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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 ① ，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 ② ，居苏州沧浪亭畔 ③ ，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因思《关雎》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妇于首卷，馀以次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 ④ ，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 ⑤ 。
①癸未：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
②衣冠：指衣服和帽子。古代士以上戴冠。 衣冠之家：指权贵和缙绅之家。
③沧浪亭：苏州名园之一。本为五代吴越广陵王的花园，后为宋代苏舜钦所得。舜钦在园内筑沧浪亭，后因以亭名园。
④稍识之无：稍稍识字。
⑤鉴：指镜子。
我出生于乾隆二十八年冬十一月廿二日，时逢太平盛世，而且是在官绅之家，居住于苏州沧浪亭畔，苍天之厚待于我，可以说是到了极点。苏东坡有诗云：“事如春梦了无痕。”我如不用笔墨把它记载下来，不免有负苍天对我的厚望。因为想到《关雎》是《诗经》三百篇之首篇，所以我也把夫妇之情列于首卷，其馀依次叙及于此。所惭愧的是年少时没好好读书，只是稍通笔墨，不过记下些真情实事而已。如果一定要推敲考订我的文章句法，则好比对着浑浊的镜子，挑剔它不够明洁了。
余幼聘金沙于氏 ① ，八龄而夭；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馀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四龄失怙 ② 。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脩脯无缺 ③ 。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 ④ ，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余年十三，随母归宁，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⑤ 。
①金沙：今江苏金坛。
②失怙：丧父。
③脩脯：给老师的教费。
④书簏（lù）：藏书用的竹箱子。
⑤乙未：清乾隆四十年（1775）。
我幼年时家里曾聘金沙的于氏为妻，但她八岁时就夭折了；后来娶了陈氏。陈氏名芸，字淑真，是舅舅陈心馀先生的女儿。芸天生聪颖明慧，牙牙学语时，教她一遍《琵琶行》，便能背诵。她四岁时父亲去世，只剩下母亲金氏和幼弟克昌，贫穷得家徒四壁。芸稍长大，便娴熟女红，一家三口都依靠她灵巧的十指过生活，弟弟克昌上学拜师，费用也从未短缺。一天，芸在书箱中翻到一本《琵琶行》，挨个字来认，从此便开始识字。做刺绣的馀暇，她渐渐学会吟诗咏词，曾写下“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诗句。我十三岁那年，随同母亲回娘家探亲，见到芸，两小无猜，还得以见到她的诗作。虽然感叹她才思隽秀，却也私下里担心她福分不够，然而我一往情深，不能释怀，便告诉母亲道：“若为儿选妻，非淑姐不娶。”母亲也喜爱她性情柔和，就脱下金戒指为我们定了亲。这天是乾隆四十年七月十六日啊。
是年冬，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随母往。芸与余同齿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时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 ①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
①“余戏题”二句：当用唐代诗人李贺“锦囊佳句”典。相传李贺出行，常背一破古锦囊，途中得佳句即书投囊中，暮归整理成篇。李贺死时，年仅二十七岁。
这年冬天，正好是芸的堂姐出嫁，我又随同母亲前往。芸与我同岁但比我大十个月，从小便以姐弟相称，所以我仍然叫她淑姐。当时只见满屋人都穿着鲜丽的衣服，惟独芸一身素淡，只有鞋子是新的。看那鞋子，绣制得十分精巧，问她才知是她自己做的，这才知道她的蕙质兰心不仅仅体现在笔墨文字上。芸削肩长颈，瘦不露骨，弯弯的眉毛，秀丽的眼睛，顾盼之间，神采飞扬，惟有两颗牙齿微微露出，好像不是有福气的样子。芸有一种缠绵的神态，令人失魂落魄。我向她要了诗稿来看，见有的只有一联，有的有三四句，大多都没有成篇。问她原因，她笑着回答：“这是无师之作，只是希望遇到能当老师的知己，来推敲完成它罢了。”我给那些诗戏作题签道：“锦囊佳句。”却不知这里已经暗藏她后来夭寿的命运了。当晚送亲戚到城外，回来时已是三更，我肚子饿了想找吃的，老仆妇拿来枣脯给我吃，我嫌太甜。芸便暗中拉着我的衣袖，带我走进她的卧室，见她藏有热粥和小菜呢！我高兴地举起筷子正要吃时，忽然听到芸的堂兄玉衡喊道：“淑妹快来！”芸急忙关门说：“我累了，马上要睡了！”玉衡挤将进来，见我正要吃粥，便斜眼看着芸笑道：“刚才我问你要粥吃，你说‘吃完了’，原来是藏在这里专门招待你夫婿吗？”芸非常害羞，就躲开去了，全家上下哗然大笑。我也赌气，带着老仆人先回家了。
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 ① ，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合卺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让之食，适逢斋期 ② ，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谓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廿四日为余姊于归，廿三国忌不能作乐 ③ ，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姊款嫁，芸出堂陪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 ④ ，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廿四子正 ⑤ ，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 ⑥ ，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 ⑦ ，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①庚子：乾隆四十五年（1780）。
②斋期：固定的吃素日。
③国忌：皇帝或皇后的丧期。
④拇战：搳拳。 北：输。
⑤子正：夜里十二点。
⑥丑末：凌晨三点。
⑦真不愧才子之名：金圣叹以《西厢记》为第六才子书。
