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照你的说法,对爱者而言,他们所爱的人只不过是一种达到某个目的的手段,除了帮助他们走向智慧别无他用。要这样说的话,那被爱者是完完全全可以被替代的!因为我如果将某样事物视作一种手段,那就只会在它能满足我的需要时认可它的价值,却不会认为这件东西本身是有价值的。因此,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用其他能以相似效率达到目的的事物替换掉它,要是能找到更好用的,我甚至会更加高兴。”
马克斯声如洪钟,飞快地说了上面那一大串话。他匆匆换了口气,接着大声宣告:“但爱着的人是永远不会替换掉他的恋人的!至少不会以这种方式!如果面前同时站着他所爱之人和一个差不多的陌生人,他不会觉得选谁都 无所谓 ,也不会认真考虑是不是还存在更好的恋人人选,否则他就没有真正地在爱着别人。因为真正陷入爱河的人会认为自己的恋人是 不可取代 的。”
他抹了抹嘴,从伊曼努尔递过去的水杯里喝了口水。
“想想那些爱孩子的父母,他们绝对不愿意用与自己孩子相似,甚至是在某些方面‘更好’的小孩换掉亲生骨肉。假如有人愿意这样做,我们必然会毛骨悚然。你们想象一下:如果父母只因为能得到一个更漂亮、更聪明,甚至晚上睡觉更老实的孩子,就将亲生骨肉拱手相让,那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他们爱的真实性。这个道理适用于刚刚苏格拉底谈到的情欲之爱,也适用于深切的友谊、兄弟姐妹之情等不同形式的爱。爱别人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不会出于比较性质的价值判断而随意替换自己爱的人。”
“我也没有只谈 某一种 爱,”苏格拉底礼貌地反驳,“爱子女的父母会通过孩子回忆起理念,朋友亦然。我认为不存在不同形式的爱,爱就是爱……”
“不管怎么说,”马克斯不耐烦地回击,“依我看,你就是没法解释被爱者的不可替代性。更糟糕的是,按照你的理论,爱别人的人在原则上就是想用同样能让他回想起理念的人替代自己的爱人。比方说,假如狄奥提玛和……让我想想说谁比较好呢……假如她和美人海伦一样漂亮,那对你来说和她俩谁交往其实都 无所谓 。但显然你爱的是狄奥提玛,这种假设听起来就很荒谬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嗯……”苏格拉底来回晃着脑袋,“这我还得再想想,马克斯。不管怎么说,这点很重要。”
“你确定吗?”西格蒙德讥讽地反问,“这点真的这么重要吗?我可说不好……要是事情真像马克斯说的这样,那这世上可能也就不存在‘真爱’了。”
索伦惊愕地看着西格蒙德,伊曼努尔插了进来:“等一等,西格蒙德。我们再详细问问马克斯。我还是不太理解他所说的不可替代性是什么。”
马克斯固执地抬起头:“你想知道些什么,伊曼努尔?”
“首先我们需要解释一些概念。照你的说法,对于爱者而言,被爱者是不可替代的,但你的意思肯定不是说,我们这辈子就只能爱一个人吧?你指的应该不是排他性……”
“哦,不是,当然不是!人当然可以同时爱不止一个人,有好几个孩子的父母就是非常显而易见的例子,也有很多人有许多朋友,而且人甚至可以和许多人同时发展浪漫关系。在上述这些情况下,对于爱者而言,这许多个被爱者都是不可替代的,爱者不会愿意用别人替代他们,更不愿让他们彼此之间相互替换。”
“你说的不愿替代是什么意思?”
