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顺生尽管脾气暴躁,但却是有头脑的人。
他按照自己的理想和生活方式培养儿子,送儿子上私塾,教儿子记账、打算盘,希望儿子学会务农经商致富之道,继承他创下的家业。像父亲当年对他那样,他也为自己的儿子安排了成家立业的人生大计。然而,命运似乎总是与这位说一不二的倔强农民开玩笑:他“克隆”出来一个与他同样倔强的儿子。一年年过去了,儿子一步步远离这个家,最终走出他和妻子的视线,走到了他们管不到的地方。
青少年时代的毛泽东,曾经五次“出家”。一次是逃学,一次是在家“出家”,一次是到东山学堂读书,一次是到长沙读书,最后一次是带领全家离开韶山冲。时代的风云际会,个人的孜孜求索,使毛泽东最终走出了这个传统的农民家庭。他摆脱了祖辈父辈的命运,并与那个旧的时代告别。
石三伢子是个顽皮的山里娃,自小就有一股“猴气”。
1902 年,毛顺生将 8 岁的石三伢子领到韶山冲南岸私塾,交给 50 多岁的塾师邹春培老先生。邹老先生把石三伢子带到私塾东墙下的神龛前,教他给孔子的牌位作揖:“这是孔夫子的神位,从今天起,你每天早晨进来,都要对圣人作揖。以后,你就会文思发达,连中三元。”
石三伢子恭恭敬敬对孔夫子的神位行礼。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与孔夫子打交道。70 年后,他发动了“批林批孔”运动。“林”是林彪,“孔”即孔子。
石三伢于是私塾里的“小孩王”,他长得比同龄的孩子们都高。
私塾后边,是邹四阿婆的家。她的房屋边上,种着不少果树,那是她家赖以生活的“摇钱树”。每当果实成熟,石三伢子都馋得流口水,带着私塾里的小伙伴们,爬到树上偷吃枇杷、梅子和桃子。一天,他们刚鬼鬼祟祟爬上树,庆幸“偷袭”成功,不想邹四阿婆突然从树下冒出来,挥动青皮竹竿就打。石三伢子紧呼“快跑”,邹四阿婆紧追:“石三伢子,你充头领,我先逮住你!”石三伢子顾不得沿树干滑落,从树上纵身跳进一条土沟,然后跃出沟外,箭一样跑向两棵大枞树,抱住其中一棵,像猴子一样蹿了上去。他躲在树叶中伸头露脑,向气喘吁吁的邹四阿婆做鬼脸,气得邹四阿婆找文七妹告状。
50 多年以后,毛泽东还记得这段往事,用韶山冲的土话问乡人这两棵树还在不在,并风趣地说:那两棵树“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石三伢子在学堂里也不老实。一天,先生离开课堂一会儿,要求学生们老老实实地在草屋里背书。可先生一走,石三伢子就背着书包溜到房后的山坡上,边背书边摘毛栗子。摘满了书包,回到课堂,每个同学分几个,还献给先生几个。先生责问他为什么乱跑,他竟回答:“闷在屋里头昏脑涨,死背硬读也是空的。”先生大怒,找茬儿整他。可让他背书,没难住他。带他到院中作诗赞井,他出口成诗,也没难倒他。古文和诗词歌赋是他的强项,他为此十分得意。
石三伢子也有苦恼。在私塾里,粗暴严厉的老师常常在课堂上打人、罚跪,用体罚的手段“规矩”他们,有时还把状告到家里。而在家里,粗暴严厉的父亲也常常打他。为此,他学会了恨自己的父亲。
棍棒教育在那个时代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家长和老师们都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教育出“好孩子”来。而孩子必须听任家长和老师打骂,不能有任何反抗,否则就被认为“大逆不道”。
受父亲熏染,石三伢子从小就不是怯懦、顺从的孩子。儿童自由的天性也使他不愿忍受蔑视儿童人格尊严、损害儿童身心健康的教育方式。对家长和老师的压迫和摧残,他选择了消极反抗。10 岁的时候,他逃了学。他的女儿李敏这样讲述他闹“学潮”的来龙去脉:一天中午,天气炎热,先生又不在私塾,爸爸就提议大家去游泳。老先生回来看见学生们赤身露体游泳,以为不雅,要惩戒他们。爸爸却引用《论语》上的话说,孔夫子是赞成到河里去洗冷水澡的,并把《论语》打开,把孔夫子的原话念给教师听。老先生一听,想起确实有这样一段书,但一时又下不了台,就到上屋场,找爷爷告状,火气很大地说:“你家润之了不得啦,他的才学比我高,我教不了啦!”
