郎君也听过海东青的名字?”

单登“唔”了一声,随即反问道:“海东青 不是产自海东的雄鹰吗?”

杜京笑道:“郎君竟然知道海东青的来历,这倒是难得。当然了,海东青只是那海贼首脑的绰号,没人知道他真名叫什么。”

单登兴致大生,忙追问道:“那海东青既为海贼首脑,以走私为生,想必平日行事十分低调,也会刻意掩饰真实身份,怎么会被官兵轻而易举地抓住?”

杜京笑道:“确实没有人知道海东青姓甚名谁,也没人见过他长相。”旋即摇头,道:“这么说,并不完全对。其实早些年有人见过海东青,只不过当事人当时年纪还小,自称不记得了,这个一会儿再细说。总而言之,这次海东青落入官府之手,实在是一件大大的巧事。”

数年前,海东青自辽东走私回来,随船携带了大量辽盐。海滨有海盐之利,胶东一带均食用莱州西由盐场所产海盐,为海水所煮 ,入口涩苦。而契丹境内盐湖众多,史称“有盐铁之利”,如骨堆渡、桃山,均是著名产盐区。民间采盐之法简单易行,官方也不予限制,任凭民众自行制盐,不似大宋严格实行榷盐制度。故而辽国所产食盐极其廉价,通过走私进去宋境后,成本翻倍,也依然比官盐便宜许多,味道也更好,为民众所喜,故而走私辽盐利润极厚。

不巧的是,海东青在罗峰镇东良村一带停船上岸时,遇到了东良里正初举元。

彼时暮色正浓,初举元正带着乡弓手巡视乡里,见到海东青一行挑担的挑担,提箱的提箱,形迹可疑,便上前盘查。海东青当机立断,抢先发难,拔刀杀了初举元。几名乡弓手也当场被杀。

刚好初举元之子初虞世奉母亲之命来叫父亲回家吃晚饭,亲眼看到了这血腥的一幕。

那初虞世当时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童,反应却是出奇地冷静,见到父亲被杀,当即隐身,伏在路旁草丛中。海东青等人未曾留意到初虞世,搜过初举元等死者身上后,便径直逸去。侥幸逃过一劫的初虞世不但看到了海东青的相貌,还亲耳听到其手下叫了他的名字——海东青。

官府因初虞世见过海贼海东青本人,故招来画工,想通过初氏描述,绘出海东青画像。起初初虞世一声不吭,恍若未闻,后来被逼不过,便直接声称不记得了。

官府料想初虞世小小年纪,亲眼看到父亲被杀,必是受了极大刺激,一时缓不过劲来,也只好不再逼问。这件事,后来也不了了之。

初举元死后,其妻邹氏也因伤痛过度而亡。一夜之间,初虞世成了孤儿,不得不去罗峰镇玲珑山依附舅舅邹思彩。

邹思彩年逾四旬,发妻早丧。独子邹甫坚慕名去登州鼍矶岛 选取砚台 时,爱上当地天堂一般的美景,并娶了岛民之女为妻,从此不归。邹思彩本人以开采石场为生,兼刻玉石,在罗峰镇镇上设有一家店铺,专售石雕、玉器之类。

邹氏店铺隔壁,是一家医铺。说是医铺,却并不坐诊看病,只售卖京师采买回来的成药。但医铺主人王松坡却收藏有大量医书。初虞世闲暇无事时,便自行去医铺翻阅医书,竟然无师自通,学会了医术。左邻右舍有病,都会去找初虞世,初虞世也诊治得头头是道。一时传为奇事,乡人多视初虞世为神童。

邹思彩见外甥年少,胆子却是不小,没有正式拜师学艺,就敢出头为乡邻治病,担心出事。邹思彩与乡邻王弁交好。而王弁是罗峰镇第一位进士,以“颂诗登科”,彼时正在郓州 任司理参军,掌讼狱事。邹思彩便私下托了王弁出面,帮忙斡旋,设法将初虞世送去郓州州学读书。

王弁怜惜初虞世父母双亡,格外照顾,特意将他接到自己家中居住。当时王弁三子王俊民等人均在州学读书。长子王俊民比初虞世要大两岁,两名少年一见如故,结为好友。邹思彩听说外甥极快地适应了郓州生活,且与王弁诸子相处融洽,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不到一年,初虞世便自行回来了掖县,随身还带着一封郓州医博士 的举荐信。信中称赞初虞世极有医术天赋,将来必成大器。

原来初虞世在郓州两年,根本没有用心读书,一心只沉迷于医学,还向郓州医博士学习医术。郓州医博士虽倾囊相授,却不敢称是初虞世的师傅,只视其为忘年交。

邹思彩见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只得随外甥而去。初虞世继续埋头苦研医书,孜孜不倦,间歇也为乡邻治病,数年下来,竟成为一方名医,甚至有外地慕名而至者。有时候莱、登两州医博士遇到疑难杂症,都会专程到罗峰镇向初虞世请教。

几日前,初虞世陪同好友王俊民到掖县县城购买毛底海决 ,竟然在医铺中撞到了海东青。

当时海东青带着两名随从,正在找大夫看病。虽然事隔多年,初虞世仍然一眼便认出了杀父仇人。他当即叫了一声“海东青”,海东青居然也本能地转过头来。

电光火石的那一刻,多年来刻意压抑的火山爆发了。初虞世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揪住海东青,要跟他拼命。

