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年代时,曾经买到《雁来红丛报》,体裁相当于后来的期刊。铅印,32 开本,封面有“丙午四月”字样,即光绪三十二年(1906),其中第四册刊有沈复(1763—?)的《浮生六记》(最早刊《六记》的为《申报馆丛书》),所收只到卷三《坎坷记愁》,尚少《浪游记快》,则当时所收的《雁来红丛报》也并非全璧。
沈复字三白,江苏苏州人。年轻时秉承父业,以游幕经商为生,后偕妻离家别居,妻子客死扬州。沈复 46 岁时,作《浮生六记》前四记。
此书起先并未被重视,经俞平伯、林语堂先后评介后,才露头角。俞氏还说了几句很警辟的话:在旧时聚族而居的大家庭中,“于是婚姻等于性交,不知别有恋爱,卑污的生活便是残害美感之三因”。林氏则在文学的评论上时出偏锋,他称赞沈三白妻陈芸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他把自己的感情投入得太多了,几乎把她看作一位善于交际的洋场中大家闺秀、沙龙主妇,“她只是在我们朋友家中有时遇见有风韵的丽人,因其与夫伉俪情笃,令人尽绝倾慕之念。我们只觉得有这样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只愿认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来和她夫妇吃中饭,或者当她与丈夫促膝畅谈文学乳腐卤瓜之时,你打瞌睡,她可以来放一条毛毯把你的脚腿盖上。也许古今各代都有这种女人,不过在芸身上,我们似乎看见这样贤达的美德特别齐全,一生中不可多得”(《浮生六记》英译自序)。这是受过“五四”洗礼、喝过洋墨水的林先生笔下塑造的陈芸,并不是沈三白笔下的陈芸,更不是乾隆大帝统治下的陈芸。如果陈芸果真像林先生所想象的那样,她临终时也不会说出忏悔性的话。林先生把陈芸包装得太时髦了。
在陈芸那个时代,她确实是一个性格鲜明、思想高超,有她自己的审美能力,并且敢于摆脱世俗习气的女人。她对翁姑原是小心谨慎,唯恐得罪,如《闺房记乐》云:“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所以上下之间,起先是和睦的,后来却失和了。一度被三白之父斥逐,居于鲁家的萧爽楼。
大家庭的弊害尽人皆知,必须步步为营,不能左顾右盼,小夫妻的恩爱未必象征幸福,往往成为遭忌之由。陈芸本人在人事的处理上,也有失当之处,细观全书自明。为三白纳妾一举更是庸人自扰,后人未必会觉得她大方宽容。沈陈结合,有其感情基础,三白又非富豪,一般的妓女知道什么才情风雅呢?最后,憨园为有力者夺去,引起陈芸的“血疾大发”,终于病死他乡,几至难以成殓。
沈书的文字清新真率,无雕琢藻饰,但在清人小品中亦非第一流,情节则伉俪情深,至死不变,始于欢乐,终于忧患,漂零异乡,悲能动人。但此书在 30 年代所以名噪一时,主要是林语堂的力量,林氏又将此书译成英文,更是天下闻名,后来话剧团还曾改编演出。
下面还要说一说《六记》的后二卷问题。
此书名为《六记》,传世的只有四记,尚缺《中山(指琉球)记历》与《养生记道》。林语堂还说过这样的话:“我在猜想,在苏州家藏或旧书铺一定还有一全本,倘有这福分,或可给我们发现。”其实这话也是姑妄言之而已。
不想到了 1936 年,世界书局出版的“美化文学名著丛刊”中忽收有足本,当真凑成了“六记”,而第六记却改为不伦不类的“养生记逍”。
世界本前有赵苕狂的考证文,末云:同乡王均卿(文濡)先生,是一位笃学好古的君子,最近,“无意中忽给他在冷摊上得到了《浮生六记》的一个钞本,一翻阅其内容,竟是首尾俱全,连得久已佚去的五、六两卷,也都赫然在内”。接下去却这样说:“至于这个本子,究竟靠得住靠不住?是不是和沈三白的原本相同?我因为没有得到其他的证据,不敢怎样的武断得!但我相信王均卿先生是一位诚实君子,至少在他这一方面,大概不致有所作伪的吧?”这明明是在承认此“足本”来历不可靠,却又闪烁其词。杨引传的序文中说得之于冷摊,这是真冷摊,王文濡的冷摊是假冷摊。
《六记》在 30 年代时,声价已很高,王文濡得到的若是真本,他一定会将收藏经过、版本样式写成专文的,现在却不着一字,只凭赵苕狂的三言两语,只凭所谓“诚实君子”一句话来取信于人,人们怎么能够轻信呢?
这里且举伪作的“养生记逍”一段:“同是一人,同处一样之境,甲却能战胜劣境,乙反为劣境所征服。能战胜劣境之人,视劣境所征服之人,较为快乐,所以不必歆羡他人之福,怨恨自己之命。”这不正是民国时期报纸上常见的那种浅近文言的笔调么?乾隆时代的文人,怎会有这种语言模式?
其他作伪证据多得很,学术界也已认定是伪书,只是这两卷真稿的缺失,却是很可惜的。
以上是父亲金性尧为上海古籍出版社“明清小品丛刊”《浮生六记(外三种)》所作前言的一部分,写作时间为 1999 年初,当时父亲 83 岁;耄耋之年的父亲对我所作的全书注释通审一过,改正了许多讹误,还补注了不少我当时还难以完注的典故之类,且对我所撰的前言,觉得“太嫩太浅”,于是在他精神稍好的日子,勉力提笔撰就了以上前言,言简意赅地指明了书中女主角的性格特点、史实考证,以及之所以在文学史上崭露头角的原因,有一定的学术性,父亲后来把该文收入最后一本自编文集《闭关录》中。
时光荏苒,一晃二十年过去了,这个注释本也日益获得了学界和社会的认可,多年来不断地重印。今次应上海古籍出版社之约,将此书列入“中国古代名著全本译注丛书”,据丛书要求增补注释,并加以白话文翻译,以求更加适应现在读者的阅读需求。
鉴于此,我在翻译时,尽量做到对于原文的“信达雅”,尤其是本书作者沈三白的文字本身就颇为清新真率,兼之因是对自己一生缱绻爱情悲剧的回顾,有很多表达情感的语气词,因此我也尽可能地在白话翻译中“同声”表述,以保持原文的风味情调,同时也想略显作为女性译者的文字个性,希望读者,尤其是年轻的女性读者朋友喜欢;但由于本人才疏学浅,失译之处,也恳请方家及读者不吝指正。
当年与父亲合作的注释本,是以民国二十四年(1935)世界书局“美化文学名著丛刊”本《浮生六记》前四卷为底本,对原刻本中的明显错字径改不出校。今仍以之为底本,又依据民国十三年(1924)霜枫社俞平伯点校本作了校勘,择优而从,改正了极个别注释本中遗留的错讹。
感谢责编闵捷女史精心审阅,仔细推敲,为本书的可借鉴版本及译文的“信达雅”提出了很多宝贵的意见;二审、三审以及社长都为此书提出了珍贵的建议,谨此由衷致谢!出身于编辑世家的我,以前并不十分体会“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编辑杂家的辛劳,近年来才更为切身体验到编辑对于作者是何等的重要啊!
最后,谨以此译注本的问世出版,告慰于九泉之下的父亲:译文中的不当之处,托梦给我以改正啊!
金文男
2020 年端午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