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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送密札盐大使改授粮台
看红灯扛包人竟成饿鬼

杭州,梅花碑巡抚衙门,王有龄只在父亲替他捐纳“盐大使”虚衔时来过一次。这次造访,他到底增加了些底气。哪知他正要进那道土沉坎高的森严大门时,一个衙役喝住了他,问他怎么不长眼睛,直朝衙门里闯。

王有龄忙道:“我要见黄中丞。”

“抚台大人是那么好见的吗?他请你了?”衙役拿眼上下打量着他。

“请倒没请。”

衙役冷笑道:“没请?那到大人请你时再来。滚开!”

王有龄现在不想随便就使散碎银子打点这些差狗子,遂凛然道:“我虽不请自来,可我给他送来京城最重要的信函和消息。”

“送信?那也要先通过管事房的高师爷。”衙役把胸脯一腆。

王有龄四顾道:“那高师爷在哪儿?”

“唔!在那儿。”衙役往门边的偏屋一指。

高师爷早就在窗里打量着此人。王有龄虽看不清高师爷长什么样,却上上下下、头头脸脸让他先端详个了够,他照例打点了一番,高师爷方问道:“你有何事?”

“烦请您通报中丞大人,就说在下带来京城何侍郎的一封密札,需面呈黄大人。”王有龄不卑不亢道。

“请随我进去禀报。”

走出管事房,王有龄才看清高师爷同自己年纪差不多,身材精瘦干巴,那张脸如同一穗风干的老玉米。高师爷沿着一条能走车轿的青砖道来到府院的后花园。流水一酢,点缀着石桥亭阁;奇花异木,掩映着鱼池假山。苏浙园林精巧,官廨可见一斑!

黄巡抚养得臃肿不堪,从正面看像个葫芦,从侧面看像只放大的蝼蛄。浑如太极一张肥白脸,两撇吊梢眉,几茎细黄须,他正在用花剪摆弄莳花、盆景。

高师爷缓缓说道:“禀报大人,有人求见。”

黄巡抚一脸不悦道:“我不是早已同你说过,我最近身体不适,不理公事……”

高师爷赶紧道:“此人刚从京师来,带来何桂清何侍郎的一封密札。”

“什么?何桂清……”黄巡抚的眼睛顿时睁圆了。

“是。大人。”

黄巡抚连忙丢下花剪,叫高师爷把信拿过来,得知高师爷让来人在门口立等,黄巡抚顿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混蛋!你知道何侍郎是谁吗?他就是朝廷派来密查浙江漕浪问题的!他送来密札……你这笨蛋!怎么可让何大人的信使在门外等呢?快,快请他进来……”

官至巡抚,京城里自然有些与他通消息的人,否则他怎么知道何侍郎此行的使命?少顷,高师爷领进王有龄。黄巡抚见他仪表不俗,神清气朗,忙把他迎进书斋,一番客套寒暄,他当即开了密札,眼睛一扫,便有些心惊冒汗。他干的那些事自己还能不知道?浙省密告他的信件,在京师部院里已经积得不少了!眼前此人不可慢待,虽说是个八品虚衔,但他朝廷有人,是个可以通天的角色。吏部用这些闲职暗中调查他,没有不查个底翻天的?想到这里,黄巡抚心中有些慌乱,额上不禁渗出了一层细汗。他拿眼角觑着王有龄道:“杭州真是藏龙卧虎之地,我竟然不知何大人的挚友近在咫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这么些年,老兄怎么不到我这儿走动走动呢?”

“中丞大人是一省的父母官,公务繁忙,小人怎敢轻易相扰?”王有龄起身抱拳拱了一拱,显得甚是诚恳的样子。

黄巡抚伸出双手把他按坐在学士椅上,显出十分真诚的样子:“哎,这你就见外了。既然你跟桂清兄如此亲近,那我们就是一家人,我理当青眼相待。有什么事你尽管直说!桂清兄与我同年,且关系非比一般,你托他办的事,就由我代劳好了。”说罢,他目光直呆呆地看着王有龄,脸上堆着虚浮的笑——倘若这位盐大使无事相托,那他八成是领了明察暗访的使命了!