海东青虽不认识初虞世,但以当时情状来看,自知身份败露,急欲脱身,大力将初虞世甩开。

刚好巡辖官莫期应莱州通判 之召,来掖县校核邮驿历书,经过医铺,闻声赶至。

王俊民是罗峰镇人氏,而莫期以莱、登两州巡辖使臣身份,常驻在罗峰镇玲珑邮驿,二人本就相识。王俊民一见莫期进来,匆匆告道:“那人便是海贼首脑海东青。”

莫期闻言,急抽腰刀。海东青的两名随从已抢先拔出兵刃,上前对付莫期。莫期到底是禁军武官,身手不凡,孤身一人,竟当场将两名随从格杀。又将病中的海东青擒获,解送至莱州州府。莱州知州王逵听说臭名昭著的海贼首脑人物就擒,自是大喜过望,当即下令将海东青收监关押。

单登听了饭馆店家杜京绘声绘色的一番描述,忙问道:“巡辖官是个什么官职?是莱州知州属下吗?可我听说州府素来只统领本地厢军,那莫期如何又是禁军武官?”

杜京先是一怔,旋即笑道:“郎君还真是个细心人,这般不经意的一句话,郎君都能发现端倪。”

又告道:“巡辖官正名叫巡辖使臣,是掌管邮驿的官员。一般两州设置一位,我们莱州和北面登州共用一位巡辖官,就是莫期莫巡辖了。”

邮驿是中央独立系统,不受地方节制。巡辖官本质是监察官员,负责监察所辖邮驿各地,自然也由中央统一委派,隶属于侍卫步军司 。但递铺铺兵却是由本地厢军充任,而且天高皇帝远,中央不可能顾及邮驿具体事务,故而巡辖官也需每月向州府通判报告工作,称为“通判磨勘”。

莱州、登州邮驿干线滨海而建。驿路干线上,莱州首铺为海仓,末铺为东良;登州首铺为黄县,末铺为蓬莱。登州州治蓬莱刚好是本州末铺,而莱州州治掖县则不在驿路干线上。距掖县最近的干线邮驿为海庙,刚好处于首铺海仓和末铺东良中间。掖县亦有递铺,即便位于州治中,也仅为腰铺,大概意思是干线上伸出的分枝。所有腰铺公文,均要经由干线递铺递发。

最初巡辖使臣驻于海庙,然距离登州末铺蓬莱太远,赴登州州府公干时多有不便。后来宋廷为开采玲珑山金矿,在罗峰镇设置了采金督办局,并在当地增设玲珑邮驿,亦为腰铺,以方便通信及朝廷使者歇宿。同时命巡辖使臣自海庙移驻于玲珑邮驿,有取莱、登两州正中之意。朝廷因种种原因停办采金事务后,撤销了采金督办局,但保留了玲珑邮驿,除日常递送事务外,仍然作为巡辖使臣官署使用。

鱼鱼草房距离海庙邮驿不远,杜京对递铺事务亦是相当清楚,讲得头头是道。单登听完,想了一想,又问道:“这么说,莫期平时都驻在店家所说的金城天府罗峰镇,有公事时才会来掖县 ?”

杜京点了点头,又道:“这位莫巡辖人不错,话不多,却是个热心肠,曾因西由盐场盐税之事得罪过王知州。亏得他是禁军武官,要不然早被穿小鞋了。好在莫巡辖平日常驻在罗峰镇的玲珑邮驿,极少来掖县县城,王知州也不能天天找找碴儿。”

单登皱眉道:“这位武功高强的莫期擒获了海贼首脑海东青,不是立下了大功吗?那个王知州何以还要找他麻烦?莫非他二人有私人恩怨?”

杜京摇头如拨浪鼓,道:“哪有什么私人恩怨!仅仅因为他二人不是一路人。”

现任莱州知州姓王名逵,字仲达,为宋真宗天禧三年(1019年)进士,颇有文才,却也是本朝有名的贪官——

王逵曾数任转运使 ,利用职权侵夺民田,大肆搜刮,操纵赋税,聚敛财富。曾一度激起民变,又派兵镇压,并对被捕者施用酷刑,惨遭其毒手者不计其数,民愤极大。

然王逵素有诗名,善于矫饰,甚得当今仁宗皇帝青睐。又与宰相陈执中、枢密使贾昌朝等执政大臣交好,在朝中根基极深,故有恃无恐。正直大臣包拯曾六次上书弹劾王逵,以包青天“包弹” 之严峻,也不能将其扳倒,足见王逵恩宠之重。

后来包拯干脆放弃弹劾王逵,直接上书切责仁宗皇帝本人,称:“今乃不恤人言,固用酷吏,于一王逵则幸矣,如一路不幸何!”言辞刚直激切,指斥王逵是酷吏,就差明言宋仁宗是昏君了。

