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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爱与智慧的关系

苏格拉底向大家解释爱、美和追求智慧之间的关系。

苏格拉底微微扭了扭腰,摇了摇头,披着的毯子从肩头滑落。“爱就像一名聪明的乞丐,”他开了口,“它忙忙碌碌,东翻西找……”他陷入沉思,摇摇头继续解释:“我在你们面前装爱情专家可真挺离谱的,对吧?我是苏格拉底,而苏格拉底实际上对一切都 一无所知 ,不是吗?!”他抬起头,轻声笑了笑。“这情况相当棘手,当然,我本人也难辞其咎,我懂,我懂,本来就是这样:要不是因为我以前多次夸下海口,说自己懂得爱是什么,我现在也不用来跟你们讲解这个。”他揉搓着自己的手掌心,揉完了一只又揉另一只。他的听众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但都沉默地坐在座位上耐心等待着。

“要是狄奥提玛在就好了……”他从地上捡起毯子,终于又开了口,“要不我干脆忘掉原来准备的演讲,跟你们说说我还是个年轻学生那会儿,都和她谈了些什么关于爱的事吧。”

“好呀!”台下传来了艾丽丝的声音。西格蒙德搅着杯中的咖啡,轻描淡写地说:“为什么要讲狄奥提玛?她是你编出来的人物,根本就不存在吧!”

女祭司狄奥提玛出自柏拉图的《会饮篇》。柏拉图是苏格拉底最著名的学生,苏格拉底去世后,他撰写了一系列以其为主角的哲学对话录。在《会饮篇》中,苏格拉底称狄奥提玛是自己的哲学老师,并和其他人分享了他们有关爱和渴望的讨论。柏拉图对话录中出现的人物大多在历史上确有其人,但关于狄奥提玛是否存在这一问题目前依旧存在争议。

苏格拉底瞠目结舌,任毯子再度滑落在地。“编出来的?!她百分之百真实存在!要是没有狄奥提玛,我就不会走进哲学的大门……实话实说,要是没有她, 你们 也不会来搞哲学。”他双手一拍,忽然清醒了过来,“一切都开始于她问我爱是什么。我结结巴巴地说了些什么心悸啊,夜不能寐啊之类的感受,还没说几句就被她打断了。她要我更有条理些,她想听的是 深入思考 ,而不是 东拉西扯 。失败了好几次之后,还是狄奥提玛拉了我一把,她让我这样想:爱某样东西的人必然渴望那样东西,没有渴望的爱是不存在的,不是吗?我们甚至可以说,爱就是一种渴望,对吧?当时这一下子就点醒了我,直到现在我仍然深受这个想法的启发。不知道你们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奥古斯丁、西蒙娜和西格蒙德点头同意,其他人则露出怀疑的神情。马克斯吸了一口气,刚想开口,却被伊曼努尔抢了先:“我觉得这个想法至少有一定可信度,我们先接受这个观点。苏格拉底,接下来怎么讲?”

“这个问题我也问了狄奥提玛,她却又抛回我一个:我们与我们渴望的事物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样的?我哀叹道:‘你的问题总这么 抽象 。’‘得了吧!’她恼火地喊道,然后给出了答案,‘我们只会渴望我们自认为还没拥有的事物。比如,如果你娶了赞西佩,你也很清楚自己娶了她,那你就不会再渴望和赞西佩结婚。’又如……”苏格拉底环视四周,试图寻找新的例子,“又如,要是索伦已经知道自己有了某一本书,那他就不会再渴望这本书了,他可能就会想要一本新书,或者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失去这本书,但他渴望的内容不可能再是 现在 拥有 这一本 书了。”

