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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拯救孩儿

颜升来到这个名叫十棵树的村庄,看到了滕雨留下的桃花标记。这是宁国府桃花帮用来联络的标记。

颜升看到村口留下的杂乱的脚印,他一一察看脚印,判断出这天至少有十多个人从这里经过。毎双脚印的步幅都很大,显然是奔跑时留下的。

想到有十几个人追赶孩儿滕雨,颜升的心揪紧了,步幅也加快了。

颜升循着那些杂乱的脚印向东追出了七八里路,来到了一片树林。树林里杂草丛生,群莺乱飞。颜升循着倒伏的荒草向前追赶,追到了一条小河边,突然看到几只巨大的苍鹰凌空飞旋,叫声凄厉,其中有一只苍鹰的爪子还抓着一块血淋淋的皮肉。

颜升快步走过去,看到河边有一具尸体,尸体的惨状令人毛骨悚然,望而生畏。尸体尚未发臭,显然死去不久。颜升捡起一根树枝,拨弄着尸体,希望能够找到有用的线索。突然,他看到尸体的脖颈处有一道被利器划过的伤口,喉管都被撕裂了,显然是被软竿拉断的。这是一名追赶过滕雨的人。

颜升想,当时的情景一定是这样的:滕雨向前奔逃,一群人在后面追赶。滕雨在桃花帮中练就了过人的身手,奔跑速度非常快。当被一条河挡住去路时,滕雨掩藏在了树后。对方跑得最快的那个人和别人拉开了很长的距离,滕雨等那个人跑过去后,突然从树后抖出软竿,钩住了他的脖子,手臂向上一使劲,那人的喉管就被撕裂了。滕雨趁机过了河。

死尸的手臂上烙着一只展着双翅的老虎。颜升是个老江湖,江湖各门各派的标记,他都知晓。可是,他不知道这只飞虎是谁家的标记。

涉过河,颜升继续前行,他在一棵野橘子树上,又发现了一朵桃花标记。这朵桃花刻得仓促,连花蕊都没有刻出来。

滕雨面临危机,颜升心急如焚。他沿着乱纷纷的脚印,急匆匆向前奔跑,突然,他感觉到身后有异样的动静,一群鸟雀受到惊吓,乱纷纷地尖叫着飞过头顶。颜升趴在地上,透过草丛望向身后,可是,身后空空如也。

颜升救徒心切,不再多想,继续向前追赶。

跑到了树林边缘,颜升突然看到有一棵水杉树上有许多刀砍斧凿留下的创口,创口很新,还能够闻到杉木清新的香味。距离水杉树一丈多远的另一棵朴树下,有一个脸盆大的马蜂窝。马蜂的幼虫正在蜂窝底部蠕动着。

颜升向四面望去,看到荒草凌乱地倒伏在地。他想,当时的情形一定是这样的:滕雨被那些人逼上了水杉树,那些人用刀斧砍斫树干,滕雨用软竿钩落了一丈开外的朴树上的马蜂窝,马蜂疯狂地蜇叮站在地面上的那些人,那些人四散奔逃,滕雨趁机跳下水杉树逃走了。

颜升出了树林,看到前方有一块大石头,大石头上又有一朵桃花标记,是用红色的泥土画的。桃花依然画得极为仓促,只来得及画出两片花瓣。

前方出现了一座村庄,村庄很小,只有一条村道和十几户人家。村口竖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吉祥村”。颜升站在村口,突然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他走进村庄,猛然看到村道旁的树干上,有一个红色的血手印,树后,有一具尸体。那具尸体穿着粗布短衣,指节粗大,手上有一层硬硬、厚厚的老茧,脸色黧黑,是一个农夫。

村中家家门户大开,然而却死一般地寂静,空气中弥漫着诡异恐怖的气氛。颜升走进一户人家,看到一家老小几口人,全部被砍掉了脑袋,甚至连狗也倒在了血泊中,肚腹上有几处利刃刺穿的创口。

颜升走进第二户人家,看到堂屋的门口,倒下了一个老者。老者须眉皆白,脑袋耷拉在一边,只有一层单薄的皮和脖颈连着,手中紧紧握着一把镰刀。

第二户人家的院落是全村修盖得最好的,高墙大院,红门绿框,堂屋正中有一副对联,上联是“耕读传家久”,下联是“诗书继世长”,下联落款写着“翰林院编修孟愈自勉”。

颜升想:这个倒地身亡的老爷子,可能就是翰林院编修孟愈。可是,杀死他和整座村庄百姓的,是些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对整座村庄下此毒手?

