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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江湖赶蛋

后来的一切,都是从“赶蛋”开始的。

“赶蛋”是句江湖春点 ,指的是江湖盗窃行里的徒弟想要离开师父,另立门户,事先必须向师父提出申请,并在一定的时间里,从师父家中盗取一件值钱的东西,然后销声匿迹。而师父,如果在相同的时间里,没有找到徒弟,则表示徒弟“赶蛋”成功。反之,则表示未成功。

这个一定的时间,最长不超过一个月。

如果“赶蛋”未成功,徒弟则要遭受师父和同门师兄弟的殴打,并在身上烙下耻辱的标记,在盗窃行里位居末位,此后,终生不敢再提出离开师门。如果“赶蛋”成功,则徒弟脱离师父,甚至在江湖上取代师父。

江湖上的事,外人不知道。江湖有谚语:“宁赠一锭金,不教一句春。”意思是宁肯给你一锭金子,也不会教你一句江湖春点。

这场“赶蛋”,发生在南直隶宁国府

宁国府有一座院墙高大的宅院,叫作颜府。颜府占地几十亩,家丁、丫鬟上百人。颜府的主人名叫颜升。每天早晨,仆人刚刚打扫完颜府门前,人们就会看到颜升架着鸟笼走出来了。他身材瘦削,举止儒雅,神清气爽,身上的绸缎长衫在晨风中飘飘冉冉。他沿着街道走过去,满大街的人都争着抢着和他打招呼。他微笑颔首,举手投足间显得从容自如。

半个宁国府的人都认识颜升,人们说他修路搭桥,乐善好施,扶危济困,就送他外号“颜大善人”。然而,没有人知道,颜大善人其实是宁国府的高买 ,手下弟子遍布州县。

然而,这天早晨,颜升却没有走出颜府。不但颜升没有走出颜府,颜府上上下下百十号人没有一个迈出颜府半步,甚至连颜府门前青石台阶上枯黄的落叶,也没人打扫。

颜府沉重的黑漆木门后,一片寂静,连一声鸟鸣也听不到。颜升坐在大厅的中堂前,一只手搭在八仙桌上,时不时用手指轻轻叩响桌面,嗒,嗒,嗒,显得胸有成竹、气定神闲。他身后的墙壁中央,悬挂着《猛虎下山图》,猛虎张牙舞爪,气势逼人,但只要粗识字画的人,就能看出,此画粗糙拙劣,顶多只能卖到两文钱。

颜府大院的每个角落,明里暗里都站着家丁。天空中偶尔飞过一只鸟雀,他们都会如临大敌一般,神色紧张。

这天是赶蛋的最后一天——第三十天。提出赶蛋的,是颜升的弟子滕雨。在过去的二十九天里,滕雨都没有出现,颜府也没丢东西。如果到今天子时,滕雨还没有出现,则表示赶蛋失败。

滕雨,是颜升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年纪最小的弟子。颜升根本没有想到,滕雨会向他提出赶蛋。

整整一天,颜府所有人都严阵以待,别说是人,就是一只小鸟也没有落在颜府的地面上。

掌灯时分,家丁们照例打着灯笼,巡视颜府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地面,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颜升站起来,走到大厅门前,他听见院墙外,闹哄哄的消夜声音已经响起,卖炒田螺的吆喝声像绳子一样从院墙外抛到了院墙里。

有徒弟从大厅门前走过,双手抱拳对颜升说道:“恭喜您。”

颜升站在房檐下的大红灯影里,不动声色,但他的眉毛却轻轻跳动着。距离赶蛋的最后期限仅剩一个时辰,在这场徒弟向师父发起的挑战中,徒弟看来要输了。

突然,远处跑来了一名家丁,他的身影因为慌张而显得歪歪斜斜。颜升不由自主地走前两步,那名家丁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树林里发现了新挖通的地道。”

颜升说:“慌什么!既然来了,人肯定就在府里,仔细搜查,一片树叶都不要放过。”

家丁们领命走了,颜升又坐回到八仙桌边的椅子里,他的手指又在叩击桌面,嗒嗒,嗒嗒,显得紧张而焦虑。

半个时辰后,家丁来报告:颜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翻了好几遍,也没有看到滕雨的身影,颜府也没有丢失任何东西。

颜升说:“他肯定就在院子里。不要找了,每个人坚守岗位,凡是走动的人,立即盘查。”