“我给你们讲个小故事吧。你们想象一下,你们有一个小孩,有一天,这个孩子被绑架了,你们在邮箱里找到了绑匪留下的一封信。绑匪在信中表示,他们并不打算把你的孩子还回来,但他们在摇篮里给你们留下了另一个和他极为相像的小孩。尽管这两个孩子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但你们依然会因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伤心欲绝。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们也会爱上第二个小孩,但对这个小孩的爱并不能抵消失去头一个孩子给你们带来的损失,正如第二个孩子的出生无法抹去第一个孩子夭折带来的悲痛一样。在某些情况下,第二个孩子也许可以让我们与这种痛苦更好地相处,却无法为我们带来完全的弥补。
“如果我们丢了些钱,那这种损失可以通过获得同等面值的钱得到弥补,与丢钱之前相比,我们口袋里的钱一分也没有少。但失去孩子是无法被弥补的……我们只能学会带着这种损失继续生活。
“不仅失去孩子如此,失去我们所爱的其他人也一样。没有事物能够弥补失去他们给我们带来的损失,他们无可代替。因此,所爱之人的死会让我们的生活完全失控。当我们在报纸上读到某个陌生人去世的消息时,我们也许会有所触动,中断正在进行的事情,但不会需要再去努力地重新学会正常生活。”
“但有时我们也会离开我们的爱人呀……”
“当然了!”马克斯看起来有些恼火,“我想说的也不是哪怕他们无法共同经营日常生活,爱着别人的人也永远不会离开他的恋人云云。首先,‘离开’有很多层含义,并不是所有离开都会导致失去;其次, 即便 爱着别人的人必须做出让他失去恋人的决定,这一决定也与他的爱并不冲突。想象一下,我们面临着这样的抉择:如果我们不与恋人分开,有一座住着成千上万人的小岛就会沉入大海,在这种情况下,出于道德的考量,我们必须接受失去恋人的现实,而做出这一决定的爱者也不会因此低其他爱者一等。这甚至意味着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恋人无可替代,却依然心甘情愿承受了分离的痛苦。要义在于,恋人的不可替代性是爱的一部分,正因如此,面对自己的爱人和一个与之颇为相似的陌生人,爱者才不会觉得选谁都无所谓。如果某个理论将爱视作一种对功用大小的比较,那它就暗示着恰恰相反的结果,因此这一理论必然是错误的。爱不是对功用的权衡,恋人也不是用来实现目的的工具。就是这样,完毕。”
和其他学科一样,哲学也常常使用所谓的“思维实验”来测试我们对调查对象所抱持的惯有想法:人们会设想出一些特定的情境,有时甚至是一些完全不现实的情境,来检验自己对这一情境做出的反应。根据自己所支持的理论以及对实验适用性的评判,哲学家会使用实验结果来支持或驳斥某一论点。
“你这番批判针对的不只是苏格拉底一个人的理论。”伊曼努尔说,“假设一下,帕里斯因为海伦的美貌爱上了她。他爱她的美貌,但并不是因为他将美视作帮助自己获得智慧的手段,而是仅仅出于对美的喜爱,别无他由。但这样就无法解释为什么他在能得到同样漂亮的……呃……狄奥提玛的前提下依然会因为失去海伦而深受打击。换句话说,所有认为爱就是对恋人特质进行价值评判(或至少将爱情仅视作价值评判)的论断都与恋人的不可替代性之间存在矛盾。”
马克斯几乎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没错!爱不是功用权衡,更不是对恋人特质的任何评判。在我能想到的各种判断背后,比如觉得恋人很美、很幽默,或者其他评价,都存在着有关不可替代性的问题。试图用特质的独一无二解释这一问题同样于事无补:人们身上真正独一无二的特质少之又少,其中也许还要算上个体独特的时空坐标,如果某人喝汤的方式和其他人不同,这可能也勉强可以算作独一无二,但这些特质不足以解释爱情,因为它们并不是特别有价值。为什么我会爱上一个人?就因为这个人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出现在了某地?或是因为这个人喝汤的方式非常独特?不,从这些理由中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爱绝不是苏格拉底想骗我们相信的那样。”
“可是苏格拉底口中的爱也不是这样的价值评判啊……”艾丽丝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却被打断了。“那爱到底是什么?”西蒙娜问道,“爱也不可能完全脱离恋人身上的特性而独立存在啊。你想想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们爱上彼此与他们认为对方极具魅力显然是脱不开关系的!罗密欧有着优美的臂膀和如梦似幻的眼神,而朱丽叶则有柔软的双唇,一举一动也如流水般优雅流畅。认为爱者不会在乎自己的恋人是什么样的人,这种设想也太奇怪了。尽管我自己没有孩子,但我认为这点对父母之爱同样适用。在父母眼中,自己孩子的奇妙之处无可衡量,做父母的最爱的就是自己孩子的笑声。我认为这些特质也是爱重要的组成部分。”
“我也不是想否认这点!”马克斯急切地点头,“爱能看清恋人身上的特别之处。的确,爱能展示被爱者真正的自我,显露出此前隐藏着、被包裹着、尚沉睡着的特质。爱……爱是一种 运动 !”马克斯挥舞着胳膊,“是一种指向恋人身上更高价值的运动。”
西蒙娜看起来颇为怀疑:“能解释得再清楚点儿吗?”