索伦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所以狄奥提玛认为,我们渴望某件事物的必要前提是我们 缺少 这件事物。当然,这个观点并不足以解释清楚我们的问题。”苏格拉底弯起一条腿,“毕竟有些东西我们虽然没能拥有,但也并不渴望。好比我没有红色鞋子,可因为我对它没有兴趣,所以我也不会渴望一双红色鞋子。我们渴望的客体应当是我们目前缺少,而且这种缺少会让我们感到 不满足 、不完整的东西。那么,什么能让我们感到满足而完整呢?这个问题我们能回答吗?”他随意张开双臂,然后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当然能,但我要先再扯远一点儿。狄奥提玛曾与剧作家阿里斯托芬争论过这个问题。当时我们坐在一起,阿里斯托芬刚向我们讲完他有关‘另一半’的故事。你们知道的,按照这个故事的说法,我们人类起初都是有四只手、四只脚的球形生物,而宙斯为了惩罚人类的自大,就将我们从中间劈开,让我们散落到世界各地。”

生活在公元前5世纪末4世纪初的阿里斯托芬是古希腊著名的喜剧作家,同样是柏拉图《会饮篇》中出现的人物之一。在《会饮篇》中,阿里斯托芬发表了一段关于爱的演讲,讲述了本是球体的人类寻找失去的另一半的传说。但这一传说并非出自历史上的阿里斯托芬,极有可能是柏拉图的创造:他借阿里斯托芬之口讲述了这个故事,之后又让狄奥提玛驳斥了这一观点。

“按照阿里斯托芬的说法,自那天起,变得弱小而不安的我们就带着身体被分开时留下的伤口生活着,只向往一件事情,即与失去的另一半合二为一。如果我们足够幸运,再次遇到了那个另一半,我们就会感到无法估量的幸福。我们拥抱彼此,不愿再与对方分开,尽管我们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与其融为一体,但宙斯突然萌生了一丝怜悯,给出了一个解决办法,让我们残缺的身体至少可以短暂地交融,通过融入彼此缓和我们的痛苦。在这短暂的交融时刻里,我们终于再次感到自己是完整而健全的。阿里斯托芬认为,这种对重新合二为一的追求是爱并渴望另一半的体现。”

“你就直说是性呗。”西格蒙德建议道。

“好吧,是性渴望。在阿里斯托芬看来,爱在理解他人的过程中至关重要:对另一半的渴望决定了我们的一切行为,因为只有和另一半结合才能治愈我们,让我们完整。 一切 渴望都是对失去的另一半的渴望。推而广之,在他看来,我们只有找回自己曾经拥有却又失落的东西,才能感到满足与完整。在他的故事中,这样东西指的是失去的另一半,但毕竟那只是一个故事,所以他也并没有完全拘泥于字面意义。我们向往的是像另一半的东西,是能还原那种原初一体状态的事物,而这个事物具体是什么样子对我们而言并不重要。”

“当然啦!”西格蒙德大喊,“与母亲的融合……原初体验嘛。”

“呃,这我可不太确定。”苏格拉底迟疑道,“然而狄奥提玛不同意他的观点,她认真地将阿里斯托芬的故事从头听到了尾,她一贯如此,然后开始反驳他:‘假如那失去的另一半对你毫无价值,或者对你很糟,你还会这样渴望他/她吗?你难道不会更想摆脱他/她吗?’阿里斯托芬犹豫地点了点头,狄奥提玛继续口若悬河,‘我们对待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不也正是如此吗?只有当它们对我们有 好处 、有用处的时候我们才会想留下它们或者重新获得它们。想象一下,假如你的手发炎了,病情危重,只有截肢才能让你免于败血症,在这种情况下,你很可能非常乐意接受手术,尽管术后你肯定希望能重新拥有一只手,但你想要的绝对不是之前那只发炎的手,而是一只能让你重新开始生活的,也就是对你有好处的新手。关于另一半的问题也是如此。我们当然希望变得完整,但前提是这种完整能为我们带来好处。换句话说:如果这种重获的完整不能让我们受益,那就不是真正的完整,我们的渴望也无法通过这种虚假的完整得到满足,我们依然会感到怅然若失。’我完全被狄奥提玛的论点说服了:只有当我们认为失去的东西对我们有好处时,我们才会想要回它们;如果我们不这么认为,那我们就会渴望更新、更好的东西。我们的渴望与是否拥有过渴望的客体无关,重要的是客体是否对我们有益。我们渴望的东西当然应该适合我们,但这种适合指的是我们 应当 拥有它们,我们 最好 拥有它们。总而言之,渴望的客体应该是我们相信自己没有,但我们认为有益的东西,对我们有益的东西。”