颜升穿过村庄,看到村口青砖砌就的墙壁上,又有一朵桃花标记。墙壁前,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树皮被剥光了,上面写着十六个大字,分作两行:“杀光村人,给尔警示。再犯虎威,加倍惩处。”

颜升站在刻着这两行大字的树前,陷入了沉思。这些追赶滕雨的人,为什么还要杀光吉祥村全村人?他们在给谁警示?有多大的仇恨,要对他们下此毒手?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

颜升继续疾步追赶。

太阳渐渐西斜,天空出现灿烂的火烧云,空中飞过一群群归巢的鸟雀,它们和颜升一样步履匆忙。远方的山顶上升起道道炊烟,高高的石头垒砌的墙壁沐浴在如血的残阳中。那是一座村寨。

颜升追到山下,看到路边一座人字形瓜庵倒塌了,支撑瓜庵的两根木椽被齐齐砍断。他拨开覆盖瓜庵的干枯的树枝,看到下面掩埋着一个人,那个人的脖子上还流着新鲜的血液,显然死去不久。他脖颈上的血管,同样被软竿撕裂了。

颜升解开他的衣服,察看手臂,他的手臂上果然也烙着一只飞虎。

从人字形瓜庵走出来,颜升继续向东走,突然,他看到地面上的脚印有了变化。进入人字形瓜庵之前,逃跑者和追赶者的步幅都很大,而从人字形瓜庵出来后,步幅变得很小,有时候,脚印还显得歪歪斜斜。颜升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明白,滕雨被那些人抓住了。

滕雨聪明机灵,他被抓住,一定会留下印记的。颜升四处寻找,突然看到路边有一个玉佩。玉佩只有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大,中间穿着一根牛筋。颜升知道,这是滕雨须臾也不愿离身的护身符,而现在却被丢在了路边,显然,在生死关头,滕雨来不及留下桃花标记,只好丢下玉佩,向师父求救。

颜升把玉佩收起来,向山上赶去。

夜幕降临了,鸟雀的声音停歌了,而虫鸣的声音激越而起,一轮金黄色的四月从遥远的东方升起来。颜升站在半山腰四处观望,四周山峦起伏,如同波涌浪卷。

颜升爬到山顶上,看到远处有一座山寨,寨门已经关闭了,寨墙里隐约传来吆喝声和各种性畜声嘶力竭的叫声。

颜升走下山坡,借着溶溶的月色,看到寨门上方写着三个斗大的字:迎风寨。

颜升沿着寨墙走了一圈,看到迎风寨只有一道寨门。迎风寨的寨墙依山而建,一丈多高,极为陡峭,每隔七八丈远,就有一座垛口,每个垛口上都站着一个放哨的人。迎风寨防守严密,固若金汤。

但是,这一切都难不倒颜升。

颜升从腰间解下软竿,轻轻一抖,软竿前端的铁钩就钩住了案墙的棱角,然后,他拽着绳索,双脚交替攀爬,很快就爬上了寨墙。

在寨墙上,颜升刚刚迈开一步,脚下突然传来了瓷片碰撞的声响,清脆的声响在夜晚听起来异常响亮。垛口传来了喊声:“谁在那里?”

颜升伏下身,发出了两声嘴喵声。操口上的人哪嘟喷喷地说:“原来是夜猫在打架。”颜升再没有出声。

颜升察看寨墙,看到寨墙上零零散散地撒着一些瓷片,不明底细的人一走动,就会碰响瓷片,被垛口上的人发觉。

颜升慢慢向前挪动,将前方的瓷片小心地挪到两边,悄悄溜到了寨墙下。今晚,他要救出徒儿滕雨。

前半夜一直月明如昼,颜升藏身在寨墙下的阴影里,看着巡夜的人、守夜的人、打更的人从寨墙边走过,他们手中的利刃在月光下发出清冷的光芒。到了后半夜,风云突变,一大片鸟云像狗撵兔一样奔向圆圆的月亮,然后遮住了月光。夜风从寨墙上方灌进来,吹得枝叶飒飒作响。颜升从藏身处跑出来,消失在了鳞次栉比的房屋间。

盗窃行有一句行话:偷风不偷月,偷而不偷雪。有风的暗夜,是行窃的最佳时机。

颜升顺着一条窄窄的巷道跑到十字路口。风突然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露出半张脸,羞答答地看着迎风寨。十字路口有一棵高大的樟树,颜升像猴子一样顺着树干爬上了树权,他回头望去,突然看到远处的房顶上闪过了一道人影。他惊愕不已,再定睛观看时,那道人影却消失了。他等候了一袋烟的工夫,那道人影还是没有出现。他想可能是自己看花眼了。