爷爷历来家教很严,听说儿子带头闹学,同老师顶嘴,格外恼火,顺手在路上捡了一根楠竹板子,向南岸私塾奔跑过来。看见爸爸,不问情由,便劈头盖脸地打来。爸爸急忙躲避,回头就跑。爷爷怎么也追赶不上他,急得跺脚骂着:“我看你跑到哪里去!你敢回来,我就要打死你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爸爸知道父亲的性情,这时候要回到家里。那准定要挨一顿死打,连母亲都劝解不住。就决定不回家,去县城。《论语》上的话是这样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石三伢子确实会活学活用,难怪老师气得够呛!
可怜的石三伢子气鼓鼓地朝县城的方向走去。他听说过县城,但从没有去过,以为县城在一个山谷里。这样,他一连乱走了三天,但只是在山里兜了几个圈,总共才走出离家 8 里路。石三伢子离家出走,急坏了他的母亲,也急坏了爷爷、父亲和老师。他们动员亲戚邻居到处寻找,终于把他找到。至于那三天他是怎么过的,睡在哪里,吃什么,至今还是个谜。
这次消极抵抗,产生了一点点效果。石三伢子回到家后发现,氛围有了一点改善,父亲对他比以前稍微体谅了一些,先生的态度也比较温和了。
在家中,石三伢子对“父皇”开始时也是消极反抗,挨了父亲的打,既不逃跑也不告饶,倔强地站着一动不动。后来,他选择了积极反抗的应对方式。
石三伢子大约 13 岁时,毛顺生请了许多客人到家里,因事当众责骂他“懒而无用”。石三伢子被激怒了,他感到很伤面子,当场与父亲对骂了起来,弄得父亲在客人面前下不来台,十分恼怒。石三伢子“无法无天”地骂了父亲后,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一方面,作为一个小男子汉,他不愿在家中继续受父亲的气,另一方面,他骂了父亲,担心因此挨打,也不敢留在家中。
这时,已经“失去”过他一次的母亲忙追上来,苦苦劝他回去。已经“领教”他离家出走厉害的父亲也赶来。不过,毛顺生仍保持着“暴君”的架子,一边骂,一边命令儿子乖乖回家。石三伢子不能容忍父亲这种态度,他采取了一个极端的方式,跑到门前的池塘边,威胁说:如果你再走近一步,我就跳下去,死给你看。父亲停下了脚步和辱骂,母亲趁势把石三伢子拉回家。
少年时期的毛泽东
客人散了,毛顺生气得躺在床上。母亲在两个男人之间充当“和事佬”和“和平天使”。她拉着儿子走进卧室。毛顺生坚持要石三伢子磕头认错,石三伢子则“有理、有利、有节”地提出,如果父亲答应不打他,他可以单腿下跪磕头,而不愿双腿下跪,因为他感到自己没有错到那种程度。协议就这样达成了。可是,在石三伢子单腿跪下时,母亲在一旁冷不防用手使劲向下按他的肩膀,使他双膝跪了下去。母亲这一按,给了丈夫一个十足的面子,也保全了倔强的儿子的面子。家庭“战争”就这样结束了。
随着知识的增长,13 岁的石三伢子还学会了用智慧与父亲斗争。毛顺生喜欢依据儒家关于“孝”和“勤劳”的训条,责备石三伢子“不孝”和“懒惰”。石三伢子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引用儒家关于“父慈子孝”的话,回敬父亲说:要儿子孝,父亲必须慈,“父慈”才能“子孝”。父亲指责他“懒惰”,他就反驳说:年纪大的应该比年纪小的多于活,你年纪比我大两倍,应该干得比我多。石三伢子还宣称:等我到你这样的年纪,会比你勤快得多!