王有龄告知他捐盐大使虚衔八年了,尚未补得实缺。听了这话,黄巡抚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道:“这有何难?何大人盛赞你‘胸有韬略,才堪大用’,为何不早来找我?要不然,早就办得妥妥帖帖的了。”

王有龄嘴上虽道“承蒙美意”,心里却想早来见你?你不叫手下将我乱棍打出就算客气了。

黄巡抚在书房踱了几个来回,打定主意要给王有龄一个粮台坐办的肥缺!一则自己的纰漏出在漕银上,将浙江粮台坐办的职务委给何侍郎推荐的人,正好显示自己的坦荡无私,令诬言自消。二则可以笼络王有龄,将来如果有机会,他们还可以联手做些事情“共谋其利”。于是,他遂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道:“这样吧,浙省盐场虽多,可真要当个盐大使,却是个苦差事。不如安排你在巡抚衙门当一名粮台坐办,虽不是正官,却已补了实缺。以后如果还有更好的机会,我再给你留意。”

大功告成,王有龄高兴得一揖到底:“谢中丞大人栽培。”

黄巡抚自然要有一番欲盖弥彰的表白:“由你来负责全省的漕浪、漕运,我就放心了。浙江是保障京师的漕运大省,在别人眼里,这中间肯定能捞到不少油水。有人甚至无中生有,攻讦我在其中做手脚……嘿嘿,希望桂清兄不要听信这些传闻才好。”

王有龄肃然道:“清者自清,廉者自廉!何大人奉旨访查,自然不会听信那些传闻,黄大人也不必介怀那些飞短流长。下官既蒙大人垂青,委以粮台之职,定当勤勉肠厉,恪尽职守,把浙省漕运办好。”

黄巡抚即命文案办理印绶、官服事宜,一面咨文呈报吏部备案。他把一只胖胖带涡儿的手搭在王有龄肩上,面露忧戚道:“浙江漕粮,原先都由京杭运河解运北京,故称漕运。可是京杭州运河历经数百年沧桑,久未疏浚,有几段严重淤阻,河道不通。现奉上谕改漕运为海运。江浙漕粮改由上海出口,用海船运至天津再转运北京。可洪杨之乱越闹越凶,湖南湖北等漕运大省再无漕粮发运,浙江漕运今后的担子重啊……”

原来,洪秀全、杨秀清去年在广西金田发动起义,建号太平天国,起初并未引起朝廷重视。及至太平军杀出广西,纵横湖南境内,朝廷方调大兵围剿。谁知清军中称为悍将的那些人都不是太平军的对手,不消数月,太平军就占领了武昌。之后水陆并进,浩浩荡荡,蔽江东下,于今年春上在南京建都。接着又主动出击,分兵北伐和西征……

乱世为官,而且是举足轻重的粮台官,久有大志的王有龄想来是有些作为吧。他在九如巷胡乱租了间房,买了几样旧家具,也算有了个家。厅堂正中,挂上父亲当年身穿官服的画像。画像之下,供着写有父亲名讳、官职的神主牌。虽然简慢了一点,但与父亲病死的那幢破屋相比,完全是两个天地。王有龄点上三炷高香,跪拜如仪:“父亲,有您老人家的指点护佑,孩儿这次北上,终于见到,久别的何桂清,补了实缺,但这仅仅是第一步,孩儿一定不忘您老人家的教诲,做一个好官。自今日起,我要重新奋发,干出一番事业。早日将您的遗骨运回家乡,入土为安。”他把藏香插进香炉里后,吩咐轿丁送他去元宝街。

官轿进了元宝街,登时引起轰动。一群孩子好奇地跟在轿子两边,竞逐竞走要看个究竟。轿丁不得不大声吆喝:“让开!快让开!”

轿子停在冷清破败的胡家门前,轿丁打起轿帘,王有龄头戴瓦楞帽,身空石青片金云缎官袍,缀着鹭莺补服,下轿便直趋门首。屋内光线阴暗,空无一人。王有龄径直走了进去,四面环顾,感慨万千。

“家中有人吗?”王有龄大声道。

“谁呀?”厨房里,炊烟迷漫,烟囱久未清理,大概被什么杂物堵了,有些倒烟。胡母被呛得大声吭吭着,听到堂屋中似有响动,咳嗽着走了出来,头发上还沾着柴灰。

王有龄叫了声伯母,纳头便拜。

“你……是谁哟?”胡母吃了一惊。

王有龄抬头仰望着这位持家甚严的母亲道:“胡伯母,你忘啦,我是王有龄。那次我不幸落水,是雪岩兄弟把我救到府上。伯母您为我生火驱寒,给了我人世间最大的温暖,此情此景,有龄终生难忘……”