自从吃粥之事被嘲笑以后，我再次去她家，芸就要躲避藏匿起来，我知道她是怕惹人笑话啊！到了乾隆四十五年正月廿二日我们洞房花烛之夜，我看她的身材依然如往日一样瘦弱单薄，红盖头揭去后，我俩互相注视，嫣然而笑。喝过合卺酒后，我俩并肩而坐，用夜膳。我暗地里在长桌下握她的手腕，只觉暖暖的指尖柔滑而细腻，胸中不觉怦怦直跳。我让她吃菜，她说恰逢吃斋的日期，已有几年了。我暗自计算她开始吃斋的日期，正好是我出水痘的时候，于是我笑对她说：“如今我皮肤光洁，没有不适，姐姐可以从此开戒了吗？”芸眼睛里含着笑意，点了点头。廿四日是我姐姐出嫁的日子，廿三日是国忌日不允许奏乐欢娱，所以廿二日晚上就为我姐姐出嫁宴请客人，芸到厅堂陪客人宴饮。我在洞房内与伴娘对酌喝酒，猜拳行令老是输掉，便喝得酩酊大醉，卧倒床上睡着了。一觉醒来，芸正梳理晨妆未完。这天亲朋好友络绎不绝，入夜之后才开始奏乐欢庆。廿四日夜里十二点，我作为新舅子陪送姐姐出嫁，凌晨三点才归来，家里灯火将熄，夜阑人静。我悄悄走进卧室，见随嫁老仆妇在床下打盹，芸已卸妆，尚未睡下。高高的银烛燃得正旺，她低垂粉颈，不知看什么书而如此出神。于是我抚摩着她的肩膀说：“姐姐连日来已很辛苦，为什么还孜孜不倦地读书呢？”芸急忙回头起身说：“刚才正要睡呢，打开书橱看到此书，不知不觉读得忘了疲倦。《西厢记》的书名听得太熟了，但今天才得以看到，真不愧为才子之书，只是未免描写形容得太轻薄露骨些了。”我笑着说：“正因为是才子，笔墨描写才能轻薄露骨。”随嫁老仆妇在旁边催我们睡觉，我让她关门先走。于是我和芸并肩戏耍调笑起来，恍然如同密友重逢，我戏探她的胸怀，感觉到她的心头也在怦怦跳动。于是我俯在她的耳边问：“姐姐为什么心跳如舂米，快成这样呢？”芸眼波流转，微微一笑，我只觉得一缕情丝荡入心魄，便抱着她进入床帐，不知不觉中，东方已白。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 ① ，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 ② 。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
①朝暾（tūn）：此指刚升起的太阳。
②曩（nǎng）：以前。
芸作了新媳妇后，起初很沉默，整天没有什么不开心的样子，与她说话，也只是微笑而已。她侍奉长辈恭敬，对待下人温和，井井有条，没有一点闪失。每天晨曦刚照上窗户，便急忙穿衣起床，好像有人在喊她催她似的。我笑她说：“如今已不是当初吃粥时可比了，为什么还怕人笑话呢？”芸说：“当初藏粥招待夫君，已经传为笑谈话柄。如今不是怕人笑话，是怕堂上大人说新娘懒惰呢！”我虽然留恋和她多睡一会儿，却也有感于她品行的端正，因此也随她一同早起。自此，我们耳鬓厮磨，亲密得形影不离，爱恋之情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然而欢娱时光总是容易飘逝，转眼间新婚就满月了。
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 ① ，专役相迓 ② ，受业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 ③ 。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 ④ ；闻信之馀，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而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妍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
①会稽：今浙江绍兴。 幕府：原指地方军政官府署，此指幕僚。
②相迓（yà）：相迎。
③武林：杭州别称，因武林山得名。
④随侍：跟随侍奉。
当时我父亲稼夫公在浙江会稽郡任幕僚，专门派人来接我，让我到杭州赵省斋先生门下学习。赵先生循循善诱，我今天之所以还能提笔作文，全是先生的功劳啊。我归来完婚时，原先说好婚后随先生去学馆里继续侍奉，一方面学习；可当接到催我回馆的信后，心情很是惆怅，担心芸会对人落泪，然而芸却强颜欢笑反来劝勉我，还代我整理行装，当晚，只觉得她神色稍有异常而已。临走时，她对我小声说：“出门在外，没人照顾你了，自己要小心在意啊！”等到登船解开缆绳之时，正值桃李竞相开放争艳的季节，而我却精神恍惚，如同林中之鸟失群孤飞，只觉天地失色一片愁惨。到学馆后，我父亲就渡江东去了。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半多勉励词，馀皆浮套语，心殊怏怏 ① 。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 ② 。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面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 ③ 。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①怏怏（yànɡ）：闷闷不乐的样子。
②“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语出《孟子·离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此有委命任远，自得其乐之意。
③射覆：酒令的一种，有如猜谜。设谜称覆者，猜谜称射者，覆者以古诗、旧典为据，说一字，隐寓另一字；射者猜中则胜。
我在学馆住了三个月，感觉恍如相隔十年。芸虽然时常有书信来，但总是我去两封她回一封，而且多半是勉励之辞，其馀都是些浮泛的客套话，我心里特别不高兴。每当清风吹拂竹院，月光映上芭蕉窗之时，我总是对景思念着芸，梦魂颠倒。赵先生知晓其中情由后，立即写信给我父亲，并出了十道文题，让我暂时回家去做，我欣喜若狂，如同守卫边疆的将士得到了赦放令一般。登上船后，反觉得片刻如年。等到了家中，去我母亲处问安完毕，便进了自己房间，芸起身相迎，我俩双手紧握说不出一句话，而两人的魂魄恍然间已化为烟雾，只觉耳中轰然一响，飘飘然不知还有这肉身躯壳了。当时正值六月，房间里炎热，暑气蒸腾，幸好住在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有一轩面临水流，名叫“我取”，取《孟子》“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之意。屋檐前有一株老树，浓密的树荫覆盖了窗户，连人脸都映成绿色的了，隔岸游人往来不绝，这是我父亲稼夫公垂下帘幕宴请客人的地方。我请示了母亲，带芸来这里避暑度夏。因为天气太热，芸停止了刺绣，整天陪我读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于喝酒，勉强可喝几杯，我教她行“射覆”酒令。自以为人世间的快乐，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 ① ，匡衡、刘向取其雅健 ② ，史迁、班固取其博大 ③ ，昌黎取其浑 ④ ，柳州取其峭 ⑤ ，庐陵取其宕 ⑥ ，三苏取其辩 ⑦ 。他若贾、董策对 ⑧ ，庾、徐骈体 ⑨ ，陆贽奏议 ⑩ ，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 ⑪ 。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 ⑫ ，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余笑曰：“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己。”芸笑曰：“妾尚有启蒙师白乐天先生 ⑬ ，时感于怀未尝稍释。”余曰：“何谓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 ⑭ 。”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 ⑮ ，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①《国策》：《战国策》。 《南华》：《南华经》，指《庄子》。
