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七年(1504),王阳明回到北京。山东监察御史陆偁不知道怎么听说了王阳明的大名,主动请这位后生担任山东乡试的主考官。这让王阳明有些喜出望外。
可千万别小看这乡试,它也是三年举行一次的重要考试。说是乡试,举办地点可绝不是乡村,而是各布政司所在地(省会),绝对的中心城市。
对于大明十三省的地方官来说,这是他们能够承办的最重要的考试了。通过乡试,每三年全国也只产生一千五百名左右的举人,这些举人即使以后不能入朝为官,在地方上也都会安排工作,从此脱离劳动人民阶层。想一想范进同学中举之后的兴奋表情,就知道乡试的门槛也是非常高的。
第二年二月,这些举人集中北京,从中再产生三百名左右的进士和同进士出身。
山东也不是普通地方,在两京十三省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讲历史,这里是孔孟二圣的故乡;讲现实,这里也是精英荟萃,人才辈出。即使无法与王阳明的家乡浙江及江西等南方省份相比,在长江以北,绝对算得上是文化大省。
王阳明能够得到这个资格,当然与自己这些年的名气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他的父亲王华已经担任了礼部侍郎,而且和内阁的那些大学士们关系很好,邀请王阳明来主持乡试,更多的是讨好王华的一种方式。按理说,得到这样一个机会,对于日后的发展是相当宝贵的。
而且,王阳明自己也有这方面的经验。早在他中进士的前一年,王华主持顺天府(就是北京)乡试时,就让自己的儿子参与改卷。王阳明对于试卷的判断非常准确,让老爸相当满意。而陆偁肯定也从王华那里知道了这件事,这才会放心大胆地做出邀请。
可年轻气盛的王阳明哪里考虑这么多。当济南府的秀才们拿到考卷时,整个考场算是炸开锅了,有人兴奋得笑个不停;有人气愤得直摔毛笔;有人把卷子翻来覆去地检查,生怕自己看错了;有人干脆当场交卷:对不起,我不陪你们玩了!
原来,王守仁出的考题是《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
按说这话也并非什么大逆不道,这并不是王阳明自己的发明,而是孔子老人家的原话。翻译成白话文,意思就是:当大臣的,应该用道义为君主服务,如果君主不讲道义,就不要愚忠,可以甩手不干。
话虽然的确是孔子说的,但也得看时间和场合。孔子生活在什么年代?周王衰落,群雄并起,各国君主都在礼贤下士,招募人才。到了秦始皇统一六国,天下归一的年代,君为臣纲已经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再讲什么不可则止,简直就是犯上作乱。
贵为亚圣的孟子,不过是在自己的著作中写了一些类似“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之类的漂亮话,最屌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读到之后就大动肝火,放出狠话说:“这家伙要是活在现在,我非严办他不可!”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吃什么长大的,甚至一度下令将孟子逐出太庙。
如果王阳明在老朱当权的年代,还敢这么玩个性,那结果只有一个:杀头。不过他很幸运,生活在了孝宗执政时期,社会气氛和文化环境,都还算比较开明宽容。我们千万不要以为,王阳明这个行为属于脑残。恰恰相反,他正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向朝廷,特别是向一直以开明形象著称的弘治皇帝,展示自己的才华与个性。
王阳明应该庆幸自己逃过了朱元璋时代,而是生活在“弘治中兴”的宽容环境下,让他有了这样一个表现个性的空间,并且基本上不会有什么风险。即使是相当保守的陆偁,对王阳明的工作也没有公开提出批评和干涉,总体上还是满意的。而王华知道这事之后,更不可能像当年一样,解下皮带就开始抽人,毕竟儿子已经三十多岁了。
乡试的考试时间全国统一,从八月初九直到八月十七,连续考九天。主持完山东乡试,王阳明就要返回京城,继续担任兵部主事了。在离开山东之前,他又到济南周边游玩了一次。孔府孔庙是一定要去的,泰山也不能错过。在泰山,王阳明留下了《登泰山五首》,其中第五首写道:
我才不救时,匡扶志空大。
置我有无间,缓急非所赖。
孤坐万峰颠,嗒然遗下块,
已矣复何求?至精谅斯在。
淡泊非虚杳,洒脱无蒂芥。
世人闻予言,不笑即吁怪;
吾亦不强语,惟复笑相待。
鲁叟不可作,此意聊自快。
对于自己的怀才不遇,王阳明很有些感慨,但他也知道,牢骚是不能给自己带来升迁的,要想在官场成功,就得尊重它的游戏规则。
回到北京,王阳明到了承天门东边的兵部武选清吏司上班,继续担任主事。武选司相当于兵部的人力资源部门,管理武将的选拔与升迁,王阳明喜欢军事,能调到这里,自然是让他高兴的事。
但王阳明才三十四岁,在武选司里只能是个打酱油的闲职,想对朝廷的军事方针提建议,可能性基本不存在。想要培养自己的亲信,也根本不现实。按照规定,京官六年才能接受京察(工作能力鉴定),以决定是升迁还是降职。对他来说,一切还都早得很。苦闷之余,他开始尝试第二职业。
而这个第二职业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也成就了他一生的辉煌。
这个职业就是开门授徒。
王阳明讲学并未开风气之先。不过是顺应了当时的社会潮流而已。朱元璋死去一百多年之后,朝廷对于民间文化的打压,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放松。民间办学早已经形成了风潮。当时,很多学者都有在家乡开堂讲学的经历,影响比较大的有:吴与弼在江西崇仁、罗伦在江西永丰、章懋在浙江慈溪,陈献章在广东新会,都曾名动一时,影响一方。可是敢于在京师、在天子脚下办学,还真是需要很大魄力,更需要很强的能力。
京师作为首善之区,自然也是全国文化的最高地,这里不仅有最高学府国子监,还有顺天学府以及大兴、宛平两县学,师资力量雄厚,有钱人家都愿意让孩子去那里读书。私人讲学不是没有,但你得有些知名度,能得到别人认可才行,比如“前七子”之首李梦阳,他的诗词文章就有不少粉丝追捧,开课自然也就少不了学生。
王阳明作为一个只有三十四岁,没有什么学术地位的小官僚,居然敢于开堂授课,自然引起了一些老前辈的反感,指责他标新立异、爱出风头,想红不择手段了。王阳明有一颗大心脏,不为这些非议所动摇,前来报名的人很少,他也不改变自己的初衷。不知道老爷子王华当时做何考虑,但种种迹象表明,他对于儿子的行为,显然是默认的。
王阳明从来不是内向的人,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有两大爱好,一是游玩,二是交友。游玩可以开阔眼界,也能结识更多朋友。王阳明自视甚高,但他对交友却没有什么势利的眼光。无论是朝中进士还是乡间农夫,他都可能和他们成为朋友。
不过,他更希望能交到一些心灵相通的真正知己。因此,若水的出现,让他非常高兴。湛若水比王阳明大六岁,是广东大儒陈白沙的学生。三十二岁时,他就提出了著名的“随处体认天理”说。弘治十八年(1504),他进京参加会试,主考官是后来在正德年间担任首辅的杨廷和。
杨廷和看到一份考卷,一眼就认出是陈献章的弟子所做,后来揭开糊名处一看,果不其然。湛若水顺利考中进士,被选为庶吉士,进入翰林院上班。经别人介绍,湛若水认识了王华的长公子王阳明,两人可以说一见倾心,都被对方的才华与学识吸引。王阳明说:“守仁立世三十年,未见此人。”而湛若水则说:“若水观于四方,未见此人。”
这一年,王守仁三十四岁,湛若水四十岁。两人都认为,已经八股化的朱子理学,是学术发展的大敌。讲得越详细,道理越晦涩,分析越精巧,学问越支离破碎。他们希望能从占据主流的理学中解放出来,开创一门属于自己的新学问。
王阳明一直在研究陆九渊的著作,希望将其思想发扬光大。他一生没有拜名师,而在权威的《明儒学案》中,黄宗羲这样评价湛若水的老师陈献章(人称白沙先生):
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至阳明而始大。两先生之学,最为接近。
显然,湛若水的思想深刻影响了作为晚辈的王阳明。就像孔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一样,他们两个常来常往,白天一起为两双手能数过来的学生上课,晚上秉烛夜谈,非常投机。
可惜,这样的日子没有长久,因为一个人的上台,大明历史发生了重大改变,王阳明也经受了三十多年来的最大变故。他究竟遭遇了什么危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