“怎么个清楚法?!”
“你说的‘运动’是什么意思?挥舞胳膊那种运动吗?我看应该不是。你说的应该是一种精神层面的运动,但那 又是 什么样的运动?恋人身上具有价值的特质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以及,说到底,为什么 这 就能解释恋人的不可替代性?”
马克斯急得直喘粗气:“我还能怎么形容呢?精神层面的运动就是……”他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说法。
在《同情的本质与诸形式》和《伦理学中的形式主义与质料的价值伦理学》中,马克斯·舍勒将爱认定为一种指向恋人身上更高价值的运动,这种更高价值首先要通过爱显露出来。关于“运动”的具体内涵长期存在争议,因为在舍勒看来,这种运动发生于感知到这种价值之前,即爱者并非先感受到这种尚未实现的价值的存在,然后再在精神层面向其进发,而是恰好与之相反,运动超前于感知发生。爱在这个过程中占据着首要地位。
艾丽丝帮了他一把:“就像将注意力转移到某物上?”
“但更高的价值要先通过爱显露出来,”马克斯听起来有些紧张,“也就是说,我得先去爱,然后才能将注意力集中到这更高的价值上……”
众人似乎有些迷惑,沉默了一阵子,直到艾丽丝再次开了口:“马克斯,我不太确定我们到底该怎么理解你提出的这种运动,但我觉得这个将爱与视角转换联系起来的想法很有意思,也就是说忽然之间,人们可以以一种对恋人更公正的视角看待他们。这绝非易事,毕竟我们对生命中大部分人的感知往往都是扭曲且片面的。我们以自我为中心的兴趣主导着我们的注意力,让我们只能注意到符合这种兴趣的事物,而爱的眼光则完全不受这种自私兴趣的影响,它仁慈宽容、不带成见、慷慨大方、明亮透彻。
“如果我们这样理解爱情,那爱就不可能完全脱离恋人的特质而独立存在,因为爱别人的人看到了恋人身上的优点,或者用马克斯的话说,他们在朝那个方向运动。但特质并非爱情产生的理由:人们并不是先看到特质,做出判断,才因此坠入爱河。恰恰相反,因为人们彼此相爱,他们的目光才会落到对方身上,才能学会真正看见自己的恋人。
“当然,这并不能解释恋人的不可替代性,但至少在这个理论中不至于出现同样的解释 困境 :如果说恋人的特质并不是爱情存在的理由,那施爱者也就不会因为来自理性的压力而接受与恋人相似或比恋人更好的个体,将之作为可能的替代品。”
伊曼努尔埋头做笔记。苏格拉底用手托着下巴,陷入沉思。西格蒙德挑起了眉毛。奥古斯丁向窗外望去。索伦紧张地用笔敲打着桌面,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思考着艾丽丝刚刚的一席话。马克斯一只手揉着头发,另一只手在笔记本上潦草地写着什么。艾丽丝看向再次开口发言的西蒙娜,听见她说:“好吧,这倒是有可能。但第一,这个解释还是没有给‘人们为什么会陷入爱河’这个问题找到答案。如果说恋人的特点不是爱的理由,那什么才是?或者说爱根本就没有这种狭义上的 理由 ,而只有可能存在的原因?”
“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区……?”伊曼努尔的思路卡住了。
“我这里说的理由指的是从恋人的视角可以支持爱的存在,从而证明爱的事物。”西蒙娜解释道,“而原因可以直接对恋人产生影响,不必让他们也跟着一起思考。假如我们对某个状态确信不疑,我们通常都能给出理由。比方说,我们之所以确定外面在下雨,是因为我们听到了雨滴打在窗玻璃上的啪啪声。从我们的角度来看,这雨声证明了外面的确在下雨,也支持了我们确信外面在下雨的论断。但也有一些状态我们无法给出理由,比如生病或是其他类似的情况:我们得了流感,并不是因为从我们自身的角度来看有相应的原因,而是因为我们的身体在真真切切地和我们不知道从哪里染上的病毒作斗争。我们感染了病毒只是原因,而非我们得流感的理由。我之所以说‘只是’,是因为理由也有可能是原因,但它们是其中特殊的一类,因为它们只有通过主体的思考行为才能产生影响。我解释得够清楚吗?”
