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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飘泊者

拜伦啊!

你是黑暗的反抗者,

你是上帝的不肖子,

你是自由的歌者,

你是强暴的劲敌。

飘零啊,毁谤啊……

这是你的命运罢,

抑是社会对于天才的敬礼?

——录自作者“怀拜伦”

维嘉先生:

我现在要写一封长信给你——你接着它时,一定要惊异,要奇怪,甚至于要莫名其妙。本来,平常我们接到人家的信时,一定先看看是从什么地方寄来的,是谁寄来的。倘若这个给我们写信的人为我们所不知道,并且,他的信是老长老长的,我们一定要惊异,要奇怪。因此,我能想定你接着我这一封长信的时候,你一定要发生莫名其妙而且有趣的情态。你当然不知觉我是何如人。说起来,我不过是一个飘泊的少年,值不得一般所谓文学家的注意。我向你抱十二分的歉——我不应写这一封长信,来花费你许多贵重的时间。不过我还要请你原谅我,请你知道我对于你的态度。我虽然不长于文学,但我对于文学非常有兴趣;近代中国文学家虽多,然我对于你比较更敬仰一点——我敬仰你有热烈的情感,反抗的精神,新颖的思想,不落于俗套。维嘉先生!你切勿以此为我恭维你的话,这不过是我个人的意思,其实还有多少人小觑你,笑骂你呢!我久已想写信给你,但是我恐怕你与其他时髦文学家同一态度,因之总未敢提笔。现在我住在旅馆里,觉着无聊已极,忽然想将以前的经过——飘泊的历史——提笔回述一下。但是向谁回述呢?我也不是一个大文学家,不愿做一篇自传,好藉之以炫异于当世;我就是将自传做了,又有谁个来读它呢?就是倘若发生万幸,这篇自传能够入于一二人之目,但是也必定不至于有好结果——人们一定要骂我好不害臊,这样的人也配做自传么?维嘉先生!我绝对没有做自传的勇气。

现在请你原谅我。我假设你是一个不鄙弃我的人,并且你也不讨厌我要回述自己飘泊的历史给你听听。我假设你是一个与我表同情的人,所以我才敢提起笔来向你絮絮叨叨地说,向你表白表白我的身世。

维嘉先生!请你不要误会!我并不希望藉你的大笔以润色我的小史——我的确不敢抱着这种希望。

我也并不是与你完全不认识。五六年前我原见过你几次面,并且与你说过几句话,写过一次信。你记不记得你在W埠当学生会长的时代?你记不记得你们把商务会长打了,把日货招牌砍了,一切贩东洋货的奸商要报你们的仇?你记不记得一天夜里有一个人神色匆促向你报信,说奸商们打定主意要报学生仇,已经用钱雇了许多流氓,好暗地把你们学生,特别是你,杀死几个?这些事情我一点儿都未忘却,都紧紧地记在我的脑里。维嘉先生!那一天夜里向你报信的人就是我,就是现在提笔写这一封长信给你的人。当时我只慌里慌张地向你报告消息,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你听了我的报告,也就急忙同别人商量去了,并没有问及我的姓名,且没有送我出门。我当时并不怪你,我很知道你太过于热心,而把小礼节忘却了。

这是六年前的事,你大约忘记了罢?维嘉先生!你大约更不知道我生活史中那一次所发生的事变。原来我那一夜回去大晚了,我的东家疑惑我将他们所定的计划泄漏给你们,报告给你们了,到第二天就把我革去职务,不要我替他再当伙友了。这一件事情,你当然是不知道。

我因为在报纸上时常看见你的作品,所以很知道你的名字。W埠虽是一个大商埠,但是,在五六年前,风气是闭塞极了,所谓新文化运动,可以说是没有。自从你同几位朋友提倡了一下,W埠的新潮也就渐渐地涌起来了。我不愿意说假话,维嘉先生,我当时实在受你的影响不少!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暑假时,你接到了一封署名汪中的信?那一封信的内容,一直到如今,我还记得,并且还可以背诵得出。现在,我又提笔写长信给你,我不问你对于我的态度如何,讨厌不讨厌我,但我总假设你是一个可以与我谈话的人,可以明白我的人。

那一年我写信给你的时候,正是我想投江自杀的时候;现在我写信给你时的情绪,却与以前不同了。不过写这前后两封信的动机是一样的——我以为你能明白我,你能与我表同情。维嘉先生!我想你是一个很明白的人,你一定知道:一个人当万感丛集的时候,总想找一个人诉一诉衷曲,诉了之后才觉舒服些。我并不敢有奢望求你安慰我;倘若你能始终听我对于自己历史的回述,那就是我最引以为满意的事了。

现在,我请你把我的这一封长信读到底!

在安徽省T县P乡有一乱坟山,山上坟墓累累,也不知埋着的是哪些无告的孤老穷婆,贫儿苦女——无依的野魂。说起来,这座乱坟山倒是一块自由平等的国土,毫无阶级贵贱的痕迹。这些累累的坟墓,无论如何,你总说不清哪一个尊贵些,卧着的是贵族的先人;哪一个贫贱些,卧着的是乞丐的祖宗。这里一无庄严的碑石,二无分别的记号,大家都自由地排列着,也不论什么高下的秩序。或者这些坟墓中的野魂,生前受尽残酷的蹂躏,不平等的待遇,尝足人世间所有的苦痛;但是现在啊,他们是再平等自由没有的了。这里无豪贵的位置,豪贵的鬼魂绝对不到这里来,他们尽有自己的国土;这里的居邻尽是些同等的分子,所谓陵弱欺贱的现象,大约是一定不会有的。

乱坟山的东南角,于民国四年九月十五日,在丛集土堆的夹道中,又添葬了一座新坟。寥寥几个送葬的人将坟堆积好了,大家都回去了,只剩下一个带孝的约十五六岁的小学生,他的眼哭得如樱桃一般的红肿。等到一切人都走了,他更抚着新坟痛哭,或者他的泪潮已将新坟涌得透湿了。

夕阳渐渐要入土了,它的光线照着新掩埋的坟土,更显出一种凄凉的红黄色。几处牧童唱着若断若续的归家牧歌,似觉是帮助这个可怜的小学生痛哭。晚天的秋风渐渐地凉起来了,更吹得他的心要炸裂了。暮帐愈伸愈黑,把累累坟墓中的阴气都密布起来。忽而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将坟墓的颜色改变了一下,但是谁个能形容出这时坟墓的颜色是如何悲惨呢?

他在这时候实在也没有力量再哭下去了。他好好地坐在新坟的旁边,抬头向四面一望,对着初升的明月出了一会儿神。接着又向月光下的新坟默默地望着。他在这时候的情绪却不十分悲惨了,他的态度似乎觉得变成很从容达观的样子。他很从容地对着新坟中的人说道:

“我可怜的爸爸!我可怜的妈妈!你俩今死了,你俩永远抛下这一个弱苦的儿子,无依无靠的我。”“你俩总算是幸福的了:能够在一块儿死,并且死后埋在一块,免去了终古的寂寞。黑暗的人间硬逼迫你俩含冤而死,恶劣的社会永未给过你俩以少微的幸福。你俩的冤屈什么时候可以伸雪?你俩所未得到的幸福又什么时候可以偿还呢?

”但是,我的爸爸!我的妈妈!你俩现在可以终古平安地卧着,人世间的恶魔再不能来扰害你俩人。这里有同等的邻居——他们生前或同你俩一样地受苦,他们现在当然可以做你俩和睦的伴侣。这里有野外的雨露——你俩生前虽然扌背了许多耻辱,但是这些雨露或可以把你俩的耻辱洗去。这里有野外的明月——你俩生前虽然一世过着黑暗的生活,但是现在你俩可以细细领略明月的光辉。

“爸爸!妈妈!平安地卧着罢!你俩从今再不会尝受人世间的虐待了!”

“但是,你俩倒好了,你俩所抛下一个年幼的儿子——我将怎么办呢?我将到何处去?我将到何处去?……”

说到此时,他又悲伤起来,泪又不禁涔涔地流下。他想,他的父母既然被人们虐待死了,他是一个年幼的小孩子,当然更不知要受人们如何的虐待呢!他于是不禁从悲伤中又添加了一层不可言状的恐惧。

“倒不如也死去好……”他又这般地想着。

维嘉先生!这一个十六岁的小学生,就是十年前的我。这一座新坟里所卧着的,就是我那可怜的,被黑暗社会所逼死的父亲。说起来,我到现在还伤心——我永远忘却不了我父母致死的原因!现在离我那可怜的父亲之死已经有十年了,在这十年之中,我总未忘却我父亲是为着什么死的。

江河有尽头,此恨绵绵无尽期!我要为我父亲报仇,我要为我父母伸冤,我要破坏这逼使我父母惨死的万恶社。但是,维嘉先生,我父母死去已十年了,而万恶的社会依然。而我仍是一个抱恨的飘泊的少年!

国四年,我乡不幸天旱,一直到五月底,秧禾还没有栽齐。是年秋收甚劣,不过三四成。当佃户的倘若把课租缴齐与主人(我乡称地主为主人),就要一点儿也不剩,一定要饿死。有些佃户没有方法想,只得请主人吃酒,哀告将课租减少。倘若主人是有点良心的,则或将课租略略减少一点,发一发无上的大慈辈;不过多半主人是不愿意将课租减少的——他们不问佃户有能力缴课租与否,总是硬逼迫佃户将课租缴齐,否则便要驱逐,便要诉之于法律,以抗缴课租罪论。有一些胆小的佃户们,因为怕犯法,只得想方设法,或借贷,或变卖耕具,极力把课租缴齐;倘若主人逼得太紧了,他们又无法子可想,最后的一条路不是自杀,就是卖老婆。有一些胆大的佃户们,没有方法想,只得随着硬抵,结果不是被驱逐,就是挨打,坐监狱。因之,那一年我县的监狱倒是很兴旺的。

我家也是一个佃户。那一年上帝对于穷人大加照顾,一般佃户们都没脱了他的恩惠。我家既然也是一个佃户,当然也脱不了上帝的恩惠,尝一尝一般佃户们所受的痛苦。我家人口共三人,我的父母和我。我在本乡小学校读书,他们俩在家操作;因为天旱,我的书也读不成了,就在家里闲住着。当时我的父母看着收成不好,一家人将要饿死,又加着我们的主人势大,毫不讲一点儿理由,于是天天总是相对着叹气,或相抱着哭泣。这时真是我的小生命中一大波浪。

缴课租的日子到了。我家倘若把收得的一点粮食都缴与主人罢,则我们全家三口人一定要饿死;倘若不缴与主人罢,则主人岂能干休?我的父母足足哭了一夜,我也在旁边伴着他俩老人家哭。第二日早饭过后,主人即派人来到我家索课租。那两个奴才仗着主人的势力,恶狠狠地高声对我父亲说:

“汪老二!我们的主人说了,今天下午你应把课租担送过去,一粒也不许缺少,否则打断你的狗腿!”

我的父母很悲惨地相互默默地望着。那两个奴才把话说完就出门去了。我俯在桌子上,也一声儿不响。到后来还是我母亲先开口问我父亲:

“怎么办呢?”

“你说怎么办呢?只有一条死路!”

我听见我父亲说出一条死路几个字,不禁放声哭了。他俩见我放声哭了,也就大放声哭起来,后来,我想老哭不能完事,一定要想出一个办法。于是我擦一擦眼泪,抬头向父亲说:

“爸爸!我想我们绝对不至于走到死路的。我想你可以到主人家里去哀告哀告,或者主人可以发点慈悲,不至于拼命地逼迫我们。人们大约都有点良心,当真我们的主人是禽兽不成?爸爸!你去试一试,反正我们也没有别的方法可想……”

我们的主人是最可恶不过的。人家都称他为刘老太爷;因为他的大儿子在省署里做官——做什么官我也不清楚——有声有势;二儿子在军队里做营长,几次回家来威武极了。这位刘老太爷有这么两位好儿子,当然是可以称雄于乡里的了,因之做恶为祟,任所欲为,谁也不敢说一句闲话。他平素对待自己的佃户,可以说酷虐已极,无以复加!当时我劝我父亲去向他哀告,不过是不得已的办法,我父亲也知道这种办法,是不会得着效果的。不过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也只得要走这一条路。于是我父亲听从了我的话,向我母亲说:

“事到如此地步,我只得去试一试,倘若老天爷不绝我们的生路,他或者也发现点天良,慈悲我们一下,也未可知。我现在就去了,你们且在家等着,莫要着急!”

我父亲踉跄地出门去了。

刘老太爷的家——刘家老楼——离我家不远。父亲去后,我与母亲在家提心吊胆地等着。我只见我母亲的脸一会儿发红,一会儿发白,一会儿又落泪。照着她脸上的变态,我就知道她心里是如何地恐慌,如何地忧惧,如何地悲戚,如何地苦痛。

但是我当时总找不出安慰她老人家的话来。

维嘉先生!人世间的惨酷和恶狠,倘若我们未亲自经验过,有许多是不会能令我们相信的。我父母之死,就死在这种惨酷和恶狠里。我想,倘若某一个人与我没什么大仇恨,我决不至于硬逼迫他走入死地,我决不忍将他全家陷于绝境。但是,天下事决不能如你我的想望,世间人尽有比野兽还毒的。可怜我的父母,我的不幸的父母,他俩竟死于毫无人心的刘老太爷的手里!……

当我劝父亲到刘老太爷家里哀告时,虽未抱着大希望,但也决料不到我父亲将受刘老爷的毒打。就是我父亲自己临行时,大约也未想及自己就要死于这一次的哀告。我与我母亲老在家等我父亲回来,等他回来报告好的消息。我当时虽然未祷告,但是,我想,我的母亲一定是在心中暗地祷告,求菩萨保佑我们的性命,父亲的安稳,但是菩萨的双耳听错了:我母亲祈祷的是幸福,而他给与的却是灾祸。从这一次起,我才知道所谓上帝,所谓菩萨,是与穷人们极反对的。

我们等父亲回来,但等至日快正中了,还未见父亲回来。母亲不耐烦跑到门外望——睁着眼不住地向刘家老楼那一方向望。我还在屋里坐在椅子上东猜西想,就觉着有什么大祸要临头也似的。忽而听见门外一句悲惨而惊慌的呼唤声:

“中儿!你出来看看,那,那是不是你的父亲?……”

我听见这一句话,知道是母亲叫唤我,我即忙跑出来。此时母亲的态度更变为惊慌了。我就问她:

“怎么了?父亲在什么地方?”