②匡衡：西汉经学家，能文学，善说《诗》。 刘向：西汉经学家、目录学家、文学家。
③史迁：指司马迁，西汉史学家、文学家，著《史记》。 班固：东汉史学家、文学家，修《汉书》。
④昌黎：指韩愈，唐代著名文学家，河南河阳人，昌黎是郡望，世称韩昌黎。
⑤柳州：指柳宗元，唐代著名文学家，河东解人，因贬官柳州而卒，世称柳柳州。
⑥庐陵：指欧阳修，宋代著名文学家，庐陵人。
⑦三苏：指苏洵及其子苏轼、苏辙，皆为宋代著名文学家。
⑧贾：贾谊，西汉政论家、文学家。 董：董仲舒，西汉儒学大师。
⑨庾：庾信，南朝文学家。 徐：徐陵，南朝文学家，与庾信齐名，时称徐庾体。
⑩陆贽：唐大历进士，德宗召为翰林学士，曾作奏议数十篇。
⑪入彀（ɡòu）：入神。
⑫姑射仙子：《庄子·逍遥游》中的仙女。
⑬白乐天：即白居易，字乐天，晚年号香山居士，唐代著名诗人。
⑭相如：司马相如，字长卿，西汉辞赋家。
⑮文君之从长卿：文君，卓文君，西汉临邛富商卓王孙之女，相传她为司马相如（字长卿）琴声所动，两人相爱而私奔。
一天，芸问我道：“各种古文，尊崇哪一家为好？”我说：“《战国策》、《庄子》可以吸取其中的轻灵明快，匡衡、刘向可以吸取他们的风雅雄健，司马迁、班固可以吸取他们的学识广博，韩愈可以吸取他的浑然，柳宗元可以吸取他的峭拔，欧阳修可以吸取他的跌宕，三苏父子可以吸取他们的雄辩。其他像贾谊、董仲舒的策论对答，庾信和徐陵的骈体，陆贽的奏议，值得吸取借鉴的不可能全部列举，全在于人的慧心去心领神会罢了。”芸说：“古文要处，全在于见识高远，气度雄健，女子学它恐怕难以领会入神。唯有诗歌这一门，我倒略有些领悟呢！”我说：“唐代以诗歌选拔人才，而尊崇的诗歌大家必定是李白、杜甫。你喜爱推崇哪一位呢？”芸发议论道：“杜甫的诗锤炼精纯，李白的诗潇洒落拓；与其学习杜甫的森严，不如学习李白的活泼。”我说：“杜工部为诗家之集大成者，学诗的人大多尊崇他。而你惟独喜欢李白，这是为什么呢？”芸说：“论格律严谨、词旨老练精当，确实为杜甫独家擅长；但李白的诗就好像‘姑射仙子’那样，有一种落花流水的仙趣，令人喜爱。并非杜甫不如李白，不过是我心底崇拜杜甫稍浅，喜爱李白更深罢了！”我笑着说：“完全没料到陈淑珍还是李青莲的知己呢！”芸笑着说：“我还有个启蒙老师白乐天先生，我时常记在心里，从未把他忘记。”我说：“为什么这么说呢？”芸说：“他不就是写《琵琶行》的诗人吗？”我笑着说：“这倒奇了，李太白是你的知己，白乐天是你的启蒙老师，我又恰好字‘三白’，是你的夫婿，你与‘白’字为何这么有缘分呢？”芸笑着说：“与‘白’字有缘，将来恐怕会‘白’字连篇呢！”（吴语里把“别字”读作“白字”。）我们一起大笑起来。我说：“你既然懂诗，也应当知道赋的取舍吧！”芸说：“《楚辞》为赋的始祖，我才疏学浅，很难理解。就汉、晋人的赋来说，其中格调高妙、语言精炼的，似以司马相如为第一。”我开玩笑说：“当初卓文君之所以与司马相如私奔，恐怕不是因为他的琴曲《凤求凰》，而是被他的赋吸引了吧！”我们又相对大笑方休。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鸿案相庄廿有三年 ① ，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欤？
①鸿案相庄：谓夫妻之间相敬相爱。相传东汉梁鸿隐居避难时，每次回家吃饭，其妻孟光都要将食案举到齐眉处，以示恭敬。
我性格爽直，放浪不羁，而芸则像老学究一样，迂腐拘束多礼，我偶尔为她披衣整袖，她必连声道：“得罪，得罪！”有时为她递送手巾扇子，必起身来接。我开始烦她这点，说：“你要用礼数来束缚我吗？常言道：‘礼多必诈。’”芸两颊发红，说：“我对你恭敬有礼，为什么反说有诈？”我说：“恭敬在于内心，不在于虚文浮礼。”芸说：“最亲莫过于父母，难道对他们也可以内心恭敬，而外在却放肆任性吗？”我忙道：“刚才说的话，都是开玩笑呢！”芸说：“世间反目大多因开玩笑而起，以后请不要冤枉我，让人郁闷而死呢！”于是我将她搂在怀里，抚慰她，这才破颜为笑。从此以后，“岂敢”“得罪”，竟然成为我们的口头禅了。我们像梁鸿、孟光那样夫妻恩爱，举案齐眉二十三年，时间越长而感情越亲密。在家中，或暗室相逢，或窄路遇到，都要握手相问：“去哪儿？”内心爱得太缠绵，好像总怕被人看到似的。实际上同行并坐，起初还有些避人，时间久了便不以为意了。芸有时与人坐着说话，见我到来，必然站起偏挪身子，我则紧挨着她并排坐下。彼此都没意识到这样做的原因，一开始还有些害羞，继而就成为自然而然的举动了。我唯独奇怪，有些老年夫妇互相视如仇人，不知为什么会这样？有人说：“不这样，怎么能白头偕老呢！”此话真的有道理吗？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 ① 。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
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①天孙：织女星，相传织女是天帝的孙女。旧时女子在七夕之夜拜织女，有乞巧之意。
这年七夕节，芸摆设了香烛瓜果，和我一起在“我取轩”中拜织女星。我镌刻了“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印章两枚，我拿朱文阳字，芸拿白文阴字，作为以后往来书信所用。当夜月色极好，俯视河中，波光粼粼如白色练带，我俩轻摇罗纨小扇，并坐在临水窗口，仰头看飞云过天，变幻万端。芸说：“天下之大，共享这一轮月亮，不知今日世间，是否也有像我俩这样闲情雅兴的人？”我说：“纳凉赏月的人到处都有。如果是品评谈论云霞，在深闺绣楼里探求，以慧心默默领悟的人固然不少；但若是夫妻共同观赏，所品评赏玩的恐怕就不在此云霞了！”不久，香烛燃尽，明月西沉，我俩撤了瓜果，回房安歇去了。
七月望 ① ，俗谓之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 ② ：“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 ③ 。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 ④ 。”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 ⑤ ，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①七月望：七月十五日，旧时称中元节。望，农历十五为望。
②愀（qiǎo）然：忧愁伤心的样子。
③蓼（liǎo）：水草。 渚：小洲。水中小块陆地。
④胁肩谄笑：耸起肩膀，装出笑脸。形容极力谄媚讨好的样子。
⑤弓影杯蛇：亦作“杯弓蛇影”。相传有人在喝酒时，挂在墙上的弓影映入酒杯，便疑心是蛇，并因此生病。后因以形容疑神疑鬼，盲目惊慌。
