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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的脚步声

数日后的清晨,一名女子出现在室町分铜屋的店门前,送来一个描有金色草木的信盒。

孙八则是一如往常,坐在分铜屋的账房里当着自己的掌柜。

顺便说一句。可别以为只要是伊贺甲贺的人,就只会在夜间行动,或是穿着一身漆黑的装束穿行于暗处。其实更多的时候他们会变装为商人、江湖艺人,或者是修行中的皈依僧人生活。这家负责公卿屋敷或皇家寺院人力斡旋的分铜屋主人,实际上也出身伊贺,曾是才藏所在的喰代村的一个百姓。

原本这家分铜屋就是才藏的父亲服部左卫门尉光春出资在京都修建的。为的是让服部家接受诸国武将委托打探京都情势时能有一个落脚点。

掌柜共有三人——巳六、源藏以及孙八,都是少年时期便被才藏家收养的下忍,平日对外的身份,则是商人。

当孙八看到送来信盒的女子时,露出了一脸的讶异。因为那女子怎么看都是一介寻常百姓,与信盒的高贵全然不搭调。

“敢问是哪位呀?”

女子笑了笑,并未作答,放下信盒后便匆匆离开了。

待孙八追出去时,路上已没了女子的踪影。

(实在可疑。)

“什么事儿?”躺在二楼的才藏听到动静,半睁眼睛问道。

“有您的信。”

“不会真是那天潜入菊亭屋敷的三河帮首领给我的吧?”

“您多虑了。”孙八已经打开来信,一字一句地读了出来。以“展信佳”起笔,一手娟秀的青莲院流笔迹,字如其人,似是来自青子。

“念下去。”

“没什么好念的了。这信啊,是菊亭家的千金小姐在邀请才藏大人呢。明日巳之刻(早上十点),于堀川归桥西面的菊亭家菩提寺莲台院。备奉茶点,敬候亲临云云。”

“这……”孙八那只废了的眼睛,饶有深意地抽搐了两下。

“怎么?”

“看着像是情书啊。不过,自古求爱不都是男子所为么,女子主动送信,还真是稀奇事儿啊。”

“那些姑且不谈……”才藏瞄了一眼那封信,“青子又怎会知道我的住处?”

翌日,才藏按照信上的时间如约来到莲台院的门前。他躬身从小门进入后,发现一只猫从自己脚边跑了过去。

院内似乎没有人。(怪了。)

在禅房中等待片刻后,一个中年僧人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才藏面前。“详情敬悉。那边有水桶,还请先做清洗。”

才藏用水冲洗双脚后,由僧人领着,一前一后往走廊深处走去。两人停在了一处回廊上,前方就是一个茶室。僧人微微躬身让开:“请。”

“茶室里的是哪位?”

“还请您自己亲眼确认。”

(古怪的和尚。当真是这寺庙里的僧人?)

也不顾才藏的怀疑,那僧人便消失在了走廊尽头,不带一点儿声响。

才藏拉开茶室的门,并没有马上进去,而是伫立在原地望着茶室西面的天空。

(真的会是青子?)

怀疑一切,是才藏身为伊贺忍者一个习惯。当然,也确实有怀疑的理由。

如果是青子,就不应该知道才藏栖身之处,但事实上信件却送到了。而且这座寺庙也处处透着可疑。既然是菊亭家的菩提寺,那么寺庙当家主人的女儿亲临,按理说应该是举寺上下盛情款待才对。

(我可不会轻易地踏进茶亭一步哦。)更何况还能感觉到茶室中有人的气息。

突然,才藏眼神一凝。也不知什么时候,风已经变了方向。茶室中的空气有了微弱的流动。紧接着,一种足以让他血气翻涌的气味倾入鼻腔。只有一瞬间,但才藏却清晰地记得。

(难不成是……)

才藏迅速屈膝钻进茶室,径直绕到水屋背后,拉开纸门。

炉前,坐着一个女子。

(果然是在八濑遇见的那女人!)