在当代有关爱的哲学讨论中,一大重要问题便是爱究竟是只有原因还是存在理性理由。假如爱有理性理由,那原则上我们就可以将爱评定出对与错。而如果爱只有生理性原因,我们就不能对爱进行理性批判。一些理论认为,恋人身上一些特定的、有价值的特质是爱产生的基础,这些理论体现了典型的理性主义思想,也因此面临着有关不可替代性的难题。尽管非理性主义的主张通常不会面临这一难题,但也会遇到其他需要解决的问题。例如,即便我们假定爱与特定的价值判断毫无关系,这一说法也不能让人信服,因为如果的确如此,那所有价值判断,甚至是认为恋人毫无益处、毫无价值的判断,都可以和爱协调共存,这未免显得有些奇怪。
“你的解释很有帮助。”这声音来自伊曼努尔,“你刚刚说了‘第一’……”
“哦,对,还有第二点。”西蒙娜接着说,“第二,如果我们不只是试图绕开关于不可替代性的问题,而是试着对它进行深入解释,应该可以对接下来的讨论很有帮助。马克斯刚刚提到了时空坐标,他并不认为恋人曾在某时某地停留的经历对爱有着重要影响,但我认为他否认的这个想法并不荒谬。相爱的人之所以认为彼此无可替代,是因为他们有与彼此共享的独特 故事 ,这完全说得通。马克斯例子里的父母和被绑架的孩子之间有共同经历的故事,但与第二个孩子之间却没有这样的故事,因此无论这两个孩子如何相像,这对父母也只会想要 他们的 孩子。苏格拉底和狄奥提玛有过一段相处经历,但和海伦没有,因此尽管海伦与狄奥提玛同样美丽,苏格拉底喜爱的依然是狄奥提玛。我们能不能沿着这个方向继续想下去呢?按照这个思路,爱人们共享的故事与经历就是他们爱的理由,或至少是诸多理由之一。你们怎么看?这个思路会不会太跳跃了?”
“很有意思。”伊曼努尔表示,“但我觉得‘故事’的定义还要更确切一些,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和这个星球上生活的 每一个 人都有一段故事。”
“的确。”艾丽丝附和道,“比如我们和马克斯刚刚那个例子里的孩子。我们来想想故事里的第二个孩子:他在我们身旁醒来,感到万分迷惑,他并不认识我们,也许还会号啕大哭。而我们会将他抱进怀中,等我们完全清醒过来之后还会给他做早餐。与此同时,我们仍在惦记着自己的孩子,更不用说失去孩子的事实让我们的心情无比沉重。但我们并不能丢下这个新来的孩子,我们现在必须照顾他。他有没有父母?他的父母在哪里?我们和他的故事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我们和素昧平生的人甚至也可以有一段故事。”伊曼努尔接过话头,“我们和他们从未谋面,这可以算是一段故事,他们就住在我们的家东面一千千米开外的地方也算是一段故事。鉴于故事这样随处可见,只靠它们的话我们很难给爱和不可替代性提供理由。所以你指的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你们说得有道理,”西蒙娜回答道,“我们应当对这个理论进行补充说明,在这里我们探讨的并非任意一个故事,而是那些我们亲自参与塑造的故事,那些我们希望能继续发展下去的故事,那些对我们有意义、有价值的故事。”
“嗯,确实应该这样。”伊曼努尔点头同意,“但下一个问题来了:我们要如何对故事进行确切的分类界定,从而让不可替代性从中体现出来?”
“什么?我不太明白……”马克斯插了进来,摇了摇头。
伊曼努尔重新解释:“我们现在要找的是一种爱的理论,通过这种理论,我们可以解释为什么失去爱人的痛苦无法通过其他任何事物抵消,为什么对爱者而言恋人完全不可替代。对我而言,未必所有与我有故事的人或事都不可替代,即便我们之间的故事很有价值也未必如此。比如,角落里那架旧钢琴,我对它有很深的感情,如果可能的话,我也会一直留着它。但如果我某一天失去了它,我也并非完全找不到它的替代品,总有些东西能弥补我失去旧钢琴的损失,得到它们带给我的快乐和我从旧钢琴上获得的快乐几乎相同,甚至更多。假如我能用那架旧钢琴换来我母亲的第一把小提琴,那我肯定会非常高兴。同样都是有价值的故事,我与旧钢琴的故事和我与爱人共享的故事之间有什么分别呢?”