“你看,那走路一歪一倒的不是你的父亲么?吃醉了酒?喂!现在哪有酒吃呢?说不定被刘老太爷打坏了……”

啊,是的!被我母亲猜着了。父亲一歪一倒地愈走愈近,我和母亲便问前去迎接他。他的面色现在几如石灰一样的白,见着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泪汪汪地。一手搭在我的肩上,一手搭在母亲的肩上,示意教我俩将他架到屋里去。我和母亲将他架到屋里,放在床上之后,我母亲才问他:

“你,你怎么弄到这般样子?……”

我母亲哭起来了。

我父亲眼泪汪汪地很费力气地说了两句话:

“我怕不能活了,我的腰部,我的肚肠,都被刘老太爷的伙计踢坏了……”

我母亲听了父亲的话,更大哭起来。很奇怪,在这个当儿,我并不哭,只呆呆地向着父亲的面孔望。我心里想着:“我父亲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忍心下这般的毒手?哀告你不允,也就罢了,你为什么将他打到这个样子?唉!刘老太爷你是人,还是凶狠的野兽?是的!是的!我与你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你有什么权力这样行凶作恶?我们是你的佃户,你是我们的主人?哼!这是什么道理呀?我们耕种土地,你坐享其成,并且硬逼迫我们饿死,将我们打死,陷我们于绝境……世界上难道再有比这种更为惨酷的事么?

“爸爸!你死在这种惨酷里,你是人间的不幸者——我将永远不能忘却这个,我一定要……爸爸呀!”

当时我想到这里,我的灵魂似觉已离开我原有的坐处。模模糊糊地我跑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经自出了家门,向着刘家老楼行去。进了刘家老楼大门之后,我看见刘老太爷正在大厅与一般穿得很阔的人们吃酒谈笑,高兴得不亦乐乎。他那一副黑而恶的大岁面孔,表现出无涯际的得意的神情;那一般贵客都向他表示出十二分的敬礼。我见着这种状况,心内的火山破裂了,任你将大平洋的水全般倾泻来,也不能将它扑灭下去。我走向前向刘老太爷劈头一菜刀,将他头劈为两半,他的血即刻把我的两手染红了,并流了满地,满桌子,满酒杯里。他从椅子上倒下地来了,两手继续地乱抓;一般贵客都惊慌失色地跑了。有的竟骇得晕倒在地下。

大厅中所遗留的是死尸,血迹,狼藉的杯盘,一个染了两手鲜血的我。我对着一切狂笑,我得着了最后的胜利……

这是我当时的幻想。我可惜幻想不能成为事实,但是有时候幻想也能令人得到十分的愉快。在当时的幻想中,我似觉征服了一切,斩尽了所有的恶魔,恢复了人世间的光明。倘若事实能够与幻想相符合,幻想能够真成为事实,维嘉先生,你想想这是多么令人满意的事啊!

我很知道幻想对于失意人的趣味,一直到现在,我还未抛却爱幻想的习惯。倘若在事实上我们战不胜人,则我们在幻想中一定可以战胜人;倘若刘老太爷到现在还未被我杀却,但是在幻想中我久已把他杀却了。

我以为幻想是我们失意人之自慰的方法。

当晚我同母亲商议,老哭不能医好父亲的创伤,于是决定我第二日清早到J镇上去请K医生。

父亲一夜并未说别的话,只是“哎哟!哎哟……”地哼;母亲坐在床沿上守着他,只是为无声的暗泣。我一夜也没睡觉——这一夜我完全消耗在幻想里。

第二日清早,我即到J镇上去请K医生。J镇距我家有四五里之遥,连请医生及走路,大约要一两个钟头。

维嘉先生!我真形容不出来人世间是如何的狠毒,人们的心是如何的不测!在这一两个钟头之内,我父母双双地被迫着惨死——他俩永远地变成黑暗的牺牲者,永远地含冤以终古!说起来,真令人发指心碎啊!当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一点幼稚的心灵怎能经这般无可比拟的刺激“我真不晓得为什么我没有疯癫,我还能一直活到现在。

原来我去后不久,刘老太爷派一些伙计们到我家来挑课租。他们如狼似虎的拿着扁担稻箩跑到我家来,不问我家愿意与否,就下手向谷仓中量谷。我母亲起初只当他们是抢谷的强盗,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刘老太爷的伙计。她本是一个弱女子,至此也忍不得不向他们大骂了。病在床上的父亲见着如此的情形,于是连气带痛,就大叫一声死去了——永远地死去了。母亲见着父亲死去,环顾室内的物品狼藉,以为没有再活着的兴趣,遂亦在父亲的面前用剪刀刺喉而自尽了。

当刘老太爷的伙计们挑谷出门,高唱快活山歌的时候,就是我父母双双惨死的时候。人世间的黑暗和狠毒,恐怕尽于此矣!

我好容易把医生请到了,实只望我父亲还有万一全愈的希望。又谁知医生还未请到家,他已含冤地逝去;又谁知死了一个父亲还不算,我母亲又活活地被逼而自尽。唉!人世间的凄惨,难道还有过于这种现象的么?

我一进家门,就知道发生了事变。及到屋内见着了母亲的惨状,满地的血痕,我的眼一昏,心房一裂,就晕倒在地,失却了一切的知觉。此时同我一起来我家的K医生,大约一见势头不好,即逃之夭夭了。”

这是一场完全表现出人间黑暗的悲剧。

晕倒过后,我又慢慢地苏醒过来。一幅极凄惨的悲景又重展开在我的面前,我只有放声的痛哭。唉!人世间的黑暗,人们的狠毒,社会的不公平,公理的泯灭……

维嘉先生!请你想想我当时的情况是什么样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没有经验,少经世故,忽然遇着这么大的惨变,这是如何的沉痛啊!我现在想想,有时很奇怪,为什么我当时没有骇死,急死,或哭死。倘若我当时骇死,或急死,或哭死,倒也是一件对于我很幸的事情。说一句老实话,在现在的社会中,到处都是冷酷的,黑暗的,没有点儿仁爱和光明,实在没有活着做人的趣味。但是,维嘉先生,不幸到现在我还没有死,我还要在这种万恶的社会中生存着。万恶的社会所赐与我的痛苦和悲哀,维嘉先生,就是你那一枝有天才的大笔,恐怕也不能描写出来万分之一啊!万恶的社会给与我的痛苦愈多,更把我的反抗性愈养成得坚硬了——我到现在还是一个飘泊的少年,一个至死不屈服于黑暗的少年。我将此生的生活完全贡献在奋斗的波浪中。

当时我眼睁睁地看着父母的死尸,简直无所措手足,不知怎么办才好。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遇着这种大惨变,当然是没有办法的。幸亏离我家不远的有一位邻家,当时邻家王老头子大约知道我家发生惨变,于是就拿着拐杖跑到我家看看到底是什么一回事。他一看见我家内的情形,不禁连哭带哼地说了一句:

“这是我们耕田的结果!……”

当时王老头子,他是一个很忠实的老农夫,指点我应当怎么办,怎么办。我就照着他老人家的指点,把几个穷亲戚,穷家族,请了来商量一商量。当时我的思想注重在报仇,要同刘老太爷到县内去打官司。大家都摇头说不行,不行:刘老太爷的势力浩大,本县县知事都怕他——每任县知事来上任时,一定先要拜访拜访他,不然,县知事就做不安稳;一个小百姓,况且又是他的佃户,如何能与他反抗呢?

“这也是命该的。”

“现在的世界,哪有我们穷人说理的地方!倒不如省一件事情,免去一次是非的好。里外我们穷人要忍耐一点。”

“汪中,你要放明白些,你如何是刘老太爷的对手?你的父母被他弄死,已经是很大的不幸,你千万再不要道他的毒手了!”

“我的意思,不如碰他一下也好——”

“算了罢,我们现在先把丧事治好了要紧。”

“…………”

大家七嘴八舌,谁也找不出一个办法。

维嘉先生!父母被人害了,而反无一点声诉的权利,人世间的黑暗难道还有过于此者?我一想起来现在社会的内情,有时不禁浑身发抖,战栗万状。倘若我们称现世界为兽的世界,吃人的世界,我想这并不能算过火。我们试一研究兽类的生活,恐怕黑暗的程度还不及人类啊!

结果,大家都主张不与刘老太爷打官司,我当时是一个小孩子,当然也不能有什么违拗。

于是,于是我的父母,我的可怜的父母,就白白地被刘老太爷逼死了!……何处是公理?何处是人道?维嘉先生!对于弱者,对于穷人,世界上没有什么公理和人道——这个我知道得很清楚,很详细,你大约不以为言之过火罢。唉!我真不愿意多说了,多说徒使我伤心啊!

丧事匆匆地办妥。有钱的人家当然要请和尚道士到家里念经超度,还要大开什么吊礼;但是,我家穷得吃的都没有,哪还有钱做这些面子?借货罢,有谁个借给我们?——父母生前既是穷命,死后当然也得不着热闹。民国四年九月十五日,几个穷亲族冷清清地,静悄悄地,抬着两口白棺材,合埋在乱坟山的东南角。

于是黑暗的人间再没有他俩的影迹了——他俩从此她却人间的一切,永远地,永远地脱离了一切痛苦……

维嘉先生,我飘泊的历史要从此开始了。父母在时,他俩虽是弱者,但对于我总是特加怜爱的,绝不轻易加我以虐待。他俩既死了,有谁个顾及一个零丁的孤子?有谁个不更加我以白眼呢?人们总是以势利为转移,惯会奉承强者,欺压弱者。维嘉先生!我又怎能脱离这弱者的遭遇呢?父母生前为人们所蹂躏,父母死后,一个孤苦的十五六岁的小孩子受人们的躁随更不足怪了!我成了一个孤苦而无人照顾的孩子。

伏着新坟痛哭,痛哭一至于无声无力而啜泣。热泪涌透了新坟,悲哀添加了夕阳的黯淡,天地入于凄凉的惨色。当时会有谁个了解这一个十五六岁小孩子的心境,谁个与他表一点人类的同情,谁个与他一点苦痛中的安慰,谁个为他洒一点热泪呢?他愈悲哀则愈痛哭,愈痛哭则愈悲哀,他,他真是人世间不幸的代表了!

维嘉先生!你当然是很知道的,在现代的社会中,穷孩子,特别是无父母的穷孩子,是如何受人们的欺侮。回忆过去十年中的生活,我真是欲哭无泪,心神战栗。我真了解了穷孩子的命运!倘若这个命运是上帝所赐与的,那我就将世界的穷孩子召集在一起,就是不能将上帝——害人的恶物——打死,也要骂得他一个头昏目眩!人们或者说我是上帝的叛徒,是啊!是啊!我承认,我承认我是上帝的叛徒……

当晚从新坟回来之后,一个人——此时我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睡在床上,又冷清,又沉寂,又悲哀,又凄惨,翻来覆去,总是不能入梦。想想这里,想想那里,想想过去,想想将来,不知怎么办才好。继续读书罢,当然是没有希望了。耕田罢,我年纪轻了,不行。帮人家放牛罢,喂,又要不知如何受主人的虐待。投靠亲族罢,喂,哪个愿意管我的事?自杀罢,这个,恐怕不十分大好受。那末,到底怎么办泥?走什么路?向何处去?到处都不认识我,到处都没有我的骨肉,我,我一个小孩子怎么办呢?

维嘉先生!我当时胡思乱想的结果,得着了一条路,决定向着这一条路上走。你恐怕无论如何也猜不出这一条路是什么路。

我生性爱反抗,爱抱不平。我还记得我十三岁那一年,读《史记》读到《朱家郭解传》,不禁心神向往,慨然慕朱家郭解之为人。有一次先生问我:“汪中!历史上的人物,据你所知道的,哪一个最令你钦佩些?”

“我所佩服的是朱家郭解一流人物。也许周公,孔子,庄周……及各代所谓忠臣义将有可令人崇拜的地方,但是他们对于我没有什么趣味。”我回答先生说。

“朱家郭解可佩服的在什么地方?”先生很惊异地又问我。

“他们是好汉,他们爱打抱不平,他们帮助弱者。先生!我不喜欢耀武扬威有权势的人们,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尊敬圣贤,我专佩服为穷人出气的……”

我说到这里,先生睁着两只大眼向我看着,似觉很奇怪,很不高兴的样子。他半晌才向我哼了一句:

“非正道也!”

维嘉先生!也许我这个人的思想自小就入于邪道了,但是既入于邪道了,要想改人正道,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我到现在总未做过改入正道的念头,大约将来也是要走邪道到底的。但是,维嘉先生!我现在很希望你不以为我是一个不走正道的人,你能了解我,原谅我。倘若你能与我表一点同情,则真是我的万幸了!