宋仁宗还算是个明君,未追究包拯极谏犯颜之罪。不过这件事传开后,反响极大,一时间朝野震动,舆论汹汹。仁宗皇帝性情懦弱,抵挡不住压力,终于下诏罢免了王逵。

但这只是宋仁宗不得已之举,王逵朝中助力仍在。时隔不久,王逵再度被起用为莱州知州,虽不及转运使权柄凛凛,但也是一州长官,专总地方。

这王逵不吸取教训,不思悔改,一到莱州任上,便故技重施,巧立各种名目,想方设法盘剥百姓钱物。他上任仅一年多,莱州便完全变了样,从海庙庙会的压抑气氛便大致可窥一斑。

鱼鱼草房是商家,自然也深受影响,所交赋税比以往要多出两到三倍。好在海庙有个东海神庙,游客甚众,莱州鱵梁及腹鱼亦是名满天下,鱼鱼草房收入不减,尚能勉强维持,已比大部分民众境遇要好上许多。

王逵在民间声名如此之差,莫期是中央禁军武官,一直不肯与王逵同流合污。之前莫期曾出言阻止王逵增加盐税,王逵便担心莫期会寻机向朝廷告发其阴事,自是要想方设法地予以排挤。

杜京深知原委,只是这些话不能公然对食客明说,便无奈地摇了摇头:“况且上奏朝廷的文书中,还不知道记的是谁的功劳呢。莫巡辖那性子,即便被人公然抢了功,也不会去争回来,只怕连提都懒得提上一句。”

单登若有所思地道:“这个莫期倒是很难得。有机会的话,一定要认识认识。”

杜京忽想到一事,忙告道:“对了,今日是十五,按照惯例,莫巡辖要到莱州州府递交文书。他离开掖县时,都会来海庙一次,在敝店买一些杠子头 。郎君运气好的话,应该能见到他。”

单登奇道:“莫期今日也会来鱼鱼草房吗?”又追问道:“大概什么时候?”

杜京答道:“一般都是正午之前。他不喜欢人多,所以都会提早来。”

单登道:“嗯,我倒很想会会他。”又问道:“那海东青既是海贼首脑,应该会很快被官府处死吧?”

杜京道:“不好说。听说王知州一心想取得海东青口供,好将莱州一带所有海贼一网打尽。若是王知州真能办到,这便是为朝廷立下大功了,再度飞黄腾达不在话下。”顿了顿,又道:“就算要处死海东青,那也是秋后的事了。这是本朝惯例。”

单登想了想,又试探问道:“海东青既是海贼首脑,当有不少下属。他手下那些人,就任凭首脑人物被逮捕处刑吗?”

杜京听单登话外之意,似是有些向着那海贼海东青,不免起了警觉之心,便讪笑了两声,转头看了一眼,连催伙计快些上菜。

又笑道:“郎君好坐,菜式马上就到。郎君今日是敝店的第一位顾客,小老儿一时高兴,多说了几句,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郎君多多包涵。”

单登笑道:“店家客气了。是了,今日的饭钱我先付了。”从怀中取出一物,交到杜京手中,竟是一粒金珠。

这可是大手笔,足抵鱼鱼草房半月的收入。杜京一时愣住。

单登又特意告道:“店家放心,我虽然天性好奇,很想知道莱州的一些人事,却不是多嘴多舌之人。”

杜京当即会意,忙赔笑道:“多谢郎君。郎君想知道什么,尽管找小老儿打听便是,小老儿一定知无不言。”

单登道:“既然杜店家知道许多莱州州府的事,想必是认识在官府当差的人了。”

杜京道:“不错,小店大厨的弟弟就在州府当差。”

单登“嗯”了一声,又问道:“店家可否能想想办法,让我见一见海东青本人?”

杜京愣了一愣,方才回过神来,急忙摆手道:“这个不可能,绝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一连说了三个“不可能”,这才解释道:“海东青关在州府大狱,下了死牢,外人难以靠近。”

又忍不住问道:“郎君何以对那海东青格外感兴趣?”

单登笑道:“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海贼,很想见见真正的海贼长什么样。尤其这海东青还是首脑人物。”

杜京一时颇感魔怔,讪笑道:“这理由……嗯,这理由……”正思虑下面的措辞,忽听到有人进来,转头一看,忙告道:“新进来的这位便是莫期莫巡辖了。”舍了单登,匆匆迎上前去招呼。

莫期二十四五岁年纪,身材魁伟,一身戎衣,腰间挂着佩刀,只朝杜京微一点头,便自到角落案桌坐下。

杜京笑问道:“莫巡辖今日可算是提早了。还是老几样吗?”

莫期面色木讷,无甚表情,只点了一下头,始终不曾出声。

杜京便扬声叫道:“来,炙烤鱵梁鱼一条,小葱拌豆腐一盘,杠子头十个。”招呼完莫期,便自往后堂去了。

单登既知莫期便是擒获海贼海东青之人,有心过去结识,刚一起身,便见到两名男子进来。她目光一转,登时再也移不开。

年轻些的黑衣男子大约二十岁出头,星眸朗目,气宇轩昂。背上斜背着一个长长的行囊,看形状,似是一张瑶琴。另一名白衣男子稍微大上几岁,俊逸清冷,皎如明月,超凡脱俗中,自带一股飘逸之气。

黑衣男子一步入大堂,便留意到单登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是豁达之人,也不以为意,微微一笑,还朝单登拱了拱手,算是招呼。

单登呆了一呆,忍不住离座上前,问道:“郎君所背,可是一具古琴?”