“那什么才是对我们有益的东西?”艾丽丝发问。

“女士们、先生们,是智慧。智慧才是正解。当然,一个未经考察的答案并没有什么意义,也很难让人记住。所以你们为什么要相信我的答案呢?因为很可惜,要对这个问题进行深入探究可能要花费我们几天甚至几年的时间。”苏格拉底回答道。

“我们有的是时间!”伊曼努尔说道,其他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艾丽丝眨眨眼睛:“苏格拉底,这可是你教给我们的,而且我们也同意你的说法。你看看我们,时间对我们很友好。”苏格拉底支吾着搪塞了起来:“哎呀,现在非得狄奥提玛本尊来解释不可了。”他自言自语般嘟囔道,然后又重新打起精神,再度专注起来,“我们首先可以确定这个问题很重要,因为不是所有我们认为有益的东西都能 因为 我们这样认为而成为真正有益的东西。即便是在认定‘ 对我们 有益’这个问题上,我们也有可能看走眼。下一个问题:什么是智慧?智慧是一种知识状态,但拥有任意某种知识的状态并不能被称为智慧。拥有智慧就意味着理解世界终极的原则。要想理解某个事物,我们就得知道它存在的形式和原因。如果我们顺着一连串的‘为什么?’一路问下去,最终就能找到可以用来解释一切的 终极 原因。这个终极原因或是终极原则,我将其称为‘理念’,它应当是永恒不变的,假如一个原则不能做到永恒不变,那它就不是终极原则。我的——狄奥提玛的论点是说,只有当我们的灵魂理解了这些理念,灵魂才能获得幸福。”

“我们的灵魂?这指的又是什么?”西蒙娜追问。

“指的是我们思想、感情、渴望和精神活动的状态,也可以说是我们的自我。我的想法是,只有灵魂理解了理念,灵魂才能 真正 成为灵魂,才能从事灵魂的活动:思考、用‘内在之眼’审视、控制自我、实现独立,等等。”

“没有理念,我们的灵魂就做不了这些吗?”西蒙娜继续发问,“也许没有理念的灵魂无法 正确地 进行思考,无法 真切 地看清事物,无法将自己带到一个 正确的 方向上去,但错误的思考和审视依然是思考和审视,失败的自我决定也依然是自我决定啊。”

“说得没错。我应该说得更确切些。我是这个意思:所有思考、感受、观察和控制自我的人想要的肯定都是正确地思考、感受、观察和控制自我,没人会想要迷路或者 故意 犯错,对吧?”

奥古斯丁举起了手,但苏格拉底匆忙继续讲了下去:“人人都在竭力获得真理,也都希望自己做得够好。如果只有理解了理念才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不理解理念的灵魂无论做出什么努力都会失败,变成自己可悲的影子,无法真正成长。”

“灵魂举起了翅膀却没有指向天空。你之前在别的场合这么说过,我觉得你这个比喻非常合适。”艾丽丝补充道。

“对,这样说更合适。如果我们把灵魂想象成一种长着翅膀的生物,没有理念的灵魂就会像无法飞行的鸟。一只无法飞行的鸟依然是鸟,却缺乏了能让它自在幸福地生活的本质要素;与理念相距甚远,完全无法理解理念的灵魂亦然。而借助理念,灵魂则可以展翅高飞,独立自主地飞向其应去的地方。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灵魂与理念之间甚至有些相似性,因为它们都居于人们心中,在核心层面来讲永恒不变。智慧便是我们灵魂所需要的一切。我们的肉体只是加在身上的枷锁,只有灵魂才与真正的我们一致,因而智慧就是 我们 所需要的一切。”