民国四年,我乡土匪蜂起,原因是年年天旱,民不聊生,一般胆大的穷人都人于土匪的队伍,一般胆小一点的穷人当然伏在家中挨饿。闻说离我家约四十余里远有一桃林村,村为一群士匪约百余人所盘据。该一群土匪的头目名叫王大金刚,人家都说他是土匪头目中的英雄:他专门令手下的人抢掠富者,毫不骚扰贫民,并且有一些贫民赖着他的帮助,得以维持生活。他常常说:“现在我们穷人的世界到了,谁个不愿意眼睁睁地饿死,就请同我一块儿来!我们同是人,同具一样的五官,同是一样地要吃,同是一样的肚皮,为什么我们就应当饿死,而有钱的人就应当快活享福呢?……”这一类的话是从别人口中传到我的耳里,无论真确不真确,可是我当时甚为之所引动。就是到现在,我还时常想起这位土匪头目的话,我虽未见过他一面,但我总向他表示无限的敬意。喂!维嘉先生!我说到此处,你可是莫要害怕,莫要不高兴我崇拜土匪!我老实向你说,我从未把当土匪算为可耻的事情,我并且以为有许多土匪比所谓文质彬彬,或耀武扬威的大人先生们好得多!倘若你以为当土匪是可耻的,那末,请你把土匪的人格低于大人先生的人格之地方指示出来!我现在很可惜不能亲身与你对面讨论讨论这个问题。不过你是一个有反抗性的诗人,我相信你的见解不至于如一般市侩的一样。你的见解或同我的一样。喂!维嘉先生!一我又高攀了。哈哈!

上边我说胡思乱想的结果,得着了一条路。维嘉先生!你现在大约猜着了这一条路是什么路罢?这一条路就是到桃林村去入伙当土匪。我想当土匪的原因:第一,我的身量也很长了,虽然才十六岁,但是已经有当土匪的资格了;第二,无路可走,不当土匪就要饿死;第三,王大金刚的为人做事,为我所敬仰,我以为他是英雄;第四,我父母白白地被刘老太爷害死,此仇不共戴天,焉可不报?我向王大金刚说明这种冤屈,或者他能派人来刘家老楼,把刘老太爷捉住杀死。有了这四种原因,我到桃林村入伙的念头就坚定了。

“到桃林村入伙去!”

打算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我即检点一点东西随身带着,其余的我都不问了,任它丢也好,不丢也好。到桃林村的路,我虽未走过一次,但是听人说过,自以为也没甚大要紧。当我离开家门,走了几步向后望时,我的泪不觉涔涔地下了!

“从此时起,你已经不是我的家了!……父母生前劳苦的痕迹,我儿时的玩具,一切一切,我走后,你还能保存么?……此后我是一个天涯的孤子,飘泊的少年,到处是我的家,到处是我的寄宿地,我将为一无巢穴的小鸟……你屋前的杨柳啊!你为我摇动久悬的哀丝罢,你树上的雀鸟啊!你为我鸣唱飘泊的凄清罢!我去了……”

将好到桃林村的路,要经过乱坟山的东南角,我当时又伏在新坟上为一次辞别的痛哭。东方已经发白了。噪晓的鸟雀破了大地沉寂,渐渐地又听着牧歌四起——这是助不幸者的痛苦呢,抑是为飘泊少年的临别赠语?维嘉先生!你想想我这时的心境是如何地悲哀啊!

“我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可怜的爸爸妈妈!你知道你俩的一个孤苦的儿子现在来与你俩辞别么?你俩的儿子现在来与你俩辞别,也许是这最后的……永远的……

“我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可怜的爸爸妈妈!也许这一去能够成全我的痴念,能够为你俩雪一雪不世的冤屈,也许你俩的敌人要死在我手里,也许仇人的头颅终久要贡献在你俩的墓前;也许……

“但是,我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可怜的爸爸妈妈!也许你俩的儿子一去不复还,也许你俩的儿子永远要飘流在海角天边,也许你俩的儿子永远再不来瞻拜墓前……

“…………”

黑云渐渐密布起来了。天故意与半路的孤子为难也似的:起初秋风从远处吹来几点碎雨,以为还没有什么,总还可以走路的;谁知雨愈下愈大,愈下愈紧,把行路孤子的衣履打得透湿,一小包行李顿加了很大的重量。临行时忘却随身带一把伞,不但头被雨点打得晕了,就是两眼也被风雨吹打得难于展开。

“天哪!你为什么这么样与我为难呢?我是一个不幸的孤子,倘若你是有神智的,你就不应加我以这样的窘迫。”

“这四周又没有人家,我将如何是好呢?我到何处去?……难道我今天就死于这风雨的中途么……可怜我的命运呀!”

“天哪!你应睁一睁眼啊!……”

我辞别了父母之墓,就开步向桃林村进行。本来我家离桃林村不过四十余里之遥,半日尽可以到了;可是,一则我从未走过长路,出过远门,二是我身上又背着一小包行李,里边带着一点吃食的东西,虽然不大重,但对于我——一个十六岁的读书学生,的确是很重的了;因此,我走了半天,才走到二十多里路。路径又不熟,差不多见一个人问一个人,恐怕走错了路。临行时,慌里慌张地忘却带雨伞,当时绝未料及在路中会遇着大雨。谁知天老爷是穷人的对头,是不幸者的仇敌,在半路中竟鬼哭神号地下了大雨。维嘉先生!请你想一想我当时在半路中遇雨的情况是什么样子!我当时急得无法哭起来了。哭是不幸者陷于困难时的唯一表示悲哀的方法啊。

我正一步一步带走带哭的时候,忽听后面有脚步声,濮池濮池地踏着烂泥响。我正预备回头看的时候,忽听着我后面喊问一声:“那前边走的是谁呀!请停一步……”听此一喊问,我就停着不动了。那人打着雨伞,快步走到我面前来,原来是一个五十余岁的,面貌很和善的老头儿。他即速把伞将我遮盖住,并表示一种很哀悯的情态。

“不幸的少先生!你到什么地方去呀?”

“我到桃林村去;不幸忘却带伞,现在遇着雨了。”

“我家离此已经不远了,你可以先到我家避一避雨,待天晴时,然后再走。你看好不好?”

“多谢你老人家的盛意!我自然是情愿的!”

我得着了救星,心中就如一大块石头落下去了。当时我就慢慢地跟着这一位老头儿走到他的家里来。可是,刚一到了他家之后,因为我浑身都淋湿了,如水公鸡也似的,无论如何,我是支持不住了:浑身冻得打战,牙齿嗑着达达地响。老头儿及他的老妻——也是一个很和善的老太婆——连忙将我衣服脱了,将我送上床躺着,用被盖着紧紧地,一面又烧起火来,替我烘衣服。可是我的头渐渐大起来了,浑身的热度渐渐膨胀起来了,神经渐渐失却知觉了——我就大病而特病起来了。我这一次病的确是非常严重,几乎把两位好意招待我的老人家急得要命。在病重时的过程中,我完全不知道我自己的状况及他俩老人家的焦急和忙碌;后来过了两天我病势减轻的时候,他俩老人家向我诉说我病中的情形,我才知道我几番濒于危境。我对于他俩老人家表示无限的感激。若以普通惯用的话来表示之,则真所谓“恩同再造”了。

我的病一天一天地渐渐好了。他俩老人家也渐渐放心起来。在病中,他俩老人家不愿同我多说话,恐怕多说话妨害我的病势。等到我的病快要好了的时候,他俩才渐渐同我谈话,询问我的名姓和家室,及去桃林村干什么事情。我悲哀地将我的家事及父母惨死的经过,一件一件向他俩诉说,他俩闻之,老人家心肠软,不禁替我流起老泪来了;我见着他俩流起泪来,我又不禁更伤心而痛哭了。

“你预备到桃林村去做什么呢?那里有你的亲戚或家门?……那里现在不大平安,顶好你莫要去,你是一个小孩子。”

问我为什么到桃林村去,这我真难以答应出来。我说我去找亲戚及家门罢,我那里本来没有什么亲戚和家门;我说我去人伙当土匪罢,喂,这怎能说出呢?说出来,恐怕要……不能说!不能说!我只得要向这俩老人家说慌话了。

“我有一位堂兄在桃林村耕田,现在我到他那儿去。老爹爹!你说那里现在不平安,到底因为什么不平安呢?莫不是那地方有强盗——”

“强盗可是没有了。那里现在驻扎着一连兵,这兵比强盗差不多,或者比强盗还要作恶些。一月前,不错,桃林村聚集了一窝强盗,可是这些强盗,他们并不十分扰害如我们这一般的穷人。现在这些官兵将他们打跑了,就在桃林村驻扎起来,抢掠不分贫富,弄得比土匪强盗还利害!唉!现在的世界——”

我听老头儿说到这里,心里凉了半截。糟糕!入伙是不成的了,但是又到何处去呢?天哪!天哪!我只暗暗地叫苦。

“现在的世界,我老实对少先生说,真是弄到不成个样子!穷人简直不能过日子!我呢?少先生!你看这两间茅棚,数张破椅,几本旧书,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一个二十余岁的儿子。没有法想,帮人家打长工;我在家教一个蒙馆以维持生活,我与老妻才不至于饿死;本来算是穷到地了!但是,就是这样的穷法,也时常要挨受许多的扰乱,不能安安地过日子。

“我教个小书,有许多人说我是隐士,悠然于世外。喂!我是隐士?倘若我有权力,不满少先生说,我一定要做一番澄清社会的事业。但是,这是妄想啊!我与老妻的生活都难维持,还谈到什么其他的事业。

“少先生!我最可惜我的一个可爱的儿子。他念了几年书,又纯洁,又忠实,又聪明,倘若他有机会读书,一定是很有希望的;但是,因为家境的逼迫,他不得已替人家做苦工,并且尝受尽了主人的牛马般的虐待。唉!说起来,真令人……”

老头儿说到此地,只是叹气,表现出无限的悲哀。我向他表示无限的同情,但是这种同情更增加我自身的悲哀。

王老头儿(后来我才晓得他姓王)的家庭,我仔细打量一番,觉着他们的布置上还有十分雅气,确是一个中国旧知识阶级的样子,但是,穷可穷到地了。我初进门时,未顾得着王老头儿的家庭状况,病中又不晓得打量,病好了才仔细看一番,才晓得住在什么人家的屋子里。

老夫妻俩侍候我又周到,又诚恳。王老头儿天天坐在榻前,东西南北,古往今来,说一些故事给我听,并告诉了我许多自己的经验,我因之得了不少的知识。迄今思之,那一对老人家的面貌,待我的情义,宛然尚在目前,宛然回旋于脑际。但是,他俩还在人世么?或者已经墓草蓬蓬,白骨枯朽了……

当时我病好了,势不能再常住在王老头儿夫妻的家里,虽然他俩没有逐客的表示,但是我怎忍多连累他俩老人家呢?于是我决定走了。临行的时候,王老头儿夫妻依依不舍,送一程又一程,我也未免又洒了几点泪。他俩问我到什么地方去,我含糊地答应:

“到……到城里去。”

其实,到什么地方去呢?维嘉先生!何处是不幸者的驻足地呢?我去了!但是到什么地方去呢?……

离了王老头儿家之后,我糊里糊涂走了几里路,心中本未决定到什么地方去。回家罢,我没有家了;到桃林村去罢,那里王大金刚已不在了,若被不讲理的官兵捉住,倒不是好玩的;到城里去罢,到城里去干什么呢?想来想去,无论如何想不出一条路。最后我决定到城里去,俟到城里后再作打算。我问清了路,就沿着大路进行。肩上背着一个小包里带着点粮,还够两天多吃,一时还不至于闹饥饿。我预备两天即可到城里,到城里大约不至于饿死。

天已经渐渐黑了。夕阳慢慢地收起了自己的金影,乌鸦一群一群地飞归,并急噪着暮景。路上已没有了行人。四面一望,一无村庄,二无旅店——就是有旅店,我也不能进去住宿,住宿是要有钱才可以的,我哪有钱呢?不得已还是低着头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看见道路右边隐隐约约似觉有座庙宇,俄而又听着撞钟的声音——叮当,叮当的响。我决定这是一座庙宇,于是就向着这座庙宇走去。庙宇的门已经闭了,我连敲几下,小和尚开门,问我干什么事,我将归宿的意思告诉他。他问了老和尚的意思,老和尚说可以,就指定我在关帝大殿右方神龛下为我的宿处。大殿内没有灯烛,阴森森,黑漆漆地有鬼气,若是往常,你就打死我也不敢在这种地方歇宿,但是现在一则走累了,二则没有别的地方,只得将就睡去。初睡的时候,只听刺郎刺郎的响,似觉有鬼也似的,使我头发都竖了起来。但是因为走了一天的路,精神疲倦太甚,睡神终久得着胜利了。

第二天早晨,我正好梦方浓的时候,忽然有人把我摇醒了。我睁眼一看,原来一个胖大的和尚和一个清瘦的斯文先生立在我旁边,向我带疑带笑地看。

“天不早了,你可以醒醒了,这里非久睡之地,”胖和尚说。

“你倒像一个读书的学生,为什么这样狼狈,为什么一个人孤行呢?你的年纪还不大罢?”清瘦的斯文先生说。

我只得揉揉眼起来,向他们说一说我的身世,并说我现在成一个飘流的孤子,无亲可投,无家可归。至于想到桃林村入伙而未遂的话,当然没有向他们说。他俩听了我的话之后,似觉也表示很大的同情的样子。

“刘先生!这个小孩子,看来是很诚实的,我看你倒可以成全他一下。你来往斯文之间,出入翰墨之家,一个人未免有点孤单,不如把他收为弟子或做收书童,一方面侍候你,二方面为你的旅伴。你看好不好呢?”胖和尚向着清瘦的斯文先生说。

“可是可以的,他跟着我当然不会饿肚子,我也可以减少点劳苦。但不知他自己可愿意呢?清瘦的斯文先生沉吟一下回答胖和尚说。

我听了胖和尚的话,又看看这位斯文先生的样子,我知道这位斯文先生是何等样的人了——他是一个);D馆的先生。维嘉先生!川馆先生到处都有,我想你当然知道是干什么勾当的。当时我因为无法可想,反正无处去,遂决定照着胖和尚的话,拜他做老师,好跟着他东西南北鬼混。于是就满口应承,顺便向他磕一个头,就拜他为老师了。斯文先生喜欢的了不得,向胖和尚说了些感激成全的话。胖和尚分付小和尚替我们预备早饭,我就大大的饱吃了一顿。早饭之后,我们向胖和尚辞行,出了庙门;斯文先生所有的一切所谓的文房四宝,装在一个长布袋里,我都替他背着。他在前头走,我在后头行。此后他到哪里,我也到哪里,今天到某秀才家里写几张字画,明天到某一个教书馆里谈论点风骚,倒也十分有趣。我跟着他跑了有四个多月的光景,在这四个月之中,我遇着许多有趣味的事情。我的老师——斯文先生——一笔字画的确不错,心中旧学问有没有,我就不敢说了。但我总非常鄙弃他的为人:他若遇着比自己强的人,就恭维夸拍的了不得;若遇着比自己差的人,就摆着大斯文的架子,那一种态度真是讨厌已极!一些教蒙馆的先生们,所伯的就是川馆先生,因为川馆先生可以捣乱,使他们的书教不成。有一些教蒙馆的先生们见着我们到了,真是战战兢兢,惶恐万状。我的这位老师故意难为他们,好藉此敲他们的竹杠——他们一定要送我们川资。哈哈!维嘉先生!我现在想起来这些事情,真是要发笑了。中国的社会真是无奇不有啊!