“你的意思是说,单靠有价值的故事依然无法对恋人的不可替代性进行充分解释,因为我们有可能和他人共享一个有价值的故事,但我们不一定会认为他们是无可替代的。”西蒙娜解释道。
“没错,而且我感觉我们现在是在原地打转。依我看来,这种故事本应该向我们解释不可替代性的原因与表现,要想达到这一目的,这故事本身应当也对我们有着 不可替代 的价值。但这一理论无法帮助我们更进一步地解决这个问题,让我们又回到了起点。对我们的论证目的而言,与恋人共享故事这一条件显得没那么具有说服力。”
伊曼努尔环视众人,视线最终落在了奥古斯丁身上:“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发问道。奥古斯丁终于从窗边转过头来,他面朝桌旁,正准备发言,却被西格蒙德抢了先:
“我们没法为此找出解释,这我一点儿都不奇怪,因为这种现象压根儿就不存在。我们要是真的相信恋人在这一意义上无可取代,那我们就上了傻瓜的当,这完全是一种自我欺骗。”
“你真这么想吗?!”索伦忽然开了口,他向前探出身子,几乎趴在桌面上,“要是有人不相信爱情,怀疑爱情,那才叫自我欺骗呢!如果不相信爱情,人就一无所有了。”
“我相信爱情,只是不相信恋人的不可替代性罢了。”西格蒙德从容地回答,“爱并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不食人间烟火,它是很接地气的。当某个人成了我们欲力指向的对象,我们就会爱上他/她。作为一种驱动力,欲力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欲望。当然,要解释这一点终究还是比看起来复杂得多,因为欲望的产生与我们对于发展、对于 生命 ,甚至对于知识的追求都有关系,在最后这点上我和苏格拉底想法一致。父母拥抱我们,用母乳喂养我们,给我们保护和安全感,这种与父母在身体上的亲密接触是我们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对我们影响最深远的一次欲望体验,这绝非偶然。你们想想依偎在母亲胸前吃奶的婴儿,想想母亲温暖的肌肤、香甜的母乳、饱足的感觉,还有母亲的眼神、声音和她对孩子的专注。这一切都让我们不断成长,让我们最终成为 自己 。欲望是一种至关重要的冲动。但无论如何,具体的爱的对象自然是可以替代的,替代它的是能让我们的欲力得到相似乃至更大满足的事物,是能唤起我们相似或者更强烈欲望的事物。当然,当我们沉浸在爱情中时,我们的感觉可能会有所不同,爱总会拔高恋人的形象,让我们以为他们是不可替代的,但这不过是一种幻觉罢了。”
马克斯看了索伦一眼,仿佛想让他帮自己说句话。
“那我们要怎么确定现象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呢?”艾丽丝喃喃自语。但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因为奥古斯丁先开了口:
“别这么着急,西格蒙德。关于不可替代性还有解释的空间,我们倒也不必这么快就灰心丧气。在讨论的一开始,你们提到了一个很有用的概念,但之后大家就都忽略了它,那就是‘ 目的本身 ’。马克斯说得很对,我们认为可以被替代的一切事物都是我们用来实现其他目的的工具,但这种可替代性对在我们看来本身就有价值的事物而言并不适用,也就是说,这些事物的目的在于其自身。我们认为它无可替代,因为我们并不是为了得到其他东西才想要它,而是说我们想要的就是它。不是它的事物自然无法替代它,世界上也没有第二个它!”
奥古斯丁微微一笑,继续解释道:“拥有目的本身和拥有有价值的特质显然不是同一回事,不然就像伊曼努尔刚才说的那样,这一目的也可以被拥有相同特质的事物取代了。假如美丽的狄奥提玛是目的本身,那肯定不是单纯地因为她的美貌本身有价值,而是因为她 自己就 有价值。我们可以这样继续想下去:在爱者看来,被爱者是不可替代的,因为爱者将对方视作目的本身。这听起来要比现实情况简单得多,而实际上情况更加复杂,我也一直在想,到底要怎样给出理由,才能证明一个人就是目的本身。这个问题存在客观理由吗?还是只有纯粹的主观理由?只因为某人自身而渴望那个人又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渴望的到底是什么?对方的存在?或是与对方亲近?
