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从来不是公平的竞技场,一切皆有成本。
——戴维·S.兰德斯(David S. Landes) [1]
很显然,过去数千年来,世界各地的生存发展环境各不相同。但是地理环境差异的程度及其带来的经济和社会后果却不那么显而易见。地理并非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
世界不同地区的地理特征差异非常明显。各国收入差距让人吃惊,而与之相比,迥异的地理环境及其造就的万千地理现象也一样显著。比如,美国中部发生龙卷风的次数远远超过其他任何国家,甚至多过世界其他国家的总和。 [2] 世界上大部分间歇泉都分布在美国黄石国家公园。 [3] 环太平洋地区,不论是亚洲这一边还是西半球区域,分布的地震带非常多,而环大西洋地区则很少。 [4]
这些自然现象展示了地理条件不同造成的各异的物理效应。此外,地理现象同样也会造成各异的经济与社会效应。人们踩在脚下的土地是不同的。科学家称之为软土的肥沃土壤在全球的分布既不是均匀的,更不是随机的,而是集中在南北半球的温带地区,热带几乎没有。 [5]
几千年来,农业一直是人类最普遍且最重要的经济活动,直到近几个世纪,个别幸运地区才出现例外。在这数千年中,土壤分布尤其重要。在迥异的地理环境中,经济与文化的演化面临的经济约束也不同。
地理差异对经济的作用,会直接影响生活水平,也会间接影响人的发展。这取决于特定的地理环境究竟是促进还是妨碍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与互动。任何社会都无法独占推动人类发展的发现与发明,所以不论哪一个阶层、种族和国家,能够接触到世界其他地区将是一个巨大的优势。
拥有更大的文化视野很重要,这不仅是因为更大的文化视野有利于传播产品、技术和知识,更重要的是,当人们一次次地看到其他地方的人用另一种方式去做事时,他们会打破人类用习惯方式做同样事情的惯性。在许多与世隔绝的社会中,人们做事的方式世代相传一成不变。据说,“有智慧的人才会在挑选食物时比较它们的营养价值” [6] 。
隔离会带来相反的影响。当西班牙在15世纪发现加那利群岛时,他们发现岛上的人还处于石器时代。 [7] 18世纪英国人发现澳大利亚土著时,情况与此类似。 [8] 在其他相似的与世隔绝的环境中也是如此,不论是遥远的山村,还是热带丛林深处,人们的生活方式与几百年前甚至数千年前的其他地区的人一样。 [9]
另一个造成人们与世隔绝的地理因素是沙漠。目前世界上最大的沙漠是撒哈拉沙漠,它对北非国家的发展来说是负面因素,而对生活在热带地区的撒哈拉以南的非洲人而言,则是毁灭性的发展障碍。这个沙漠广阔无比,面积甚至略大于美国的48个本土州 [10] ,并且数个世纪以来,正是这个沙漠将撒哈拉以南的非洲与世界隔离开来。热带非洲还缺乏优良的海港,这一因素也限制了其与海外文化发生联系。正如费尔南·布罗代尔指出的:“外部力量对广大撒哈拉以南非洲的影响非常缓慢,它是一点点渗入的。” [11]
尽管地理影响重大,但地理决定论并不可靠。因为人们会与其他地方的人接触,即使地理环境没有发生变化,人们也会与不断变化的人类知识以及具有迥异的价值和抱负的不同人类文化相互作用,因而在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地方情况也完全不同。自然资源对今天的我们是有用的,但它们中的大部分对史前石器时代的穴居人并非如此,因为他们不掌握如何让这些资源为我所用的知识。自远古以来,中东地区就有丰富的石油储量,但直至科技发展,世界其他地区建立了工业国家,中东的石油才成为贵重的资产,同时深刻地改变了中东地区及其他工业国的生活。