这几天,他总会出现看花眼的现象,也许是急火攻心,眼前出现了幻觉。

月亮又隐入了云层里,颜升顺着树干跳到了一户人家的屋脊上,然后顺着纵横交错的屋脊向前跑去,脚下一片黑暗,如同汹涌的大海。他不知道滕雨被关在哪里。

跑过了半个寨子后,颜升突然看到前方有一星亮光。他见四周没有异常,就来到了亮光所在的院墙上,从墙上抠下一块土疙瘠,丢到院子里。院子里没有任何响声,颜升这才顺着墙壁溜到了院子里。

这一招叫投石问路。

颜升沿着院墙走到了那方亮灯的窗户外,抿湿小拇指尖,轻轻戳破窒户纸,向里观望。他看到房间里共有三个人,一个人坐着,旁边是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放着一盏明亮的油灯。另外两个人站着。坐着的那个人一只手搭在八仙桌上,一只手放在膝盖上,神情倨做。另外两个站着的人,背对着窗户,颜升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是看到一个又高又细,一个又矮又粗。

坐着的人说道:“你们丐帮帮主答应了吗?”他的声音很奇怪,曲里拐弯,像嘴巴里噙着半个煮鸡蛋。

又高又细的人说:“帮主迟疑不决,下不了决心。”

坐着的人说:“你告诉他,和我们联手,我们取得东南,分一半江山给他。”又高又细的人说:“这些话我都捎到了,可帮主还在犹豫,估计是有所顾虑。”

坐着的人问道:“有什么可顾虑的?”

又高又细的人说:“听说天下总捕头周济已经南下,江湖传言,此人足智多谋,有胆有识。不知道他此次来南方,是不是针对我们的事情。”

坐着的人说:“天下总捕头周济?莫非他有三头六臂,你们为什么如此害怕他?”

又高又细的人说:“大人有所不知,此人以前是当今皇帝的老师,文武双全,可以随时调动天下所有捕快,天下贪官污吏、江湖邪道,都对他心存忌惮。”

坐着的人嗤笑道:“天下总捕头又怎么了?当今皇帝的老师又怎么了?在我们东瀛人眼里,都是酒囊饭袋。”

窗外的颜升听得暗暗心惊:原来这个坐着的人是从东瀛岛国来的。而天下总捕头周济,那不是自己的好兄弟吗?自己曾经接济过他,他真的要来南方了吗?

颜升正思忖着,突然听到坐着的人说:“告诉你们帮主,如果他还在犹豫,我就另选他人,到时候他别说吃肉,连汤都喝不上。”

又高又细的人说:“天下总捕头周济南下,肯定带着大队人马,一旦他觉察到风吹草动,丐帮就有灭顶之灾。再说,东南沿海各路义军,还有朝廷军队,防范严密,帮主的担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坐着的人鼻子里狠狠地哼哼了两声,说道:“过几天,你就有好戏可看了。你天亮后就动身,再给你们帮主说最后一次,我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又高又细的人答应了一声,走了出来。颜升一纵身,攀住了露出屋檐的椽头,身体吊在半空中。又高又细的人突然从亮光处走到黑暗中,他抖抖索索地在院子里走了几步,然后向院门走去。院门边有一间屋子,又高又瘦的人就住在那间屋子里。

院子里再次恢复了寂静,颜升跳回地面,又凑近窗户上的破洞向里窥视,房子里剩下的两个人突然说起了不知哪儿的语言,颜升一句也听不懂。他头脑里如电光石火般地一闪:他们要占领东南沿海,又说着听不懂的话,莫非,莫非他们也是倭寇?

这个时候,戚继光抗倭的故事,早就在民间流传开了。

颜升听不懂他们的话,就悄悄离开窗口,想要寻找滕雨在什么地方。他爬上墙壁,顺着墙壁爬上一棵高高的树,游目四顾,一片黑暗,整座村寨里只有这里才有一星灯光,可是,灯前的两个人,说着他一句也听不懂的话。即使抓住他们,也逼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如果今晚救不出滕雨,等到天明就更没有办法了。可是,他连滕雨在哪里都不知道,又怎么能够去搭救?颜升站在树杈上,一筹莫展。

树下传来了说话声,是两个做饭的。他们嘟嘟囔囔,骂骂咧咧,一个说:“这些挨千刀的,大半夜还不睡觉。”另一个说:“不要脸的玩意儿,还让我们给他们送饭。”

颜升从树上溜下来,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他们挑着担子,担子一路上都发出吱扭扭的响声。拐过两道弯后,他们来到了一座院子里。院子里黑咕隆咚,连一星半点灯光都没有。一只动物受到惊吓,尖叫一声,跑出了很远。这座院子显然荒芜了很久,他们是要给谁送饭?