“啊?是王相公啊!你穿了这身官服,我都不敢认了。快起来,起来!请坐!”胡母连忙拉过椅子,掸去椅上灰尘。

“胡伯母,没有雪岩兄弟的相救和你们一家的关爱,没有雪岩兄弟为我筹集进京的川资,我怎能补上实缺。现在,抚台大人让我担任浙省粮台坐办一职,有龄特来向雪岩兄弟和伯母谢恩!”王有龄感慨不已。

“王老爷,您总算有了这一天,老身真为你高兴!可雪岩他……”胡母悲喜交集,遂将雪岩坏了规矩、被“开泰”钱庄开缺、无有生计的情形说了一遍。胡母鞭笞教训后的第三天,胡雪岩就失了踪影,如今竟是死活不知了。

胡雪岩怎么会死呢?他一定还活着!一个对生活充满希望的人,一个那么乐观、坚毅的人,一个为朋友那般舍得奉献的人,是不会轻易放弃追求的。胡雪岩和螺蛳姑娘就像运河上的风,鼓起了他王有龄生命的风帆。王有龄给了胡母一封银子,让她先把家里的日子改善改善,他一定设法找回胡雪岩!王有龄心里明镜似的,这位兄弟一定是沿着运河往北去了……

凌空的木跳板越来越模糊,那黑湿,那遭到磨损的木纹,那踩踏其上的脚步,那欹晃、蹒跚的身影,都渐渐与黝黑的湖水交融,快要融作一处。跳板简直吃不住劲了,抖颤着,不时吻舔水面,作无言呐喊状。无情的湖水把跳板的弹力朝上反推,使每一双踩踏跳板的脚发飘。原本沉重不堪的双脚又不能不挪不动,于是,那一双双寒凉不均的脚便在虚飘中挪动着,一步步朝漕船走去。但那里并非彼岸,而是鬼门关!

尽管这只是胡雪岩刹那间的感觉,却分外强烈。百十斤重稻谷包压在他的脊背上,他喘息如牛,蠕动如蜗。

夜幕从长空中垂挂下来,带着雨意和太湖的水腥,如一张巨网。他就像一条卡在网眼里的鱼,在黑暗中乍腮抖尾地挣扎。蓦地,身后响起同行不甚耐烦的催促,明眼人从他的身姿和步态上一眼就瞧出他不是脚班出身。胡雪岩咬咬牙,下意识快挪了脚步。淋漓的汗水从鬓头额角渗出,顷刻满脸都汪着汗珠。最后一点热力从体内逸出,他终于走完了跳板,踏上了平实稳安的船头甲板。当他把麻袋卸到粮垛上,顺势拉长身板,透出那口余气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体内嘎崩了一下,那早已脱节的骨头架子瘫了下来。

“拿去。”一个工头模样的壮汉往他手心里拍了几枚铜板,这是他今天扛活的工钱。他一手攥着那几个大子,一手把作为搭掮用过的罩褂抻了抻,弄得熨帖,这才把缀满补丁的外衣穿上,下了漕船,朝着湖州城走去。

坏了规矩,遭了开缺,他在杭州已没法立足,只得沿着大运河,逢船打探,逢扉扣问,希图找个稳定的事干干。然而,时世艰难,百业不振,民生凋敝,人地生疏,哪会有人会看中他的活络伶俐,用得上他那一手嘀溜溜转的算盘?他只能以寻短工度日,靠做苦力活命。离杭州越来越远,不过,他到底没走出浙江地面,而是来到湖州——浙北这个富庶冲要之地。

湖州地处千顷太湖之南,是浙、苏、申、皖四地交通枢纽,浙江的门户,滨湖富贵温柔乡。东西苕溪由游蛇而变走蟒,在跃入太湖的最后一刻拥吻了湖州。受它优渥款待,双溪壮大了腰身,漶漫了湖岸,它腾挪翻滚的身躯把沃野黑土碾碎,在湖畔点缀着一个一个村落、荒隈。通往码头是一条官道,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不知过了多少村多少店,便进了湖州城。

