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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用心机送猫但求捐纳费
明大义赠佩为凑厚黑钱

王有龄请胡雪岩喝茶,以表谢意。

杭城喝茶赶早,街上尚自晨雾迷蒙,茶馆里就已热气腾腾。茶友一边喝茶品茗,一边聊天,或是谈着生意。提着大茶壶的茶博士在茶桌之间来回穿梭,不住殷勤地给茶客们冲茶续水,每有走动,便大声吆喝。胡雪岩和王有龄坐在角落的一张茶桌上,一开话匣子,居然都是昨日范瞎子的算命之事。

“有龄兄,昨天听了范瞎子的话,我一夜没睡好觉。”

“你……信吗?”王有龄望着他。

胡雪岩沉吟道:“怎么说呢……半信半疑。”

“是吗?你信在哪里?疑在何处?”

胡雪岩指天画地,一下子就激动起来:“譬如我的命,他纯属一派胡言。说什么我前半生龙蟠虎斗,又说什么结局不得好死……我才不信呢!死也不相信。我偏要争这口气,一定要混出人样儿来,光宗耀祖,让他范瞎子看看!”

王有龄抬手止住了他,沉吟道:“雪岩,你别说……我倒觉得范瞎子的话虽属荒诞,但似乎暗藏玄机……”

“哦,你这样认为?”胡雪岩有些惊讶,随即安静下来,伸长脖子听他说话。

王有龄却不紧不慢,一板一眼道:“是哟……他叫我去坐城隍爷的交椅,这是什么意思?我苦思冥想了一夜,总也猜不透。”

“我想……大概说你将来可当城隍老爷吧。”胡雪岩嘴快,忍不住。

王有龄边想边道:“杭州的城隍老爷可是一位古人哪,他是明代的杭州知府周新。周新永乐初官拜监察御史,弹劾敢言,善断疑狱。后由云南按察使改任浙江按察使,外号‘冷面寒铁’。因得罪了锦衣卫,锦衣卫诬奏周新,成祖大怒,下令处死。他临刑大呼:‘生作直臣,死作直鬼!’事后成祖发现有冤情,遂封周新为浙江都城隍,立庙吴山。城隍庙的碑文里,详细载有此事。你说这玄不玄?更玄的是周新是由云南按察使调到杭州来当浙江按察使,我……不也是从云南来到杭州的吗?”

胡雪岩也击桌道:“嗨!巧,真是意外的巧合。有龄兄,不管算命的是真是假,你得赶紧上京城去补缺!这倒是正经事儿。”

“唉!我何尝不这样想,雪岩兄弟。长此下去,确实不是个办法。要是能去北京走走门路,让朝廷给个一官半职,那境况就会大不一样了。”王有龄一听此话便长叹。

“你去京城,能补个多大的官呢?”

“这自然是看捐银的多少了。实缺中三百多个职位,采用哪种捐法,全都明码实价,一清二楚。捐纳收入是朝廷一大财源,年入库二百余万两。近年朝廷因度用日绌,更是大肆卖官,价码一降再降,以吸引更多有钱人。一个道员衔实缺,康熙时需一万八千两,现在降到万两左右,虚衔六千两就拿得下来。”王有龄对买卖顶子小有研究,“捐官也讲个运气,如果运气好,花点钱能够‘改捐’,做个知县、知府问题不大。盐大使正八品,知县正七品,改捐花不了多少钱,可出路就大不一样了。”

“哦?那你赶紧上京城呀!”胡雪岩有点兴奋。

“难哪……要补缺,腰里没钱不成。做生意要有本钱,做官也要有本钱,没本钱谈何容易?现在,我连去京城的盘缠都没有,更甭说其他开销。唉!想想自己都气短,还是算了吧。”王有龄一仰头,喝下了杯中剩茶。

胡雪岩沉吟道:“嗯,看来这官场……也和商场一样,要投大把大把的钱进去,才能赚上一票!还要敢冒风险!”

“对!甚至比商场更诡谲复杂、更风云变幻。”

胡雪岩沉默了,放下茶杯,开始嗑起小盆中的瓜子,许久之后他方问道:“你去京城,要多少本钱才够呢?”