七月十五日，民间称作“鬼节”。芸备了些小酌用的酒菜，打算对月畅饮。夜晚，忽然阴云密布，一片昏暗，芸愁着脸说：“我若能与夫君白头偕老，月轮应当出来啊！”我也十分落寞。只见隔岸萤火忽明忽灭，星星点点，穿梭于柳堤与水蓼小洲之间。我便与芸联句来排遣郁闷的心情，联过两韵之后，越联越恣意放纵，竟然想得离奇玄妙，随口乱说起来。芸已笑得眼泪直流，倒在我的怀里，说不出话来了。我觉得她鬓角茉莉花浓香扑鼻，于是拍着她的背，岔开话题开解说：“想古人因茉莉的形状色彩如同珍珠，所以拿来插在鬓边点缀妆容，却不知此花必要沾上油头粉面的气息，那香味才更可爱，连盘里供的佛手，都要退避三舍啊！”芸于是停住笑说：“佛手是香中君子，香味只在有意无意之间挥发；茉莉是香中小人，须借他人之势才能挥发，这香味也好似耸起肩膀满脸谄笑一般了。”我问：“那你为什么头戴茉莉，疏远君子而亲近小人呢？”芸说：“我是笑夫君爱我这样的小人呀！”正说话间，已到三更天了，渐渐望见风将云拨开，一轮明月涌出云海，我俩大喜过望。倚窗对饮，酒还没过三杯，忽听桥下哄然一声，好像有人落水，倚着窗边仔细一看，水波明亮，平静如镜，什么都没看见，只听到河滩有只鸭子急奔的声音。我知道沧浪亭畔素来有溺死鬼的传说，担心芸胆怯害怕，没敢立即告诉她。芸问：“噫！这声音，怎么来的呢？”我俩头发身体都不禁颤栗起来，急忙关窗，带着酒回了房间。房内一盏灯火小如豆粒，罗帐低垂，杯弓蛇影，惊魂未定。灭灯入帐睡下，芸已经高热发作，我也跟着发热，昏沉迷糊了二十来天，真可谓乐极生悲，也是我俩不能白头偕老的前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烂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 ① ，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 ② 。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者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芸曰：“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忆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①大宪行台：巡抚出巡时的驻所。
②正谊书院：清嘉庆十年（1805）创立，位于沧浪亭后可园内。
中秋节那天，我病刚好，想着芸做新娘已有半年，还从没去过隔壁的沧浪亭，于是先让老仆和守门人说定，别放闲人进去。天快黑时，我带着芸和我小妹，由一位老女仆和一名丫鬟搀扶着入园。老仆在前面带路，过了石桥，进门，往东转弯，沿着曲径而入，只见叠石成山，林木葱绿。“沧浪亭”在土山顶上，沿着台阶到亭中心，举目四望，最远处可达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烂。隔岸名叫“近山林”的，是巡抚出巡时集会宴饮的地方，当时正谊书院还未成立呢。我们随身带着毯子，铺在沧浪亭中央，围成一圈席地而坐，守门人端来刚煮的热茶。不一会儿，一轮明月挂上树梢，渐渐觉得两袖生风，月亮映在水中央，尘世中的忧虑烦恼，顿然消释。芸说：“今天游园，多么快活啊！假如能划一条小船，往来于亭下，岂不更快活吗？”然而这时已是掌灯时分，回忆起七月十五那晚的惊吓，就互相搀扶着走下亭子回家了。按吴地风俗，妇女在这一晚，不论大家小户都要出门，结队游玩，俗称“走月亮”。而沧浪亭边幽雅清旷，反倒没有一人来游。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俟妹于归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芸与王微笑而已。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饮马桥之仓米巷，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 ① ，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见芸一人支颐独坐镜奁之侧。余曰：“何不快乃尔？”芸曰：“观剧原以陶情，今日之戏，徒令人肠断耳。”俞与王皆笑之。余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芸曰：“俟有可观者再往耳。”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后索》等剧 ② ，劝芸出观，始称快。
①《惨别》：演明初建文帝因城破出走故事，亦作《惨睹》，为清代戏曲家李玉所作传奇《千忠戮》中的一出。
②《刺梁》：为清代戏曲家朱佐朝所作传奇《渔家乐》中的一出。《后索》：为清代戏曲家姚子懿所作传奇《后寻亲记》中的一出。
我父亲稼夫公喜欢认养义子，所以我的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我母亲也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要好。王二姑憨厚好酒，俞六姑豪爽健谈。每次聚会，必然把我赶出来住在外间，她们三个女子便可同床而眠：这都是俞六姑一人出的主意。我笑着说：“等妹妹出嫁后，我定邀请妹夫来，一住必是十天！”俞六姑说：“那我也来此，与嫂子同睡，不是很妙吗？”芸与王二姑只是微笑罢了。当时，为了给我弟弟启堂娶妻，我们搬去了饮马桥的仓米巷，房屋虽然高大宽敞，却不再有沧浪亭的幽静雅致了。我母亲做寿，请人在家演戏，芸开始以为是稀罕事，就来观看。我父亲向来没有忌讳，点演了《惨别》等戏，老伶人的扮演非常精彩，观者都不由地动情。我从帘幕里偷偷看芸，只见芸忽然起身离去，很久都没出来，我进房去探望她，俞六姑、王二姑也跟了进来，只见芸用手支着下巴，独坐在梳妆镜边。我问她：“为什么这样不高兴呢？”芸说：“看戏原本是为了陶冶性情，可今天的戏，只白白让人悲伤断肠罢了！”俞六姑、王二姑都笑她。我说：“这是用情太深的缘故啊！”俞六姑问：“嫂嫂您准备一整天都独坐在这里吗？”芸说：“等有我爱看的戏再去吧！”王二姑听了便先出去，请我母亲点了《刺梁》《后索》等戏，又劝芸出去看戏，她这才高兴起来。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 ① 。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 ② 。”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几，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借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拨入池中 ③ ，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①嗣：过继。
②宣州：今安徽宣城。
③莲钩：指旧时妇女的小脚。