黑衣男子“哦”了一声,问道:“小娘子如何知道这是具古琴?”他既看出单登是女扮男装,便直接以“娘子”称呼。

单登抱拳道:“在下……”忽意识到对方既道破自己是女儿身,再学男子口吻已不合适,便自报了姓名。

又道:“单登初通音律。琴在囊中,光华隐现,郎君身上这具瑶琴必是珍品。可否容我一观?”

黑衣男子听单登谈吐不俗,又素认为瑶琴知音赏,当即欣然应允,与白衣同伴一道随单登到窗边案旁,自行取出瑶琴,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案上。

单登粗粗一看,立时便瞪大了眼珠,问道:“这……这便是雷氏琴 吗?”

得到肯定回答后,忍不住叹息道:“久闻雷氏琴是天下名琴,想不到竟能有机会一窥真容。”

黑衣男子见单登情状急不可待,手指微动,大有跃跃欲试的意思,便主动将琴推到单登面前。单登喜出望外,将双手往衣服上抹了抹,这才抚上琴弦。琴声悠然,有如流水泠泠。

黑衣男子是大行家,一听起音,便露出惊诧之色。白衣男子低声笑道:“祥正,你算是遇到知音了。”

单登所弹琴曲为古曲《凤求凰》——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正是西汉名士司马相如为求得卓文君而作的曲子。

此曲大有来历。一名年轻女子,当着两名男子的面,弹奏这支曲子,不免显得意味深长。然单登面上并无半分羞涩之情,只专注于弹琴。黑衣男子本就性情豪放,白衣男子则澹然闲雅,从不以世务为意,二人居然也没有流露出惊诧之色,更未做它想。

一曲弹毕,黑衣男子忍不住先发问道:“小娘子在何处学的琴?哦,在下姓郭,名祥正。”

单登道:“倒叫郭郎见笑了。单登没有正式拜过师,就是胡乱弹的。”

那郭祥正见单登琴技高超,料想其人必出自名师,满以为对方必定听闻过自己的名字,然见单登无动于衷,一时颇为诧异,不免愈发好奇其来历。

单登又道:“单登听说华夏诸琴,以雷氏琴为最佳;琴家名手,则以临川名士沈遵为魁首,号称‘天下第一名手’。”

郭祥正当即哈哈一笑,告道:“沈遵是郭某姊夫。多谢娘子夸赞。郭某琴技,全是姊夫所教。这具雷氏琴,也是姊夫所赠。”

单登呆了一呆,忙道:“失敬,失敬!”又叹道:“我今日运气怎么这么好。”

她流露真情,丝毫没有女儿家的忸怩作态。郭祥正是性情中人,豪爽豁达,很是喜欢,便又为同伴引见,告道:“这位是郭某的好朋友耿天骘。他是位隐士。”

单登笑道:“既是隐士,不该隐居在深山老林吗?”

不待耿天骘回答,郭祥正抢先道:“天骘兄倒是一心想做他的隐士,这次是被我强拉出来游山玩水的。”

又忍不住问道:“适才登娘弹琴,有几样手法很是奇特,郭某竟是从未见过。”

单登忙笑道:“我平日多弹十三弦古筝,与七弦琴自是有别。”

刚好店家杜京来上菜肴,单登便命再添两套餐具。又问道:“有酒吗?”

杜京忙应道:“敝店素来以茶代酒。”

宋朝实行榷酒制度 ,经官府盘剥一层后,酒利已不丰厚,而胶东半岛自古便有饮茶的传统 ,兼之有渔盐之利,故而酿酒并不盛行。郭祥正、耿天骘已在山东密州游玩了好一阵子,早就知悉此事。单登闻言却很是惊异,问道:“难道你们莱州人都不饮酒吗?”

杜京忙笑道:“敝店是小本经营,自家无力酿酒,进酒则需要人手,道路烦苦,运输极不便利,故而不卖酒。”

其实还有一层原因,杜京不好明说,那就是食客酒后容易滋事——吵架砸碗都算是小事,斗殴伤人也不算稀奇,搞不好就要惊动官府。对饭馆而言,最先要避免的就是各类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于一家以鱼为特色的饭馆而言,禁酒绝对是利大于弊。

杜京又笑道:“但并不是全莱州都没有酒卖。郎君要想喝酒,离这里最近的地儿,便是县城,掖县城里的酒楼及烟花之地都有酒卖。不过那些也不是自家酿制,而是买进的任氏酒。”

原来莱州有一富豪名任北海,其人不但经商,也酿酒售卖。其酒坊位于罗峰镇玲珑山附近,酿酒用的是钟离河河水,因与罗山脚下的罗山河相邻,号称取金山之水,所酿任氏酒绵软醇厚,酒价也还算公道,故而盛行于莱、登两州。莱州州府甚至以任氏酒为公使酒

杜京刚介绍了本地富豪任北海的任氏酒,便有四名男子抢进大堂。其中一人高声叫道:“有客到。”

这四名男子服饰一模一样,进堂后只是分站在门边,显然是“客”的侍从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数人进来堂中。为首者是一名二十余岁的俊俏男子,一袭紫衣,极见华丽。

店家杜京慌忙迎上前去,道:“朱公子,您老人家怎么来了?”声音都在发抖,激动至极,显见这位朱公子不同寻常。

那位朱公子虽然侍从众多、气派极大,态度却甚是和蔼,应道:“朱某路过海庙,听到有人弹琴,琴音甚妙,所以进来看看。”

自行走到单登这案,一眼窥见案上古琴,当即赞道:“好一张雷氏琴。”又朝耿天骘拱手问道:“适才是郎君奏琴吗?”

