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上的人登上了赣江西岸,滕雨和何蓉夹在人群中离开了渡船,回头看去,那些解差手持腰刀,押着一群敲着枷锁的囚犯还有倭寇、丐帮的人慢腾腾地走上河堤。滕雨和何蓉看到河川幽怨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久久不愿离开。他们离开赣江,一路向西急弈。
黄昏时分,他们经过一座村庄,看到村口拴着一匹马,鞍鞯鲜艳,马镫铮亮,一名男子喜滋滋地牵着一名女子的手,准备扶她上马。像是一对新婚夫妻。
何蓉走到马跟前,一刀斩断马继绳,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马就疾驰而去。滕雨看到马跑过来,拉住何蓉伸出的手,一纵身跳上马背,搂住了何蓉的腰。那名男子在后面大声叫喊,骂他们是私奔的狗男女,何蓉哈哈大笑,并从腰间掏出一锭金子,丢到地上。
马一路向西疾驰,耳边风声呼呼掠过,道边的树木像波浪一样呼啸而来,又席卷而去。滕雨搂着何蓉的腰,感觉像要飞起来。
此前,滕雨从没有和一个女人贴得这么近、这么紧,何蓉身上的体香让他意乱心迷,神游天外。何蓉的腰肢细软如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他心中汹涌澎湃,呼之欲出。
江南风软,阡陌纵横,马有时候不得不跳跃着穿过田埂。马背上两人的身体时不时地碰在一起,脸颊和脸颊也会贴在一起,滕雨能够听到何蓉急促的喘息声,和她呼出的温热的气息。
何蓉在前面说:“如果有一个人给你洗衣服,给你做饭,你要不要?”滕雨说:“当然要,可是……”
何蓉问:“可是什么?”
滕雨说:“我什么都没有,连居住的房子都没有。”
何蓉说:“那我们就自己搭间茅草屋住进去。”
滕雨说:“我赶蛋失败,一辈子无法走出师门。”
何蓉说:“那我们就一辈子留在师父家中。”
滕雨说:“赶蛋失败的人,是不能成家的。”
何蓉顿了顿,咬着牙说:“此间事了后,我们就逃走,逃得远远的,谁也找不到我们,我们开一座荒山,种一片田地,生一群孩子。”
滕雨抱着何蓉,眼泪流了下来。
何蓉说:“从我们见面的第一天,我就喜欢你。”
滕雨说:“我也是,只是一直不敢告诉你。”
黎明时分,滕雨和何蓉来到了颜府门外。颜府风平浪静,高高的青砖砌成的围墙上,几根翠绿的树枝伸到墙外。一只小鸟站在枝头,欢快地鸣叫着。
何蓉跳下马来,推开颜府厚实的大门,仆人正一如既往地拿着扫把打扫院落,他看到何蓉和滕雨,谦卑地微笑着打招呼。
何蓉和滕雨心急火燎地走进颜府,看到下人们已经开始忙碌了,有的担水,有的劈柴,有的生火做饭,丫鬟们抱着被子准备晾晒。他们穿过宽阔的走廊,踏过青石板铺就的台阶,来到后院,只见师母正捧着一本书阅读。
二人走上前去,向师母间好,师母脸上和平日一样平静而安详。何蓉觉得很奇怪,就问道:“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家里一切都好吗?”
师母说:“一切都好。”
何蓉感觉很诧异,又问道:“没有陌生人闯进来过吗?”
师母摇了摇头。
何蓉和滕雨出了颜府,沿着墙边慢慢地走着,他们都认为,倭寇既然说盗走了宁国府的金印,栽赃给颜府,那就一定是事实。奇怪的是,宁国府丢失了金印,为什么却不追查呢?
他们仔细查看颜府的围墙,不放过任何一处蛛丝马迹。他们看到有一根树枝的长势不正常——本该是向斜上方生长的树枝,却有点下垂。滕雨扶着何蓉爬上围墙去察看。何蓉上了围墙就惊呼:“是从这里进去的。”
滕雨也上了围墙,他们发现青砖的棱角沾染了一星绿色,那是树枝与青砖摩擦后留下来的。他们跳下墙头,看到地上有被踩折的青草,断定有人从这里跑进了颜府。
他们穿过颜府的草丛和树林,来到了后院。后院是师父师母居住的地方,如果有人要给师父栽赃,只会把金印藏在后院。这段日子里,师父不在家,后院疏于防范,金印最有可能藏在师父的卧室里。这样也足以坐实师父的罪名。
师父离开了好多天,师母天天要从柜子里翻捡衣服,铺床叠被,衣柜和床上都不会有。地面铺着青砖,砖缝里是积年的白灰和尘土,说明那个人也没有把金印藏在青砖下。那么,现在只有一个可能了——空中!