我的堂伯父素存公去世得早，没有后代，我父亲就把我过继给他了。他的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旁，每年春天，我都会带着芸去祭拜扫墓。王二姑听说那里有个戈园景致很好，便要求一同前往。芸看见地上的小乱石上有苔纹，斑驳陆离很是好看，就指给我看，说：“用这个来堆叠盆景假山，比宣州白石的更为古雅别致。”我说：“像这样的石头，恐怕难以找到很多。”王二妹说：“嫂嫂若真喜爱这些石头，我来帮你捡吧！”说着就向守坟人借了一个麻袋，迈开鹤步到处捡拾。每捡得一块，我说“好”，便收进袋子；我说“不行”，就丢掉。没多久，王二姑便粉汗淋漓，拖着麻袋回来说：“再捡下去可就没有力气了啊。”芸边挑拣边说：“我听说收获山中果实时，必须借助猴子的力量，果然如此！”王二姑气得搓起十指，要呵芸的痒，我急忙横在中间阻挡开了，责备芸说：“人家辛苦帮你捡石头，你舒服地待着，还要说这样的话，难怪妹妹会生气呀！”回来的路上游览了戈园，园内嫩绿娇红，百花争妍斗艳。王二姑素来天真，见花就采。芸斥责她道：“既没有花瓶插养，又不作花簪戴着，摘这么多干什么！”王二姑说：“花又不知道痛痒，有什么关系呢？”我笑着说：“将来老天惩罚你嫁一个麻子脸大胡子的郎君，替花出一口怨气！”王二姑气鼓鼓地瞪了我一眼，把花扔在地上，用小脚踢入水池中，说道：“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欺人太甚啊！”芸笑着劝解，这才罢了。
芸初缄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用茶泡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芸窘而强解曰：“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啖之。腐不敢强，瓜可掩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盐貌丑而德美也 ① 。”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味。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①无盐：相传为战国时人，姓钟离名春，因系齐国无盐邑人而得名，貌丑而有德，齐宣王立为王后。
芸刚嫁过来时沉默寡言，喜欢听我高谈阔论，我常引逗她说话，就好像用细草撩拨蟋蟀一样，渐渐地，她也能发议论了。芸每天吃饭必定要用茶水泡，喜爱用茶水泡着吃芥卤乳腐，吴地俗称臭乳腐；又喜欢吃虾卤瓜。这两样东西是我平生最讨厌的，因而逗她说：“狗没有胃而吃屎，是因为它不知道臭味污秽；蜣螂裹粪成团而化为蝉，是因为它想修行高飞。你是狗呢，还是蝉呢？”芸说：“臭乳腐价格便宜，而且佐粥下饭都可以，我小时候吃惯了，如今嫁到夫君家，已经像蜣螂化为蝉了，还喜欢吃它，这是不忘本啊！至于虾卤瓜的味道，我是到了你家才开始尝到的呢！”我说：“那这样说的话，我家是狗洞吗？”芸有些尴尬，强辩道：“粪臭味的东西，人人家里都有，关键在于吃与不吃的区别罢了。夫君你喜欢吃大蒜，我也勉强吃一些，臭乳腐不敢勉强你吃，但是卤瓜你可以捏着鼻子稍微尝一点，咽下去就会知道它的美味，这好比无盐女虽然相貌丑陋，但品德美善啊！”我笑着说：“你这是设了陷阱让我作狗吗？”芸说：“我作狗已经很久了，委屈夫君也试着尝点吧！”说着便用筷子夹起虾卤瓜强塞到我口中，我掩着鼻子咀嚼，似觉得清脆鲜美，松开鼻子再嚼一会，竟然觉得特别的美味。从此也喜欢吃了。芸用麻油加少许白糖拌臭乳腐，也很鲜美。把虾卤瓜捣烂拌臭乳腐，起名叫双鲜酱，有种特别的味道。我说：“开始讨厌，最后却喜欢上了，其中道理真是不可理解呀！”芸说：“情之所钟，即使丑也不会嫌弃！”
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时偶缺珠花 ① ，芸出其纳采所受者呈吾母 ② ，婢妪旁惜之。芸曰：“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统名之曰“断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倩予全好而卷之，名曰“弃馀集赏”。于女红中馈之暇，终日琐琐不惮烦倦。芸于破笥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
①催妆：旧时婚礼的一种仪式。即行正婚礼之前，男方向女家赠送新娘用品。
②纳采：古代婚礼之一，相当于现代的定婚礼。
我弟弟启堂的妻子，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给她下催妆礼时，唯独缺了珠花首饰，芸拿出自己彩礼中的珠花献给我母亲，婢女仆妇在旁边替芸惋惜，芸说：“生为妇人，已属纯阴之体，珍珠更是纯阴的精华，用来作首饰，阳气就全被克尽了，何必如此看重它呢？”而对于破书残画，芸反倒极其珍惜。书籍中有残缺不全的，她都搜集后分门别类，汇集装订成套，统称之为“断简残编”；字画中有破损的，她都寻找旧纸粘补成一幅完整的，有破缺的地方，就请我修补完好后卷起，名之为“弃馀集赏”。在做针线刺绣、主理饮食的闲暇，整日在书画琐事中忙碌，不嫌烦倦。芸在破箱烂卷之中，偶尔找到值得一看的纸片，便如获至宝。以前的邻居冯老太，便时常收集些残书烂卷来卖给芸。
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难。俟妾鬓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 ① ，南至西湖，北至平山 ② ，尽可偕游。”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覆已艰。”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芸曰：“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盍绘一像祀之？”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 ③ ，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 ④ ，悬之内室。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 ⑤ ，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①虎阜：即苏州虎丘。春秋末期，吴王夫差葬其父阖闾于此，相传葬后三日有白虎踞其上，故名。 灵岩：灵岩山，在今苏州木渎镇附近，山上有奇石状似灵芝，故名。
②平山：在今扬州市。
③苕溪：今浙江湖州。
④石琢堂：石韫玉（1756—1837），字执如，号琢堂，江苏吴县人。乾隆庚戌（1790）进士，仕至山东按察使。
⑤“他生”句：语出唐代李商隐《马嵬》诗。
芸的爱好与我相同，而且能够细察眼中意，懂我眉间语，一举一动，对她使个眼色，无不做得头头是道。我曾说：“可惜你身为女子，只能待在家里，如果能化女儿身为男子，我们一起踏访名山，搜寻名胜古迹，遨游天下，那该多快乐啊！”芸说：“这有什么难的，等我两鬓斑白之后，即使不能远游五岳，而附近的虎丘、灵岩，南到杭州西湖，北到扬州平山，尽可以一起去游玩。”我说：“恐怕等你两鬓斑白的时候，步履已经艰难了。”芸说：“今生不能，那就期待来世吧！”我说：“来世你做男人，我做女子跟随你。”芸说：“只有不忘今生，来世才能过得有情趣呢！”我笑着说：“小时候‘一碗粥’的事，到现在还谈不完；如果我俩来世不忘今生的事，结婚之夜喝完合卺酒，再细谈前一世的事，那更没有合眼睡觉的时间了啊！”芸说：“世间传说月下老人专管人间婚姻大事，今生我们夫妇已由他牵合，来世姻缘也必须仰借他的神力，何不画一幅月老像来祭祀下？”当时，有个苕溪人戚柳堤，名遵，善画人物。我们便请他画了一幅月老像：一手挽着红丝绳，一手拄着悬挂姻缘簿的手杖，鹤发童颜，奔驰在非烟非雾的仙气之中，这是戚先生的得意之作。友人石琢堂还在画首题了赞语，我们把画悬挂在卧室。每逢初一十五日，我们夫妇俩必定焚香跪拜祈祷。后来因为家里多有变故，这幅画竟不知在哪丢失，最后不知流落到谁家了。所谓“他生未卜此生休”，我俩的痴情，果真能请神灵鉴察吗？