耿天骘忙起身应道:“这位单登小娘子才是奏琴者。”

朱公子“啊”了一声,道:“想不到朱某在海庙竟能遇到一位琴技高超的女子。哦,在下姓朱,名顶鹤。”

店家杜京忙补充道:“朱公子是任北海员外的心腹管事。任员外就是小老儿适才提到的任氏酒的主人。”

单登当即站起身来,笑道:“朱公子,幸会,幸会!”

朱顶鹤笑道:“是朱某有幸,听闻娘子绝妙琴音。”

他见郭祥正、耿天骘人品极是出众,有心结纳,然郭、耿二人神色淡然,郭祥正甚至都未起身离座。转头又见到巡辖官莫期正坐在角落吃鱼,便临时改了主意,拱手道:“朱某还有事,改日有缘再会。”就此拱手告辞。

店家杜京已包了二十个杠子头,急忙追上前去,道:“这些杠子头,给任员外他老人家备下。”

朱顶鹤笑道:“任员外还未回到掖县。不过店家有心了。”命侍从接了包袱。

另一名侍从则从怀中掏出一粒金珠,递到店家杜京手中。杜京连声道谢,殷殷相送至门外。朱顶鹤遂引人扬长而去。

朱顶鹤一行前脚刚走,莱州州府差役后脚便到了。那差役正是鱼鱼草房大厨司林的弟弟司容,只匆匆朝店家杜京举了举手,便急奔到巡辖官莫期案边,行了一礼,告道:“王知州急召莫巡辖去州府。”

莫期漠然不应。差役司容又说了一遍。莫期见单登、郭祥正、杜京诸人俱望向自己,这才慢条斯理地回应道:“莫某一早便到州府向阮通判交递了历书副本,按例要动身出发,巡察各递铺,月底还要赴蓬莱向登州通判禀事。”

差役司容道:“王知州知道莫巡辖今日要离开州城,可确实是有大事发生,不得已才会召莫巡辖回去。”

莫期冷然道:“莫某是侍卫亲军司武官,不受王知州统辖。”

差役司容知道莫期一向看不惯知州王逵的行事作风,其实司容自己心中也对王逵颇有怨言,只不过吃着官家饭,不敢有丝毫表露罢了。他定了定神,便说出了事情原委,道:“事关海东青。”

见莫期眉毛一挑,似是意有所动,忙解释道:“是这样,海东青答应招供他所知道的所有海贼的名字,但他只愿意对莫巡辖一个人说。王知州也问了他为什么选莫巡辖,海东青说因为莫巡辖擒获了他,他只服你一人。”

莫期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道:“这个嘛,刑狱诉讼之类是地方事务,莫某只是禁军武官,无权干涉,亦不敢擅越。”

差役司容赔笑道:“这不是什么擅越,是王知州请莫巡辖出马,算是帮王知州的忙。”

莫期摇头道:“王知州他老人家的忙,莫某可不想帮。”

他二人对话声音虽然不大,然大堂人少空旷,旁人一五一十地均听在耳中。单登几次有心插话,却又强行忍住。郭祥正则是个豪爽性子,听到这里,忍不住拍案而起,喝道:“堂堂男子汉,怎能如此推三阻四?就算莫巡辖跟王知州有私人恩怨,可你是朝廷命官,吃天子俸禄,最先考虑的应该是为朝廷分忧、为百姓解难。那海贼海东青肯向你招供,此后莱州海贼一举肃清,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对你莫巡辖个人而言,也算是造福一方的善举。”

莫期不动声色,只看了郭祥正一眼,旋即又垂下头,继续吃手中的烤鱼。

大堂一时沉寂下来,所有人都望向莫期,气氛立时变得十分诡异。莫期虽然沉静,到底也不能坦然面对众多烁烁目光,吃了几口烤鱼后,终于停了下来,对差役司容道:“好,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去趟海庙邮驿,再动身去掖县县城。”

差役司容大喜过望,忙不迭地应了一声,便急忙退开,欲赶回掖县县城复命。路过单登一案时,还特意朝郭祥正道了声谢。

等差役司容离开,莫期便将剩下的烤鱼及杠子头用布包好,提在手中,结账出门,对郭祥正等人再未多看一眼。

此刻庙会已经拉开序幕,人潮汹涌。莫期特意绕道市集外,以免拥挤。刚出海庙,正要去附近海庙邮驿取马时,后面有人小跑着追上前来,叫道:“莫巡辖请留步。”声音娇嫩,却是适才在鱼鱼草房见过的女扮男装的单登。

单登曾在饭馆大堂中抚琴一曲,莫期对她印象颇深,但也只是看了她一眼,不予理会,继续前行。

单登忙挺身挡住去路,道:“莫巡辖,我有要紧事找你。”又自我介绍道:“我叫单登。”

莫期也不答话,只冷冷看着单登。

单登忙问道:“莫巡辖是要赶去莱州州府审问海贼海东青吗?”