只上过两年私塾的父亲,说不过这个已上了五六年私塾的儿子,干生气。只剩下动拳这一招了。他没有想到,辛辛苦苦供着儿子上学,竟给自己培养出一个“对手”来。父子俩都是倔强的人,倔强对倔强,勇者智者胜。后来毛泽东笑着回忆说,父亲的严厉态度到头来是“自招失败”。
在反抗家长专制和棍棒管教方式的过程中,石三伢子得出了一个朴素的认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只有反抗才能争得自己的权益:“我如果公开反抗,保卫自己的权利,我父亲就软了下来;可是如果我仍温顺驯服,他反而打骂我更厉害。”
石三伢子朴素的人格意识和独立意识已经觉醒。作为家庭里的“被压迫者”,他明白了“人权”和“斗争”。此后,他一生都在与强大的对手斗争。他显示了智慧和力量,并尝到了其中的乐趣。
在汉语中,“国家”这个词是一个奇妙的组合。“国”与“家”密不可分,国影响家,家也影响国。这一点,在毛泽东一生中,表现最为明显。
石三伢子开始上学的那年,二弟已 5 岁,三弟还没有出生,母亲照样能下田劳动。参加科举考试、考取功名,还是农家子弟改变社会地位的一条途径。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梦想,让无数学子热血沸腾。但是,1905 年,家里、家外出的两个事情,影响了石三伢子的命运。一件事是,清朝政府推行“新政”,废除了从隋朝开始的科举制度,开始兴办新式学堂。科举一废,断了成千上万读书人考取功名的路,读书不能直接做官了。在讲究实际的一些农人们看来,读书没有用了。另一件事是,这一年,三弟毛泽覃出生。母亲哺育幼儿,暂时不能下田劳动。家里缺少劳力,22 亩田单靠父亲和长工忙不过来,再说,家中还有其他生意需要帮手。既然读书无用,不如回家种地、做生意来得实在。
这样,1907 年,13 岁的石三伢子下了学。他成了一个专职的农民,整天在地里帮着长工干活。回到家里,喂猪喂牛,清除猪圈和牛栏里的粪便,堆起来作为田地的肥料。此外,还种菜、种树和养鱼。他小小年纪,白天已能做一个全劳力的活儿,晚上则替做米商的父亲记账。有时,他也为父亲在生意方面打打下手,比如赶赶猪,要要账等。从劳动中,石三伢子深深体会到了耕耘的艰苦和收获的快乐,也明白了“脏”与“净”的辩证法:农民们看起来很脏,但思想上最干净;瞧不起农民、认为农民脏的“干净”人,实际上最脏。
转眼,毛家的长子成了 14 岁的棒小伙子。他高高个儿,细长的身体尽管还不那么粗壮,但全身是劲。他嘴边长出了毛茸茸的胡子。青春期已经到来。
儿子大了,到了该成家的年龄。毛顺生、文七妹夫妇开始为毛泽东的终身大事张罗。他们希望长子能成个家,并认为这是做父母的责任。他们按照当时通常的做法,想娶一个年龄大、会过日子的女子做儿媳,让她管住这个倔强得好像不懂事的孩子。此外,二儿子和三儿子都还小,毛家确实缺少劳动力。
毛顺生、文七妹替儿子定了一个比他大四岁零两个月的姑娘,并不管儿子是否满意,就把她娶进了家门。这一年是 1908 年。
新娘姓罗,韶山冲附近杨林村人。据《韶山毛氏四修族谱》齿录卷十五记载,她生于光绪十五年(1889 年)九月二十六日(农历),乳名叫“秀妹子”。由于她在三姐妹中最大,所以父母叫她“一秀”或“大秀”。大秀的父亲罗合楼是个通文墨、有田产、生活殷实的农民,与毛家可以说是门当户对。这门婚姻与传统农家的许多婚姻一样,是“亲上加亲”。大秀的祖母毛氏与毛泽东的祖父毛翼臣是堂兄妹,大秀的父亲与毛泽东的父亲是表兄弟,且有生意往来。两家关系密切,彼此信得过。而且,毛家有子无女,罗家有女无子(五子二女夭折),正好互补。
未满 19 岁的大秀嫁到毛家时,正当人生的好年龄,丰满的身材透着青春的气息。她受过良好的家教,生性温顺善良,勤劳俭朴,又是操持家务的好手,公婆都喜欢。