一个做饭的挪开了铺在地上的草席,立刻有一道明亮的光柱直冲天空,灯光是从深井里发出来的。为了能够看清楚,颜升立即爬到了井口上方的一棵树上。他看到那两个人把盛饭的竹笼送进了井里,然后对着井口吆喝“饭来了”。井里突然伸出了一只手,将竹笼拉了进去。

做饭的把饭菜送到井下后,又用草席盖住井口。院子里又恢复了黑暗。

送饭的走远了以后,颜升从树上跳下来,揭开草席,用双手支撑着身体,使身体下放,又用双脚踩蹬着洞壁,然后又把草席盖在头顶上。他一步步下到了井底。井底有一条南道,颜升顺着甬道走进去。每隔几丈远,洞壁上就有一个凹槽,里面放着油灯。油灯的火苗静静地燃烧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气味。

颜升走了十几丈,拐了两道弯,突然看见前方有一座大厅,大厅里散坐着七八个人。坐在中间的那个人衣着考究,其余的人众星捧月一般围着他。这人神色威严,他问:“包密立出发了吗?”

有人回答:“出发了。”

这人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不能有什么破绽。”

另一个人说:“您的锦囊妙计,谁能看破?纵然诸葛孔明重生,也不一定能够想出这条妙计。”

还有人说:“诸葛孔明算什么,这条妙计一箭三雕,我们的大事算是成了。”

这人说:“我们的大事就从吉祥村开始。”

颜升一惊:吉祥村的人已经被杀光了,他们想在吉祥村做什么文章?

他们又谈论了一会儿别的事情后,坐在中间的那个人突然问道:“今天带回来的那个人交代什么了吗?”

此前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说:“没有,他始终不说他是哪里人、想干什么,这个人顽冥不灵。”

颜升想:他们说的,恐怕就是滕雨吧。

颜升等着他们继续谈论滕雨,他想从他们口中探听到滕雨的线索,可是,他们却不再说什么。他们一个个站起身来,从大厅的偏门向前走去,迅速消失在了甬道尽头。

颜升伏地听声,直到甬道里再没有脚步声传来,便也走出偏门,沿着甬道快步向前跑去。颜升跑了很长一段路,又爬上了高高的台阶,看到前方有一线亮光,那是两扇木门的门缝。此刻,一轮红日正从东方冉冉升起,霞光如同利剑照进甬道,脚下传来了鸟雀声和呼啸的风声,颜升判断出,甬道的另一个出口在悬崖上。

木门从外面反锁着,颜升被锁在了地下的甬道里。

颜升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只能原路返回大厅。大厅里有一张沉重的木桌,木桌旁边摆放着十几把木椅,墙角放着一架木柜,木柜里放着几排陶罐,陶罐里盛着五颜六色的液体,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

颜升沿着甬道走到井底,然后手脚并用爬到井口下方。他凝神倾听,外面没有任何声响,这才轻轻顶着井口的草席,爬出了井口。

颜升站在井口四处观望,这座院子异常破败,墙壁倾颓,房屋倒塌,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散发着积年的腐烂气味。院子里有一棵半死不活的香椿树,树枝树干上爬满了一种叫作花大姐的颜色灰暗的昆虫,看一眼就让人头皮发麻。

走出院子,颜升捡起一根棍子当作拐杖,假扮成算命先生,他想找到徒儿滕雨留下的蛛丝马迹,可是却一无所获。他不辨路径,信步行走,走到太阳西斜,却发现又回到了那棵长着香椿树的荒废的院子里。

这半天来,他一直在迎风寨兜圈子。迎风寨是个迷宫,外人走进这里,就很难走出去。

黄昏时分,街道上响起了哐哐的筛锣声,接着传来比破锣更难听的吆喝声:“各回各家,关门落锁,闲杂人等,不得留宿。”

颜升推断这个迎风寨绝不是寻常村寨,这个寨子里酝酿着一个巨大的阴谋,滕雨落在这里,万分危急,他一定要探询到滕雨被关在什么地方,一定要设法营救他。

为了躲避巡夜人的搜查,颜升又揭开草席,溜到井下,走到了大厅里。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挪开靠墙的木柜,意外发现木柜后面还有一个洞穴,洞穴深约丈许,里面空空如也。

颜升躲进了洞穴里。他在黑暗中一步步向里走,突然感到一阵冷风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举手阻挡,却和一个人的手臂碰在了一起。那人问道:“吃搁念的 ,哪条道上的?”