万家灯火。一座座曲桥把城街分成一段一段,一段桥街一种风情,每段桥街又襟带着无数条小巷。那巷道有深有浅,有宽有窄,高墙粉垣、华屋店铺簇拥着一条条青石板道。阑珊的灯火,高挑的标着某某字号的大红灯笼,装点着街巷的夜空。青石板道上一片光怪陆离,它们就像深埋地下又遭到剥蚀的竹简,忠实地记录着一段段喧嚣的历史,却又什么也没有留下。胡雪岩避开高堂华屋、鳞次栉比的店铺,专走那些冷清的背街陋巷。他没钱住店。今天水米未沾,有好几次敲着竹筒、沿街叫卖“湖州肉粽”、“千张包子”的小贩打他身边路过,他把手伸进衣袋,摸到那几个铜钿,打算买点吃的,哪怕是一个粽子打打饥荒。有一次,那老道的小贩甚至歇下了担子,拿起瓷碗、掏勺,准备伸向热腾腾的铜锅,只等胡雪岩把手从衣袋里拽出来。然而,胡雪岩把那几个铜板攥出了水,喉咙里咕咕吞咽了几声,最终还是把铜钱放回了口袋,打消了那个念头。

天空飘起了小雨,他又转悠到了一条陋巷。巷道深幽、清冷。石灰剥落的高墙伸向远方,越来越稀疏的灯火把他掷入无边的黑暗中。夜幕深沉,没有路人复杂的目光,疲惫已极的胡雪岩开始懈怠下来。他背靠高墙,仰起脸,目光迷茫地探向夜空,并微微张开嘴,让疏落的雨点滴进嘴里。那凉意渐渐浸入脑海,聚集成为一团晕晕乎乎的睡意。不知打哪儿传来渺茫的苏州评弹声,一个女人用吴侬软语不甚分明地唱着:

素馨棚下梳横髻,
只为贪花不上头。

十月大禾未入米,
问娘花浪几时收。

胡雪岩离开高墙,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去。他要走出深巷,再去寻找今夜的归宿。远远地,巷口灯火通明。青石板黑湿的幽光,小水洼里的渍雨,投射出大红灯笼的绚丽。那是投向苍冥的一派祥光,那是撒向积雨云的通天串珠。待走出深巷,他才发现这是一家妓院,院门上挂着“夜夜春”的牌匾。院门口,街面上,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叫嚷着招徕客人。

夜已深沉,这条通衢大街上,却依然灯火辉煌。行人如织,不仅店铺没有关张,看这情形,起码还有一两个时辰的闹腾。原来湖州竟是个城开不夜的销金窟,不幸的、难堪的也就他这个流落异乡的胡雪岩!

胡雪岩在街心站住,两眼直瞪瞪地盯着妓院门,出气有些喘,脚下有些飘,身上有些冷,眼睛湿湿的分明有些雾。他忽然想起螺蛳姑娘,一百两银子把自己卖了!倘若她把自己卖在这种地方,岂不就是他的罪过?他看着眼前的牌匾和串珠灯笼开始晃动,路人和搔首弄姿的妓女摇晃起来,灯火楼台与夜空错位,他终于屋倾墙倒,一阵天旋地转,听见自己带着重重的响声栽倒在地上……

一乘专用彩轿出了深巷。轿首挑着一盏仿制的曲柄宫灯,灯罩上写着“芙蓉”的芳名。轿沿垂着流苏,轿杆上缠着醒目的红丝带。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官府征花囿酒,上门伺候过官人的妓女回“夜夜春”了。轿旁走着一个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穿着墨绿色的彩春裤,银蓝碎紫花夹衣外面,套着一件明丽合身的琵琶襟小紧身。轿夫是沾光被赏了花酒喝的,那脚步走得格外轻快。不提防小姑娘叫了一声,轿子便在街心戛然停住。芙蓉在轿里问道:“怎么啦,芍药?”

“路上倒着一个人。”芍药拿手一指。

“啊,是……死人吗?”芙蓉立即吩咐落轿,掀开轿帘走了出来。

果然是湖州名花,真真面若芙蓉,眉如翠羽,顾盼生辉的一对含情目,一钩一吊竟能摄人魂魄。她上穿宽大的九菇旋布包纽深色大褂,袖口上镶着洁白的长毛兔护手。最是大褂那个顿领,能像花托一样支起来,把她那还带着酒晕的粉脸像花苞一般半包裹起来。下面是一条藕合色曳地长裙,履着过山棱软面红油鹿皮小靴。

艳行的禁忌颇多,倘若路遇无名倒头尸掉头不顾,是很快要遭报应的。当下芙蓉忙趋身向前,想要看个明白。芍药把手探到胡雪岩的鼻孔下说道:“还有气呢,芙蓉姐。”