“实话实说,我认为只有上帝是这样的目的本身,也就是说,只有上帝能被我们真正视作不可替代对象,被我们这样爱着的只有上帝。我们的目的是接近他、认识他,也就是认识一切、理解一切,仅此而已。其他的一切要么对我们毫无用处,要么不过是实现这一目的的工具。这一点对我们的爱情、友情和亲情也都至关重要:我们不应当将其他人放到上帝的位置上,只要他们能帮助我们更接近上帝,比如能帮助我们理解上帝,我们就应该和他们交往。谁要是忘记了这一点,那他就注定要在寻找本源的道路上浪费精力。”
伊曼努尔听得很认真:“继续对这些独特目的进行思考,这可真是个好想法!嗯,应该会很有收获……但我认为每一个人都是目的本身,而不只有上帝是。正因如此,每一个人都拥有尊严,而尊严的内涵就是不可替代:当一个人不能被其他与他相当的人替代时,他就拥有了尊严。正是这一点将人和其他有价值的事物区分开来,人也因此得到了尊重。但是……也许爱情也是如此?或者说,尊严至少能让爱得以实现?毕竟人们无法爱上没有尊严的事物,因为它们是可以被替代的!当然,我们还需要将尊重与爱区分开来……这二者显然是不一样的。”
伊曼努尔的最后几句话仿佛自言自语,他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做着笔记。西蒙娜推给了他更多的稿纸。
“等一下。”马克斯说,“在你看来,人因其理性而拥有尊严,所以不可替代,但我一直认为这个想法完全站不住脚。按你的说法,难道我们只有在拥有理性的情况下才会爱上别人?”他大笑起来,“我可想不到比这更冷酷无情的想法了!人们可不会因为恋人会算一加一等于二就爱上对方!好吧,可能你会……但那也不过是哲学家的职业病罢了。”
伊曼努尔面带嘲讽,神色中却又透出一丝受伤:“马克斯,你完全误会了我所说的理性是什么。”他冷静地说,“但它们和我们现在讨论的话题无关,至于我们怎样具体解释人的尊严这个问题,我们也先放在一边。在座的各位中也许有人会认为这个问题没什么好解释的,因为我们在与他人的互动中就能 体验 到他们的尊严所在,这种体验是我们与他人之间的关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对我们的自我形象也有一定的影响,等等。这个问题很值得我们仔细斟酌一番,但我们改天再谈,眼下最重要的是搞明白这些思考对我们寻找恋人不可替代性的解释是否有帮助。也许这个问题的解释就是‘爱和尊重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也就是说,和尊重一样,爱可能与每一个人 作为 人所拥有的尊严之间也有相关性,而爱与尊重之间的不同则仅体现在关系的 形式 中。”
“嗯,”西蒙娜思考了起来,“爱当然要比尊重激情洋溢得多,爱往往与向往伴生,我们甚至可以说爱 就是 一种向往,向往爱人的陪伴、向往爱人的身体、向往爱人的灵魂。而且与尊重相反,这种向往并不受道德的强迫:我们有尊重他人的义务,但我们没有去爱他人的义务,不是吗?”有些人摇了摇头,其他人则看起来不太确定。
西蒙娜继续道:“正因如此,将爱和尊重之间的区别搞清楚至关重要。但抛开这一点不谈,我还是没完全想明白到底要怎样解释恋人的不可替代性。假如我们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的话,我们认为被爱者在爱者看来不可替代,和受尊重者在尊重他人者眼中不可替代的背后有着相同的原因,即他们的尊严。因为拥有尊严就意味着这一个体是目的本身,所以这一个体是不可替代的,这一点适用于所有人。但这样我们还是没能解释清楚一个问题:恋人为什么能以一种 特殊 的方式让爱他们的人认为他们与其他自己尊重但不爱的个体有所不同,认为他们无可替代?和失去所敬之人的感受相比,失去所爱之人的悲伤截然不同,也更让我们心碎。这才是我们想要解释的问题。或许我们甚至可以说,对于爱着别人的人而言,恋人只是在主观上不可替代,而尊重则更像是具有客观上的不可替代性?”