颜升尚未回答,突然洞穴外传来了说话声,他们便不再说话,一起躲在了洞穴里。颜升不知道此人是敌是友,他紧靠洞壁,避免把自己的后背暴露给对方。

洞穴外有一个声音很熟悉,就是前一天晚上那个衣着考究的坐在中间的人的说话声。颜升听见另一个声音称呼他赵副帮主。赵副帮主称呼另一个人商帮主。

赵副帮主说:“商帮主,现在有一个极佳的时机,是振兴丐帮的大好时机。想来您肯定早就知道。”

商帮主说:“我不知道,你说说吧。”

赵副帮主说:“商帮主这是在考验我,我干脆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倭人已经潜入了东南沿海,如果我们和倭人联手,就能够占据东南,到时候和倭人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江山,我们南面称王,坐拥东南富庶之地,远比这种沿街乞讨的日子好上百倍千倍。”

商帮主说:“卖国求荣,会遭世代唾弃。”

赵副帮主哈哈大笑道:“帮主在说笑话了,我丐帮治理天下,胜过朱明王朝,何谈卖国?平日里帮主不是也对朱明王朝心怀不满吗?”

商帮主沉吟了一会儿,说:“此事有内外之分,不可操之过急。”

赵副帮主说:“我等得,可人家倭人等不得。”

商帮主说:“万一倭人失败了,我丐帮岂不要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再说,丐帮和倭人联手之事,岂能瞒过天下总捕头周济?”

赵副帮主说:“江南距离京城,何止千里?周济耳目再多,也听不到这里的风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商帮主痛下决心,否则……”

商帮主声音高起来:“否则怎样?你竟敢威胁我,我偏不答应。”

赵副帮主说:“您是帮主,我是副帮主,我岂敢威胁您?”

商帮主语气明显缓和了:“你知道就好……”

突然,商帮主声音紧促起来:“你,你为什么这样做?你这条狗……”赵副帮主的声音中含着戏谑的成分:“商帮主,对不起你了,是倭人要我这样做的,你到了阴曹地府,去找他们算账吧。”

颜升躲在洞穴里,突闻变故,一颗心像拉紧的弓弦一样。另一个人的呼吸也变得粗重。

须臾,挡着洞穴的木柜突然被拉开了,颜升浑身的肌肉收紧,身边的那个人也屏住了呼吸。借着大厅里的灯光,他们看到赵副帮主把商帮主的尸体拉进了洞穴,然后,赵副帮主端着一个陶罐,把里面的液体倒在了商帮主的身上。

木柜被赵副帮主从外面重新推上了,洞穴里又陷入了黑暗。黑暗中有一股怪异的气味在洞穴里弥漫,颜升直想打喷嚏,他努力地忍了忍,终于忍住了。

洞穴外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至少有十个人来到了洞穴里,有人追问商帮主的下落。赵副帮主语含悲声:“商帮主离开了我们丐帮,他撂挑子不干了,这是他留给我们的信。”

颜升在洞穴里听到大厅里陷入了寂静,估摸着那些人在看帮主的信。过了一会儿,有人说:“帮中不可一日无主,请赵副帮主践履帮主之位。”

赵副帮主推辞说:“不行不行,本人才疏学浅,实难胜任。”

众人说:“帮主在信中说了,他隐居山水之间,无意江湖纷争,帮中大小事务全凭赵副帮主做主。”

赵副帮主似乎很不情愿地说:“那好吧,我暂时领职,但诸位要答应我,一有合适人选,我立即退位。”

大厅里的人七嘴八舌,有说赵帮主就是最合适人选的,有说赵帮主高风亮节的,还有人急着表忠心,说唯赵帮主马首是瞻。颜升躲在洞穴里,感觉到赵帮主极为阴险,极为虚伪。

大厅里,赵帮主说:“当今天下大势,风雨飘摇,后金起于东北,蛮人起于西南,东有东瀛,西有鞑靼,朱明王朝危在旦夕,我丐帮只有认清形势,才能图强。各方势力中,以东瀛为最大,所以,我们只有和东瀛结盟,才是上策。此时此地,天佑我也,东瀛人首先提出和我们结盟,事成后,东南一半江山尽属我丐帮。此事甚为重大,所以,我要和各位商讨。”

颜升听到洞穴外又陷入了混乱,有人赞成,有人反对,还有人一直沉吟着说:“这确实是个问题啊,是个问题啊。”

赵帮主道:“曾副帮主,你意下如何?”