“嗯,是还活着,那快把他扶回去吧。”芙蓉也弯腰俯身探看。

芙蓉本是湖州花魁,又是“夜夜春”的摇钱树,自然该有一个像模像样的住处。这是用槅扇隔开的一个套间,里间是典型的碧纱橱模样。雕花龙凤大床,锦茵伴暖;镂空青铜兽炉,瑞脑飘香。其他罗帷绣襦,玉挂鸳枕,也不能一一细说。外间敞些、乱些,兼作会客之用,凡家用之物,承欢之设,一应俱全。就连麻将、骰子、挑逗男人的春药、避孕熬药用的小炉、铜铛、瓦罐、纱滤也都不缺,摆放在该当的地方。

墙角一张刚刚收拾出来的暖榻上,躺着疲惫不堪的胡雪岩。芍药用汤匙给他喂莲子羹,胡雪岩贪婪地吞食着,双眼开始不住眨动,终于慢慢地睁了开来,眼角显然汪着湿光。

“芙蓉姐,他醒过来了。”芍药透着疲惫的声音惊喜道。

正在梳妆台前卸妆的芙蓉闻声款款走了过来,目光在他脸上、身上逡巡着,目光落到了胡雪岩那双手指修长、肌理细腻的手上:“哦,看来他是又累又饿,才昏倒在路上。罪过啊!饿成这个样儿……”胡雪岩迎着她探究的、复杂的眼神,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芍药又给他喂了几块细巧点心。胡雪岩精神恢复得很快:“多谢了,小姐……”他挣扎着欲坐起,“让我自个儿来吧,怎么能劳你们……”

芙蓉摆了摆手道:“躺着,元气还没恢复呢,急什么?”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芙蓉!芙蓉……”

芍药连忙放下碗,前去开门,胡雪岩赶紧坐起身来。门开了,“夜夜春”的老鸨走了进来,冲芙蓉道:“罗老爷请你去他家赴堂会。”

“又要出台?”芙蓉顿时有些慵懒。

鸨母的目光在胡雪岩身上一扫道:“对!罗老爷家马上派轿子来。”

芙蓉翘起兰花指,把椅子上的椅袱伸手抻了抻,缓缓落座在逍遥椅上道:“我刚从刘千总家陪花酒回来,头晕乎乎没有一点力气。妈妈,你还是让别的姐妹去吧……”

“可罗老爷指名要的,是你这个花魁啊……”鸨母稍稍提高了声音,可话在中途却顿住了,她知道这位花魁的脾气,勉强不得,便又道,“那好吧,你不肯去,那我就让秋菊去。”

“那真求之不得了,谢谢妈妈!”芙蓉乜眼一笑。

鸨母临出门,目光又在胡雪岩身上一扫,故作亲切地问道:“咦,他是谁哟?”

芙蓉带着点夸张地说道:“他呀——倒在巷口的一个……落难公子。”

落难公子谈不上,但肯定不是个干体力活的粗人。芍药忙给鸨母解释:“小姐见他可怜,才把他救到房内,费了好半天才苏醒过来。”

“既然进来了,有了好转就赶紧走人。这年头,要救要帮的人实在太多了,好人难做呵!芙蓉,我这可不是慈善院……”鸨母沉下脸来。

芙蓉变得正经起来:“你放心吧!妈妈,我心中有数。”鸨母这才转身离去。当她再看胡雪岩时,他已再次仰倒在暖榻上,两手舒泰地搁在小腹上,双眼微阖道:“谢谢小姐好心收留……”话没说完,便沉沉进入了梦乡。

芙蓉叹了口气,吩咐芍药一番,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倒卧街头的“无名尸”:气度模样都不差!当真是个落难公子?真有戏文里唱的那等事么?

此时,夜已深沉。小巷深处,更鼓声声,更夫还在履行职责,可路上已行人稀少。灯火渐暗,行人绝迹,终于等到鸨母出现:“姑娘们,夜深了,再不会有客人了,快进来吧。”姑娘们欢呼着一拥而进,两扇大门缓缓虚掩上,醒目的红灯依然在漆黑的夜空抖索着。“夜夜春”的串珠灯笼是湖州城的标志,夜来是不熄的。 AEo0vw/7lhvzBfdMYXtiI8hqO/uymrTFwHhshxrKJm0yJBq/O0Gas5QtAXImv07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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