何蓉蹲下身,一纵身就钩住了房梁,然后翻身骑上去,赫然发现房梁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后,里面放着金印。
何蓉说,既然找到了金印,就把金印藏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没有了赃物,谁对颜府都无可奈何。可是,滕雨说,他要去府衙一探虚实,趁机把金印送回去,府衙不能没有金印。
何蓉拗不过他,只好说:“你进去送金印,我在外面接应。”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那天晚上,滕雨就出事了。
那天晚上,滕雨把金印缠在腰间,从衙门的后墙翻了进去。月光下的衙门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也听不到任何声响。滕雨贴着院墙,一步一步,悄悄走到了大厅前。
借着月光,滕雨看到门边的青砖墙壁上,有人用木炭画了一朵黑色的桃花标记。他撩起衣角,将墙上的桃花标记擦去。大厅的门上挂了一把黄铜锁,窗户也从里面关上了,他顺着大厅后的古树,爬到了大厅屋顶。他知道这间大厅就是知府断案和批阅公文的地方。
滕雨看到屋顶上有几块瓦片松动了,瓦楞间的绿色苔藓也断裂了,他判断出,那个偷窃金印的人,也是从这里进去的。
滕雨挪开那几块瓦片,看到瓦片下铺着一层油布。本来,瓦片下面应该铺着一层簿子,现在簿子被人捣碎了,才换成了油布。那时候人们盖房,都是先给木椽上铺一层簿子,簿子是用绳子串起来的芦苇秆,簿子上面覆盖一层薄薄的泥巴,泥巴上面再铺一层鱗次栉比的瓦片。正是由于这种特殊的构造,窃贼才将房顶作为进入房间的通道。
滕雨从腰间解下长长的绳索,搭在木椽上,然后顺着绳索溜到了房间里。墙角有一个柜子,他打开柜门,从中找到一个木盒,那是盛放金印的木盒。
他刚刚打开木盒,突然房间里亮起了火把,火光照得房间如同白昼,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手持长刀,一言不发。
滕雨知道自己中招了。
滕雨被五花大绑着推出了大厅,他抬头看了看月亮,突然对着墙外大喊一声:“快跑!”
墙外是接应的何蓉。
何蓉没有逃走,相反,她爬上院墙,跳入了府衙中。她像一只保护雏儿的鸟雀一样,嘶喊着,扑向滕雨后面那几个捕快。一个捕快提着单刀迎上去,何蓉挥动软竿,软竿前面的铁钩和刀身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第二个捕快冲上去,对着她抡刀就砍,她躲了过去。第三个捕快从背后偷袭,用刀背砍在她的膝弯处,她“噗”的一声倒了下去。
滕雨看着何蓉,流着眼泪说:“你跑进来千什么?你为什么不走?”
何蓉说:“死也要死在一起。”
府衙内的吵闹声惊醒了后院的知府,知府姓姚。此刻,姚知府看到府衙里被五花大绑的滕雨和何蓉,志得意满地说:“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知府是个满面红光的胖子,平日非常自负。衙门的金印丢失后,他严密封锁消息,不让任何人走漏一点风声。后来他又秘密叫来刻章的人,用花梨木重新刻了一枚印章。他相信,窃贼还会回来探听虚实。
墙壁上的桃花印记,姚知府也看到了。这个知府刚刚来到宁国府,并不知道桃花是颜府的标记,部属对这个狂妄的知府敬而远之,也没有人给他提示。所以,尽管金印被盗好几天了,但姚知府从来没有想到颜府。
盗取金印,是重罪中的重罪。
姚知府坚决地认定,金印是滕雨和何蓉盗走的,要不然,他们怎么会轻车熟路,按照原路返回府衙?要不然,滕雨的身上怎么会有丢失了的金印?这个极度自负的知府甚至认为,宁国府所有重大盗窃案件,都是这对雌雄大盗所为。
姚知府亲自审问滕雨和何蓉,他们一口否认盗窃金印。姚知府问他们是哪里人,受谁指使,他们闭口不说。无论知府如何威逼,都再也难以从他们口中问出一个字。
姚知府决定,把他们打入死牢,秋后处斩。
三天后,一名中年男子走进府衙。他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穿着一件旧长袍,显得温文尔雅。
当时,姚知府正在断案,只见他在厅堂正中正襟危坐,听堂下几个人陈述案情:芳村一个忤逆子,对老母极为不孝,在田野中殴打母亲致死并将尸身丢在家中的水塘里。芳村多人亲眼看到,所以将此忤逆子捆绑过来,请知府打入死牢。
此忤逆子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他在堂前一直高喊自己冤枉。
姚知府听完案件陈述后,大义凛然地站起来,指着男子呵斥道:“你这灭绝人性的东西,如今人证物证倶在,你还有何话说?”