一个迟钝的声音响起,他说:“不参与朝堂之争,乃丐帮世代相传的规则,无论谁入主南直隶,都不会为难丐帮。”说话之人正是曾副帮主。

大厅里又陷入寂静。过了一会儿,赵帮主说:“此事,还是从长计议。”洞穴外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远,最后终于消失了。颜升刚想出声询问这个和他一起躲在洞穴里的人是什么来路,突然,洞穴外又传来了赵帮主的声音:“你们两个是我最得力的人,曾副帮主背叛本帮,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做。”

有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铲除邪恶。”

赵帮主说:“好的,出去吧,我明天不想再看到曾副帮主。”

洞穴外再次陷入了寂静,黑暗中的颜升和那个人等候了很久。确信大厅里再也没有人了,颜升才轻声说道:“吃搁念的,我是老荣,排琴什么道儿?”

黑暗中,那个人说:“都是相家,我是托线儿。”

颜升问:“咋称呼?”

那人道:“我在神威镖局排行老四,你叫我年季就行。”

颜升知道了这个人也是江湖中人,就放松了警惕,继续问道:“神威镖局行走北直隶,闯出了好大的万儿 ,你咋来这地儿?”

年季在黑暗中叹口气说:“说来话长。”

年季说,三个月前,神威镖局行镖,在关外丛林中遇到一伙贩卖布匹的客商。客商首领身材矮小,留着两撇八字胡,他说关外盗贼横行,请求和镖局的人结伙前行,镖局的人答应了。这一路上,客商极为股勤,安营扎寨,生火做饭,他们都抢着做,而到了集市上,他们又出手大方,替镖局置办食品。镖局慢慢放松了警惕。一天夜晚,镖局和客商一行人住在荒凉的山谷中。夜半时分,这伙客商突然从布卷中抽出长刀,偷袭神威镖局。神威镖局上下十几名镖师全部被杀,只有一名刚出道的小镖师,当晚藏在草丛中,逃过一劫。小镖师赶回北直隶,向总镖头报信。整个镖局里仅剩下年季一名当家镖师。年季循着那伙客商的踪迹,一路追踪过来,来到了迎风寨。

颜升问道:“这个村寨是丐帮的地盘,莫非丐帮和神威镉局有梁子?” 年季摇摇头说:“没有,丐帮在南直隶,神威镖局在北直隶,两地相距上千里,从无往来。”

颜升想起那些说话声音怪异的人,问道:“那一定是倭寇了?”

年季说:“我也这样想,那个回来的兄弟说,那伙客商说话曲里拐弯,不像是中原人。和镖师对话的时候,只有八字胡的矮子说话,别人都不吭声。我估摸这些人中,只有矮子会说我们的话。”

颜升说:“是了,是了,倭寇从关外来南直隶,北直隶是必经之路。”年季说:“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放过一个仇人。”

洞穴外再没有声音传来,他们决定出去。两人搬开木柜,明亮的灯光照进来,两人望向地面,都大吃一惊。商帮主的尸体凭空消失了。

两人走出洞穴,借助洞壁上的油灯的光,颜升看到年季长身玉立,异常英挺,双眼明亮,鼻直口阔,又是书生打扮,这副容貌,不像是想起武夫,倒像是上京赶考的举子。额升心想:镖局里居然有这样秀气的人物,真让人难以想象。两人沿着长长的甬道向前走去,阴风阵阵袭来,让人不寒而更。

两人走到了深井下,颜升抬头望着井口说:“这个寨子处处透着古怪,昨日我从这里出发,行走半天,居然又回到了院子里。”

年季说:“这个寨子是按照星宿图建造的,巷道四通八达,不是本村寨的人,只要走进来,就再难出去。但有一点,你见到岔路口,始终左拐,就能够走到寨墙下,沿着寨墙行走,就能够走到寨门。”

颜升说:“原来是这样。”

两人爬出井口时,已到了后半夜。额升问:“年兄有何打算?”

年季说:“我一定会找到那些人,手刃仇敌。顱兄呢?”