才藏左手按住腰上佩刀,向一侧跨出一步后,立在了原地。

那女子侧面朝着才藏,并没有转过来的意思。她身着绣满醒目胭脂色小樱花的白绢小袖,纤细的手中拿着茶勺正独自点茶,一脸云淡风轻。

年纪大约二十二三。略圆润的脸庞上,俏鼻娇目,下颌处收紧的线条格外惹眼。

(真美)不过让才藏差点慌了阵脚的,不是女子让人眼前一亮的美貌,而是房间中充斥的那股异香。

不是香薰。既然能闻到眼前这丰硕女子身上的体香,那香炉中必定没有焚香才是。

(这女人,为什么会找上我?)才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并没有坐下。

狭窄的茶室内,只听见茶锅中热水翻腾的声音,和时不时洞穿过的风声。

才藏长出一口气,正欲开口,却听得女子先发制人的呼吸声。

人与人打交道,有些时候,单单只是呼吸的节奏便能够主导胜负。女子转过头来,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

“你就是雾隐才蔵?”

“你是?”

“菊亭大纳言家的女儿青子。”一本正经地胡说,还真是厚脸皮。

“要说叫作青子的御料人,我倒是认识一位。这么说来,其中必有一位是假的啰。”

“这世上,可只有我一个菊亭大纳言家的女儿青子呀。”女子轻笑。

(女狐狸!)想归想,嘴上可不能说出来。

“我们应该在八濑的温泉有过一面之缘吧?”

“那时候,随从告诉我你自称是阿苏大宫司家的家臣斋藤缝殿赖仲啊。”

“彼此彼此。”

“我可没有用假名哟。”

“罢了。”才藏坐到炉前,“其实是我在八濑街道上遭遇了暗算。照情况看,对方应该是把我和你弄错了。那一行人有三河口音,不知你心里有无头绪?”

“三河口音?”女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却拼命掩饰住动摇,继续问道,“那,你是怎么对付他们的呢?”

“解决掉了一个,其他的放走了。不过我很好奇,他们为什么会袭击身为公卿女儿的你?”

“这世上总有些事,还是不知为妙的……才藏大人。”女子缓缓抬起纤长的睫毛,“还望你能谨言慎行。”

“你这是指的什么?”

“近来,听说你竟命令下忍来嗅闻我的气味?希望今日之后,莫要再行如此无礼之事。”

“你就为这事专程把我叫来?”

“可以这么说。”

“那我也有事相问。事实上我的名字并不为世间常人所知。当然,同为忍者的伊贺同伴,抑或是甲贺的人除外。然而你一个堂堂大纳言家的女儿,云层之上的尊贵之人,又是从哪里知晓我这个伊贺忍者雾隐才藏的呢?这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之一。”

“……”

“你不说,我替你说。我的下忍在跟踪你的坐轿时,不小心露了马脚,被你的一个手下抓了个正着。可稀奇的是,你的手下不仅认得我的下忍,连他主人是我这件事都了若指掌。后来通过我家下忍的描述,我推测那人应该就是甲贺忍者猿飞佐助。先不论猿飞这人的底细,我倒想听听你怎么解释大纳言家女儿的手下会有甲贺忍者这件事。这件事同样让我觉得匪夷所思。所以,答案就是你根本不是真正的青子,而是一只佯装成她的狐狸。那么,要不要我把你的画皮给扒下来呀?”

“扒我的皮?”女子歪着头,眯了眯眼睛。那一汪闪烁的光芒中,藏着一个早已洞悉男人的女人的狡黠。

“那你倒是说说看,准备怎么扒啊?”女子的语气中尽是戏谑。

“像这样……”才藏抓住了女子的右手。但对方仍旧眯着眼看着他,未有所动。

可紧接着,女子发出了一声惊叹,向后倒去。

才藏将女子推倒的同时,已经将她的衣襟扯开,慢慢地把下巴贴了上去。青色的胡楂,陷入了女子的皮肤中。

“这味道……”从没听说过,有女子会有如此强烈的体味,“这下我是确信了。若是货真价实的菊亭大纳言家的青子,绝不可能是这样的身体。”

“才藏大人。”女子被才藏抱在怀中,不紧不慢地说,“这寺内,潜伏着二十个忍者。你要是敢动粗,我可决不会轻易饶过你的哦。”

“寺庙里原来的和尚呢?”