颜升话音刚落,颜府东北角突然火光冲天,院墙内外响起一片惊呼声。着火的是一间柴房,烈焰腾腾,夜风中传来了竹竿燃烧的爆裂声和屋顶倒塌的声音。颜升不由自主地走出大厅,对着视线里的所有人高喊:“赶快救火。”柴房烧毁了,无关紧要,他担心的是,火势蔓延,会烧毁颜府所有油松盖就的房屋。

看着家丁仆人们提着水桶赶往东北角,颜升放下心来,重新走回大厅。他来到八仙桌边,尚未落座,突然脸色大变。他明白,自己着了徒弟滕雨的道儿。

大庁墙上悬挂的《猛虎下山图》,被盗走了。

柴房的火勢很快就被扑灭了,徒弟们前来大厅复命,看到颜升怔怔地站在八仙桌边,神情沮丧。他说:“给我准备干粮盘缠,我今晚就动身。”

徒弟中有一名女子,身材高挑,容貌出众。她看到墙壁上少了一幅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说:“师父您说过,那幅画不值几文钱……”

颜升说:“何蓉,这幅画里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我一定要追回来。再说,这是事关颜面的事情,不能让江湖人耻笑。”

何蓉说:“师父,您多带几个人。”

颜升说:“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何蓉看了众人一眼,急切地问:“如果找到师弟,如何处置?”

颜升冷冷地说:“按照江湖规则,绝不姑息。”

何蓉犹豫了一下,又说:“师父常常说起天下总捕头周济,您对他曾有救命之恩,此事何不托付给他去办。”

颜升说:“江湖的事,是江湖的事;官府的事,是官府的事。江湖和官府,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怎能让周济管我们师徒之间的事情?”

何蓉不再说话,默默低下了头。

颜升打着灯笼,在颜府里寻找线索,他看到水塘边有两个湿漉漉的脚印,旁边的草丛中丢弃着一节芦管,一尺多长。他捡起芦管,看到中间被捅空了,他明白了滕雨的藏身之所。滕雨用了二十九天挖通地道,进入颜府的树林中,然后藏身在水塘里,口中噙着这节被捅空的芦管换气,躲过了家丁的搜寻。然后,他点着了东北角的柴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也迫使师父颜升走出了大厅,而他自己趁机溜入大厅,盗走了墙壁上的那幅画。

可是,颜府金银财宝、细软古玩无数,他为什么单单盗走了墙上那幅画?难道他知道那幅画隐藏的秘密?他是什么身份?他究竟是谁?

颜升在颜府里继续寻找蛛丝马迹,他看到青砖垒砌的墙壁上,有一个湿润的脚印,而墙壁前,则有几处倒伏的青草,显然是滕雨踩踏留下的。颜升看到,草地上脚印之间的跨幅很大,他推断,滕雨来到这里,跑向墙壁,一只脚踩在墙壁上,探手抓住墙头,翻身跳出去了。

颜升也从这里翻出墙头,就着当空的皓月,他看到东面的草地上,有一行被踩倒的青草。他拿起一株被踩折的青草,闻到了清新的气息。显然,滕雨是沿着这里向东逃去了。

颜升向东追去。

追出了七八里,颜升看到月亮渐渐西斜,路边有几枝野生玫瑰,玫瑰的尖刺上挂着一片布。他摘下布片,摸到布片半湿半干,是从绸布长袍的下摆刮下来的。显然,滕雨是穿着半湿的长袍,从这里向东逃走了。

颜升继续向东追赶,他相信,用不了几天,他就会追上徒弟滕雨。他按照滕雨留下的蛛丝马迹,就能找到他。就算滕雨没有留下踪迹,他只要找到当地的瓢把子 ,也能够打听到滕雨。

颜升闯荡江湖几十年,虽然常听到有人赶蛋,但从没有一个徒弟赶蛋成功的。徒弟的人脉和技艺,远远不如师父。

颜升又向前追赶了七八里,就听到远处传来了鸡叫声,还有巡夜人的梆子声。天亮了。

然而,接下来的两天里,尽管颜升向东追出了上百里,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颜升一度怀疑滕雨会不会用了声东击西之计,故意把他引向东面,而自己逃往了西面。然而,如果滕雨真的这样做,他会一路上故意留下很多印记的,而现在一路上没有见到任何印记,恰恰说明滕雨就是逃往东面了。

第三天,颜升来到了岐王府,大街上人群熙攘,川流不息。颜升走进一家饭馆,里面人声鼎沸,觥筹交错。颜升从口袋里摸出夹手 ,呈十字摆放在桌面上。

约莫过了一袋烟工夫,颜升收起夹手,慢悠悠地走出饭馆。他走出了十几步,身后传来说话声:“老合 ,借一步说话。”

颜升转过身来,看到身后跟来的是一个瘦小的青年,腰身佝偻,像个老头一样,额头上全是未老先衰的抬头纹。颜升说道:“青山八字开。”

青年说道:“绿水两边流。”

颜升说道:“山在水在桃花开。”

青年说道:“云散雾散贵人来。”

颜升说道:“江湖一把伞,许吃不许攒。”

青年说道:“江湖一盏灯,只照夜行客。”

对上了春点,颜升说道:“我想找瓢把子。”

青年问道:“怎么称呼您?”