西格蒙德大声清了清嗓子,在笔记本上记录了些什么。

苏格拉底绕了回来:“回到我们的主题上来:这个结论又对我们刚才有关渴望的分析而言意味着什么呢?我们复盘一下,我们渴望的是我们认为自己缺失的,又对自己有益的事物,而之后我们又发现,只有智慧才是真正对我们有益的东西,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至少一切 正确 的渴望都体现出智慧的缺乏和对智慧的向往。”

“所以还存在错误的渴望吗?”马克斯皱起眉头问道。

“存在,因为人在‘是否拥有’和‘是否对自己有益’这两个问题上都有可能看错。如果人在是否拥有某物上看走了眼,比方说有个人坚信自己没有红色鞋子,是因为他忘了自己这双鞋就藏在鞋柜最下面的抽屉里,那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人就的确缺少这样一双红鞋,因为他没办法随时随地穿上这双鞋,所以他对自己没有红鞋的印象也就得到了一定的证实。但当他搞错了什么才是对他有益的事物时,这种误判就会对他产生影响。他会渴望权力、名声或金钱之类的东西,而不再是智慧,所以即便他拥有了这些事物,也不会感到 满足 ,因为这些与智慧之间依然相距十万八千里。这些事物并非真正有益于我们,不会让我们满足,我们的渴望只会不断萦绕在脑海中,让我们东奔西走,直到最终找到智慧的方向。你是怎么想的?也许你有别的想法?”

“你这没完没了的反问可真烦人……”马克斯嘟囔道,“还有,这些东西跟 到底有什么关系?”他恼火地摇摇头。

苏格拉底以其独特的提问技巧著称。通过这种技巧,他可以让谈话对象对自己的观点进行批判性审视,打消他们的疑惑,并最终获得某种认知。他的提问技巧被称作“产婆术”,即“接生的艺术”。苏格拉底将自己视作助产士,帮助谈话对象诞下“精神之子”。我们在后文中会看到,这一技巧与他关于爱的理论也紧密相关。

“马上,我们现在就回到爱这个话题上!”苏格拉底赶忙说,“各位回忆一下,我们刚刚说过,爱是一种渴望。和其他所有渴望一样,爱同样指向智慧——停一下,停一下!”察觉到房间里响起了疑惑的窃窃私语,他赶忙伸出双手。

“当然,你们现在会想:心怀爱意的人会渴望许多东西,但唯独不会渴望智慧!我们会感到自己对另一个 的爱,脑子里会总想着对方,总想陪在对方身边,总担心对方是否平安幸福,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乍一看,这种感觉与追求智慧毫无关联,我也同意你们的观点。当时狄奥提玛第一次向我讲述她关于爱和智慧的想法时,我和你们现在一样惊诧。

“但她很快就让我放下心来。她向我解释,爱当然是这种对自己心仪的美丽个体的特殊迷恋,大家也都知晓爱的热烈与甜蜜,但对智慧的渴望就隐藏在这种感觉背后。当某个人的美丽能够让我们进一步接近智慧时,我们就会爱上这个人。的确,我们爱的是美人,因为美人能够 启发 我们。美丽的人让我们富有创造力,这种创造力不仅体现在肉体层面上,更体现在精神层面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就像助产士,帮助我们诞下我们体内孕育的精神之子,帮助我们在通向智慧的道路上前行。这一点我们接下来要详细探究一下,因为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爱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你们准备好继续下一步了吗?”苏格拉底语气激动地发问,台下听众满怀期待地点头示意。

他将双手背到身后,舒展了一下肢体,继续他的讲解:“那么为什么美会对我们产生这样独特的影响呢?美显然不一定等同于好看的外表,我们知道,灵魂也可以是美丽的,而且美丽的肉体也并非一定是好看的肉体。我认为,当某样事物以特殊方式打动我们的时候,我们就会将之认作为美。这种美让我们 回想 起了某样东西——它让我们想起了我刚刚提过的理念。”

“什么?!”马克斯又见缝插针地喊道。

西格蒙德紧随其后:“你明明才说过,我们 了解这种理念啊。你论点里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在试图理解这种理念,而我们只能回想起我们见过、听过或是以其他方式了解过的内容。这你怎么解释?”