“都关到仓库里,差人把守着,且有好酒好菜伺候,这会儿估计正在兴头上呢。”

“还真是大费周章啊。如此盛情款待实不敢当。那么,准备怎么料理我呢?”

“当然让你成为我们一方的人啊。”

“你们?是哪一方?”

“哎哟,到底是谁呢?在得到你的应许前,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是大坂右大臣家吧?”

“既然你都已经了解到了这个地步,那要么加入我们,要么……就只有死在这儿了。”

“可惜世上还没人能取我雾隐才藏的性命。”

“还真是自负。若是有呢?”

“自然是双手奉上这条命啰。毕竟已经活了三十年,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不过,要杀要剐随意,但作为我上路前的礼物,能否告知我真正的名字呢?”

“右大臣家中臈 ,人称隐岐殿,名为御津……这样,你满足了吗?”

“心满意足。不过还有一点。”

“又是何事?”

“就这样,别动也别出声。”才藏突然分开隐岐殿的双膝,将手探入其间。

“呀!”没想到隐岐殿竟扭动身子,发出了如小姑娘般的惊叫声。

“可以了。我已经放开你了。先说明,我才藏可不是因为对你有意才这样做的。只不过是好奇你身上气味的来源而已。好吧,现在你可以杀掉我了。”

才藏在放开隐岐殿时,隐约感觉到身后有一股兽类的气息。他忽地起身,(什么东西?!)发现原来是只猫。也不知是从哪儿来,什么时候就在这儿的,眼下正围着他踱步,无声无息。

这是一只黄毛带白色斑点的猫,看来应该有五六岁了吧。

(没错,就是刚才在门口遇到的那家伙。)才藏谨慎地望着这只小动物黄色的脊背。

“隐岐殿。”

“嗯?”女子抬头看向才藏。虽然此刻她已整理好衣衫,坐回炉前,但表情却与开始大相径庭,脸颊绯红,那双望着才藏的眼里,竟有一丝难掩的羞臊。

可才藏只是盯着猫,并没在意身边人的表情。

“这是你养的猫?”

“猫?”似乎这才注意到异样,她环视屋内,视线最终落在了猫背上。

“哦,这只啊。”隐岐殿嘴角上勾起了一个淡淡的弧度,“这并非是我养的猫。不过只要有它在,想必才藏大人就无法再对我做方才那般鲁莽之事了吧。”

“你是说这猫有灵力?”

“畜类怎能有如此能力。拥有能够镇住才藏大人的力量的,应该是这猫儿的主人才对……来,过来。”隐岐殿对着猫发出了像老鼠一样的唤声。原本已经竖着尾巴准备离开的猫,猛地转过身来。

不过让它有如此行为的并非隐岐殿的鼠鸣声。因为猫的视线并没有停在她的身上。它直勾勾地盯着的,是一个映在茶室拉门上的影子。才藏上前一把拉开门,然后迅速远离,大声呵斥:“什么人?!”

拉门背后是一个男子。他坐在窄廊上,用一种亲近的眼神看着才藏,面带微笑。

小个子、黝黑的皮肤、白牙。

“你是……”

“哟,我就是甲贺的佐助啊。”说着,男子伸出右手摆弄起自己稀短的腿毛来。那低头时的表情简直与小猴无异,还真是应了他猿飞之名。

“我说雾隐啊……”佐助一边抓着腿毛,一边对才藏说,“不论是甲贺还是伊贺出身,大家总归都是忍者吧!像你这样的名人,连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在下可都略有所闻。所以,你也应该听说过在下的事儿才对。”

在这里,我们插一些题外话。先来大致介绍一下这位甲贺流忍术名人猿飞佐助吧。

猿飞佐助其人,有说事实上是明治末期至大正年间,由大阪立川文库的作者们虚构出来的。不过只能说是真假参半。

明治末年,一位名叫立川熊次郎的青年在大阪唐物町四町目建立了“立川文明堂”。他提议制作和发行小型讲谈 刊物,并委托讲谈师加藤玉秀斋执笔,最终于明治四十四年(1911年)十月五日,以立川文库之名发行了《一休禅师》的初版。