颜升说:“我要找到我的徒儿,只是偌大的村寨,千百间房子,不知道他被藏在哪一间,也不知道他此刻是死是活。”

颜升刚刚说完,突然看到前方的墙角处画着一朵桃花。他惊愕不已,疾步跑过去,就着明亮如昼的月光,看得真真切切,那里确实画着一朵桃花一本帮的标记桃花。

颜升大喜过望,他明白徒儿滕雨逃脱了。可是,他是怎么逃脱的?他又是怎么知道师父颜升藏在这座小院子的深井里的?颜升顾不得多想,沿着巷道向前跑了一段路程,果然,又在转弯处看到了桃花标记。

循着桃花标记,颜升和年季在巷道里左拐右拐,来到了一座大树遮盖的院子前。颜升侧耳听了听,里面没有任何声响。

颜升让年季等候在院子外,自己悄悄爬上墙头,从墙角溜了进去。院子不大,院门口的一间房屋里,有两个人靠着墙角打瞌睡,他们的脚边放着两把刀。后院的房屋里,还有两个人,那两个人没有睡觉,在兴致勃勃地聊女人。狭小的院子里,有四个人看守,这个院子里一定透着古怪。頗升順着墙根,来到了中间的房屋前,看到房门上了锁。他贴着门缝,侧耳倾听,听到里面有轻微的呼吸声。额升用嘴对着门缝,发出老鼠打架的声音。门缝里的呼吸声突然停止了,接着,里面也发出了老鼠打架的声音。

徒儿滕雨在里面。

颜升来到门后,悄悄打开了院门,年季悄悄走进来。前院的两个看守还在打呼噜,后院的两个看守还在聊女人。年季向颜升摆摆头,就悄悄走到了后院里。

后院里传来两声重物倒地的声音,年季踏着月色走了回来,颜升看到他手中提着一把剑,剑身上的血液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重物倒地声唤醒了前院打瞌睡的两个看守,他们大叫了一声,站了起来,弯腰在地上摸刀,刀却早就被颜升握在了手中。颜升手起刀落,一名看守像木粧子一样,一头栽倒在地。另一名看守赶紧跪在地上,双手作揖,连声说道:“爷爷饶命,爷爷饶命。”

颜升对准这名看守举起手中的刀,问道:“房门钥匙在哪里?”

看守抖抖索索从腰间解下一把钥匙,双手呈给颜升,口中还在喊着“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年季说道:“饶你不得。”一剑挥去,看守的头颅就骨碌碌滚到一边。

颜升打开房门,看到滕雨被吊在房梁上,他解开绳索,抉他走到月光下。看到他身上多处受伤。颜升心疼不已。

两人扶着滕雨走出院门,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面上,远处响起了一声鸡鸣,接着,四面的鸡鸣声接连响起。天快要亮了。

颜升问滕雨:“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滕雨说:“我不知道。”

颜升大为惊异:“迎风寨外的标记是你留下的?”

滕雨说:“是的,我被倭寇和丐帮追击,形势危急,就给师父留下标记,我知道师父就在后面。”

颜升继续问道:“迎风寨里的标记也是你留下的?”

滕雨说:“我被他们抓进迎风寨后,就一直被关押在那座房屋里,我没有在寨子里留下标记。”

颜升愈发惊异,那是谁给他留下了桃花标记,指引他来救出滕雨?

三人沿着墙壁行走,见到岔路口就向左拐,鸡叫二遍的时候,来到了寨门口。寨门口挤满了想要赶早出行的人,他们三人也夹在人群里。

没多久,天色大亮,寨门打开了,人群闹哄哄地挤出寨门,没有人留意他们。

鸡叫三遍,太阳升起来时,他们已经远离寨门好几里远了。年季说:“不会有人追来了,我们就此别过。”

颜升刚想说声谢谢,突然听到后面传来吆喝声,十几个人拿着棍棒追上来。年季对颜升说:“你们先走,这些蟊贼,我来对付。”

颜升说:“拜托年兄了,我在前面的镇子上等你。”

颜升扶着滕雨向前跑,跑出了几十丈远,回头看到丐帮那些人手持棍棒,把年季团团围住,年季指东打西,剑锋过去,丐帮倒下了好几个人。颜升看到年季能够对付丐帮那些人,也就放下心来。

颜升和滕雨又向前走了几十丈,迎面来了一顶轿子,不知道轿子里装着什么东西,只见两个轿夫走得歪歪斜斜,气喘吁吁。轿子与颜升擦肩而过时,颜升一把揭起轿帘,轿子里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尖叫声。轿子里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都是胖子,身上的赘肉颤颤巍巍。男人正抱着女人。

男人看到自己原形毕露,立即拉长了一张胖嘟嘟的脸,对着颜升呵斥:“大胆奴才,找死吗?”

颜升拉了前面那个轿夫一把,轿杠从轿夫的肩膀上滑脱了,轿子重重地落在地上,那对胖子像皮球一样从轿子里滚了出来。颜升狠狠地踢了那个男人一脚,骂道:“一对狗男女,光天化日之下,行此苟且之事。”

男人不敢吭声。女人提着裤子,脸上的肉上下抖动,她喊道:“我们就狗男女,怎么了?我是你老婆吗?要你管!”