“让我来进一步解释一下。你说得很对,我们的确只能回想起那些我们已经了解、之后又忘记的事物。只要这些事物成了过去,它们就进入了一种奇怪的、悬而未决的状态:人们了解它们,但并非 有意识地 了解它们,因而也不能直接将它们从记忆中唤起。回忆是一个不受我们直接控制的过程,却也常常持续很久。”

“确实!”奥古斯丁也加入了进来,“回忆开始于一种‘这个我认得’的模糊印象,因为想不起来,我们会忽然感到十分恼火,就更不确定具体内容了。这种感觉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都会有所体验:比如看到了老熟人的照片,却想不起来照片上的人是谁;忘记了熟人的名字,只记得这人自己认识。于是我们开始与注意力搏斗,直到有个名字出现在脑海中为止,但在此之前,这种不安会一直像瘙痒一样让我们烦心。”

“回忆是降临到我们身上的,不管我们怎样努力地主动回忆,最后一步还是一种不受我们控制的降临,是被动的……”坐在角落里的索伦忽然低声道。

“完全正确,”苏格拉底说,“正因如此,我们将坠入爱河也看作一种降临,是一种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无法控制的事情。就像我刚刚说的:我们之所以会爱上某个人,是因为我们在看到他时回忆起了永恒的理念。请你们想象一下这个场景:有一个人让我们回想起了万物的起源,想起了一切事物的终极解释。当然,这只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我们并不清楚我们想起来的究竟是什么,只是有一种感情突然袭来,让我们认为追溯这种回忆至关重要。因为理念让我们渐渐明白自己究竟是谁:使我们回忆起理念的情况指点着我们,告诉我们,我们的本质是灵魂,而作为生物,我们并不能通过拥有金钱与权力等种种世俗事物获得幸福。唯有智慧,唯有领会这种理念,才能给我们带来幸福。因此,当我们瞥见我们的爱人时,我们也隐约回想起了自我,这便是爱的开始。爱是一种向往,我们向往通过爱人对回忆追根究底,将理念从我们灵魂的深处唤起。为了保持回忆的鲜活,我们不愿离开爱人的身边;而如果唤起我们爱欲的是恋人灵魂的美丽,那么我们就会想与恋人交谈,以继续沐浴在这美的光芒之下。”

“呃,这听起来可真够…… 形而上学 的。”西蒙娜评价道,紧接着又抛出了一个问题,“那要是这个回忆过程结束了会怎么样?所爱之人变得毫无用处可言,爱情也就烟消云散了?”

“这个嘛,”苏格拉底回答道,“这种回忆过程自然是要持续一段时间的,至少大部分情况下是不会在人还在世时结束的,因此即便是对爱者而言,被爱的对象也不会这么快就变得一文不值。”

马克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是哪门子的爱情!”

但苏格拉底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再确认一下,和其他所有渴望一样,爱最终指向的也是理解理念。它与其他渴望之间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实现这一目标所选择的媒介不同——爱的媒介是以其美丽吸引了我们,能让我们回想起理念的一个人。可能有一个问题你们已经想了很久:为什么理念会一直存在于我们心中?”

“可不是吗……”西格蒙德和西蒙娜交换了一下眼神。

“让我来迂回接近这个问题。”苏格拉底宣布道,“你们想想,要想开始某种渴望,就需要某种体验,比如回忆。而如果想要针对性地渴望某样事物,我们就得 清楚 地知道我们缺少它。如果我们对自己缺失了什么一无所知,就会出现虽然能通过模糊的不适感和反复出现的不满足感体验到这种缺失,却无法将自己的渴望指向某一个具体事物的情况。”

“而假如这一具体事物是智慧,那么我们对于理念一无所知的自我感知则会显得非常奇怪:要想知道自己 了解什么,那我们先前肯定对这一事物毫无认识,在这个例子中这个事物是理念,对吧?要想确凿地说‘这个和这个我不了解’,我就得能正确地分辨出我不了解的事物并为其命名,但这样一来不就证明我了解了吗?”