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芸怀。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 ① 。屋西数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谓余曰：“自别沧浪，梦魂常绕，今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襆被而往，作一月盘桓何如？”芸曰：“恐堂上不许。”余曰：“我自请之。”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
①张士诚：元末泰州人，曾起兵反元，自称诚王。后降元，为明将所俘，自缢死。
迁居仓米巷后，我给卧楼题匾叫“宾香阁”，是以“芸”名字的香意而取相敬如宾的意思。院窄墙高，没有什么景致，后面有厢楼，通往藏书处，开窗正对着陆氏废园，只有荒凉的景象。沧浪亭的风景，时刻萦绕在芸的心怀。有位老妇人居住在金母桥的东面，埂巷的北面。围绕房屋的都是菜圃，编了篱笆做门。门外有个池塘，大约一亩左右，花光树影，交错在篱笆边上。这块地就是元末张士诚王府的废基啊。房屋西边数步，瓦砾堆成土山，登上山顶可以远眺，野地空旷，人烟稀少，很富野趣。老妇人偶尔说起这些，芸都神往不已，对我说：“自从远离了沧浪亭，梦魂时常萦绕，现在不得已退而求其次，这不就是老妇人住的地方吗？”我说：“连日来秋暑灼热逼人，正想找一个清凉地方来消磨漫长的白天。你若愿意去，我先去看看她家可否居住，随后再拿被褥前往，住上一个月，怎么样？”芸说：“恐怕母亲大人不允许吧。”我说：“我自己去求她！”第二天来到老妇人家，见到屋子只有两间，前后隔开成四个小间，纸窗竹床，颇具清幽雅趣。老妇人听我表明来意，高兴地腾出她的卧室租给我们，四壁糊上白纸，顿时觉得焕然一新。于是禀告我母亲之后，带着芸住了过来。邻居仅有老夫妇二人，灌溉菜园为生，知道我们夫妇是来这里避暑，先过来殷勤问候，又钓了池中鲜鱼，摘了园里蔬菜送给我们。给他们钱，不肯接受，芸就做了鞋子报答他们，这才谢着收下了。
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篱边倩邻老购菊 ① ，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对菊，赏玩竟日 ② 。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 ③ ，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①倩（qìng）：请，恳求。
②竟日：整天。
③卜筑：选择地方建房子，有定居之意。
当时正好才七月，绿树浓荫覆盖，水面来风习习，蝉鸣嘈杂刺耳。邻居老夫妇又为我们制作了鱼竿，我和芸在柳荫深处钓鱼。日落时，登上土山看晚霞夕照，随意联句吟诗，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的诗句。不一会儿，月映池中，虫声四起，便在篱笆下安放一张竹榻。老妇人告知酒温饭熟了，我们就在月光下对饮，喝到微醉再开始吃饭。洗完澡，就穿着凉鞋、摇着芭蕉扇，或是坐着，或是躺着，听邻居老夫妇谈些因果报应的故事。三更时分才回房睡觉，全身清凉爽适，几乎都忘记了是住在城市里呢！篱笆边种满了请邻居老夫妇购买的菊花。九月菊花开了，我和芸又来住了十天。连我母亲也高兴地前来赏花，边吃螃蟹，边看菊花，赏玩了一整天。芸欢喜地说：“来年当与夫君在这里建一座房子，买下房屋周围的十亩菜园，派老仆妇种些瓜果蔬菜，以供给家用。夫君绘画我刺绣，作为品诗饮酒的费用。布衣菜饭，一辈子快快乐乐，不必再作远游的打算了啊。”我深深赞同芸的想法。如今，即便有了这样的境地，而深知我心的芸已经离开人世，我不胜唏嘘长叹啊！
离余家半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 ① ，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 ② ，众姓各认一落，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归家向芸艳称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髻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鬓，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奈何？”余曰：“坊间有蝴蝶履，小大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撒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 ③ ，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欲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送归 ④ 。
①洞庭君祠：祭祀太湖神的祠庙。洞庭，太湖别称。
②神诞：指太湖神的诞辰。
③款曲：诚挚的心意。
④肩舆：轿子。
离我家约半里多路程的醋库巷有座洞庭君祠，俗称水仙庙，回廊曲折，有些园亭点缀。每逢太湖神诞辰日，各个姓氏宗族各自认领一个角落，密密悬挂同一款式的玻璃灯，中间设宝座，旁边排列花瓶和茶几，插花陈设，以比较胜负。白天只有演戏，到了晚上，把蜡烛参差高低地插在花瓶之间，叫作“花照”。灯影下花光闪耀，宝鼎上香气缭绕，宛如龙宫的夜宴。掌管祠庙的人，有的吹奏笙箫，高歌吟唱；有的烹煮香茶，高谈阔论，观看的人多得如蚂蚁般聚集，廊檐下都设了栏杆来限制人流。我被众友人邀请前去插花布置，得以亲临这样的盛况。回家后向芸极力赞美了一番。芸说：“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前往。”我说：“戴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衣服，也是化女为男的好法子啊！”于是芸把发髻改为辫子，描粗了眉毛，戴上我的帽子，微微露出两边的鬓角，勉强可以掩饰过去，但穿上我的衣服长了一寸半，只得在腰间折叠后缝好，外边套上马褂。芸说：“脚下的鞋怎么办呢？”我说：“街市上有一种蝴蝶鞋，大小可由人调节，也很容易买到，而且早晚可当拖鞋穿，不也很好吗？”芸高兴地同意了。到晚饭后，装扮完毕，又仿效男子拱手阔步的样子，练习了很久。忽然，芸变卦了，说：“我不去了，被人认出来既多有不便，让母亲大人听说了又不好。”我怂恿她说：“庙中管事的人谁不认识我？即使认出你来，也不过笑一笑罢了。我母亲现在九妹夫家，我们悄悄去悄悄回，她怎么会知道呢？”芸拿着镜子自照，也大笑不已。我硬是挽着她，悄悄地直奔水仙庙而去。游遍庙中，也没有人看出芸是女子，有人问我她是谁，我就以表弟相答，而芸只以拱手为礼而已。最后走到一处，有少妇和幼女坐在庙中所设宝座后面，是一位杨姓管事的家眷。芸忽然走上前去想打招呼，身子一侧，手无意间按了那位少妇的肩膀。旁边的仆妇大怒，站起来喝道：“哪里来的狂生，如此不守礼法？”我想要替芸找借口掩饰，芸见情势危急，就立即脱下帽子，翘起金莲小脚给她们看，说：“我也是女子啊！”大家先是大吃一惊，接着转怒为欢，并留芸共进茶点，还叫来轿子送我们回家。