尔后虽然有数百部讲谈作品以文库名义相继问世,可至今没有任何一部的光芒能够超越大正六年发行的那部《猿飞佐助》。所以还有一种说法就是,这个甲贺流忍者之名,是以玉秀斋为首的写作团队共同创造出来的。

不过,世间还存在着一些不同的声音。

根据大阪城天守阁主任,同时也是大阪历史研究家的冈本良一氏的研究来看,事实上早在江户时代,猿飞佐助便已在大坂的庶民之间声名大噪了。

幕末时期的经济动荡,让大坂的庶民深受其苦。而历史总是在不断重演,他们就像任何一个朝代的民众那般,开始质疑江户的体制,并把前朝的体系和国家理想化。而作为前朝主宰者的太阁秀吉,更被上升到了神格的高度。于是,那些在秀吉死后,仍为维护丰臣家的荣光与德川抗衡的英雄们的事迹,自然也就成了民众们私下传颂的佳话了。

猿飞佐助,正是那些英雄之中最受喜爱的人物之一。

而佐助的确并非只是传说中的英雄,他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

在近江国甲贺郡,被称为甲贺五十三家的乡士之中,有一户三云氏。当家代代居住在位于甲贺郡吉永山的城馆。到战国中期时,家中出了一位叫做三云新左卫门贤持的人物。他侍奉于近江守护佐佐木家,担任间忍(谍报)工作。

长享元年(1487年),足利义尚率大军讨伐佐佐木氏。正是这个三云新左卫门与其他五十二家甲贺武士一同,趁着大雾夜袭了位于近江国栗太郡钩之里的义尚军本阵,一举溃敌。

这件事,在古书《淡海故录》上有记载:“打响甲贺忍者之名号的,正是长享元年钩之阵中的一场奇袭。”

到了新左卫门贤持儿子贤方一代,主家佐佐木氏被织田信长所灭,贤方不得已隐遁山林。其膝下有三个儿子,兄长两人作为忍者,分别加入了上杉及筒井家。佐助尚且年幼,便留在父亲身边继续修行。

根据《茗溪事迹》中所述,“佐助十岁那年,新太夫(贤方)协其登吉永山之崖。立山石之上,倒执其脚,踹下山崖。坠下高度约有十丈,佐助在空中翻了九个跟头,竟稳稳地落在谷底的浅滩上,衣衫也并未沾上水汽。”猿飞这样的异名,想必就是因他的身手而来的吧。

佐助全名是三云佐助贤春。在父亲新太夫贤方死后,他离开甲贺深山,靠着门路加入了大坂的丰臣家。所以在大坂冬、夏之阵中,以出神入化的忍术活跃其间的猿飞佐助,应该就是这个三云贤春了。

才藏望着佐助,他有一种预感,不久的将来这个甲贺忍者也许会和自己经历生死一战。

“说说你想我怎么样?”才藏问佐助。

“当然是像刚才隐岐殿说的那样啰。丰臣右大臣家,愿意买你的技艺啊。你只要乖乖接受不就得了么。”

“买我?准备出多少呢?”

“这个嘛……”佐助看向隐岐殿。

女子会意地点了点头,说:“金子两枚,你看如何?”

“还真够便宜的。”

“那就三枚吧。根据今后的表现,可以提拔为骑乘,如果立下大功,就是升为大将也有可能。”

“口头上的承诺,实在让人难以信服呀。”

“才藏你这人还真是多疑。”佐助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些许不快,“不就是个忍者么。是不是太贪得无厌了呀?”

那时的忍者,被蔑称为水破、乱破,是入不了武士阶级之眼的。

当然其中也有例外。

原本对于诸国的大小大名而言,忍者不过是下面“养”着的人,或是临时的雇佣兵。但天正十年(1582年)六月,本能寺之变时,伊贺众与甲贺众协力保护当时正在堺游览的家康,成功返回了领国三河 。因护卫有功,伊贺两百人、甲贺百人被德川破格招纳为了徒士

“不过隐岐殿把我买去,是为了让我为你们做些什么呢?”

“这个目前还不能告诉你。”

“我可不会不清不楚地就把自己给卖了。听京里的人说,江户与大坂近期将会决裂,届时必定难逃一战。这乱世之间,像咱们这样的人可就抢手了呀。是江户还是大坂,到时候再决定也不迟嘛。佐助,让让,我要回去了。”

“哦?”佐助抱起脚边的猫,跳到一块踏石上,咧嘴笑了起来,“你觉得你还有命走出这寺庙?”