倘若我的老师能够待我始终如一,能够不变做老师的态度,那末,或者我要多跟他一些时。但是他中途想出花头,变起卦来了。我跟他之后,前三个月内,他待我真是如弟子一般,自居于老师的地位;谁知到了最后一个多月,他的老师的态度渐渐变了:他渐渐同我说笑话,渐渐引诱我押戏;我起初还不以为意,谁知我后来觉着不对了,我明白了他要干什么勾当——他要与我做那卑污无耻的事情……我既感觉着之后,每次夜里睡觉总下特别的戒备,虽然他说些调戏的话,我总不做声,总不回答他。他见我非常庄重,自己心中虽然非常着急,但未敢居然公开地向我要求,大约是不好意思罢。

有一晚,我们宿在一个小镇市上的客店里。吃晚饭时,他总是劝我喝酒,我被劝得无法可想,虽不会喝,但也只得喝两杯。喝了酒之后,我略有醉意,便昏昏地睡去。大约到十一二点钟的光景,忽然一个人把我紧紧地搂着,我从梦中惊骇得一跳,连忙喊问:“是谁呀?是谁呀?”“是我,是我,莫要喊!”我才知道搂我的人是我的老师。

“老师!老师!你怎么的了?你怎么……”

“不要紧,我的宝宝!我的肉!你允许我,我……”

“老师!这是什么话,这怎么能行呢!”

“不要紧,你莫要害怕!倘若你不允许我,我就要……”

他说着就要实行起来。我这时的羞忿,真是有地缝我都可以钻进去!但是,事已至此,怎么办呢?同他善说,教他把我放开罢,那是绝对没有效果的。幸亏我急中生出智来,想了一个脱逃的方法。

“好!老师!我顺从你,我一定顺从你。不过现在我要大便,等我大便后,我们再痛痛快快地……你看好不好?”

“好!好!快一点!”

他听到我顺从他的话,高兴的了不得,向我亲几个嘴,就把我放开了。我起来慌忙将上下衣服穿上,将店门开开,此时正三月十六,天还有月亮,我一点什么东西都没带,一股气跑了五六里。我气喘喘地坐在路旁边一块被露水浸湿的石头上休息一下。自己一个孤凄凄地坐着,越想越觉着羞辱,越想越发生愤恨,我不禁又放声痛哭了。

“天哪!这真是孤子的命运啊!”

“我的爸爸!我的妈妈!你俩可知你俩所遗留下来的一个苦儿今天受这般的羞辱么?”

“唉!人们的兽行……”

当时我真悲哀到不可言状!我觉着到处都是欺侮我的人,到处都是人面的禽兽……能照顾我的或者只有这中天无疵暇的明月,能与我表同情的或者只有这道旁青草内蛐蛐的虫声,能与我为伴侣的或者只有这永不与我隔离的瘦影。

自从那一夜从客店跑出之后,孑然一身,无以为生;环顾四周,无所驻足。我虽几番欲行自杀的短见,但是求生之念终战胜了求死之心。既然生着,就要吃饭,我因此又过了几个月乞儿的生活。今日破庙藏身,明夜林中歇宿,受尽了风雨的欺陵,忍足了人们的讥笑。在这几个月中,从没吃过一顿热腾腾的白饭,喝过一碗干净净的清茶。衣服弄得七窟八眼,几几乎把屁股都掩盖不住。面貌弄得瘦黑已极,每一临水自照,喂,自己不禁疑惑自己已入鬼籍了。维嘉先生!我现在很奇怪我虽然没有被这种乞儿的生活糟蹋死!每一想起当年过乞儿生活的情形,不禁又要战栗起来。好在因为有了几个月乞儿的经验,我深知道乞儿的生活是如何的痛苦,乞儿的心灵是如何的悲哀,乞儿的命运是如何的不幸……

维嘉先生!人一到穷了,什么东西都要欺侮他。即如狗罢,它是被人家豢养的东西,照理是不应噬人的,但是它对于叫化子可以说种下了不世的深仇,它专门虐待叫化子。有一次我到一个村庄去讨饭,不料刚一到该村庄的大门口,轰隆一声,从门口跑出几只大狗来,把我团团地围住,恶狠狠地就同要吃我也似的,真是把我骇得魂不附体!我喊着喊着,忽然一条黑狗呼池向我腿肚子就是一下,把我腿肚子咬得两个大洞,鲜血直流不止。幸亏这时从门内出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把一群恶兽叱开,我才能脱除危险,不然,我一定要被它们咬死了。小姑娘看着我很可怜的,就把我领到屋里,把母亲喊出来,用药把我的伤包好,并给了我一顿饭吃。

维嘉先生!到现在我这腿肚上被狗咬的伤痕还在呢。这是我永远的纪念,这是不幸者永远的纪念……

叫化子不做贼,也是没有的事情。维嘉先生!倘若你是叫化子,终日讨不到饭吃,同时肚子里饿得枯里枯里地响,你一定要发生偷的念头,那时你才晓得做贼是不得已的,是无可奈何的。但是没有饿过肚子的人,不知饿肚子的苦楚,一定要说做贼是违法的,做贼是不道德的——叫化子做贼,叫化子就是最讨厌的东西。

有一天,半天多没有讨到饭吃,肚子实在饿得难过;我恰好走到一块瓜田里,那西瓜和甜瓜一个一个的都成熟了,我的诞水不觉下滴,我的肚子一定要逼迫我的手摘一个来吃。当伸手摘瓜的时候,我心里的确是害怕:倘若被瓜主人看见了,我一定不免要受一顿好打。但是肚子的权威把害怕的心思压下去了,于是我就偷摘了一个甜瓜和一个西瓜。我刚刚将瓜摘到手里,瓜棚子里就跑出来了两个人,大声喊着:

“你还不把瓜放下!你这小子胆敢来偷我们的瓜呀!你大约不要命了,今天我们给你一个教训……”

他俩喊着喊着就来捉我,我丢了瓜就跑,可是因为肚子太空了,没有点儿力气跑,我终被捉住,挨了一次痛打。维嘉先生!偷两个瓜算什么,其罪就值得挨一次痛打么?为什么肚子饿了,没有吃瓜的权利?为什么瓜放在田里,而不让饿肚子的人吃?为什么瓜主人有打偷瓜人的权利?维嘉先生!你可以回答我的这些问题么?

我在乞儿生活上所受的痛苦太多了,现在我不愿一件一件地向你说,空费了你的时间。人世间不幸的真象,我算深深地感觉,深深地了解了。我现在坐在这旅舍的一间房里,回忆过去当乞儿的生活,想像现在一般乞儿的情况,我的心灵深处不禁起伏着无限的悲哀。维嘉先生!哪一个是与我这种悲哀共鸣的人呢?

请君一走到街里巷间,看一看那囚首丧面衣衫褴褛的乞儿——他们代表世界的悲哀,人间的不幸。你且莫以为这是不必注意的事,他们是人类遗弃的分子!

人总还是人啊!他们的悲哀与不幸,什么时候才能捐除呢?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进入快乐和幸福的领域?倘若人间一日有它们的存在,我以为总不是光明的人世!或者有一些人们以为现在所存在的一切,是很可以令人满意的了,不必再求其他;我以为这些人们的生活状况,知识和经验,大约是不允许他们明白我所说的事情,或者他们永远不愿意明白……

维嘉先生!我写到这里,我又怕起来了,怕你厌烦我尽说这一类的话。但是,维嘉先生!请你原谅我,请你原谅我不是故意地向你这般说——我的心灵逼迫我要向你这样叨叨絮絮地说。或者你已经厌烦了,但是,我还请你忍耐一下,继续听我的诉说。

H城为皖北一个大商埠,这地方虽没有W埠的繁盛,但在政治文化方面,或较W埠为重要。军阀,官僚,政客,为H城的特产,中国无论哪一处,差不多都没有此地产的多——这大约因为历史的关系。维嘉先生!你大约知道借外兵打平太平天国的李大将军,开鱼行的王老板,持斋念佛的段执政……这些有名人物罢?这些有名人物的生长地就是H城。

这是闲话,现在且向你说我的正事。

我过着讨饭的生活,不知不觉地飘流到H城里来。在城里乞讨总是给铜钱——光绪通宝——的多,而给饭的少。在乡间乞讨就不一样了,大概总是给米或剩饭,差不多没有给钱的。在城里乞讨有一种好处,就是没有狗的危险。城里的狗固然是有,但对于叫化子的注意,不如乡间狗对于叫化于注意的狠。这是我的经验。

一日,我讨到一家杂货店叫瑞福祥的,门口立着一个五十几岁的胡子老头儿,他对我仔细地看一看,问我说:

“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年轻轻的什么事不能做,为什么一定要讨饭呢?你姓什么?是哪里人氏?”

我听了他的话,不禁悲从中来,涔涔地流下了泪。“年轻轻的什么事不能做,为什么一定要讨饭呢?”这句话真教我伤心极了!我是因为不愿意做事而讨饭么?我做什么事情?谁个给我事情做?谁个迫我过讨饭的生活?我愿意因讨饭而忍受人们的讥笑么?我年轻轻的愿意讨饭?我年轻轻的居然讨饭,居然受人们的讥笑……哎哟!我无涯际的悲哀向谁告诉呢?天哪!唉!……

老头儿见我哭起来了,就很惊异,便又问道:

“你哭什么呢?有什么伤心事?何妨向我说一说呢?”

我就一五一十地又向他述了我的身世及迫而讨饭的原因。我这样并不希望他能怜悯我,搭救我,不过因为心中悲哀极了,总是想吐露一下,无论他能了解和表同情与否,那都不是我所顾到的。并且我从来就深信,要想有钱的人怜悯穷人,表同情于穷人——这大半是幻想,是没有结果的幻想。也许世界上有几个大慈大悲的慈善家,但是,我对于他们是没有希望的。维嘉先生!这或者是我的偏见,但是,这偏见是有来由的。

老头儿听了我的话,知道我是一个学生,又见我很诚实,遂向我提议,教我在他柜上当学徒。他说,他柜上还可以用一个人,倘若我愿意,他可以把我留下学生意,免得受飘零的痛苦。他并说,除了吃穿而外,他还可以给我一点零用钱。他又说,倘若我能忠心地做事,诚实地学好,他一定要提拔我。他还说其他一些别的好话头……我本知道当学徒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或者竟没过乞儿生活的自由,但是因过乞儿生活所受的痛苦太多了,也只得决定听老头儿的话,尝一尝当学徒的滋味。于是我从乞儿一变而为学徒了。

这是八月间的事。

老头儿姓刘,名静斋,这家杂货店就是他开的。杂货店的生意,比较起来,在H城里可以算为中等,还很兴盛。柜上原有伙友两位,加上我一个,就成为三个人了。可是我是学徒,他俩比我高一级,有命令使唤我的权利。有一个姓王的,他为人很和善,待我还不错;可是有一个姓刘的——店主人的本家——坏极了!他的架子,或者可以说比省长总长的架子都要大,他对我的态度非常坏,我有点不好,他就说些讥笑话,或加以责骂——我与他共了两年事,忍受了他的欺侮可真不少!但是怎么办呢?他比我高一层,他是掌柜先生,我是学徒……

维嘉先生!学徒的生活,你大约是晓得的。学徒第一年的光阴差不多不在柜上做事情,尽消磨在拿烟倒茶和扫地下门的里面。学徒应比掌柜的起来要早,因为要下门扫地,整理一切程序。客人来了,学徒丝毫不敢待慢,连忙同接到天神的样子,恭恭敬敬地拿烟倒茶,两只手儿小心了又小心,谨慎了又谨慎,生怕有什么疏忽的地方。掌柜先生对待学徒,就同学徒比他小几倍的样子。主人好的时候,那时还勉强可以;倘若主人的脾气也不好的时候,那时就叫着活要命,没有点儿舒服的机会。我的主人,说一句实在话,待我总算还不错,没有什么过于苛待的地方。

总共我在瑞福祥当了两年学徒,这两年学徒的生活,比较起来,当然比乞儿的生活好得多。第一,肚子不会忍饿;第二,不受狗的欺侮;第三,少受风雨的逼迫。有闲工夫时,我还可以看看书,写写字,学问上还有点长进。自然我当时所看的书,都只限于旧书,而没有得到新书的机会。

在两年学徒的生活中,我又感觉得商人的道德,无论如何,是不会好的——商业的本身不会使商人有好的道德。商人的目的当然是要赚钱,要在货物上得到利润,若不能得到利润,则商业就没有存在的可能。因为要赚钱,是凡可以赚钱的方法和手段,当然都是要尽量利用的;到要利用狡猾的方法和手段来赚钱,那还说到什么道德呢?