男子高喊:“我从来没有殴打我的母亲,我更没有将我的母亲丢在水塘里。”
姚知府指着堂下的众人说:“莫非你村邻里都是瞎子?莫非我堂堂的知府冤枉你不成?”
男子说:“我不会打我的母亲,更不会杀她。”
姚知府咬牙切齿道:“此等刁民,不打是不会招的。”
两名衙役上前,将男子按倒在长凳上,另外两名衙役拿起长长的木板,准备上刑。男子高声喊道:“打死我,我也不会说谎。”
姚知府挥舞着手臂喊道:“给我狠狠地打,我看是你的屁股硬,还是我的板子硬。”
这时,那名自走进府衙后就一直没吭一声的中年男子站了出来,他说:“此中有极大冤情。”
姚知府歪着脑袋,上下打量着他问道:“你是什么人?”
中年男子不卑不亢地说道:“请问知府大人,凭什么就断定儿子杀了母亲?”
姚知府振振有词地说:“芳村有威望的人全在此,难道会冤枉了他不成?”那几个人听到姚知府这样说,一齐点头说:“是,是。”
中年男子问道:“儿子在田野打母亲,有谁看到?”
那几个人纷纷说:“我们都看到了。”
中年男子继续问道:“儿子把母亲尸体丢在自家水塘里,有谁看到?”
那几个人又纷纷说:“我们都看到了。”
姚知府偏着脑袋,幸灾乐祸地看着中年男子:“你还有何话说?莫非你是同谋?”
中年男子说:“十恶不赦者,罪不容恕,殴打父母者,罪列其中。即使忤逆不孝,也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殴打双亲。即使谋杀父母,也不会沉尸自家水塘中,此乃人之常情。可叹你这个糊涂判官,善恶不分,晨昏不辨,尸位素餐,打着公正的旗号,大肆制造冤狱……”
姚知府打断中年男子的话:“左右,把这个公然蔑视本府的人,拉下来,痛打一百大板。”
两名衙役一左一右冲上来,想拉住中年男子的肩膀,中年男子退后一步,突然伸出双手,分别抓住他们的脖子,一使劲,两个衙役的头就撞到了一起。
另外两名衙役看到前两名衙役吃亏了,他们挥舞着板子,也是一左一右冲上来。中年男子一俯身,他们的板子都打在了地上。然后,中年男子一脚一个,将两个衙役踢倒了。
姚知府看到中年男子轻松地打倒了四名衙役,他吓坏了,赶紧跑了出去,边跑边喊:“快叫捕快,快叫捕快。”
前院十几名捕快听到姚知府的喊声,提着长刀一齐冲过来,从四面八方围住赤手空拳的中年男子,然后举起长刀,准备一齐砍下。中年男子从腰间掏出一个方形牌子,举到他们面前,十几名捕快见到牌子,赶紧一齐跪倒在地上。
姚知府看到这种情形,战战兢兢地走过来,颤着声音问道:“你是?……”
中年男子说道:“周济。”
姚知府一听,扑通一声坐到地上,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他用手掌抽打着自己的脸,一下又一下,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大人千万不要在意。”
周济这个名字如雷贯耳,是当今皇帝最倚重的人。他出生于江南书香之家,文武双全,从小被当地人称为神童。他十几岁参加乡试和会试,连中两元,二十岁参加殿试,又中了探花。先帝看他少年英俊,才思敏捷,就让他给太子当老师。其实,他比太子大不了几岁。在教太子读书的时候,他好奇心起,又参加武科举考试,最后又中了武探花。所以,当世的人都称他文武探花。
后来,太子继位,他对自己的老师周济极为倚重,凡是难以决断之事,均听周济裁断,对周济言听计从。再后来,南方海盗蜂起,北方后金崛起,天下纷扰,周济临危受命,担任了天下总捕头。