吴江钱师竹病故，吾父信归 ① ，命余往吊。芸私谓余曰：“吴江必经太湖，妾欲偕往一宽眼界。”余曰：“正虑独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词耳。”芸曰：“托言归宁。君先登舟，妾当继至。”余曰：“若然，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时六月十八日也。
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 ② ，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解维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急询舟子。舟子指曰：“不见长桥柳阴下，观鱼鹰捕鱼者乎？”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曰：“罗衫汗透矣！”芸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余笑曰：“欲捕逃耳。”于是相挽登舟，返棹至万年桥下，阳乌犹未落也。舟窗尽落，清风徐来，纨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蟾欲上 ③ ，渔火满江矣。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
①信归：闻讯而归。
②胥江：在苏州西南，相传因伍子胥而得名。
③银蟾：月亮。传说月中有蟾蜍。
吴江钱师竹因病去世，我父亲闻讯而归，让我前去吊唁。芸悄悄对我说：“去吴江必然经过太湖，我想与你一起去，开阔一下眼界。”我说：“正愁一人独行太孤单，能与你一起去固然很好，但没有什么可作借口呀！”芸说：“就借口说我回娘家。夫君先去登船，我当随后就到。”我说：“如果这样，归途中应该把船停在万年桥下，到时与你一起对月乘凉，再续沧浪亭的风雅韵事。”当时是六月十八日。
这天清晨天气凉爽，我带一名仆人先到胥江渡口，登船等候。芸果然乘坐轿子来到，船夫解开缆绳，驶出虎啸桥，渐渐地看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说：“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太湖吗？今日终于见到天地之宽广，真是不枉此生啊！想天下闺中人，有的一辈子也不能见到这样的景色。”闲谈没多久，风吹拂着两岸杨柳，已经抵达江城了。我上岸拜奠完毕，回来看到船中空荡无人，急忙询问船夫。他手指着说：“你没看见长桥柳荫下，观看鱼鹰捕鱼的那个人吗？”原来芸已经与船家女上岸了。我走到她们身后，见芸还粉汗盈盈，正倚靠着船家女看得出神呢！我拍拍她的肩膀，道：“罗衫被汗水湿透啦！”芸回头说：“我担心钱家有人到船边来，所以暂时避开。夫君怎么回来得这么快啊？”我笑着说：“想捕捉逃跑的人啊！”于是相互挽着登船，掉过船桨来到万年桥下，这时太阳还没落山呢。船窗全部打开，清风徐吹，芸轻摇纨扇，身着罗衫，船家剖瓜解暑。不一会儿，晚霞映红了桥身，烟霭笼罩，柳树幽暗，银月即将升起，渔船灯火点满江面。我吩咐仆人到船尾与船夫共饮。
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侬颇娴习 ① ，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时四鬓所簪茉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素云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盖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芸曰：“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乃乘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①觞政：酒令。 侬：吴人自称之词。
船家女名叫素云，和我有杯酒之交，人很不俗，我叫她过来与芸同坐。船头不点灯火，我们一边等待月亮升起，一边畅快饮酒，以射覆行酒令。素云两眼忽闪忽闪，听了很久，说：“酒令我是非常熟悉的，可从没听过有这个酒令，请教教我。”芸就打比方教她，但素云始终一脸茫然。我笑着说：“女先生还是先别教了。我有一句话作比喻，你就能明白了。”芸说：“夫君有什么比喻呢？”我道：“鹤善于舞蹈，而不能耕地；牛善于耕地，而不能舞蹈。这是动物的本性啊，先生想违背本性来教她，这不是徒劳无益吗？”素云笑着捶我的肩膀说：“你这是在骂我啊？”芸抬出酒令规矩道：“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酒一大杯！”素云酒量豪猛，满斟了一大杯，一饮而尽。我说：“动手也可，但只许摸索，不准捶人！”芸笑着挽过素云推到我怀中，说：“请夫君畅怀摸索吧！”我笑着说：“你不理解我说的，摸索的境界在于有意无意之间罢了。抱着狂摸，那是田家农夫的行为呢！”这时，她俩鬓发上所簪的茉莉花，被酒气熏蒸，间杂着粉汗油香，芳香扑鼻。我戏笑道：“小人的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呕！”素云不禁握拳连连捶打我说：“谁叫你拼命闻啊？”芸喊道：“违令了，罚酒两大杯！”素云说：“他又以小人骂我，不该捶他吗？”芸说：“他所说的小人，是有典故的。请干了这杯酒，就告诉你。”于是素云连干了两杯。芸才告诉她我们在沧浪亭旧居乘凉的往事。素云说：“如果是这样，真是错怪他了，我该当再罚！”又干了一杯。芸说：“早就听说素娘擅长唱歌，可以听听你美妙的歌声吗？”素云就用象牙筷敲击小碟唱起歌来。芸高兴地开怀畅饮，不知不觉酩酊醉去，就乘坐轿子先回去了。我又与素云喝茶闲聊了一会儿，踏着月色回到住处。当时我寄居在友人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过了几天，鲁夫人误信一些传闻，悄悄告诉芸说：“前些天听说你夫婿带着两个妓女，在万年桥下的船中喝酒，你知道吗？”芸说：“是有这事，其中一个就是我呢！”于是将一起出游的始末经过详细告诉了她。鲁夫人大笑，疑虑全消而去。
乾隆甲寅七月 ① ，余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曰：“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乎？”芸曰：“然。”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痒而和其韵 ② ，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击节 ③ 。
①甲寅：乾隆五十九年（1794）。
②技痒：急欲有所表现。
③击节：打拍子，指十分赞赏。
