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中谈到了苏格拉底提问莫勒图斯时的论辩技巧,把这作为一个精彩的例证,但他并没有明确说,这究竟是苏格拉底本人的论辩技巧,还是柏拉图的。 也是亚里士多德第一个谈到,柏拉图有一套不同于苏格拉底的学说 [6] 。希腊罗马的哲学家普遍接受了他的说法,认为柏拉图主要对话中的苏格拉底并不是历史上的苏格拉底,而只是柏拉图把自己想说的话放在了他的嘴中。
除去色诺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及学园派和逍遥派的传人之外,希腊哲学中的斯多亚派也受到了《申辩》中的苏格拉底的极大影响。按照第欧根尼·拉尔修的记载,从苏格拉底到斯多亚派的主要创建者之间,有一条一直没有中断的传道系统。 西塞罗在《论学园派》中明确指出斯多亚派思想与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之间的继承关系。 除去这些具体学说上的继承之外,斯多亚派还把苏格拉底当成道德楷模。塞涅卡、爱比克泰德、马可·奥勒留等重要的斯多亚派哲学家都经常引用苏格拉底的故事,特别是他被处死这件事。 [7] 他们的主要来源,是柏拉图和色诺芬的著作,特别是两个人的《申辩》。公元前三世纪的斯多亚派哲学家Sidon的芝诺和Antiochia的Theon都写过《苏格拉底的申辩》。
在斯多亚派哲学家当中,模仿苏格拉底最不遗余力的,当属爱比克泰德。他和苏格拉底一样述而不作,其言行由学生记录。他生活简单而清贫,周围聚集着大批年轻人。他虔诚而正直。他也学习苏格拉底的模式,把自己打扮成没有知识的人,以表面上非常谦卑的姿态找高贵煊赫的人去问问题,在对话中驳倒他们,让他们省察自己的生活,过有德性的生活。他的哲学活动触怒了当权者,于是他被赶出了罗马。 [8]
《申辩》和别的对话中的“无知之知”问题,同样成为怀疑主义的一个思想来源。虽然我们不能把苏格拉底简单地归结为怀疑主义者,但怀疑主义却常常奉他为始祖。学园派中最早的怀疑主义者是Arcesilaus。按照西塞罗的记述,他就是受到了柏拉图的苏格拉底对话,尤其是《申辩》的启发,认为万物都是不可知的。 他比苏格拉底的“无知之知”更加极端,因为他认为,他连“自己是无知的”这一点都不知道。除去学园派中的怀疑论者之外,皮浪也把他们的怀疑主义追溯到苏格拉底。 [9]
罗马人对苏格拉底的评价要复杂一些。老加图在谈到希腊哲学,特别是希腊哲学对罗马民风的影响时,出于朴素的政治考虑,非常尖锐地批评苏格拉底把人们教育得目无法纪,他的学说败坏了罗马共和国。他说:“苏格拉底是个强有力的空谈家,竭尽全力企图废除国家的法律,怂恿国民对法律抱有对立的看法,力图成为国家的僭主。” 但西塞罗对苏格拉底评价很高,特别是在《图斯库兰讨论集》中。他说:“苏格拉底第一个把哲学从天上呼召了下来,把它放在城邦,引进家庭,用它省察生活和道德、好与坏。”苏格拉底在《申辩》中之所以不向任何人求情,完全是因为他有一个伟大的灵魂。他把《申辩》中的最后一段翻译成了拉丁文,赞美苏格拉底对待死亡的态度。
在公元一世纪和二世纪的哲学家中,Dio Chrysostom(45—115)虽然不是很有名的一个,但他是谈苏格拉底最多的。他对苏格拉底的理解明显受到《申辩》的影响。他更加强调苏格拉底作为教育家的角色,赞美苏格拉底激励人们追求德性生活的努力。他还认为,苏格拉底的使命并不限于罗马,而是对全人类都有益的。 [10]
罗马时期的新柏拉图主义利用柏拉图的各篇对话来建构他们的哲学学说。但他们对柏拉图的理解受亚里士多德的影响已经很大,因而更多集中于讨论抽象哲学问题的对话。新柏拉图主义的哲学家们很熟悉《申辩》和《克力同》,但一般不用它们来研究柏拉图的哲学思想,而是更多用它们来研究苏格拉底。比如,Proclus研究柏拉图的著作《柏拉图神学》中,基本没有提到这两篇对话;但在他研究苏格拉底的《〈阿尔喀比亚德〉诠释》中,它们却出现了很多次。