有一次,一个乡下人到我们店里来买布,大约是替姑娘办嫁妆。他向我们说,他要买最好的花洋标;我们的刘掌柜的拿这匹给他看,他说不合式;拿那匹给他看,他说也不好;结果,给他看完了,总没有一匹合他的意。我们的刘掌柜的急得没法,于是向他说,教他等一等;刘掌柜到后边将给他看过的一匹花洋标,好好用贵重的纸包将起来,郑重其事地拿出来给乡下人看,并对乡下人道:

“比这一匹再好的,无论你到什么地方去,你也找不出来。这种花洋标是美国货,我们亲自从上海运来的。不过价钱要贵得多,恐怕你不愿出这种高价钱……”

乡下人将这匹用好纸包着的花洋标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似觉很喜欢的样子,连忙说道:

“这匹东西好,东西不错!为什么你早不拿出来呢?我既然来买货,难道我还怕价钱高么?现在就是这一匹罢,请先生替我好好地包起来,使我在路上不致弄绉了才好!”

我在旁边看看,几几乎要笑起来了。但是,我终把笑忍在肚子里,不敢笑将出来;倘若把这套把戏笑穿了,我可负不起责任。

维嘉先生!像这种事情多得很呢!我们把这种事情当做笑话看,未始不可;但是,从此我们可以看出商业是什么东西,商人的道德是如何了。

普通学徒都是三年毕业,或者说出师,为什么我上面说我只过两年学徒的生活呢?维嘉先生!你必定要发生这种疑问,现在请你听我道来。

维嘉先生!我此生只有一次的恋爱史,然就此一次恋爱史,已经将我的心灵深处,深深地刻下了一块伤痕。这一块伤痕到现在还未愈,就是到将来也不能愈。它恐怕将与吾生并没了!我不爱听人家谈论恋爱的事情,更不愿想到恋爱两个字上去。但是每遇明月深宵,我不禁要向嫦娥悲欷,对花影流泪;她——我的可爱的她,我的可怜的她,我的不幸的她,永远地,永远地辗转在我的心头,往来在我的脑里。她的貌,她的才,当然不能使我忘却她;但是,我所以永远地不能忘却她,还不是因为她貌的美丽和才的秀绝,而是因为她是我唯一的知己,唯一的了解我的人。自然,我此生能得着一个真正的女性的知己,固然可以自豪了,固然可以自慰了;但是我也就因此抱着无涯际的悲哀,海一般深的沉痛!维嘉先生!说至此,我的悲哀的热泪不禁涔涔地流,我的刻上伤痕的心灵不禁摇摇地颤动……

刘静斋——我的主人——有一子一女。当我离开H城那一年,子九岁,还在国民小学读书;女已十八岁了,在县立女校快要毕业。这个十八岁的女郎就是我的可爱的她,我的可怜的她,我的不幸的她。或者我辜负她了,或者我连累她了,或者她的死是我的罪过;但是,我想,她或者不至于怨我,她或者到最后的一刻还是爱我,还是悬念着这个飘泊的我。哎哟!我的妹妹!我的亲爱的妹妹!你虽然为我而死,但是,我记得,我永远地为你流泪,永远地为你悲哀……一直到我最后的一刻!

她是一个极庄重而又温和的女郎。当我初到她家的时候,她知道我是一个飘泊的孤子,心里就很怜悯我,间接地照顾我的地方很多——这件事情到后来我才知道。她虽在学校读书,但是在家中住宿的,因此她早晚都要经过店门。当时,我只暗地佩服她态度的从容和容貌的秀美,但绝没有过妄想——穷小子怎敢生什么妄想呢?我连恋爱的梦也没做过——穷小子当然不会做恋爱的梦。

渐渐地我与她当然是很熟悉了。我称呼她过几次“小姐”。

有一次我坐在柜台里边,没有事情做,忽然觉着有动于中,提笔写了一首旧诗:

此身飘泊竟何之?人世艰辛我尽知。闲对菊花流热泪,秋风吹向海天睡。

诗写好了,我自己念了几遍。恰好她这时从内庭出来,向柜上拿写字纸和墨水;我见她来了,连忙将诗掩住,问她要什么,我好替她拿。她看我把诗掩了,就追问我:

“汪中!你写的是什么?为什么这样怕人看?”

“小姐,没有什么;我随便顺口诌几句,小姐,没有什么……”我脸红着向她说。

“你顺口诌的什么?请拿给我看看,不要紧!”

“小姐!你真要看,我就给你看,不过请小姐莫要见笑!”

我于是就把我的诗给她看了。她重复地看了几遍,最后脸红了一下,说道:

“诗做的好,诗做的好!悲哀深矣!我不料你居然能——”

她说到此很注意地看我一下,又低下了头,似觉想什么也似的。最后,她教我此后别要再称呼她为小姐了;她说她的名字叫玉梅,此后我应称呼她的名字;她说她很爱做诗,希望我往后要多做些;她说我的诗格不俗;她又说一些别的话。维嘉先生!从这一次起,我对于她忽然起了很深的感觉——我感觉她是一个能了解我的人,是一个向我表示同情的人,是我将来的……

我与她虽然天天见面,但是谈话的机会少,谈深情话的机会更少。她父亲的家规极严,我到内庭的时候少;又更加之口目繁多,她固然不方便与我多说话,我又怎敢与她多亲近呢?最可恨是刘掌柜的,他似觉步步地监视我,似觉恐怕我与她发生什么关系。其实,这些事情与他什么相关呢?他偏偏要问,偏偏要干涉,这真是怪事了!

但是,倘若如此下去,我俩不说话,怎么能发生恋爱的关系呢?我俩虽然都感觉不能直接说话的痛苦,但是,我俩可以利用间接说话的方法——写信。她的一个九岁的小弟弟就是我俩的传书人,无异做我俩的红娘了。小孩子将信传来传去;并不自知是什么一回事,但是,我俩藉此可以交通自己的情怀,互告中心的衷曲——她居然成了我唯一的知己,穷途的安慰者。我俩私下写的信非常之多,做的诗也不少;我现在恨没有将这些东西留下——当时不敢留下,不然,我时常拿出看看,或者可以得到很多的安慰。我现在所有的,仅仅是她临死前的一封信——一封悲哀的信。维嘉先生!现在我将这一封信抄给你看看,但是,拿笔来抄时,我的泪,我的悲哀的泪,不禁如潮一般地流了。

亲爱的中哥!

我现在病了。病的原因你知道么?或者你知道,或者你也不知道。医生说我重伤风,我的父母以为我对于自己的身体太不谨慎,一般与我亲近的人们都替我焦急。但是,谁个知道我的病源呢?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为什么病,但是,我没有勇气说,就是说出也要惹一般人的讥笑耻骂——因此,我绝对不说了,我绝对不愿意说了。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人们爱做勉强的事情。我的父母并不是不知道我不愿意与王姓子订婚,但是,他俩居然与我代订了。现在听说王姓今天一封信,明天也是一封信,屡次催早日成结婚礼,这不是催早日成结婚礼,这是催我的命!我是一个弱者,我不敢逃跑,除了死,恐怕没有解救我的方法了!

中哥!我对于你的态度,你当然是晓得的:我久已经定你是我的伴侣,你是唯一可以爱我的人。你当然没有那王姓子的尊贵,但是,你的人格比他高出万倍,你的风度为他十个王姓子的所不及……中哥!我亲爱的中哥!我爱你!我爱你!……

但是,我是一个弱者,我不能将我对于你的爱成全起来;你又是一个不幸者,你也没有成全我俩爱情的能力。同时,王姓总是催,催,催……我只得病,我只有走入死之一途。我床前的药——可惜你不能来看——一样一样地摆满了。但是它们能治好我的病么?我绝对不吃,吃徒以苦人耳!

中哥!这一封信恐怕是最后的一封信了!你本来是一个不幸者,请你切莫要为我多伤心,切莫要为我多流泪!倘若我真死了,倘若我能埋在你可以到的地方,请你到我的墓前把我俩生前所唱和的诗多咏诵两首,请你将山花多采几朵插在我的坟顶上,请你抚着我的坟多接几个吻;但是,你本来是一个不幸者,请你切莫要为我多伤心,切莫要为我多流泪!

中哥!我亲爱的中哥!我本来想同你多说几句话,但是我的腕力已经不允许我多写了!中哥!我亲爱的中哥!……

妹玉梅临死前的话

维嘉先生!这一封信的每一个字是一滴泪,一点血,含蓄着人生无涯际的悲哀!我不忍重读这一封信,但是,我又怎么能够不重读呢?重读时,我的心灵的伤处只是万次干番地破裂着……

我接了玉梅诀别的信之后,不知道如何处置是好。难道我能看着我的爱人死么?难道只报之以哭么?

玉梅是为着我而病的,我一定要设法救她;我一定要使我的爱人能做如愿以偿的事情;我一定使她脱离王姓魔鬼的羁绊;啊,倘若我不能这样做,则枉为一个人了,则我成为一个负情的人了!我一定……

王氏子是一个什么东西?他配来占领我的爱人?他配享受这种样子的女子——我的玉梅?我哪一件事情不如他?我的人格,我的性情,我的知识,我的思想……比他差了一点么?为什么我没有权利来要求玉梅的父亲,使他们允许我同玉梅订婚?倘若我同玉梅订了婚,则玉梅的病岂不即刻就好了么?为父母的难道不愿意子女活着,而硬迫之走入死路么?倘若我去要求,或者,这件事——

喂!不成!我的家在什么地方?我的财产在什么地方?我现在所处的是什么地位?我是一个飘泊的孤子,一个寄人篱下的学徒,我哪有权利向玉梅的父母要求呢?听说王氏子的父亲做的是大官,有的是田地金钱,所以玉梅的父亲才将自己的女儿许他;而我是一个受人白眼的穷小子,怎能生这种妄想呢?况且婚约已经订了,解约是不容易的事,就是玉梅的父亲愿意将玉梅允许我,可是王姓如何会答应呢?不成!不成!

但是,玉梅是爱我的,玉梅是我的爱人!我能看着她死么?我能让她就活活地被牺牲了么?……

我想来想去,一夜没曾睡眠;只是翻来覆去,伏着枕哭。第二天清早起来,我大着胆子走向玉梅的父母的寝室门外,恰好刘静斋已经起床了。他向我惊异地看了一下,问我为什么这末样儿大清早起来找他;于是我也顾不得一切了,将我与玉梅的经过及她现在生病的原因,详详细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听了我的话后,颜色一变,又将我仔细浑身上下看了一下,只哼了一声,其外什么话也没说。我看着这种情形,知道十分有九分九不大妥当,于是不敢多说,回头出来,仍照常执行下门扫地的事情。

这一天晚上,刘静斋——玉梅的父亲——把我叫到面前,向我说了几句话:

“汪中,你在我这里已经两年了,生意的门道已经学得个大概;我以为你可以再往别处去,好发展发展。我这里现下用人太多,而生意又不大好,不能维持下去,因此我写了一封介绍信,将你介绍到W埠去,那里有我的一个朋友开洋货店,他可以收容你。你明天就可以动身;这里有大洋八元,你可以拿去做盘费。”

刘静斋向我说了这几句后,将八元大洋交给我,转身就走了。我此时的心情,维嘉先生,你说是如何的难受啊!我本知道这是什么一回事——刘静斋辞退我,并不是因为什么生意不好,并不是因为要我什么发展,乃是因为我与他的女儿有这末一层的关系。这也难怪他——他的地位,名誉,信用……比他女儿的性命更要紧些;他怎么能允许我的要求。成全女儿的愿望呢?

这区区的八元钱就能打发我离开此地么?玉梅的命,我对于玉梅的爱情,我与玉梅的一切,你这八元钱就能驱散而歼灭了么?喂!你这魔鬼,你这残忍的东西,你这世界上一切黑暗的造成者啊!你的罪恶比海还深,比山岳还高,比热火还烈!玉梅若不是你,她的父母为什么将她许与王姓子?我若不是你,我怎么会无权利要求刘静斋将自己的女儿允许我?玉梅何得至于病?我何得至于飘流?我又何得活活看着自己的爱人走入死路,而不能救呢?喂!你这魔鬼,你这残忍的东西,你这世界上一切黑暗的造成者啊!

我将八元钱拿在手里,仔细地呆看了一忽,似乎要看出它的魔力到底在什么地方藏着。本欲把它摔去不要了,可是逐客令既下,势不得不走;走而无路费,又要不知将受若何的蹂躏和痛苦;没法,只得含着泪将它放在袋里,为到W埠的路费。

我走了倒无甚要紧,但是玉梅的病将如何呢?我要走的消息,她晓得了么?倘若她晓得,又是如何地伤心,怕不又增加了病势?我俩的关系就如此了结了么?