姚知府没有想到,“文武探花”周济会孤身离开京城,来江南水乡;更没有想到,自己喝令衙役和捕快殴打的,居然是当今帝王师、天下总捕头。他清楚地知道,周济动一根指头就能让自己一命归西,自己就是周济脚边的一只蚂蚁,周济只要一抬脚,自己就会化为斋粉。
姚知府仍在抽打自己的脸颊,周济连看都没看,说道:“此案肯定有极大冤情,你赶在天黑前查明。日落时分,我会来找你。”
周济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府衙。姚知府看到周济的背影在远处消失了,这才敢爬起身来,他对着围观的人群喊道:“今儿个这事谁要给老子传出去,老子就要他的脑袋。”
这个案件看似复杂,其实很简单,对于揸长动用板子的姚知府来说,更为简单。姚知府把那几个证人全部赶到衙门外,交给捕快看押,然后逐个提审,上堂来先打二十大板,打得证人鬼哭狼嚎,最终证人们众口一词说出了令人震撼的真相。
芳村的一个寡妇,守着亡夫留下的十亩良田,拉扯孤儿长大。村中有个恶霸,看上了寡妇这十亩良田,就出钱购买。可是,这十亩良田是母子俩安身立命的根本,她说啥也不愿意卖。恶霸就绑架了寡妇,逼她在地契上签字。寡妇是个烈性子,坚决不从,恶霸失手打死了寡妇,又将寡妇沉入其自家的水塘。第二天,尸体浮上水面,全村轰动。恶霸出面主持公道,污蔑寡妇的儿子打死了母亲,沉尸水塘。为了坐实这起冤案,恶霸出钱买通了村中各方头面人物,然后来到衙门报官。
在这么多人证面前,糊涂知府相信了一面之词,差点酿成不白之冤。
姚知府明白了案件的整个经过后,脸都吓白了。现在,他恐怕连自己的脑袋都保不住了。
黄昏时分,周济回来了,随同前来的,还有宣州府同知。
周济一来到衙门,就宣布宣州府同知暂时代理宁国府知府,知府打入牢狱。姚知府知道自己难逃一劫,仍挣扎道:“我是朝廷命官。”
周济说:“我已禀报朝廷,你就在牢狱中安心等候皇帝的敕令吧。”
姚知府继续辩驳:“哪个知府县令手中没有冤狱?”
周济道:“是这个道理,每个知府县令手中都不敢保证没有冤狱,但三天之内,制造两起冤狱的,前所未有。”
姚知府大惑不解:“还有冤狱?”
周济道:“你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三天前制造了金印冤狱,三天后又制造良田冤狱。”
姚知府道:“雌雄盗贼偷走金印,证据确凿,没有冤枉他们。”
周济道:“你见过哪个窃贼盗走赃物,又将赃物送回?你见过哪个窃贼盗走赃物,会在墙上留下记号?从古到今,你听过哪个窃贼盗取金印?就算金印偷窃到手,又如何出手?谁敢买金印?”
姚知府嘴唇翕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天晚上,芳村的恶霸和那几个作伪证的人,都被收入了大牢。而滕雨和何蓉则从大牢中被放出。
周济对滕雨和何蓉说:“我是来找你们师父的。”
原来,周济此行是为了近日在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戚绝书》。周济从京城出发,来到江南,打探消息,他想尽快找到这本《戚绝书》,如果这本书落入了倭寇或者后金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尽管周济久居京城为官,但自幼在江南长大,他对江南的风土人情、江湖掌故、各色人物都很熟悉。
周济明白,要找到《戚绝书》,说难很难,大海捞针;说简单也简单,撒网出去,就能打捞上来。而江湖,就是这张网,只要找到江南各地江湖的总瓢把子 ,就能够找到《戚绝书》。
因此,周济来到江南,先找颜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