才藏瞥了一眼隐岐殿,向她的方向靠近了一步。只要挟持住这个女人,不怕他甲贺人多势众,料他们也不敢出手!

不过才藏的心思立马就被佐助看穿了。

“站住!”

“站不住。”才藏一把抓住女子的手,与此同时,一道利光飞向他。才藏身子一沉,未见拔刀之举,刀身却已展现空中。只听得当啷一声,随着迸射的火花,一块小铁片飞插到了榻榻米上。是甲贺忍者最为擅长的十字手里剑。

就在才藏拨开佐助掷出的十字手里剑的瞬间,身旁的女子突然将炉子揭底翻起,迅速脱离控制,移动到房间的角落,身法之灵活,让人不禁瞠目。

几乎是同时,从被推倒的拉门外、天花板上甚至是翻倒火炉的浓烟里,不知什么时候蹿出了七八个忍者装束的人。他们手持手箭,将才藏围了起来。

手箭是一种可以用手投掷的又长又大的箭矢。箭身上有鹫羽,箭尾还装上了凿子形状大小的手柄,箭头浸有剧毒。武士通常是不会使用的,却是甲贺忍者常用的武器之一。

“看你怎么办!才藏……”佐助的声音中明显带着笑意。

才藏陷入了沉默,捏了一把揣在怀里的烟玉 。不过想必无法奏效吧。这种遁术,是利用烟玉产生的浓烟迷住对手眼睛然后逃走。对方若是普通人倒也罢了,在忍者面前使用,岂不是班门弄斧?绝对行不通的。

(要不放倒几个?)才藏这人,对于死亡十分淡漠。此时此刻,与自己会死相比,他心里更多的是在琢磨着怎么解决掉对手。

他逐个审视围住自己的这些人。(看起来也不像是有多难对付。)才藏松了一口气。

毕竟甲贺忍者鲜有擅长武艺的。

若是将伊贺与甲贺的实力相比较的话,自战国初期以来,甲贺就一直被公认为在忍术方面占有绝对优势。然而在他们的修行之中,却不会接触任何刀剑伤人之术。修习剑术,会令手腕和前臂的肌肉发达。如此一来,就算是变装为云水或是江湖艺人,也可能会被识破。

不过相对的,甲贺对于用毒、迷药十分在行,在投掷道具上也颇下了好些功夫。

伊贺流的忍术却恰恰与其背道而驰。比起忍术中的一些小伎俩,他们更倾向于通过武术的修习,练得一副好身手以及变化多端的武艺技能。

所以紧邻伊贺国的大和柳生庄,辈出诸如石舟斋、兵库助、莲也斋、但马守等剑术高手,其实并非偶然。

天正年间,武田信玄手下有一位闻名于世的甲贺忍者,名为知道轩。但他却在同年九月潜入织田信长宿阵所在的本能寺时,死在了被德川家康自幼培养的伊贺忍者服部半藏手上。只一刀,整个人被自天灵盖到肛门斩成了两半。这个小插曲,也许最能够说明伊贺、甲贺做派相违之处吧。

“才藏!”是佐助的声音,“谁让你来找我们的麻烦,这是咎由自取。受死吧!”

话音未落,敌方众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看来这一声,就是他们动手的信号。

“且慢!”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来自那个叫作隐岐殿的女子。

(就等着你这句呢。)才藏会心一笑。因为他早就注意到,隐岐殿内心中女人的一面,开始倾向自己了。

毕竟对于隐岐殿而言,眼前的男人不仅已经看过自己的身子,甚至还有了肌肤之亲。也许是作为一个女人,无法接受要亲眼目睹男人被杀的事实吧。总之女人的内心,往往是难以受理性控制的。事实上在才藏心里,比起江户大坂之事,更让他感兴趣的,正是隐岐殿对自己的想法会出现怎样的改变。