不幸的是,毛泽东对这位原配夫人并不感兴趣。不知是因为从父母的不幸婚姻中受到了刺激,还是脑子中早就勾画好了理想伴侣的形象,或者压根儿看着这个大姐姐不顺眼,毛泽东对父母强迫他接受这桩婚姻,心理上非常反感。
毛泽东结了婚,成了一个小丈夫。他闷闷不乐。在举行婚礼时,他衣着整齐,与从花轿上下来的新娘一起,在唢呐声中拜了天地和列祖列宗的神位,拜了父母,并规规矩矩地向舅舅等来宾磕头致谢。但晚上“圆房”时,他出乎意料地什么也没有做。
也许,一个乳臭未干的大孩子,在小伙伴们的哄笑中,红着脸,可怜巴巴地与成熟丰满的新娘子站在一起,像木偶一样履行结婚仪式的场景,成了毛泽东痛苦的回忆。
28 年后。毛泽东在谈到这段婚姻时说,“我并不认为她是我的妻子”,“我从来没有和罗氏一起生活过,后来也没有”。
1907 年秋至 1909 年夏,毛泽东停学在家,白天参加农业劳动,晚上看书。1909 年秋至 1910 年夏,复学到韶山乌龟井和东茅塘私塾读书,但基本上在家住宿。在结婚近两年的时间里,大秀与毛泽东同居一个屋檐下,但没有怀过一个孩子。
看来,毛泽东确实对这桩婚姻进行了坚决的消极抵抗,尽管有时候他也有青春的冲动。
不从父母之命完婚,是不孝的行为,无论在家庭里还是在社会上都会有压力。这个 14 岁的大孩子还没有力量战胜他的父母和强大的习俗,但他坚定地战胜了自己。
他不愿盲从,也不顺从。他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和喜好生活。尽管此时,他被笼罩在上屋场祖居的屋檐下,无法自主地决定自己的命运。但是,在压力之下,面对父亲和家庭已经安排好的“命运”,他还是没有选择放弃自己的独立和主见。只不过,他的翅膀还不够硬,没有办法冲破上屋场的屋顶。四年前,他在山里跑了三天都找不着北。现在他还得依赖家庭,即使造反也不敢太过火。
毛泽东在家住着,他有了一个自己的小“家”,但过着“出家人”的生活。他守着新娘子,却当起了光棍汉。
这一次,毛泽东没有离家出走,但他拒绝了这个“家”的安排,他一直没有走进这个小“家”。
对毛家而言,这似乎预示着,毛家的这个长子开始了拒绝旧家庭的时代。
他不想按照父辈的样子生活下去了。
这年秋。毛泽东走出了上屋场。后来,他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找到了他的爱情、婚姻和幸福。
而“屋里的”那位,坚守她的操守,照旧下田劳动,操持家务,帮婆婆照顾小叔子,减轻了公婆许多负担。她深得毛顺生夫妇喜欢,与两个小叔子、一个小姑子和后来过门的二弟媳王淑兰也相处融洽。
不幸的是,宣统二年(1910 年)正月初二日,大秀因患痢疾突然去世,时年20 岁。
大秀的死,对毛家是个打击。年轻轻的儿媳死了,他们感到痛惜,同时也哀叹家庭的多灾多难。他们精心营造的这个家突然少了一根支柱,所有的负担重新落到老两口身上。16 岁的儿子成了鳏夫,让他成家立业、传续香火,再度成为毛顺生夫妇的心事。
毛泽东虽然不爱大秀,但她毕竟是他们家的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死了,他从内心里感到悲凉和感伤。他也是多么的无奈和痛苦啊!
夫妻两人,一样苦,却是两样情!
也许,大秀不会埋怨毛泽东。她不幸去世时,毛泽东才是 16 岁的大孩子。
大秀是上屋场毛泽东同辈人中第一个去世的人。去世后,作为毛家人,被葬在韶山南岸土地冲楠竹圫。后来,她的公婆去世后,也葬在那个山坡上,在大秀坟墓上方几步的地方。他们继续相伴。
大秀是毛家明媒正娶的媳妇,毛氏宗族郑重地将她作为毛泽东的“元配”,列入《韶山毛氏族谱》,并高度评价。1941 年,毛氏宗族四修族谱时,将毛泽东与杨开慧的第三个儿子毛岸龙列在大秀的名下承祧,以慰亡灵。他们尊重和依循的是传统。
与婆婆一样。在某种程度上,她也是封建包办婚姻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