“我的天,又是你这套悖论。”马克斯几乎要从椅子上摔倒在地,但索伦急躁地冲马克斯的方向“嘘”了一声。

苏格拉底笑了起来:“没错,背后又是它,这套悖论,这套悖论——它就是不乐意放过我!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一切都是瞎扯,肯定有更简单的解决办法’,可转念一想,‘不对,这背后还藏着更深层次的问题’。”他挠了挠头,“帮大家回忆一下,年轻的美诺曾经自信地拿着这个学习悖论来质问我。这个悖论开始于一句论断,即人不可能学习已经知道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前提,即人不可能学习他尚且不知道的东西。因为要想开始学习这样东西,或者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样东西,就说明人必然对其有所了解。鉴于人对世间的一切知识要么了解,要么不了解,学习也就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而由于我们似乎随时随地在学到新的东西,这一观点也就显得自相矛盾。”

关于柏拉图《美诺篇》中提出的学习悖论,长期以来众说纷纭。这一悖论表明,学习新东西的可能性是很难解释清楚的。在柏拉图的对话录中,苏格拉底借这一悖论引出了他所谓的“回忆说”:不朽的灵魂早在出生之前便对理念有所认识,不过之后又忘记了,一切学习其实仅仅是让自己重新回忆起这些理念。

“那这一点与我们的讨论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一个人认真地相信这个悖论,那他必然难以解释清楚为什么人可以在不了解某样事物的前提下了解某样事物,毕竟按照第二条论断的说法,我们要想将某样东西假定为‘我们不了解的事物’,我们就必然要对这一事物有所了解。”

“但苏格拉底,不管人家跟你谈什么,你总是在说你不知道啊……”

“我们一开始就在谈这个啊,马克斯!”索伦突然开了腔,“ 正是因为 苏格拉底一无所知, 正是因为 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才是爱情专家。这听起来可能 像是一个悖论,但这个悖论下却隐藏着深层的真理……”

苏格拉底点头如捣蒜:“正是如此,谢谢你,索伦!我认为这个悖论是有解的,你能理解吗,马克斯?毫无异议,我可以说我对某些事物一无所知,譬如理念。现在解决问题的答案来了:我们在出生之前就已经对理念有所了解,只是出生之后又忘记了。而当我们隐隐约约地回忆起理念时,譬如坠入爱河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进入这种特别的状态,可以将理念界定为我们不了解的事物。在这种时刻,理念仿佛飘浮在我们面前,我们可以指着它说,就是这个!可它转眼间又在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我们完全回忆起来为止。这不仅仅是渴望的前提条件,对学习而言也是如此。

“尽管我常常自称对一切一无所知,但听到现在,也许你们不再觉得我有时自称爱情专家是一种自吹自擂。索伦说得很对,这二者之间是存在联系的。实际上,所有相爱的人面临的都是相同的处境:相爱的人都想理解理念,都渴望智慧,他们 尚且 不了解任何事物,至少对世界的终极原则他们还一无所知。但作为爱人,他们知道爱是什么,因为在坠入爱河的同时,他们不仅了解到自己对世界而言根本性的无知,同时更体验到了一种较为强烈的 自我 认知。正如我刚刚试图解释的那样,相爱的人会意识到他们身处的情境和关系成了自己渴望的对象。爱是一种具有自我意识的状态,所以说正在爱着的人们都是爱情专家,我也并不是唯一的行家!”

“那你爱谁呢,苏格拉底?”奥古斯丁忽然发问,除了索伦,其他人都大笑起来。

“啊,我要从谁说起呢?”苏格拉底回答道,“我总在爱上别人。”