莫期依然不理不应,抬脚侧身,欲绕开单登。单登忽然脚下一滑,朝莫期歪倒过来。莫期与她相距极近,本能地抬手相扶,待对方站稳,便立即退开几步,喝问道:“小娘子到底想做什么?”

单登扬了扬手中的发簪,又将簪子插回发髻,歉然道:“莫巡辖,实在对不住了,我是不得已才会这么做。”

莫期低头一望,这才发现左手腕已被发簪扎破。他倒是镇定如旧,只手握刀柄,喝问道:“你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单登笑道:“我这支发簪淬有迷药,莫巡辖不要太激动,否则药力发作得更快。”

莫期急忙吸了一口气,果然胸口大觉异样,不由得又惊又怒,道:“你……你是……”

还欲拔刀,却没有了丝毫力气。再过得片刻,眼前蓦地一黑,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人却在车中,手脚已被绑住。车子停顿未动,莫期鼻间闻见海水腥味,耳中尚能听得到人语喧哗,料想依然滞留在海庙附近。

绳索绑得极紧,莫期挣了一下,勉强挪动了一下身子。又见单登坐在对面,正凝视着自己,便问道:“小娘子是海贼海东青党羽吗?好大的胆子。”

单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与海贼海东青无关。又道:“单登并无恶意,拦下莫巡辖,实是有求于你。但莫巡辖性情太冷,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肯听我把话说完,我不得已,才会对莫巡辖无礼。”

莫期自是不信她的话,厉声喝问道:“小娘子可知绑架朝廷命官是死罪?”

单登主动告道:“实不相瞒,单登此趟远赴莱州,是为寻一个人。这个人,便是海贼海东青。莫巡辖放心,我与海东青素不相识,更不是其党羽。”顿了顿,又道:“莫巡辖可知海贼除了走私货物,还走私人口?”

单登自述其亲姊七年前为一男子引诱,为对方离家出走。而那男子将她玩弄后,又转手卖给他人。

又道:“前不久,我终于寻到了那负心汉,逼他说出了姊姊下落。但他声称姊姊已辗转落入海贼海东青手中,而海东青早已将她卖去辽国了。”

莫期虽依然满脸冷漠,但还是露出了些许惊异之色。他也不吭声,只冷冷凝视着单登。

单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莫巡辖很难相信这番话。但单登可以对天发誓……不,入乡随俗,应该说对东海神庙起誓,我找海贼海东青,只想当面向他询问姊姊的下落。”

又朝自己的发髻指了指,道:“我这支淬有迷药的发簪,本来是为海贼海东青准备的。”

莫期终于忍不住问道:“就算小娘子见到了海东青,顺利从他口中打听到你姊姊下落,又能如何?你姊姊已被卖去了辽国,难道小娘子还想从辽国救回你姊姊吗?”

单登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道:“单登现下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带姊姊回家。”

莫期问道:“你姊姊叫什么名字?”

单登微一犹豫,才答道:“单莱。”

莫期道:“莱是莱州的莱,登是登州的登?那么你们单氏当是本地人了?我可听不出小娘子有胶东口音。”

单登道:“我家祖籍在东莱,从曾祖父那辈起,便迁去河东了。”

她见莫期神情闪动,一双朗目死死盯着自己不放,显然并不完全相信自己的话,便又自顾自地续道:“海东青是海贼首脑人物,行踪诡异,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也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及身份。我本来正发愁要如何寻到他,却料不到他竟意外落入了莱州官府手中。莫巡辖是擒获海东青之人,偏巧我又在海庙遇到了莫巡辖,这是天意。请莫巡辖务必帮单登这个忙,准我以你侍从身份,随你去莱州州府大狱。我只想向海东青问明姊姊下落,别无所求。”

莫期道:“若是莫某不肯答应呢?”

单登早料到莫期不会轻易同意,便道:“那单登便杀了莫巡辖灭口,自己再设法去接近海东青。莱州州府终究只是个官署,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总会有法子的,对不对?事在人为,单登最终能达到目的,而莫巡辖却白白赔上一条性命。你甘愿如此吗?”

她见莫期冷然不应,便从衣袖中拔出一柄匕首,对准莫期心口。莫期丝毫不惧,面不改色。

单登忽然潸然泪下,抛下匕首,问道:“莫巡辖为什么不肯帮我?单登只是个苦命人。姊姊更是命苦。”

又哭道:“莫巡辖知道刚才我为什么当众弹奏《凤求凰》吗?并非我自己有任何非分之想。当日那负心汉,便是以这曲《凤求凰》,诱惑我姊姊上钩。”

莫期一时心有所动,问道:“小娘子想见海贼海东青,当真只是为了询问你姊姊下落吗?”

单登哭道:“不然还能是什么?莫巡辖看我像是海贼党羽,是大奸大恶之人吗?”