玉梅妹啊!倘若我能到你的床沿,看一看你的病状,握一握你那病而瘦削的手,吻一吻你那病而颤动的唇,并且向你大哭一场,然后才离开你,才离开此地,则我的憾恨也许可以减少万分之一!但是,我现在离开你,连你的面都不能一见,何况接吻,握手,大哭……唉!玉梅妹啊!你为着我病,我的心也为你碎了,我的肠也为你断了!倘若所谓阴间世界是有的,我大约也是不能长久于人世,到九泉下我俩才填一填今生的恨壑罢!

这一夜的时间,维嘉先生,纵我不向你说,你也知道是如何地难过。一夜过了,第二天清早我含着泪将行李打好,向众辞一辞行,于是就走出H城,在郊外寻一棵树底下坐一忽儿。我决定暂时不离开H城,一定要暗地打听玉梅的消息:倘若她的病好了,则我可以放心离开H城;倘若她真有不幸,则我也可以到她的墓地痛哭一番,以报答她生前爱我的情意。于是我找了一座破庙,做为临时的驻足地。到晚上我略改一改装,走向瑞福祥附近,看看动静,打听玉梅的消息。维嘉先生!谁知玉梅就在此时死了!棺材刚从大门口抬进去,念经的道士也请到了,刘家甚为忙碌。我本欲跑将进去,抱着玉梅的尸痛哭一番,但是,这件事情刘家能允许么?社会能答应么?唉!我只有哭,我只有回到破庙里独自一个人哭!

第三日,我打听得玉梅埋在什么地方。日里我在野外采集了许多花草,将它们做成了一个花圈;晚上将花圈拿在手里,一个人孤悄悄地走向玉梅棺墓安置的地方来。明月已经升得很高了,它的柔光似觉故意照着伤心人抚着新坟哭。维嘉先生!我这一次的痛哭,与我从前在父母坟前的痛哭,对象虽然不一样,而悲哀的程度,则是一样的啊!我哭着哭着,不觉成了一首哀歌——这一首哀歌一直到现在,每当花晨月夕,孤寂无聊的时候,我还不断地歌着:

前年秋风起兮我来时,

今年黄花开兮聊死去。

鸳鸯有意成双飞,

风雨无情故折翼。

吁嗟乎!玉梅妹!

你今死,

为何死?

江河有尽恨无底。

天涯飘泊我是一孤子。

妆阁深沈你是一淑女。

只因柔意怜穷途,

遂把温情将我许。

吁嗟乎!玉梅妹!

你今死,

为何死?

自伤身世痛哭你!

谨将草花几朵供灵前。

谨将热泪三升酬知己。

此别萍踪无定处,

他年何时来哭你?

吁嗟乎!玉梅妹!

你今死,

为何死?

月照新坟倍惨凄!

巢湖为安徽之一大湖,由H城乘小火轮可直达W埠,需时不过一日。自从出了玉梅的家之后,我又陷于无地可归的状况。刘静斋替我写了一封介绍信,教我到W埠去;若我不照他的话做罢,则势必又要过乞儿的生活。无奈何,少不得要拿着信到W埠去走一趟。此外实没有路可走。

我坐在三等舱位——所谓烟篷下。坐客们——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甚为拥挤;有的坐着打瞌睡,一声儿不响;有的晕船,呕吐起来了;有的含着烟袋,相对着东西南北地谈天。他们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各人有各人的境遇,但总没有比我再苦的,再不幸的罢。人群中的我,也就如这湖水上被秋风吹落的一片飘浮的落叶;落叶飘浮到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地方,我难道与它有两样的么?

这一天的风特别大,波浪掀涌得很高,船乱摇着,我几乎也要呕吐起来。若是这一次的船被风浪打翻了,维嘉先生,则我现在可无机会来与你写这一封长信,我的飘泊的历史可要减少了一段;我也就要少尝些社会所赐给我的痛苦。但是,维嘉先生,这一次船终没被风浪所打翻,也就如我终未为恶社会所磨死;这是幸福呢,还是灾祸呢?维嘉先生!你将可以教我?

船抵岸了;时已万家灯火。W埠是我的陌生地,而且又很大,在晚上的确很难将刘静斋所介绍的洋货店找着,不得已权找一家小旅馆住一夜,第二日再打算。一个人孤寂寂地住在一间小房间内,明月从窗外偷窥,似觉侦察飘泊的少年有何种的举动。我想想父母的惨死,乞讨生活的痛苦,玉梅待我的真情,玉梅的忧伤致死,我此后又不知将如何度过命运……我想起了一切,热泪又不禁从眼眶中涌出来了。我本不会饮酒,但此时没有解悲哀的方法,只有酒可以给我一时的慰藉;于是我叫茶房买半斤酒及一点饮酒的小菜——我就沉沉地走入醉乡里去。

第二日清早将房钱付了,手提着小包儿,顺着大街,按着介绍信封面上所写的地址找;好在W埠有一条十里大街,一切大生意,大洋货店,都在这一个长街上,比较很容易找着。没有两点钟,我即找到了我所要找到的洋货店——陶永泰祥字号。

这一家洋货店,在W埠算是很大的了;柜上所用的伙友很多。我也不知道哪一个是主人,将信呈交到柜上,也不说别的话。一个三十几岁的矮胖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将信拆开看了一遍。维嘉先生!你知道这个看信的是谁?他是我将来的东家,他是洋货店的主人,他是你当学生会长那一年,要雇流氓暗杀学生!尤其要暗杀你的陶永清。维嘉先生!你还记不记得你从前当学生会长时代的生活呢?你知不知道现在提笔写长信给你的人,就是当年报告陶永清及其他商人要暗杀你们学生的人呢?说起往事来,维嘉先生!你或者也发生兴趣听啊!

陶永清问明我的身世,就将我留在柜上当二等小伙友。从此,我又在W埠过了两年的生活。这两年小伙友的生活,维嘉先生,没有详细告诉你的必要。总之,反正没有好的幸福到我的命运上来:一切伙友总是欺压我,把我不放在眼里,有事总摊我多做些;我忍着气,不愿与他们计较,但是我心里却甚为骄傲,把他们当成一群无知识的猪羊看待,虽然表面上也恭敬他们。

当时你在《皖江新潮》几乎天天发表文章,专门提倡新文化,反对旧思想:“我恰好爱看《皖江新潮》,尤其爱看你的文章,因之,你的名字就深印在我的脑际了。我总想找你谈话,但因为我们当伙友的一天忙到晚,简直没有点闲工夫;就是礼拜日,我们当伙友的也没有休息的机会;所以找你谈话一层,终成为不可能的妄想了。有几次我想写信请你到我们的店里来,可是也没有写;伙友伏在柜抬上应注意买货的客人,招待照顾生意的顾主,哪里有与他人谈话的机会?况且你当时的事情很忙,又加之是一个素不知名的我写信给你,当然是不会到我的店里来的。

一日,我因为有点事情没有做得好,大受东家及伙友们的责备,说我如何如何地不行;到晚上临睡的时候,我越想越生气,我越想越悲哀,不禁伏枕痛哭了一场。自叹一个无家的孤子,不得已寄人篱下,动不动就要受他人的呵责和欺侮,想来是何等的委屈!一天到晚替东家忙,替东家赚钱,自己不过得一个温饱而已;东家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无异将我如牛马一般的看待,这是何等的不平啊!尤可恨的,有几个同事的伙友,不知道为什么,故意帮助东家说我的坏话,而完全置同事间的情谊于不顾。喂!卑贱!狗肺!没有良心!想得着东家的欢心,而图顾全饭碗么?唉!无耻……你们也如我一样啊!空替东家拼命地赚钱,空牛马似的效忠于东家!你们不受东家的虐待么?你们不受东家的剥削么?何苦与我这弱者为难啊?何苦,何苦……

这时我的愤火如火山也似地爆裂着,我的冤屈真是如太平洋的波浪鼓荡着,而找不出一个发泄的地方!翻来覆去,无论如何,总是睡不着。阶前的秋虫只是卿卿地叫,一声一声地真叫得我的肠寸寸断了。人当悲哀的时候,几几乎无论什么声音,都足以增加他悲哀的程度,何况当万木寥落时之秋虫的声音?普通人闻着秋虫的叫鸣,都要不禁发生悲秋的心思,何况我是人世间的被欺侮者呢?此外又加着秋风时送落叶打着窗棂响;月光从窗棂射进来,一道一道地落在我的枕上;真是伤心的情景啊!反正是睡不着,我起来兀自一个人在阶前踱来踱去,心中的愁绪,就使你有锋利的宝剑也不能斩断。仰首看看明月,俯首顾顾自己的影子,觉着自己已经不立足在人间了,而被陷在万丈深的冰窟中。忽然一股秋风吹来,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又重行回到床上卧下。

这一夜受了寒,第二日即大病起来,一共病了五天。病时,东家只当没有什么事情的样子,除了恨少一个人做事外,其他什么请医生不请医生,不是他所愿注意的事情。可是我自己还知道点药方——我勉强自己熬点生姜水,蒙着头发发汗,病也就慢慢好了。我满腔的愤气无处出,一夜我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提笔写了一封信给你,诉一诉我的痛苦。这一封信大约是我忘了写自己的通信地址,不然,我为什么没接到你的覆信呢?维嘉先生!你到底接着了我的信没有?倘若你接到了我这一封信,你当时看过后就撕毁了,还是将它保存着呢?这件事情我倒很愿意知道。隔了这许多年,我自己也没曾料到我现在又写这一封长信给你;你当然是更不会料到的了。我现在提笔写这一封信时,又想起那一年写信给你的情形来:光阴迅速,人事变化无常,我又不禁发生无限的感慨了!

维嘉先生!我想起那一年W埠学生抵制日货的时候,不禁有许多趣味的情形,重行回绕在我的脑际。你们当时真是热心啊!天天派人到江边去查货,天天派人到商店来劝告不要卖东洋货,可以说是为国奔波,不辞劳苦。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个学生跪下来向我的东家陶永清磕头,并且磕得仆通仆通地响。当时我心中发生说不出的感想;可是我的东家只是似理不理的,似乎不表现一点儿同情。还有一次,一个学生——年纪不过十五六岁——来到我们的店里,要求东家不要再卖东洋货,说明东洋人如何如何地欺压中国人,中国人应当自己团结起来……我的东家只是不允:

“倘若你们学生能赔偿我的捐失,能顾全我的生意,那我倒可以不卖东洋货,否则,我还是要卖,我没有法子。”

“你不是中国人么?中国若亡了,中国人的性命都保不住,还说什么损失,生意不生意呢?我们的祖国快要亡了,我们大家都快要做亡国奴了,倘若我们再不起来,我们要受朝鲜人和安南人的痛苦了!先生!你也是中国人啊!……”

他说着说着,不觉哭起来了;我的东家不但不为所动,倒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我在旁边看着,恨不得要把陶永清打死!但是,我的力量弱,我怎么能够……

也难怪陶永清不能答应学生的要求。他开的是洋货店,店中的货物,日本货要占十分之六七;倘若不卖日本货,则岂不是要关门么?国总没有钱好,只要赚钱,那还问什么国不国,做亡国奴不做亡国奴?维嘉先生!有时我想商人为什么连点爱国心都没有,现在我才知道:因为爱钱,所以便没有爱国心了。

可是当时我的心境真是痛苦极了!天天在手中经过的差不多都是日本货,并且一定要卖日本货。既然做了洋货店的伙友,一切行动当然要受东家的支配,说不上什么意志自由。心里虽然恨东家之无爱国心,但是没有法子,只得厚着面皮卖东洋货;否则,饭碗就要发生问题了。或者当时你们学生骂我们当伙友的没有良心,不知爱国……可是我敢向你说一句话,我当时的确是有良心,的确知道爱国,但是因为境遇的限制,我虽有良心,而表现不出来;虽知爱国,而不能做到,可是也就因此,我当时精神痛苦得很啊!

那一天,落着雨,街上泥浆甚深;不知为什么,你们学生决定此时游行示威。W埠的学生在这次大约都参加了,队伍拖延得甚长,队伍前头,有八个高大的学生,手里拿着斧头,见着东洋货的招牌就劈,我们店口的一块竖立的大招牌,上面写着“东西洋货零趸批发”,也就在这一次亡命了。劈招牌,对于商店是一件极不利的事情,可是我当时见着把招牌劈了,心中却暗暗地称快。我的东家脸只气得发紫,口中只是呼,但是因为学生人多势众,他也没有敢表示反抗,恐怕要吃眼前的亏。可是他恨学生可以说是到了极点了!

当晚他在我们店屋的楼上召集紧急会议,到者有几家洋货店的主人及商务会长。商务会长是广东人,听说从前他当过龟头,做过流氓;现在他却雄霸W埠,出入官场了。他穿着绿花缎的袍子,花边的裤子,就同戏台上唱小旦的差不多,我见着他就生气。可是因为他是商务会长,因为他是东家请来的,我是一个伙友,少不得也要拿烟倒茶给他吃。我担任了布置会场及侍候这一班浑帐东西的差使,因之,他们说些什么话,讨论些什么问题,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地。首由陶永清起立,报告开会的宗旨:

“今天我把大家请来,也没有别的,就是我们现在要讨论一个对付学生的办法。学生欺压我们商人,真是到了极点!今天他们居然把我们的招牌也劈了;这还成个样子么?若长此下去,我们还做什么买卖?学生得寸进尺,将来恐怕要把我们制到死地呢!我们一定要讨论一个自救的方法——”

“一定!一定!”

“学生闹得太不成个样子了!一定要想方法对付!”

“我们卖东洋货与否,与他们什么相干?天天与我们捣乱,真是可恨已极!”

“依永清你的办法怎样呢?”