又是数日后的某个清晨,才藏在分铜屋的二楼睡得正香,天没亮时就出门的孙八回来了。

“快起来吧。找到了,是这个?”孙八摸出了细长的筱竹筒,从里面抽出一个小小的纸卷,“来!”他又展开余下卷着的部分,继续念道,“丑之日 黎明,松原因幡药师寺内的樗树下。”看来是三河众写来的信。

才藏曾对他们的首领说过,要是想找他就“去六条河滩的西边岸上,从南数过去的第三根木桩,把信埋在那下面就行”,首领显然是照做了。

信的末尾,署名的地方只有一个小小的“黑”字。至于是人名还是组织的称号,才藏和孙八也就不得而知了。

“终于来了,”才藏小声嘟囔道,“等这天好久了,是我时来运转的时候啦!”

“什么运?孙八完全不明白才藏大人心里到底在盘算些什么。是为了钱吗?”

“当然不是。我在伊贺可是坐拥良田的。再说堺的商人也没少给我送钱。丰衣足食却还想着钱的,那就是贪了。”

“那就还是为了撇点撇横 [1] 啰?”

撇点撇横,是将女字分解后的忍者暗语。

“女人么……”才藏喃喃自语,青子的玉体和隐岐殿的体味同时浮现在脑海里。

(也许吧。)

耳蜗的深处,似乎还残留着来自青子口中的那抹潮湿,那声音就如与体内的黏膜紧紧纠缠着一般挥之不去。而隐岐殿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能让男子感觉仿佛一切都暴露在她面前的异样光芒。若这世上有人不会对这两个女子产生情欲,那一定不会是个男人。

“也不单是为了女人。谁叫我雾隐才藏倒霉,偏偏生在了伊贺忍者世家呢。”

“啊?”

“你先听我说完。”才藏让孙八把酒葫芦递上,自己斟满了手中的酒杯,抿了一口,“我总在想啊,要是我只是个普通武士,而且还是生在像永禄、元龟、天正那样的乱世时期的话,说不定早就当上一城之主了。”

“的确啊。就您的器量而言,做忍者着实大材小用了。也正是因为您拥有如此的器量,才让你无法安心只作为一介伊贺忍者度过此生吧。”

“我可是有野心的。”

“是什么样子的?”

“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野心也许就该是这样?一定要说个明白的话,那就是踩着江户和大坂这两块踏板,乘风而上吧。”

“要是您掉下来了呢?”

“大不了一死呗。”才藏又用手里的瓢儿给自己倒上了酒水。

才藏在约定的时间,来到乌丸松原因幡药师寺内。刚进寺门的时候,东方才露出了鱼肚白。

(真是气派的寺庙啊。)他站在位于寺门一侧的爱染堂前,环视着寺内。僧坊和庙堂这时还笼罩在黑影之中。

这座寺庙是由因幡国司橘行平于平安时代所建。据说在行平任职期间,一入夜便能看见因幡贺露津海滨附近,有东西发光。于是他命令渔夫将其打捞上来,发现那竟是一尊足有六尺二寸高,放出璀璨光芒的药师像。而当他任期届满回到乌丸高辻的自宅后,药师竟自己飞到了他家去。

这寺庙香火如此之旺,想必就是这个由僧人们编造出来的传说所赐吧。数百年来,寺内已经密密麻麻地建起了大大小小的各式建筑。

(其实人又何尝不是呢?关于自己的传说,既能带来利益,却也能引来灾祸。)

像曾与秀吉交好的那个菊亭大纳言,不就是为传说而困扰的典型之一么。秀吉西归已有十六年,时至今日,不仅幕府也未放松对他的禁戒,连大坂的丰臣家,也不过是将他当作棋子利用罢了。

(樗树,樗树,在哪儿呢?)才藏漫不经心地在寺里转悠。

十九所社、稻荷堂、大黑天堂、不动堂……在他挨个欣赏期间,太阳已经冒出了东山头,四周渐渐敞亮起来。

(喔!是这儿?)在一处叫桃之堂院内的白墙边,种着几株尚幼的樗树。

“这位武士。”身后传来的声音,属于一位身着白衫,套着黑色腰衣 的老和尚。他冷眼注视着才藏,“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来朝参的,请问你是来找哪位僧人的吗?”