新柏拉图主义在确定柏拉图的教诲时,总是不大使用《申辩》和《克力同》。对《申辩》有兴趣的,往往是诠释苏格拉底的哲学家。比如阿卜莱乌斯(Apuleius),他的《苏格拉底之神》非常细致地考察了苏格拉底的守护精灵。他认为,苏格拉底的精灵是人和神之间的媒介,向诸神递送人们的祭祀和祈祷,向人们发布神的旨意。Hulse认为,这是用赫西俄德和毕达哥拉斯的说法来解释苏格拉底的精灵,和《申辩》中对精灵的理解相差很远。而这一点也成为后来基督教攻击的目标。 [11]
此外,阿卜莱乌斯也曾模仿柏拉图的《申辩》,写过自己的《申辩》。当时,有一个追求阿卜莱乌斯的妻子的人曾经对阿卜莱乌斯提出诉讼,说他以魔法妖言惑众。他为此案写了一篇《申辩》(又称《论魔法》)。在他自己的申辩中,阿卜莱乌斯把自己想象成苏格拉底的角色,受柏拉图的《申辩》影响很大。
另外,公元二世纪自称柏拉图主义的Maximus of Tyre也比较重视《申辩》,但这也是因为他对苏格拉底的兴趣。比如在《哲学演说》中,他就有一篇的题目是:“苏格拉底不为自己辩护是否正确?”据说,在新柏拉图主义的教育体系中,《申辩》常常成为最早的读物。除它之外,《游叙弗伦》、《克莱托丰》和别的对话也都曾作为入门读物。但我们现在并不知道这样做的用意。 [12]
这个时期大大影响了后人对苏格拉底的理解的,是第欧根尼·拉尔修的著作《名哲言行录》中对苏格拉底的描述。但他更关注的是奇闻逸事,而不是哲学。他流传下来的很多关于苏格拉底的说法(比如苏格拉底与他的妻子塞西婆的关系),现在证明是大有疑问的。关于苏格拉底的审判,他也提供了一些信息,比如诉状原件、投票的数目等。但很多学者认为,这些也是可疑的。
在犹太-基督教传统进入西方人的视野之后,很多哲学家试图把柏拉图哲学与基督教信仰结合起来。 [13] 而基督徒对待苏格拉底的态度也很复杂。殉道者游斯丁是最不遗余力肯定苏格拉底的。他认为,认识了逻各斯的苏格拉底其实就是认识了圣言,虽然当时被看作不虔敬者。他可能是历史上第一个把苏格拉底和耶稣对比的人。而最激烈地批判苏格拉底的,要数德尔图良。他认为,苏格拉底的精灵,以及他对各种神所发的誓,都充分证明了他是个多神论者。 [14]
四世纪的修辞学家Libanius对苏格拉底非常敬重。他也写过自己的《苏格拉底的申辩》,以第三人称对苏格拉底的各种罪名进行反驳,对雅典法庭提出挑战。他还写过一篇《苏格拉底的沉默》,按照某个传统,说苏格拉底在审判中完全保持了沉默,并认为这是一种非常巧妙的论辩方式。他的这两篇文章很可能是用于修辞学教学的目的。Libanius虽然对基督徒态度积极,但在这两篇文章中,基督教的影响微乎其微。 [15]
奥古斯丁确立了基督教传统对苏格拉底的定评。在《上帝之城》卷八当中,他对苏格拉底的描述简短但内容丰富,而且给以相当高的肯定。他对柏拉图的评价也主要是正面的。这一卷中的很大篇幅则用于反驳阿卜莱乌斯《论苏格拉底之神》中谈到的精灵。他得出结论,古典思想中的神其实是天使,而所谓的“精灵”也是天使,包括堕落的天使。
在西方中世纪的思想传统中,虽然柏拉图主义被融进了基督教传统中,但《申辩》和《克力同》中的苏格拉底基本上被遗忘了。当然,人们依然记得这个名字,还流传着关于他的一些故事,在东方的绘画传统中,还有一些苏格拉底的形象。但苏格拉底已经无法激起新的思考。人们偶尔谈到的苏格拉底,也超不过奥古斯丁立下的基本框架,甚至会把一些与苏格拉底毫无关系的故事安到他身上。 [16]
与基督教世界不同的是,在中世纪阿拉伯哲学中,苏格拉底仍然有很重要的位置。柏拉图的很多对话被译成了阿拉伯文。在对苏格拉底的理解中,他的审判和死刑占据了很核心的位置。阿拉伯学者基本上按照《申辩》中的描述来理解他的故事,只是涂上了一层很重的伊斯兰教色彩。阿拉伯学者大多把苏格拉底描述成类似先知的虔诚者。人们甚至认为他宣扬对唯一、永恒、创世的上帝的信仰。他的被捕和处死,就是因为他用这种宗教来反对雅典的国家宗教。这使他的故事非常像耶稣的故事。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