“你就别藏着掖着了。柏拉图?”奥古斯丁打断了他。

“柏拉图……嗯,我爱柏拉图,谁不爱柏拉图呢?”苏格拉底轻轻歪了歪头。

“狄奥提玛!这还用说。”艾丽丝发话了。

“那你妻子赞西佩和孩子们呢?”西蒙娜问道。

“阿尔西比亚德斯!”索伦忽然激动地大喊。

“没错!”其他人也跟着喊道。

阿尔西比亚德斯生活于公元前5世纪,与苏格拉底交往甚密。作为雅典的政治家,他的名声毁誉参半。在柏拉图的《会饮篇》中,烂醉如泥的他发表了一篇激情洋溢的演讲来称颂苏格拉底,向他坦白了自己的心意,并向与会宾客表达了自己对苏格拉底冷淡态度的不满。面对他的埋怨,苏格拉底冷静地拒绝了他。

众人声音越来越大,苏格拉底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伊曼努尔从座位上起身,试图让大家安静下来。

“朋友们,让我们回到哲学问题上来。”他请求道,“苏格拉底,根据你的论点……呃, 狄奥提玛 的论点,相爱的人知道他们不了解所谓最重要的终极理念。更准确地说,他们知道自己不理解这些理念。那这个说法是不是反过来也成立呢?也就是说,所有知道自己不理解理念的人都在爱着别人?如果这也成立的话,那通往智慧的道路只有美丽的人这一条,爱也就和渴望完全一致了,至少和 正确 的渴望别无二致。”

“这个嘛……”苏格拉底思考了一会儿,“我觉得的确如此。如果说我们必须通过回忆才能意识到我们虽然不理解理念,但我们想要理解,而且 必须 理解理念;如果说只有美才能在我们心中唤起这种回忆,如果说人类是美的唯一载体,那么我们确实只有通过爱才能意识到我们的这种缺乏。”

“可人类是 的唯一载体吗?”伊曼努尔继续问道,“你刚才可没谈到这一点。”

“的确,我是略过了这一点。但从我的感觉出发,我认为只有人是美的,特别是人的灵魂。灵魂的产物也是美的,譬如数学证明、科学理论、音乐作品,等等。这些人类的创造都可以称得上是美的,也都能让我回忆起理念。但荒无人烟的大自然、植物和其他动物却不能做到这一点。为了防止你们指责我随意将个人体验普遍化,我可以这样向你们解释:从某种方面来看,人类的灵魂比大自然中其他任何事物都更接近终极理念。尽管人类的灵魂已经忘记了理念,但这种忘记并非永远、完全的遗忘,而是可以再度回忆起来的。人类灵魂与理念之间这种内在的接近在人们渐渐感知到理念时体现得尤为明显。换言之,当人们沉浸在回忆过程中时,他们就会显得格外美丽,他们离理念越近就越美丽。你们也知道,理解理念的人会与理念变得相像,这就意味着他们的外在与行为在这种状态下同样会唤起他人对理念的回忆,因此真正的爱情也会带来对方的爱!当相爱中的一方因看到所爱之人而渐渐理解了理念时,他们也会忽然变得格外美丽,使得对方也爱上他。他们渴望彼此,通过哲学对话践行他们的爱。他们想要一同理解世界的起源。”

“这样的话岂不是我们所有人都会爱上同一批美丽的、让我们理解理念的人?然后又会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最后我们所有人都彼此相爱了!”奥古斯丁思忖道。

“比如全体爱人组成共同体?”苏格拉底好像很喜欢这个设想,“从理论上讲,这完全有可能。但要想看到一个人灵魂的美丽,我们显然需要和他近距离接触,而实际上能和我们如此亲密接触的人少之又少。”

“你说,相爱的人们能不能做到不用语言‘交谈’?比如用眼神、用拥抱,或是通过做爱?”艾丽丝发问,“相爱的人可以在许多层面进行交流,比如通过触摸、动作或是其他方式,不一定非要用传统的对话方式吧?!”

“如果他们可以不用语言谈论理念的话,那当然可以。”苏格拉底回答道。

艾丽丝点点头,伊曼努尔埋头记笔记,一时间餐厅里一片寂静。然后西蒙娜开了口:

“在你看来,没有得到回应的爱就不是真正的爱……嗯,你这倒是躲开了不少伤心事啊,苏格拉底。但我还有问题想问你:你不是诱惑他人的大师吗?你刚刚只讲了你故事的一部分,只展示了作为恋人的你是多么脆弱而无辜,可实际上你却常常让 别人 爱上你,让他们为你陷入痴狂。我看人们还是应当提防着你吧!”