“只是随便转转,不必在意。”

“这是老僧的习惯,会在意也是难免的。”也不知是否是因为脾胃有恙,这老人精瘦得像鹤一般。他突然向着才藏一指,说道,“你面带晦气!恐有血光之灾!劝你赶紧离开这里为好!”

“高僧是位相者(会看相面的人)?”

“不错。我会看相。我是旁边那寺院的主持,名叫柳坊俊岳。想必你也该有所耳闻吧?”

“不认识。”

“看来你寡闻了。在这京内,要说起相者俊岳,当是无人不晓才对。”

“和尚你是想要钱吧?”

见才藏准备伸手从怀里掏钱,俊岳的脸立马黑了下来,大喝一声“你这蠢货!”露出一口焦黄的烂牙,“我连会杀你的人叫什么都知道!是宝山流的叫做沼田源内的高手!”

“源内?”才藏若有所思。他虽算不上是兵法者 ,但对这个声名远噪的名字的确略有所闻。

兵法宝山流,出现于足利初期。由下野的一个叫做堤山城守宝山的神官所创。宝山死后,经由箱根别当、土肥相模守、六角堂长尾、宇野胜藏坊,如今传到了沼田源内之手。

这个流派,依照宝山的遗志,凡成为传人者一律不许再纳弟子。而其传承方法也以特殊而闻名,据说只要能证明自己是精通其他流派的高手,即能将秘法传授于他并给予流派印可

因为没有门人,所以流派普及并不广,但其拥有的两式秘太刀,却让其他流派大为忌惮。而那些为了修得秘太刀而向源内挑战的人,至今还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的。

这两式秘太刀分别为云翔剑以及山之井。

据说沼田源内曾在姬路城下遇到过宫本武藏。当时他对武藏说:“与我一决高下吧!只有你,才配得上让我传授云翔剑和山之井!”然而宫本武藏却婉拒了他的挑战,并回应道:“剑术兵法,当以自身之力修得。就算是再神奇莫测的秘法,要是从他人手上学来,又有何意义?”

这件事后来传到了各国的武者耳中,为此,宫本武藏还背上了因为害怕源内而逃避对决的恶评。

“那个人,原来也来京都了么。”

“岂止是来了呀。他天亮前就一直在这儿,等的就是你呐!现在估计只是有些倦,到别处休息去了。我可是为你好啊!赶紧跑吧!”

(为什么沼田源内会来等我?)写信把自己叫出来的,难道不是那群来历不明的三河众首领吗?

(抑或是说)三河众给了沼田源内什么好处,想假他之手除掉才藏也不一定。

“和尚?”才藏在动身离开前不忘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终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么?就敢这么做?”

“清楚得很!”俊岳咽了一口唾沫,“我就是知道!别看你这副模样,其实你是一个叫做雾隐才藏的伊贺忍者吧!”

“你怎么知道?”

“别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我说过,这世上就没有我俊岳不知道的事儿!”

才藏匆匆离开了寺庙。毕竟于情于理,他都不想去面对那个叫沼田源内的人。

兵法者们为了考验自己的实力,同时也是意欲打出名气,总是日复一日地在挑战与对决中度日,胜负便是他们生活的全部。而忍者虽然同为战国时代所需的战力,却并不是注重胜负的赌徒。甚至可以说,这个职业的本领,恰恰就是避开胜负对决。

(得赶紧逃走。)附近几乎全是松林,看不见人家。才藏离开因幡药师的寺门,正走上一座水渠上的小桥,突然察觉对岸的松树后闪出一个人影,一步一步地朝自己的方向逼近。

(看来就是那个叫沼田源内的兵法者了。)

当下的剑术,相较上一个时代而言,其流行之势不禁让人咋舌。只要在乡下闯出点名堂的人,就会跑到江户或者大坂,大张旗鼓地向人挑战。

像在京都室町,就有一处叫做“吉冈兵法所”的人丁兴旺的道场。除此之外,还不乏一些逗留在京内的有名无名的兵法者,总体不下五十人。毕竟只要在江户京都打出了名号,几乎就等于天下皆知了。

源内也是他们之中的一个。

(反正就是三河的家伙,用仕官一类的好处跟他套近乎,正合他意了吧。)