个别的地理影响因素不能孤立地考虑,因为它们的相互作用对于结果至关重要。降水量与土壤的关系就是一例。不同地区的降水量不同,而且土壤对于降雨的涵水能力也有很大的差异。巴尔干半岛石灰土的涵水能力就比中国北方的黄土差。气候与土壤会影响各地粮食的生长情况,而农业是过去一千年中最重要的经济活动,也是城市化发展的基础,因此各地几乎不可能实现同样的繁荣程度。
与其他事情一样,土壤涵水能力仅在一定范围内是有益的。回到罗马世纪,在欧洲西北部大平原,雨量丰沛,沼泽遍布,成为发展农业的障碍。经过几个世纪的排灌技术发展与应用,这一地区的大部分土地才变得肥沃可耕种。 [12] 土壤肥沃程度既非天生的,也非固定不可改变的。灌溉与排灌技术的发展,用马或牛来翻犁黏土,这些都极大地改善了土壤的肥沃程度。土壤、降雨以及随着时间不断增长的人类知识与技术,这三者相互影响,使欧洲西北部土地变得越来越肥沃。
这意味着地理因素的排列组合远远超越了单个因素,特别是与不断增长的人类知识一起考虑。因此,比起单个地理因素造成的差异,不同的地理环境相互作用会带来众多的经济与其他结果,而全世界各地区各民族的差异将更大。全世界各地的部落、种族与民族拥有不同的地理环境,历经数千年的发展,形成了各自的文化传统,因而不可能具有相同的生产力水平。
不仅不存在相同的经济结果,而且一个时代的不平等模式与另一个时代也极其不同。
古希腊相对于古代英国的巨大优势,反映出希腊具有更毗邻中东的地理优势。当时农业在中东发展起来,先扩散到邻近的东南欧地区,数个世纪后才扩散到整个欧洲和其他地区。没有农业,几乎不可能或很难形成人口密集的城市社会。居无定所的游牧者要在大片土地上游猎,以此获得足够的食物来养活一定数量的人口。
直到今天,城市依然是大部分文明进步的源泉。由城市人口创造的文明进步,特别是里程碑式的科技成就,远多于其他环境。 [13] 居住在那些不利于城市形成的地理环境中的人,长期落后于身处有利于城市化的地理环境中的人。在人类史上,城市发展与我们称之为文明进步的大多数事物一样,出现得相对较晚。农业不仅使城市成为可能,而且使工业、医学以及其他在城市环境中取得的进步成为可能。
现代交通与通信的进步能够突破隔离,正如其他技术进步能减轻甚至消除某些对经济与社会发展构成障碍的地理因素。但地理隔绝严重的地区经历了数千年的文化发展差异,新近的科技进步无法回过头来消除这种差异带来的影响,相比之下,有些地方的居民数千年来已经习惯于接受世界上其他人群的成就与观念。
我们如何定义“环境”至关重要。一位知名地理学者的定义是,“环境是人们所居住的物质环境” [14] 。但另一位地理学家说,“环境不仅仅是所处的地理条件” [15] ,他呼吁提出“一个涵盖范围更大的环境定义”,指出过去祖先的经历会“以天资和从遥远祖宗那里继承的传统习俗在当代族群身上留下痕迹” 。不论从地理角度还是从社会经济角度描述环境,最根本的区别在于将环境定义为特定群体周围的东西,还是同时包括群体内部的东西。
过去的环境条件塑造了当今人们所处的物质与精神世界,不了解这些环境条件,我们就很难理解今天发生的一切。因为无论好坏,今天都是过去的遗产。正如一位文化史学者指出的:“人不是空白的碑,不可能擦去环境镌刻在其身上的文化来为雕刻新的文化腾出空间。” [16] 另一位知名历史学家指出:“不是我们生活在过去,而是过去存在于我们中间。” [17]
在此背景下,我们将详细考察水路、山脉、动植物等地理因素的影响。除了这些特定的地理特征,地理区位自身也是值得强调的一个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