“大家真都是义愤填胸,不可向迩!”一个老头子只气得摸自己的胡子;小旦派头的商务会长也乱叫“了不得”。陶永清看着大家都与他同意,于是便又接着严重地说: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学生对待我们的手段既然很辣,那我们对于他们还有什么怜惜的必要?我们应采严厉的手段,给他们一个大亏吃,使他们敛一敛气——”

我听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心中想,怎么啦,这小子要取什么严厉的手段?莫不是要——不至于罢?难道这小子真能下这样惨无人道的毒手……

“俗话说得好,蛇无头不行;我们要先把几个学生领袖制伏住,其徐的就不成问题了。学生闹来闹去,都不过是因为有几个学生领袖撑着;倘若没有了领袖,则学生运动自然消灭,我们也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做生意了。依我的意思,可以直接雇几个流氓,将几个学生领袖除去——”

我真是要胆战了!学生运动抵制日货,完全是为着爱国,其罪何至于死?陶永清丧尽了良心,居然要雇流氓暗杀爱国的学生,真是罪不容诛啊!我心里打算,倘若我不救你们学生,谁还能救你们学生呢?这饭碗不要也罢,倒是救你们学生的性命要紧。我是一个人,我绝对要做人的事情。饿死又算什么呢?我一定去报告!

“你们莫要害怕,我敢担包无事!现在官厅方面也是恨学生达了极点,决不至于与我们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会长先生!但不知你的意见如何?”

小旦派头的商务会长点头称是,众人见会长赞成这种意见,也就不发生异议。一忽儿大家就决定照着陶永清的主张办下去,并把这一件事情委托陶永清经理,而大家负责任。我的心里真是焦急得要命,只是为你们学生担心!等他们散会后,我即偷偷地叫了一辆人力车坐上,来到你的学校里找你;恰好你还未睡,我就把情事慌慌忙忙地告诉你;你听了我的话,大约是一惊非同小可,即刻去找人开会去了。话说完后,我也即时仍坐人力车回来,可是时候已晚,店门早开了;我叫了十几分钟才叫开。陶永清见了我,面色大变,严厉地问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知道他已明白我干什么去了,就是瞒也瞒不住;但我还是随嘴说,我的表兄初从家乡来至W埠,我到旅馆看他,不料在他那儿多坐了一回,请东家原谅。他哼了几声,别的也没说什么话。第二天清早,陶永清即将我帐算清,将我辞退了。

维嘉先生!我在W埠的生活史,又算告了一个终结。

满天的乌云密布着,光明的太阳不知被遮蔽在什么地方,一点儿形迹也见不着。秋风在江边上吹,似觉更要寒些,一阵一阵地吹到飘泊人的身上,如同故意欺侮衣薄也似的。江中的波浪到秋天时,更掀涌得厉害,澎湃声直足使伤心人胆战。风声,波浪声,加着轮船不时放出的汽笛声,及如蚂蚁一般的搬运夫的咕唷声,凑成悲壮而沉痛的音乐;倘若你是被欺侮者,倘若你是满腔悲愤者,你一定又要将你的哭声渗入这种音乐了。

这时有一个少年,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倚着等船的栏杆,向那水天连接的远处怅望。那远处并不是他家乡的所在地,他久已失去了家乡的方向;那远处也不是他所要去的地方,他的行踪比浮萍还要不定,如何能说要到什么地方去呢?那漠漠不清的远处,那云雾迷漫中的远处,只是他前程生活的像征——谁能说那远处是些什么?谁能说他前程的生活是怎样呢?他想起自家的身世,不禁悲从中来,热泪又涔涔地流下,落在汹涌的波浪中,似觉也化了波浪,顺着大江东去。

这个少年是谁?这就是被陶永清辞退的我!

当陶永清将我辞退时,我连一句哀求话也没说,心中倒觉很畅快也似的,私自庆幸自己脱离了牢笼。可是将包袱拿在手里,出了陶永清的店门之后,我不知道向哪一方向走好。漫无目的地走向招商轮船码头来;在趸船上踱来踱去,不知如何是好。兀自一个人倚着等船的栏杆痴望,但是望什么呢?我自己也说不出来。维嘉先生!此时的我真是如失巢的小鸟一样,心中有说不尽的悲哀啊!

父母在时曾对我说过,有一位表叔——祖姑母的儿子——在汉城X街开旅馆,听说生意还不错,因之就在汉城落户了。我倚着趸船的栏杆,想来想去,只想不出到什么地方去是好;忽然这位在汉城开旅馆的表叔来到我的脑际。可是我只想起他的姓,至于他的名子叫什么,我就模糊地记不清楚了。

或者他现在还在汉城开旅馆,我不妨去找找他,或者能够把他找着。倘若他肯收留我,我或者替他管管帐,唉,真不得已时,做一做茶房,也没什么要紧……茶房不是人做的么了人到穷途,只得要勉强些儿了!

于是我决定去到汉城找我的表叔王——

喂!维嘉先生!我这一封信写得未免太长了!你恐怕有点不耐烦读下去了罢?好!我现在放简单些,请你莫要着急!

我到了汉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的表叔找着。当时我寻找他的方法,是每到一个旅馆问主人姓什么,及是什么地方人氏——这样,我也不知找了多少旅馆,结果,把我的表叔找着了。他听了我的诉告之后,似觉也很为我悲伤感叹,就将我收留下。可是帐房先生已经是有的,不便因我而将他辞退,于是表叔就给我一个当茶房的差事。我本不愿意当茶房,但是,事到穷途,无路可走,也由不得我愿意不愿意了。

维嘉先生!倘若你住过旅馆,你就知道当茶房是一件如何下贱的勾当!当茶房就是当仆人!只要客人喊一声“茶房”,茶房就要恭恭敬敬地来到,小声低语地上问大人老爷或先生有什么分付。我做了两个月的茶房,想起来,真是羞辱得了不得!此后,我任着饿死,我也不干这下贱的勾当了!唉!简直是奴隶!……

一天,来了一个四十几岁的客人,态度像一个小官僚的样子,架子臭而不可闻。他把我喊到面前,叫我去替他叫条子——找一个姑娘来。这一回可把我难着了:我从没叫过条子,当然不知条子怎么叫法;要我去叫条子,岂不是一件难事么?

“先生!我不知条子怎样叫法,姑娘住在什么地方……”

“怎么!当茶房的不晓得条子怎样叫法,还当什么茶房呢!去!去!赶快去替我叫一个来!”

“先生!我着实不会叫。”

这一位混帐的东西就拍桌骂起来了;我的表叔——东家——听着了,忙来问什么事情,为着顾全客人的面子,遂把我当茶房的指斥一顿。我心中真是气闷极了!倘若东家不是我的表叔,我一定忍不下去,决要与他理论一下。可是他是我的表叔,我又是处于被压迫的地位的,那有理是我可以讲的……

无论如何,我不愿意再当茶房了;还是去讨饭好!还是饿死也不要紧……这种下贱的勾当还是人干的么?我汪中虽穷,但我还有骨头,我还有人格,哪能长此做这种羞辱的事情!不干了!不干了!决意不干了!

我于是向我的表叔辞去茶房的职务;我的表叔见我这种乖僻而孤傲的性情,恐怕于自己的生意有碍,也就不十分强留我。恰好这时期英国在汉城的T纱厂招工,我于是就应招而为纱厂的工人了。维嘉先生!你莫要以为我是一个知识阶级,是一个文弱的书生!不,我久已是一个工人了。维嘉先生!可惜你我现在不是对面谈话,不然,你倒可以看看我的手,看看我的衣服,看看我的态度,像一个工人还是像一个知识阶级中的人。我的一切,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工人的样儿……

T纱厂是英国人办的,以资本家而又兼着民族的压迫者,其虐待我们中国工人之厉害,不言可知。我现在不愿意将洋资本家虐待工人的情形一一地告诉你,因为这非一两言所能尽;并且我的这一封信太长了,若多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所以我就把我当工人时代的生活简略了。将来我有工夫时,可以写一本“洋资本家虐待工人的记实”给你看看,现在我暂且不说罢。

江水呜咽,

江风怒号;

可怜工人颈上血,

染红军阀手中刀!

我今徘徊死难地,

恨迢迢,

热泪涌波涛。

——“江岸”

喂!说起来去年江岸的事情,我到如今心犹发痛!

当吴大军伐掌权的时候,维嘉先生,你当然记得:他屠杀了多少无罪无辜的工人啊!险矣哉,我几乎也把命送了!本来我们工人的性命比起大人老爷先生的,当然要卑贱得多;但是,我们人始终是属于人类罢,难道我们工人就可以随便乱杀得么?唉!还有什么理讲……从那一年残杀的事起后,我感觉得工人的生存权是没有保障的,说不定什么时候,要如鸡鸭牛豕一般地受宰割。

当时京汉全路的工人,因受军伐官僚的压迫,大罢工起来了。我这时刚好在T纱厂被开除出来。洋资本家虐待中国工人,维嘉先生,我已经说过,简直不堪言状!工资低得连生活都几几乎维持不住,工作的时间更长得厉害——超过十二点钟。我初进厂的时候,因为初赌气自旅馆出来,才找得一个饭碗,也还愿意忍耐些?可是过了些时日之后,我无论如何,是再不能忍耐下去了。我于是就想方法,暗地里在工人间鼓吹要求增加工资,减少工作时间……因为厂中监视得很厉害,我未敢急躁,只是慢慢地向每一个人单独鼓吹。有一些工人怕事,听我的说话,不敢加以可否,虽然他们心中是很赞成的;有一些工人的确是被我说动了。不知是为着何故,我的这种行动被厂主查觉了,于是就糊里湖涂地将我开除,并未说出什么原故。一般工友们没有什么知识,见着我被开除了,也不响一声,当时我真气得要命!我想运动他们罢工,但是没有机会;在厂外运动厂内工人罢工,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我与江岸铁路分工会的一个办事人认识。这时因在罢工期间,铁路工会的事务很忙,我于是因这位朋友的介绍,充当工会里的一个跑腿——送送信,办办杂务。我很高兴,一方面饭碗问题解决了,胜于那在旅馆里当茶房十倍;一方面同一些热心的工友们共事,大家都是赤裸裸的,没有什么权利的争夺,虽然事务忙些,但总觉得精神不受痛苦。不过我现在还有歉于心的,就是当时因为我的职务不重要,军伐没有把我枪毙,而活活地看着许多工友们殉难!想起他们那时殉难的情形,维嘉先生,我又不禁悲忿而战栗了!

我还记得罢工第三日,各工团派代表数百人,手中拿着旗帜,群来江岸慰问,于是在江岸举行慰问大会,我那时是布置会场的一个人。首由京汉铁路总工会会长报告招待慰问代表的盛意,并将此次大罢工的意义和希望述说一番。相继演说的有数十人,有痛哭者,有愤著者,其激昂悲壮的态度,实可动天地而泣鬼神。维嘉先生!倘若你在场时,就使你不憎恶军代,但至此时恐怕也要向被压迫的工人洒一掬同情之泪了。最后总工会秘书李振英一篇的演说,更深印在我的脑际,鼓荡着在我的耳膜里:

“亲爱的同志们!我们此次的大罢工,为我国劳动阶级命运之一大关键。我们不是争工资争时间,我们是争自由争人权!倘若我们再不起来奋斗,再不起来反抗,则我们将永远受不着人的待遇。我们是自由和中国人民利益的保护者,但是,我们连点儿集会的自由都没有……麻木不仁的社会早就需要我们的赤血来德染了!工友们!在打倒军伐的火线上,我们应该去做勇敢的先锋队。只有前进啊!勿退却啊!”

李君演说了之后,大家高呼“京汉铁路总工会万岁!中国劳动阶级解放万岁!全世界劳动者联合起来啊!”一些口号,声如雷动,悲壮已极!维嘉先生!我在此时真是用尽吃奶的力气喊叫,连嗓子都喊叫得哑了。后来我们大队游行的时候,我只听着人家喊叫什么打倒军代,劳动解放……而我自己喊叫不出来,真是有点发急。这一次的游行虽然经过租界。但总算是平安地过去了。

但又谁知我们群众游行的时候,即督军代表与洋资本家在租界大开会议,准备空前大屠杀的时候!

萧大军伐派他的参谋长(张什么东西,我记不清楚了)虚诈地来与我们工会接洽,意欲探得负责任人的真相,好施行一网打尽的毒手。二月七日,总工会代表正欲赴会与张某开谈判,时近五点多钟,中途忽闻枪声大作,于是江岸流血的惨剧开幕了!张某亲自戎装指挥,将会所包围,开枪环击。可怜数百工友此时正在会所门口等候消息,躲避不及;又都赤手空拳,无从抵御!于是被乱枪和马刀击死者有三四十人,残伤者二百馀人。呜呼,惨矣!

我闻着枪声,本欲躲避,不料未及躲避,就被一个凶狠的兵士把我捉住了。被捉的工友有六十人,江岸分会正执行委员长林祥谦君也在内。我们大家都被缚在电杆上,忍受一些狼心狗肺的兵士们的毒打——我身上有几处的伤痕至今还在!这时夭已经很黑了。张某——萧大军伐的参谋长——亲自提灯寻找林祥谦君。张某将林君找着了,即命刽子手割去绳索,迫令林君下“上工”的命令,林君很严厉地不允。张乃命刽子手先砍一刀,然后再问道:

“上不上工?”

“不上!绝对不上!”

这时林君毫不现出一点惧色,反更觉得有一种坚决的反抗的精神。我在远处望着,我的牙只恨得答答地响,肺都气得炸了!唉!好狠心的野兽!……只见张某又命砍一刀,怒声喝道:

“到底下不下命令上工?”