颜升不搭理她,他扶着滕雨坐进轿子里,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锭金子,放在两个轿夫的手中。两个轿夫欢天喜地,转过身,抬起轿子,跑得飞快。身后传来了胖女人的叫骂声。

他们走出十多里后,来到了一座小镇上。颜升谢过轿夫,抉着滕雨走进一家饭馆。正是吃午饭时间,饭馆里人头攒动,颜升在墙角找了两个位子,和滕雨面对面坐下来。

坐在他们旁边的是一个留着花白胡子的老头儿,他穿着绸缎衣服,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从他身边走过的人,不断点头哈腰向他问好,态度极为谦恭,老头儿微微颔首,脸上是矜持和自足的表情。

一个中年男子走过来,问候老头儿:“太爷,听说您上月去了省城?”老头儿满脸都是笑容:“是的,是的,我去我儿子那里了。”

中年男子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我叔他升官了?”

老头儿的脸笑成了一朵花:“那自然,说起你叔和省城,那可有的说了,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你叔这官越做越大,满省城的人,没有不认识你叔的。”旁边人听到老头儿滔滔不绝地夸耀自己的儿子,有人脸上带着会意的微笑;有人撇撇嘴巴,不以为然;还有人哼一声,表示轻蔑。

颜升点的饭菜还没有端上来,而饭店里又人多嘴杂,他本来想问滕雨这些天的遭遇,也只好作罢。滕雨一直安静地坐着,低着头,好像满腹心事。

突然,从饭店外涌进来七八个人,一个个乞丐打扮,手持棍棒,满脸都是暴戾之色。饭店里有人看到这群乞丐来者不善,急忙从门边溜出去,站在大街上看热闹。

滕雨抬头看了这些乞丐一眼,突然脸色大变,悄悄告诉颜升:“师父,他们来了。”

那些乞丐走进饭馆后,就大大咧咧坐在门口。店小二想要上去招呼,可是看到他们那凶狠的模样,也不敢上前了。颜升知道这些人是要拦住他们师徒俩,他看到那个兀自吹嗤自己儿子的老头儿,突然计上心来。颜升走过去,一把揪住老头儿的山羊胡子,喊道:“老不死的,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

老头儿被颜升扯着胡子,气得说不出话来,嘴巴里只是发出“啊,啊”的声音。颜升喊道:“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走,一起去见官。”

门里的人听到老太爷欠钱不还,立即围过去;门外的人听到里面有了动静,纷纷站在门口向里观望。颜升故意高喊:“见官去,见官去,今天你休想逃脱。”滕雨看出了师父的用意,也故意高喊:“欠债还钱,休得抵赖,我做个见证。”

颜升想拉着老头儿出去,老头儿不愿出去,双方陷入了僵局。滕雨在旁边故意起哄,说老头借钱的时候,他在旁边看到了。丐帮看到局面无法控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靠墙站着,静观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突然,门外响起了吆喝声:“走开走开,谁在这里鼓噪闹事?”

门外的人纷纷让出一条道,几名皂隶一脸骄横地走进来。颜升故意高喊:“现在看你往哪里跑?”他放开了老头儿的山羊胡子。

老头儿气得满脸通红,山羊胡子直抖,他说道:“我活了七十余载,何曾受过此等屈辱!”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走在最前面的皂隶看到老头儿,赶紧躬身作揖,满脸堆笑,问道:“太爷,您怎么在这里?”

老头儿用颤抖的手指指着颜升和滕雨:“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此二人污我清白,是何道理!”

皂隶刚才在饭馆外听见什么欠钱不还,现在又听老太爷这么说,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转过身,立即变了一副脸色,对着颜升和滕雨呵斥道:“带走!”

颜升回过头,看到丐帮的人已经退到了大门外,站在远处观望,有的脸露愠色,有的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

两名皂隶在前面带路,另外几名皂隶走在后面,颜升和滕雨被夹在中间,他们走出饭馆的大门。刚刚走到门外,颜升突然一纵身,抓住了房檐前的椽头,翻身上房,然后踩着屋脊,一溜烟地跑了。皂隶在地面奔跑,追赶不及。

一瘸一拐的滕雨没法逃脱,被关进牢房。 A6qJHhHrYNvY0Zn+aI+TMEe33VlhBoqffCPQAAlcNp6UvQXELrSrDHI+zdJdJ5f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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