苏格拉底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中途几次站起身来活动手脚,然后忽然插话道:
“啊哈!我亲爱的朋友们,自从马克斯提出这个问题,我就一直在想:他说得对,他说得对。不管是我以前爱过的人,还是我现在依然爱着的人,在我看来都是不可取代的。即使我看到别人身上有与他们相似或是比他们更好的特质,我也不愿意拿他们去交换世上任何一样东西,想到有可能失去他们,我的灵魂也会郁郁不乐。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我的看法和西格蒙德很像,我认为这种感觉是不理性的。我那时常常与狄奥提玛在一起,她对泛滥成灾的感情厌恶至极,因此我也不愿意让自己显得过于感情用事,但也许我在这一点上误解了她,做得有些过头。但不管怎么说,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知道 我 的想法和 我 对她带领我思考的问题的看法,对于 其他人 怎么想,她并不感兴趣,假如有一个和我 一模一样 的复制品站在她面前,她同样不会关心他的想法。她想听的只是我这个苏格拉底的看法,而不是其他人的。至少在这方面我对她而言是不可替代的……她认为我的声音很重要。我认为我正是这样在她身边学会了尊重我自己的声音——在自己的灵魂中寻找答案,认真地思考。
“我现在有种预感,狄奥提玛的态度背后必有深意。无论如何,一个灵魂对 另一个灵魂 而言都是无法取代的。因为如果我们 作为 灵魂面对另一个灵魂,比如与他们对话,那我们就不再是具有特质的客体,而是可以积极行动的主体。我们不再仅仅描述彼此,而是开始与对方互动。”
“苏格拉底?!你还好吗?”马克斯问道。
“啊哈,又是狄奥提玛……你跟这么个虚构人物之间的关系还真是复杂!”西格蒙德断言道。
苏格拉底盯着毯子:“在相处中成为主体,也就意味着我们会陷入行动与回应交织成的回旋游戏中,因为我们要将对方也看作 自由 的主体,无法提前确定对方的一举一动。自由的主体在将来的行为具有开放性,他们随时可能改变自己的立场和看法。因此,我们不可能对对方进行描述,而描述也绝非这种互动的目的。即便是在人们此时此刻说的话中,也隐藏着这样的条件:‘我目前对自己的看法如此确定,是因为我对自己观点的正确性有信心。只要我之后有理由产生怀疑,我就可以改变自己的想法。’如果我们这样与其他人相处,那我们认为他人不可替代也就毫不意外了:没有描述也就没有比较,没有比较我们也就不会想要将面前的人和与他们相似或是比他们更好的‘候选人’交换……我们感兴趣的不是他们存在的状态,而是他们的行为。”
“这听起来可很是存在主义啊!”西蒙娜高兴地双手叉腰,“谁能想到呢?欢迎你入伙!这事儿我可一定要讲给让-保罗还有其他人听。”
“在我刚刚的论证中,我将对另一个人的爱理解为是一种对和他/她进行哲学对话的向往,因为这样我们就能不断接近智慧。现在我依然坚持这一点。”苏格拉底又走动了起来,他一边说一边绕着桌子踱步,“但设想一下,如果我们向往别人成为我们的谈话对象,那我们自然就要像刚刚说的那样,作为共同行动的主体与他们相处,毕竟类似交谈与思考这样的行为都要求我们必须自由行事,或至少要求我们接受自己和他人的这种自由,不然这种对话完全无法进行,打个比方,假如我认为某人的答案都是事先想好的,而非他在自己思考过程中产生的,那我肯定无法与他认真沟通。因此作为爱者,我在与被爱者相处的过程中也是不可替代的。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将之前的那些想法串起来了。当然,智慧依然是统摄我们行为的目的,但也许现在这种有目的的爱听起来就不再像之前那样危险了……”
一阵“哔哔”声从苏格拉底座位上的一沓空白草稿纸下传来。西格蒙德翻出一部手机。“苏格拉底,这是你的手机吗?”屋里响起一阵讶异的低语。
“我看你有条短信。”西格蒙德站起身,将手机递给苏格拉底。在递过手机时,他看到了屏幕上的短信:“振作点儿。——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