顿了顿,又道:“就算单登真的别有所图,莫巡辖武艺高强,莱州州府更是戒备森严,单登一个弱女子,又能有什么作为?”

莫期微一沉吟,点头道:“好。莫某可以带你去见海东青,但我还有个条件。”

单登立时破涕为笑,拍手道:“太好了!什么条件?莫巡辖快说!不管是什么条件,单登都答应。”

莫期道:“如果将来登娘能够寻回令姊,一定要带她来见我。”

单登大为意外,问道:“就这个条件吗?这是为什么?”

莫期道:“莫某很想知道,如果一个人只凭借决心去做事,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此话饶有深意。单登不及细细思索,当即应道:“好,我答应了。”立即拾起匕首,割断了绑索,又将莫期兵刃交还。

莫期见对方如此痛快,倒也颇感意外。随即跳下车子,佩好兵器,又朝单登伸出手来。单登怔了一怔,方才会意过来,只得将匕首交给莫期。

莫期道:“还有呢?”见单登一派茫然,便抬手朝她发髻指了指。

单登忙道:“这发簪是防身之用,所淬并非毒药,只是迷药,不会伤人。”见莫期仍然伸出手来,只得拔下发簪,递了过去。

莫期道:“匕首、发簪这两样,莫某先代登娘保管,等这件事了,再原物奉还。”又问道:“这是登娘的马车吗?”

他辖下邮驿也包括马递,兼管驿马,自是识马之人,一眼看出那匹黄马虽然外形丑陋,极不起眼,与“骏马”之“骏”毫不相干,却是匹难得的良马,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单登忙道:“这不是我的车子。适才我迷倒莫巡辖后,见这边车上没人,车夫多半去逛庙会了,便带了莫巡辖进来。”

又道:“不过我猜这应该是郭祥正、耿天骘两位郎君的马车。这车里的味道,跟那位耿天骘身上衣衫的气味完全一样。”

莫期又看了黄马一眼,道:“那好,登娘先随我去海庙邮驿取马。”又问道:“登娘应该会骑马吧?”

单登傲然道:“当然会。不但会,而且马术好得很。”

莫期“嗯”了一声,道:“琴技好,马术好。记下了。”

邮驿是军用邮递制度,包括邮传及驿站。中国邮传自古先由驿站承担,五代时才出现专职邮传机构,名“递铺”。自此,驿站负责接待,递铺专门负责传递文书,明确分工后,大大提高了政令传达效率。

大宋立国后,将递铺进一步规范化,十八里或二十里设一铺,全宋共二百数十州,达三千铺以上。又分急脚、马递、步递三等——

急脚递等级最高,“事干外界或军机,若朝廷支拨借兑急切备边钱物,或非常盗窃,并入急脚递”。传递速度,官方规定是必须一昼夜行四百里。最重要的“御前金字牌”,也是由急脚铺兵晨夜驰走传递。

马递则是由铺马传递,专事下发皇帝亲笔御札手诏、省札之类军事公文,以及其他紧急公文。铺马由官府配备,为不能作战马而“稍堪乘骑者”。由于宋代马少,铺马经常配备不足,邮传递件时也难于奔驰,故虽有日行五百里、三百里的规定,但实际上根本达不到,通常仍然将规定日行四百余里的急脚递作为最快速的邮传。

步递顾名思义,是以“步递”进行递送。不仅承送官方文书,也允许递送私家书简,为民众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递铺规模有大有小,小的只有步递铺兵,大的递铺除了急脚、马递、步递之外,还有驿站功能,可以为过往官员提供住宿及乘骑,故称为邮驿 。海庙邮驿便属于这一类。

宋代之前,递夫均由地方百姓充任。入宋之后,方才以军卒代百姓为铺兵。这军卒,均来自州府厢军 。由于邮传系统具有独立性,这些军卒成为铺兵后,也不再归地方长官统辖,而是直接隶属于侍卫步军司。至于下发官文书速度等级,则由尚书省兵部下属驾部司决定。

至于莫期所任巡辖官,正式官名是“巡辖马递铺使臣”,省称为“巡辖使臣”,由中央朝廷直接委派。通常以小使臣 或是大使臣 充任,每州或二三州置一人,掌督察辖内诸递铺邮传事。

来到海庙邮驿,莫期取了自己坐骑,专为单登选了一匹矮马。又命铺兵找了一身小号戎衣,令单登换上,这才往掖县县城而来。

掖县介于山海之中,东南半壁,层峦叠巘,洋洋渤海,绕其西北。

莱州州治亦设在掖县。县城位于南阳河边,近山临海,上应虚危之星,自古便被誉为福地。不过究竟还是地处偏僻,城建远远不及中原城市。即便素为胶东军政中心、州治所在,掖县县城规模也不算大,周回不及十里,城墙亦是土筑

最值得夸耀的是一道自然赋予的护城河——南阳河自东而来,河水脉脉,绕南城和西城向北,流入浩瀚大海,故形成掖县的天然防御。城南门外河上有木桥,西门外则是吊桥。

莫期与单登刚过西门吊桥,便有人迎上前来,却是年少成名的神医初虞世。其好友王俊民也在其侧,手中还拿着书卷。

莫期平日常驻在罗峰镇玲珑邮驿,而初虞世、王俊民二位都是少年才俊,是罗峰镇的大名人,三人本就相识。前几日莫期又在掖县医铺撞见初虞世、王俊民,还曾就海贼海东青一案与二人一道在莱州州府录取口供。莫期见初虞世挡在道前,当即跳下马问道:“初神医找莫某有事吗?”