颜升说道:“宁国府一枝桃。”

青年伸出一只手臂,做出了邀请的手势,然后在前面径直走了。颜升紧紧跟在后面。

拐了两道弯,青年带着颜升来到一间极普通的徽派建筑风格的院落前,院门口有两棵极高极粗的樟树,树龄足有几百年。这座院落应该也历经几百年了。进入院门,颜升发现里面别有洞天,曲径通幽,池馆水榭,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花香。

颜升跟着青年来到大厅前,止住脚步。青年一步步登上台阶,进门通报。颜升等在台阶下。时间不长,大厅里快步走出了一名中年人,此人光头,一颗硕大的脑壳显得光亮而圆润。他边跑下台阶,边伸出手臂,满脸都是颤动着的微笑。他喊道:“一枝桃到了,有失远迎,赎罪则个。”

颜升抱拳相迎:“不速之客,还请见谅。”

光头男子跑下台阶,伸出手和颜升紧紧握在一起,他说:“一枝桃名动南直隶,江南各地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您来这里,蓬荜生辉。”

颜升躬身道:“过奖,过奖。”

光头男子拉着颜升的手臂走上台阶,他说:“那一年,进贤县令告老还乡,车载十万贯,您带着孩儿们 取走十万贯,分发给进贤县百姓。”

颜升说:“分内之事,何足挂齿。”

光头男子又说道:“又一年,宫中总管搜刮民财,船过淮河,您带着孩儿们凿漏帆船,总管只好空手回京,您带人打捞金银财宝,分给了两岸百姓。”

颜升道:“应当如此,应当如此。”

光头男子又说道:“您经常接济那些落魄书生,资助他们读书,有一个书生穷困潦倒,衣食无继,得到了您的资助,上京赶考,中了探花,现在他已是天下总捕头,是贪官污吏和江湖败类的克星。”

颜升说:“那都是书生努力的结果,和我无关。”

光头男子说道:“前辈一枝桃的所作所为,晚辈房磐钦佩得紧。”

两人走进大厅,分宾主坐下。房磐招手叫来下人:“起窖,开陈酿,招待贵客,今日一醉方休。”

颜升摆手道:“心意领了,有急事在身,不便久留。”

房磐道:“有何事?告知晚辈,水里火里,晚辈也去。”

颜升说:“我知道你是一条汉子。有一年,一个不孝之子嗜赌成性,遭遇老千 ,输光土地房产。老夫妻抱头痛哭,准备上吊自尽。你从老千家取走二百金,送到老夫妻家中,救了两条人命。可有此事?”

房磐嘿嘿笑着说:“有的。”

颜升又说:“村中有两户人家,左邻兄弟五个,称霸一方;右舍孤苦一人,谨小慎微。左邻五兄弟侵占右舍房屋,逼得右舍暂住在关帝庙。你从左邻取走金银细软,交给右舍,劝右舍去县城开店做买卖,远离是非之地。可有此事?”

房磐搓着手掌,笑道:“也有。”

颜升说:“江湖人都知道你是一条好汉,所以我路过贵地,遇到难解之事,就求到你门下。”

房磐拍着胸脯说:“前辈但说,晚辈万死不辞。”

颜升说了徒弟滕雨赶蛋,自己追踪,却苦于找不到线索的事情。房磐哈哈笑着说:“这有何难?我安排孩儿们去做就是了,我们只管喝酒吃肉。”

颜升感到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了。

房磐又问:“赶蛋者是何模样?”

颜升说:“中等身材,年约二十,俊俏机灵,宁国府口音,穿青色绸缎长袍,长袍下摆被撕扯下一片。”

房磐叫来门外那个瘦小青年,告诉他说:“前辈之事,你赶快让军师史敬去办,我们在这里等回音。”

房磐和颜升坐在大厅,大厅的桌子上放着各种山珍海味,很多食物都是颜升没有见过的,滚圆壮硕的房磐确实是一个美食家。房磐打开了一罐酒,浓郁的酒香立即弥漫房间。

酒过三巡,门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快步走进来。房磐站起来,对颜升说:“这是军师史敬,我们二当家的。”

史敬对着颜升长稽到地,说道:“早闻前辈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颜升急忙还礼,说道:“岂敢,岂敢。”

寒暄过后,房磐问道:“可有赶蛋者的消息?”