“西蒙娜……伤心事嘛,”苏格拉底思索着看向地面,“也许你说得有道理,但我想在座的其他人应当比我更了解这个话题。至于你的第二个问题,我觉得这和我们之前谈到的内容有直接关联。我的确认为真正的爱应当得到回应,因此我并非一个单纯的爱人,而同时如你所说,我是一个引诱者,但我的动机并不邪恶,我付出的爱也是真实的。如果我的观点没错,那我倒是帮了我爱的人一个大忙,因为我让他们回忆起了理念,从而帮他们打开了通向幸福的大门!”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西蒙娜不为所动地回答,“但我不确定你每一次付出的爱是不是的确都这么真实。”

苏格拉底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房间里的寂静持续了漫长的一秒,然后伊曼努尔站起来宣布道:

“休息时间到。如果各位想出去透透气,大门是开着的。在你们离席之前,请允许我对重点进行一下总结。”

“典型的伊曼努尔作风。”西格蒙德翻了个白眼。

伊曼努尔并没有动摇:“如果我有什么地方理解错了,请各位指正。苏格拉底…… 狄奥提玛 认为,爱是一种对另一个人的渴望,这种渴望可以帮助人们走上通往智慧的道路,因为一切渴望指向的都是对我们有益的事物,指向的都是幸福,而幸福存在于智慧之中。一个人理解了世界的终极原则,也就拥有了智慧。终极原则可以向我们揭示万物存在的形态及其背后的原因,他…… 将之称为理念。但这并不等同于我们会爱上特别有学问的人。我们更多地是爱我们认为美丽的人,因为美会让我们回忆起上述理念。理念并不能通过传授的方式灌输给我们,这显然行不通。实际上,我们出生之前便对理念有所了解。阿里斯托芬的想法以另一种形式得到了体现:我们渴望的是我们拥有过的事物。尽管如今我们已经忘记了理念为何物,但在他人的推动下,却依然可以从内心深处唤起关于理念的记忆。通过与爱人相处,特别是与爱人进行哲学对话,我们可以保持这一回忆的鲜活,从而逐渐理解世界。爱着别人的人 知晓 自己并不了解理念。作为爱人,我们能够理解自己的境况,也知道自己是在爱着别人。正因如此,作为爱人的苏格拉底既可以说他知道爱情为何物,也可以说,归根结底他一无所知,或者至少对值得 知晓 的事物一无所知。这样一来,起初听起来自相矛盾的观点也就显得没那么矛盾了。这一论点反过来也同样成立,即所有知道自己不了解理念的人都在爱着别人。这样一来,在不了解与爱之间就形成了一个美丽的循环,因此一切哲学家都在爱着别人,而一切爱着的人也都是哲学家。”

伊曼努尔显得有些疲惫:“哎呀呀!”他感叹道,从牙缝里发出吱吱声,盯着面前的空气,仿佛可以看到思想的大厦正在眼前真切地摇晃。他将稿纸端正地摆在面前的桌面上,钢笔不偏不倚地竖直放在稿纸旁边,然后站起身来。苏格拉底又将自己裹进毯子里,踩着轻快的步伐走下讲坛。

“还有一件事儿:休息之后谁继续来讲?我在想西格蒙德也许可以……”正准备离开餐厅的伊曼努尔走到一半忽然说道。

来!”马克斯语气坚决。和坐下时一样,他起身时闹出了很大动静。西格蒙德说了句“请自便”,但马克斯并没有予以回应,径直离开了餐厅。

“他这又是唱的哪出?”奥古斯丁感到困惑,但他的问题淹没在椅子挪动造成的嘈杂声中。伊曼努尔跑进了厨房,查看午饭的准备情况。 34NrNz4HV0yqoB3+zVT/4ropOmWKOoT+2Y+43l/7QlGq5pBcaFBkrST6PGoN6z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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