这时张某的颜色——我实在也形容不出来——表现出世间最恶狠的结晶,最凶暴的一切!我这时神经已经失去知觉了,只觉得我们被围在一群恶兽里,任凭这一群恶兽乱吞胡咬,莫可如何。我也没有工夫怜惜林君的受砍,反觉得在恶兽的包围中,这受砍是避不了的命运。林君接着忍痛大呼道:

“上工要总工会下命令的!今天既是这样,我们的头可断,工是不可上的!不上工!不上……工!”

张某复命砍一刀,鲜血溅地,红光飞闪,林君遂晕倒了。移时醒来,张某复对之狞笑道:

“现在怎样?”

这时我想将刽子手的刀夺过来,把这一群无人性的恶兽,杀得一个不留,好为天地间吐一吐正气!但是,我身在缚着,我不能转动……又只见林君切齿,但声音已经很低了,骂道:

“现在还有什么可说!可怜一个好好的中国,就断送在你们这般混帐忘八蛋的军伐走狗手里!”

张某等听了大怒,未待林君话完,立命枭首示众。于是,于是一个轰轰烈烈的林祥谦君就此慷慨成仁了!这时我的灵魂似觉茫茫昏昏地也追随着林君而去。

林君死后,他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父及他的妻子到车站来收殓,张某不许,并说了许多威吓话。林老头儿回家拿一把斧头跑来,对张某说道:

“如不许收尸,定以老命拼你!”

张某见如此情况,才不敢再行阻拦。这时天已夜半了,我因为受绳索的捆绑,满身痛得不堪言状,又加着又气又恨,神经已弄到毫无知觉的地步。

第二日醒来,我已被国在牢狱里。两脚上了镣,两手还是用绳捆着。仔细一看,与我附近有几个被囚着的,是我工会中的同事;他们的状况同我一样,但静悄悄地低着头。

牢狱中的光阴,真是容易过去。我初进牢狱的时候,脚镣,手铐,臭虫,虱子,污秽的空气,禁卒的打骂……一切行动的不自由,真是难受极了!可是慢慢地慢慢地也就成为习惯了,不觉着有什么大的苦楚。就如臭虫和虱子两件东西,我起初以为我从不被禁卒打死,也要被它们咬死;可是结果它们咬只管咬我,而我还是活着,还是不至于被咬死。我何尝不希望它们赶快地给我结果了性命,免得多受非人的痛苦?但是,这种希望可惜终没有实现啊!

工会中的同事李进才恰好与我囚在一起。我与他在工会时,因为事忙,并没有谈多少话,可是现在倒有多谈话的机会了。他是一个勇敢而忠实的铁路工人,据他说,他在铁路上工作已经有六七年了。我俩的脾气很合得来,天天谈东谈西——反正没有事情做——倒觉也没甚寂寞。我俩在牢狱中的确是互相慰藉的伴侣,我倘若没有他,维嘉先生,我或者久已寂寞死在牢狱中了。他时常说出一些很精辟的话来,我听了很起佩服他的心思。有一次他说:

“我们现在国在牢狱里,有些人或者可怜我们;有些人或者说我们愚蠢自讨罪受;或者有些人更说些别的话……其实我们的可怜,并不自我们入了牢狱始。我们当未入牢狱的时候,天天如蚂蚁般地劳作,汗珠子如雨也似地淋,而所得的报酬,不过是些微的工资,有时更受辱骂,较之现在,可怜的程度又差在哪里呢?我想,一些与我们同一命运的人们,就假使他们现在不像你我一样坐在这污秽阴凄的牢狱里,而他们的生活又何尝不在黑暗的地狱中度过!汪中!反正我们穷人,在现代的社会里,没有快活的时候!在牢狱内也罢,在牢狱外也罢,我们的生活总是牢狱式的生活……”

“至于说我们是愚蠢,是自讨罪受,这简直是不明白我们!汪中!我不晓得你怎样想;但我想,我现在因反抗而被囚在牢狱内,的确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我现在虽然囚在牢狱内,但我并不懊悔,并不承认自己和行动是愚蠢的。我想,一个人总要有点骨格,决不应如牛猪一般的驯服,随便受人家的鞭打驱使,而不敢说半句硬话。我李进才没有什么别的好处,惟我的浑身骨头是硬的,你越欺压我,我越反抗。我想,与其卑怯地受苦,不如轰烈地拼它一下,也落得一个痛快。你看,林祥谦真是汉子!他至死不屈。他到临死时,还要说几句硬话,还要骂张某几句,这真是够种!可惜我李进才没被砍死,而现在国在这牢狱里,死不死,活不活,讨厌……”

李进才的话,真是有许多令我不能忘却的地方。他对我说,倘若他能出狱时,一定还要做从前的勾当,一定要革命,一定要把现社会打破出出气。我相信他的话是真的,他真有革命的精神!今年四月间我与他一同出了狱。出狱后,他向C城铁路工会找朋友去了,我就到上海来了。我俩本约定时常通信的,可是他现在还没有信给我。我很不放心,听说C城新近捕拿了许多鼓动罢工的过激派,并枪毙了六七个——这六七个之中,说不定有李进才在内。倘若他真被枪毙了,在他自己固然是没有什么,可是我这一个与他共患难的朋友,将何以为情呢!

李进才并不是一个无柔情的人。有一次,我俩谈到自身的家世,他不禁也哭了。

别的也没有什么可使我系念的,除开我的一个贫苦的家庭。我家里还有三口人——母亲,弟弟和我的女人。母亲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了。不久我接着我弟弟的信说,母亲天天要我回去,有时想我的很,使整天地哭,她说,她自己知道快不久于人世了,倘若我不早回去,恐怕连面也见不着了。汪中!我何尝不想回去见一见我那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可怜的母亲!但是,现在我囚在牢狱里,能够回去么?幸亏我家离此有三百多里路之遥,不然,她听见我被捕在牢狱内,说不定要一气哭死了。

“弟弟年纪才二十多岁,我不在家,一家的生计都靠着他。他一个人耕着几亩地,天天水来泥去,我想起来,心真不安!去年因为天旱,收成不大好,缴不起课租,他被地主痛打了一顿,几几乎把腿都打断了!唉!汪中!反正穷人的骨肉是不值钱的……”

“说起我的女人,喂,她也实在可怜!她是一个极忠顺的女子。我与她结婚才满六个月,我就出门来了;我中间虽回去一两次,但在家总未住久。汪中!我何尝不想在家多住几天,享受点夫妻的乐趣?况且我又很爱我的女人,我女人爱我又更不待言呢!但是,汪中你要晓得,我不能在家长住,我要挣几个钱养家,帮助帮助我的弟弟。我们没有钱多租人家田地耕种,所以我在家没事做,只好出来做工——到现在做工的生活,算起来已经八九年了。这八九年的光阴,我的忠顺的女人只是在家空守着,劳苦着……汪中!人孰无情?想起来,我又不得不为我可怜的女人流泪了!”

李进才说着说着,只是流泪,这泪潮又涌动了无家室之累,一个孤零飘泊的我。我这时已无心再听李进才的诉说了,昏昏地忽然瞥见一座荒颓的野墓——这的确是我的惨死的父母之合葬的墓!荒草很乱杂地丛生着,墓前连点儿纸钱灰也没有,大约从未经人祭扫过。墓旁不远,静立着几株白杨,萧条的枝上,时有几声寒鸦的哀鸣。我不禁哭了!

我的可怜的爸爸,可怜的妈妈!你俩的一个飘泊的儿子,现在犯罪了,两脚钉着脚镣,两手圈着手铐,站立在你俩的墓前。实只望为你俩伸冤,为你俩报仇,又谁知到现在啊,空飘泊了许多年,空受了许多人世间的痛苦,空忍着社会的虐待!你俩看一看我现在的这般模样!你俩被恶社会虐待死了,你俩的儿子又说不定什么时候被虐待死呢!唉!爸爸!妈妈!你俩的墓草连天,你俩的儿子空有这慷慨的心愿……

一转眼,我父母的墓已经变了——这不是我父母的墓了;这是——啊!这是玉梅的墓。当年我亲手编成的花圈,还在墓前放着;当年我所痛流的血泪,似觉斑斑点点地,如露珠一般,还在这已经生出的草丛中闪亮着。

“哎哟!我的玉梅呀!”

李进才见着我这般就同发疯的样子,连忙就问道:

“汪中!汪中!你,你怎么啦?”

李进才将我问醒了。

时间真是快极了!出了狱来到上海,不觉又忽忽地过了五六个月。现在我又要到广东入黄埔军官学校去,预备在疆场上战死。我几经忧患徐生,死之于我,已经不算什么一回事了。倘若我能拿着枪将敌人打死几个,将人类中的蠢贼多铲除几个,倒也了却我平生的愿望。维嘉先生!我并不是故意地怀着一腔暴徒的思想,我并不是生来就这样的倔强;只因这恶社会逼得我没有法子,一定要我的命——我父母的命已经被恶社会要去了,我绝对不愿意再驯服地将自己的命献于恶社会!并且我还有一种痴想,就是:我的爱人刘玉梅为我而死了,实际上是恶社会害死了她;我承了她无限的恩情,而没有什么报答她;倘若我能努力在公道的战场上做一个武士,在与黑暗奋斗的场合中我能不怕死做一位好汉,这或者也是一个报答她的方法。她在阴灵中见着我是一个很强烈的英雄,或者要私自告慰,自以为没曾错爱了我……

今天下午就要开船了。我本想再将我在上海五六个月的经过向你说一说,不过现在因时间的限制,不能详细,只得简单地说几件事情罢:

到上海不久,我就到小沙渡F纱厂工会办事,适遇这时工人因忍受不了洋资本家的虐待,实行罢工;巡捕房派巡捕把工会封闭,将会长C君捉住,而我幸而只挨受红头阿三几下哭丧棒,没有被关到巡捕房里去。我在街上一见着红头阿三手里的哭丧棒,总感觉得上面革集着印度的悲哀与中国的羞辱。

有一次我在大马路上电车,适遇一对衣服漂亮的年少的外国夫妇站在我的前面;我叫他俩让一让,可是那个外国男子回头竖着眼,不问原由就推我一下,我气得要命,于是我就对着他的胸口一拳,几几乎把他打倒了;他看着我很不像一个卑怯而好屈服的人,于是也就气忿忿地看我几眼算了。我这时也说了一句外国话You aresavage animal;这是一个朋友教给我的,对不对,我也不晓得。一些旁观的中国人,见着我这个模样,有的似觉很惊异,有的也表示出很同情的样子。

有一次,我想到先施公司去买点东西,可是进去走了几个来回,望一望价钱,没有一件东西是我穷小子可以买得起的。看店的巡捕看我穿得不像个样,老在走来走去,一点东西也不买,于是疑心我是扒手,把我赶出来了。我气得没法,只得出来。心里又转而一想,这里只合老爷,少爷,太太和小姐来,穷小子是没有分的,谁叫你来自讨没趣——

阿!维嘉先生!对不起,不能多写了——朋友来催我上船,我现在要整理行装了。我这一封信虽足足写了四五天,但还有许多意思没有说。维嘉先生!他日有机会时再谈罢。

再会!再会!

汪中 十三年十月于沪上旅次。

维嘉的附语

去年十月间接着这封长信,读了之后,喜出望外!窃幸在现在这种委靡不振的群众中,居然有这样一个百折不挠的青年。我尤以为幸的,这样一个勇敢的青年,居然注意到我这个不合时宜的诗人,居然给我写了这一封长信。我文学的才能虽薄弱,但有了这一封信为奖励品,我也不得不更发奋努力了。

自从接了这一封信之后,我的脑海中总盘旋着一个可歌可泣可佩可敬的汪中,因之天天盼望他再写信给我。可是总没有消息——这是一件使我最着急而引以为不安的事情!

今年八月里我从北京回上海来,在津浦车中认识了一位L君。L君为陕西人,年方二十多岁,颇有军人的气概,但待人的态度却和蔼可亲,在说话中,我得知他是黄埔军官学校的学生,于是我就问他黄埔军官学校的情形及打倒陈炯明、刘震军等的经过。他很乐意地前前后后向我述说,我听着很有趣。最后我问他,黄埔军官学校有没有汪中这个学生?他很惊异地反问我道:

“你怎么知道汪中呢?你与他认识么?”

“我虽然不认识他,但我与他是朋友,并且是交谊极深的朋友!”

我于是将汪中写信给我的事情向他说了一遍。L君听了我的话后,叹了口气,说道:

“提起了汪中来,我心里有点发痛。他与我是极好的朋友,我俩是同阵入军官学校的——但是他现在已经死了!”

我听了“已经死了”几个了,悲哀忽然飞来,禁不住涔涔地流下了泪。唉!人间虽大,但何处招魂呢?我只盼望他写信给我,又谁知道,他已经死了……

“我想起来他临死的情状,我悲哀与敬佩的两种心不禁同时发作了。攻惠州城的时候,你先生在报纸上大约看见了罢,我们军官学校学生硬拼着命向前冲,而汪中就是不怕死的一个人。我与他离不多远,他打仗的情况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地。他的确是英雄!在枪林弹雨之中,他毫没有一点惧色,并大声争呼‘杀贼呀!杀贼呀!前进呀!……’我向你说老实话,我真被他鼓励了不少!但是枪弹是无灵性的,汪中在呼喊‘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的声中,忽然被敌人的飞弹打倒了——于是汪中,汪中永远地离我们而去……”

L君说着说着,悲不可仰。我在这时也不知说什么话好。这时已至深夜,明月一轮高悬在天空,将它的洁白的光放射在车窗内来。火车的轮轴只是轰隆轰隆地响,好像在呼喊着:

光荣!光荣!无上的光荣!…… 5O/R/XZztT0+zydNCgX51CKK8UqF8o5ncYARdFEUHncHT4IxNOPn6v5mODxYTH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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