史敬说道:“昨晚住宿我们这里的,共三十五人,一名道士,两名僧者,一名老者,一名上任的京官,三名上京赶考的举子,十名客商,另外有两队形迹可疑的人,分住在不同的客店,但据两家客店的老板说,这两队人都很少言语,我们的人半夜偷听,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地方的话。”

房磐问:“这两队人呢?”

史敬说:“今晨早早离开了,去往东面。”

房磐不再问这两队人,他问道:“赶蛋者呢?”

史敬说:“没有见到。”

房磐遗憾地看着颜升,颜升没有继续追问关于赶蛋者滕雨的消息,却追问道:“那两队人是什么来路?”

史敬说:“不知道。他们说话曲里拐弯,言谈举止好像不是中原人,他们早早就离开了,向东面走了,我已派人跟踪,打探消息。”

颜升沉吟道:“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史敬说:“午时,估计打探消息的人就会回来。”

史敬话音刚落,门外突然响起了喧闹声。三人快步走出大厅,看到有一个人踉踉跄跄走到台阶下,浑身是血,他指了指东面,就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史敬抢先跑下台阶,扶起他,然而他已经没有了声息。史敬扳开他的嘴巴,却见里面血肉模糊。这人被人割了半截舌头。

颜升和房磐来到台阶下,史敬说:“这是我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

台阶下围了很多人,有的人脸带惊恐,有的人满脸怒色,他们纷纷追问这是谁干的,但没有一个人能够说明白。

房磐说:“飞鸽传书,让东面沿途老合留意这两队人,一定要打听到他们的底细。”

颜升说:“我会继续向东面走,寻找我那赶蛋的孩儿,兴许会探听到这些人的消息。”

史敬说:“这伙人心狠手辣,阴险至极,前辈一定要多加小心。”

房磐愤愤地说:“找到他们,我一定要把他们碎尸万段。”

颜升告别了房磐和史敬,继续向东行走,走出五里地,来到了一座村庄。村庄里正在办喜事,周围几个村庄的人都跑来观看,吹吹打打,好不热闹。颜升也走进村庄,兴许在这里能够打探到滕雨或者那伙人的消息。

农村办喜事,男女两边的亲戚都会赶来凑兴,很多亲戚都是第一次见面,谁也不认识谁。颜升昂首阔步走进那个办喜事的大院里,看到酒席边有座位,就毫不客气地坐了下去。满桌的人都对他寒暄问好,男方的亲戚以为他是女方的亲戚,女方的亲戚以为他是男方的亲戚。颜升一言不发,只管夹菜吃饭。

席间,有一位老者提起了当天早晨发生的一件事情,他说:“四个小伙儿打一个人,被打的是一个老头儿,那老头儿身手矫健,好生厉害。”

有人说:“老头儿怎么能打得过小伙儿?”又有人说:“谁贏了?谁贏了?”老者慢条斯理地说:“他们打了很久,就去了东面,也不知道谁贏谁输。那场面可激烈了。”

一听说这些人向东面去了,颜升就上心了,他问:“在哪里打的?”

老者说:“从这里往西北,走三里地,有座小山包,山上有座废弃的小村庄叫十棵树,就是在那里打的。”

颜升匆匆吃过饭,就蹐开大步赶往十棵树。他爬上小山包,看到山包上有十棵巨大的樟树。每一棵樟树都难以合抱,树龄足有上百年,这可能就是这个村庄名字的来历。

颜升走进村庄,看到村道上脚印杂乱,还有一截打折的木棍,断口新鲜。他来到一处断墙边,赫然发现墙上有一片血迹,他凑近闻了闻,还能闻到血腥味。

颜升沿着村道,从西向东慢慢地察看。他来到了东面的村口,突然失声叫了出来,他看到在一棵樟树上,有一朵桃花的标记。

这是滕雨留下来的。

滕雨本来千方百计想要摆脱师父的追赶,一路上不留下任何痕迹,而现在他却留下标记,给师父指引路径,他一定是遇到了万分危急的事情,急需师父救援。他知道师父会跟在他的后面。

颜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心急如焚,向东面赶去。

滕雨孩儿遇到了什么危难?颜升心想: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也要救出孩儿。 muyh0U21xGuinFuIYrbSrH1Iw3D+3xibaaKCQVbpTd+kiqLmqIjASGTxWMPnSsp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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