乾隆五十九年七月，我从广东归来，有个带着小妾回来的同伴，叫徐秀峰，是我的表妹夫，他盛赞新人的美貌，邀请芸过去观看。过了几天，芸对秀峰说：“美是美的，但韵致还不足呢！”秀峰说：“那么你的郎君纳妾，必须是美丽而又有韵致的了？”芸说：“当然！”从此以后，芸便痴心为我物色女子，可惜短缺钱财。当时有浙江名妓叫温冷香的，寓居在吴地，作有《咏柳絮》四首律诗，沸沸扬扬传遍吴地，喜爱诗词的多有作诗与她唱和。我有吴江的友人张闲憨素来欣赏冷香，便带着《咏柳絮》诗要我作和诗，芸看不起他，把诗搁在一边，我诗兴勃发，急欲和诗，其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两句，芸非常赞赏。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 ① ，吾母将挈芸游虎丘。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丘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 ② 。款接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个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 ③ ？”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他虑也。”余始释然。
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芸、憨相见，欢同旧识，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芸独爱千顷云高旷 ④ ，坐赏良久。返至野芳滨，畅饮甚欢，并舟而泊。及解维，芸谓余曰：“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诺之。返棹至都亭桥，始过船分袂，归家已三鼓。芸曰：“今日得见美而韵者矣。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当为子图之。”余骇曰：“此非金屋不能贮，穷措大岂敢生此妄想哉 ⑤ ？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爱之，子姑待之。”
①乙卯：清乾隆十六年（1795）。
②“一泓”句：语出唐代崔珏《有赠》诗。
③尤物：罕见的珍品，多指美人，此指憨园。
④千顷云：山中一胜景，在苏州虎丘后山。
⑤措大：对贫穷读书人的讥称。
第二年乾隆十六年秋八月五日，我母亲正要带芸游虎丘，闲憨忽然来到，说：“我也去游虎丘，今日特邀你作探花使者。”于是我请母亲先走，约定在虎丘半塘会面。闲憨拉我来到名妓冷香的寓所，见到冷香已经是半老徐娘；有个女儿叫憨园，还未满十六岁，亭亭玉立，真个是“一泓秋水照人寒”的妙人儿啊。迎候接待之间，看得出很有文墨学识。她还有个妹妹叫文园，年纪还小。我那天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幻想，况且考虑到仅是饮茶聊天，都已不是我这样的寒门读书人所能应付的，然而既已进入寓所，心中忐忑不定，只好强作酬答。于是我悄悄对闲憨说：“我是个穷读书人，你是借美人尤物来玩弄我吗？”闲憨笑着说：“不是啊，今天有友人邀请憨园来应酬我，可席主被尊客拉走了，我代席主转邀佳客，你不必烦恼多虑哦！”我这才放下了心。
到了半塘，与母亲的船相遇，我让憨园过船拜见母亲。芸与憨园初次相见，便高兴得如同旧相识，两人携手登山，周游各色名胜。芸独爱千顷云的高旷，坐下欣赏了很久。回到野芳滨，开怀畅饮，非常欢快，两船并排停在水边。等到解缆时，芸对我说：“你陪张君，留下憨园陪我，可以吗？”我答应了她。掉过船桨回到都亭桥，这才过船分别，到家已是三更了。芸说：“今日终于见到美丽而有韵致的女子了。刚才已约憨园明日来看我，我会为你想办法得到她。”我大吃一惊，说：“这般女子，非金屋不能藏娇，穷书生岂敢生这样的妄想啊？何况我们夫妇正伉俪情深，何必外求佳丽呢？”芸笑着说：“我自己也很喜欢她，你暂且等着吧！”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筵中以猜枚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致语。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钏属于憨，事必谐矣，顷已吐意，未深结其心也。”余姑听之。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钏已在憨臂矣。焚香结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之游，即别去。芸欣然告余曰：“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余询其详。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举，真蓬蒿倚玉树也
①
。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耳，愿彼此缓图之。’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
不断之意
②
，妹试笼之以为先兆。’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即此观之，憨心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再图之。”余笑曰：“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耶
③
？”芸曰：“然。”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①蓬蒿：蓬草和蒿草，喻贫贱者。 玉树：传说中的仙树或白雪覆盖之树，喻貌美才优者。
②团
：团栾，圆的样子，指团聚不散。
③笠翁：李渔（1611—1679），号笠翁，浙江兰溪人，清代戏曲家。《怜香伴》：李渔的戏曲作品之一，演妻为夫娶妾事。
第二天中午，憨园果然来了。芸殷勤款待，宴席中以猜枚为酒令，赢了吟诗，输了喝酒，直到宴席结束也没有一句招罗的话。等憨园回去后，芸说：“刚才又与她密约，十八日来这里与我结拜为姐妹，夫君应该准备些牲畜等祭拜之物等她来。”又笑着指手臂上的翡翠镯子说：“如果你见到这只镯子戴在憨园的手臂上了，事情就必然成了，刚才我已经吐露了意思，只是还没有深入了解她的内心呢！”我姑且听从了她。十八日大雨，憨园竟然冒雨来到，她俩进了室内很久，才挽着手出来，见到我面露羞涩，原来翡翠镯子已经戴在憨园的手臂上了。两人焚香结拜后，我们打算再接着上次饮酒。刚巧憨园有石湖游玩之约，便告辞而去。芸高兴地告诉我：“佳人已经得到，夫君拿什么来谢我这个媒人呢？”我问她详细经过，芸说：“以前悄悄地说，是怕憨园另有意中人啊。刚才探问了她说还没有，我对她说：‘妹妹知道今天我的意思吗？’憨园说：‘承蒙夫人抬举，真好似蓬蒿倚玉树了。只是我母亲还指望着靠我多挣钱，恐怕难以自作主张，希望我们都慢慢想办法吧。’我脱下手镯给她戴上时，又对她说：‘玉，取其坚硬的含义，而玉镯有团圆不断的意思，妹妹试着戴上它，作为一个好兆头吧。’憨园说：‘我们能否在一起，全凭夫人作主呀！’由此看来，憨园的心已经得到，只怕冷香不肯答应，只能再想办法。”我笑着说：“你这是要效仿笠翁的《怜香伴》吗？”芸说：“是啊！”从此，她就没有一天不谈论憨园了。可最终憨园被有权势的人夺去，愿望没有实现，芸竟还因为这件事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