初虞世道:“听说海东青要向莫巡辖当面招供,可有此事?莫巡辖赶回掖县,应该是要去莱州州府审问海东青吧?”

莫期当即猜到初虞世心意,劝道:“海东青已然就擒,伏法是早晚之事,初神医何苦再纠结此事?还是早些回去罗峰镇。”

初虞世摇了摇头,道:“这几日初某滞留在掖县客栈,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海东青是我杀父仇人,我想当面问他几句话,不然究竟心绪难平。”

莫期转头看了单登一眼,摇头道:“这件事,莫某可帮不上忙。”

初虞世还待再说,王俊民上前劝道:“莫巡辖还有公务在身,我们就不要为难他了。不如再另想他法。”一边说着,一边将初虞世强行拖开。

莫期道:“实在抱歉。”抱了抱拳,翻身上马,重新策马而行。

单登夹马追上来问道:“莫巡辖面冷心冷,一向少言,何以对这位初神医格外施以青眼?”

莫期简短地答道:“初虞世是本地名医,曾救过我手下铺兵的命。”

单登已从店家杜京口中听过初虞世来历,便又问道:“那位年纪大些的郎君呢?他看上去文质彬彬,待人接物的气度可比初虞世要好多了。”

莫期道:“他叫王俊民。其父王弁,是罗峰镇第一位进士。”

单登道:“原来这位王郎是位官宦子弟。”

莫期道:“王弁中进士后,便一直在外地为官,妻子和三个儿子都跟着他。但王弁父亲王老太爷尚在人世,就住在罗峰镇玲珑沟边的王家大宅。老人家不愿意离开家乡,一直独自在老屋生活。这两年身上不好,王弁便命长子王俊民回乡,专事照顾王老太爷。这位王郎是爱书如命之人,走到哪里都带着书卷,镇民都说他日后成就必在其父之上。”

掖县县城不大,二人又有坐骑,说话间,便已到莱州州府门前。

差役司容早等在大门前,见莫期到了,急忙上来牵马。又见莫期身后跟着一名铺兵,甚是眼熟,怔了一怔,却也没有多问。

莫期未及开口,差役司容先告道:“王知州都已经安排好了,犯人已带到签押房,就等着莫巡辖提审了。”

莫期点了点头,引单登径直进来官署。来到签押房,却见门前站着四名厢兵。厢兵见到莫期,一齐躬身行礼。为首厢兵告道:“犯人在里面。”莫期遂径直推门进去。

那海贼海东青身穿赭色囚服,大约四十岁出头,面色红得发亮,络腮胡子占据了半脸,看上去很是凶悍。他手足均戴了笨重的镣铐,箕坐在地上,转头见到莫期进来,主动出声招呼道:“莫巡辖,你好啊。”

莫期冷然道:“莫某人已经到了。你不是要招出所有海贼名字吗?这就说吧。”

海东青转头看了单登一眼,道:“下面的话,我只对莫巡辖一个人说。请莫巡辖命手下退出去。”

莫期未及回答,单登已抢上几步,走到海东青面前,急速问道:“海东青,你可还记得周集?”

海东青神色一变,却没有回答,只上下打量着单登。莫期本来尚不能完全信任单登,此刻见到海东青反应古怪,方才确定单登没有撒谎。

单登又问道:“七年前,周集将一名妇人交付与你,委托你走海道带其出境,同行的还有一名男子、一名孩童。他们现下人在哪里?”

海东青神色惊疑不定,转头看了看莫期,又望向单登,问道:“你是……”

单登道:“被带到你船上的那名妇人,是我姊姊,我是专程来打听她下落的。”

海东青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这可真真好笑了。如果小娘子是为寻找姊姊而来,那你岂不是……”忽见单登朝自己怒目而视,心念一动,便止住了话头。

莫期却听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忙追问道:“岂不是什么?”

海东青摇头道:“没什么。莫巡辖,请你附耳过来,我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要告诉你。”

莫期哼了一声,虽不情愿,但还是走到海东青面前,俯下身去。

海东青低声道:“这个天大的秘密就是……”欲言又止。

莫期追问道:“就是什么?”

忽闻一股奇异香气,立时意识到不妙,急忙退开两步,去拔兵刃。手刚触到刀柄,全身骤然失去了力道,当即摔倒在地。

莫期勉力转头,见单登已经软倒在一旁,忙叫道:“来……来人……”却只觉得喉咙像被一团棉花堵住,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

海东青从地上爬起来,施然笑道:“天大的秘密就是这个,莫巡辖明白了吗?”

莫期叫道:“来……”“人”字不及出口,便晕了过去。 JH4hBqXf4uIq0qZ1aWm9x8BnakVugcnxc+XVWbk/By1jdt1BiWlAJuiBOn3S5e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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