源内那一身引人瞩目的打扮,的确是一个兵法者该有的风范。未做打理的月代早就长出了茂密的头发,顶髻还用红绳绑了起来。白色的小袖上,套着锦缎面料的无袖羽织,下身穿着裁着袴 样式的黑袴。他个子并不算高。米黄色的脸,衬着一双小白眼。

才藏走到小桥中间,见对方已经走到桥头,便立马站住了脚。毕竟要是这般稀里糊涂地擦身而过,指不定就被对方来个手起刀落。谁知对方也停了下来,还朝着才藏微微弯了下腰,脸上的笑容甚至让人有种谄媚的感觉。

“请问,你就是雾隐才藏吗?”

“你是?”

“宝山流兵法者沼田源内。还请多关照。”

“找上我,是有什么事吗?”

“当然。”

“站住。就在那儿说吧!”

“不不不,如此就对你太过失礼了。”源内搓着手走了上来。那副模样,与其说是剑客,更像一个靠卖流派技艺为生的商贩。兵法者中虽然不乏冷漠的职人型,却也有连商人都要自叹不如的笑面商才。看来这个沼田源内,应该算是商人型了。

其实优秀的兵法者大多都是商人型。又有谁知道源内那满面的笑容背后,到底藏着什么。只看表面就掉以轻心绝对是大忌。

“有人委托我把你带到某个地方去。既然你已经到这儿来了,可别说你要打退堂鼓啊。”

才藏俯视着源内,突然心生“杀掉这家伙”的想法,几乎是同时,源内的表情也是一凝。不过一瞬间后,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才藏与源内现在所处的这条路,一直向西延伸出去。一路上没有其他行人。才藏靠着右侧向前走,而源内也从左侧迈开了步子。彼此都警惕着对方会突然拔刀。

“你准备把我带到哪儿去?”

“你这是怕了吗?”源内的脸上依旧堆着笑。然而他愈是笑得灿烂,包裹在他身上的杀气亦愈见强烈。

(该如何才好啊……)才藏两眼直盯着对岸河边的人家,心里却不忘衡量对手与自己实力上的差距。

要是在晚上,自己必胜无疑。毕竟伊贺忍者可以说是黑夜中的兵法者。坏就坏在现在是大白天,就算自己能够与对方打个平手,也无法避免两败俱伤。

(没有胜算。可我还有满腔大志,怎能栽在这里?)

面前的路越来越窄,眼看两人之间的距离在不断地缩短。

“告诉我地方。”

“你要是不放心,告诉你也行。请你跟我去洛西双冈下的一个叫黑屋敷的地方走一趟。”

“我怕了!”才藏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源内突然向后蹦出好几米。

“你做了什么?”

“呼——”此刻的才藏手中,分明握着一把已经出鞘的刀。而这把刀,却并不是才藏自己的。再看退后的源内腰间,只剩一个空荡荡的刀鞘,哪里还有什么刀。

“这是伊贺的招数,也就是想让你看看。你说的那个黑屋敷,才藏日后必定亲自登门拜访。不过我现在突然想起有急事要去找一个女人,咱们改天再见吧!”

“记住,下一次你可就没命再回去了。”

“多谢忠告。说起来,雇你的就是那个黑屋敷的人吧?”

“先把刀还给我吧。”源内依旧是一脸的笑,又朝着才藏躬了躬身子。

“还你!”才藏手腕一抖,那刀顺势飞了出去,卡在一处松枝之间,“忘了说,伊贺其实还有这样的招数呢!”说完,才藏连忙转身快步离去。

源内并没有动,因为要想拿回自己的刀,就必须爬上树去。

才藏走出去一段路后,回头看到已经变小了的源内的身影仍然立在原地。此刻,他正搓着手,对着才藏微微一躬。

(真是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家伙。)才藏第一次感受到了背后冒冷汗的滋味。(总之,找个机会再去探探那个黑屋敷的虚实吧。要接近江户一方,也许这是唯一的途径。)

注释:

[1] 撇点撇横:日语写作“ くノ一 ”。 15xg8h7qVe8nzsrlDj3Ryfwg6qQ+EQrIj3TyDUrqRFJsRHH2SGZiVxdlw86BUw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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