“嗯……五百两左右吧。”王有龄犹豫了一下。

五百两?!这可是个天文数字啊!又是长时间的沉默,胡雪岩突然一拍桌子道:“我来帮你想办法!”

“什么?……你,你有什么办法?”王有龄大为惊讶。

这一拍惊动了四周,茶博士走了过来问道:“两位,要换一壶新茶吗?”

王有龄急忙摆手:“不用,不用!这茶还可以喝。”

茶博士姓秦,年纪略长于王有龄,阅人无数,当下揶揄道:“‘盐大使’,你这官名很咸,可是说话太淡。这茶淡如白开水,还怎么能喝?我知道你经常泡茶馆,非泡到打烊才肯走,可茶钱只付一次。”

胡雪岩听他话语刻薄,立刻为王有龄打抱不平:“你不要这么势利看人,王大哥现在落魄,才到你这茶馆解闷消愁。有一天他飞黄腾达了,你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茶博士赶紧赔笑脸:“说句笑话,说句笑话,二位别介意。这样吧,我再给你们泡一壶新茶,算我请客!赔个礼。”

“这还差不多,将来我胡雪岩有了钱,就让你当老板。”胡雪岩这才回嗔作喜。

茶博士呵呵大笑:“胡相公,那我就指望你了。”

“一言为定……”胡雪岩伸出小指头。

茶博士戏谑地用小指与他拉钩,朗声道:“这大家伙可是都看见了。”

胡雪岩把为王有龄“想办法”的话跟螺蛳一说,螺蛳大表赞同,还与他一起商量了许多弄钱攒银的办法。可是他回到家里跟妻子素娟一说,妻子便嗔他做梦。其时他们已有了一个女儿,眉眼神情都像胡雪岩,红通通的身子正渐渐变白,十分精灵可爱。谈不通,胡雪岩便待妻子夜间熟睡,起来翻箱倒柜,却搜罗了不过一吊多钱。

素娟从梦中惊醒,拿眼瞪着他道:“没见过你这么疯邪的!你也太仗义过头了。”

“你不是不知道,我爱交朋友。人生在世,没有几个知己,这辈子就算白过了。对朋友,你真心付出了,也一定会有回报。”胡雪岩还想说服妻子。

素娟一肚子苦水,靠胡雪岩那点薪酬,怎么养得活四张嘴?她跟婆婆每天替人缝补浆洗,又做些绣品去卖,才能弥补家用,可这日子还过得不舒坦!于是她极力反对:“回报?做生意,将本图利;赌博,押下赌注就想赢一票。可你借他五百两银子,能够偿还吗?万一补不上官,这么一大笔钱,不就打了水漂?”

胡雪岩耐着性子道:“不!这其实和做生意、赌博同一个道理,我是想在这件事上冒一次险。我们家八辈子没有一个做官的亲友。我从小读书太少,要想考个功名简直是白日做梦,现在,摆在眼前有王有龄这么一个朋友,离当官仅有一步之遥,要是真能帮他当上知县、知府,那我这辈子就有靠山了。”

“可你这赌注下得也太大了!”素娟叫了起来。

胡雪岩一副认真神情:“不大,不大!五百两银子能换来一生的锦绣前程,值!我准备搏一次!”

“那你自己找本钱去赌、去搏吧!我拿不出钱。”素娟跳下床,把柜门关拢,加上长锁,然后把钥匙藏进自己的胸衣里,然后转身又躺回到床上。

胡雪岩欲待发作,忽听“哇……”的一声,床上的女儿不知因何惊醒,哭叫起来。素娟抱起她伸出一只脚,把床前的木盆刨了刨,抄了女儿一泡尿,又从胸衣下扯出肥白的奶头用力一挤,乳汁一喷好远。她把乳路弄顺了,才把乳头塞进女儿的嘴里。

过日子不容易……胡雪岩想着想着,披了件衣服出了卧房,上了元宝街,返身带上门。小巷深幽,空寂无人,黑灯瞎火,屋影幢幢。

忽然传来几声猫叫,一只小白猫从黑暗中窜了出来,亲热地绕着他的双脚“喵喵”地求助。胡雪岩情绪沮丧,一脚将它踢开。小白猫可怜地叫着,站在不远处,扭头用粲黄的眼睛瞧着他。胡雪岩立住,打量着这野猫,突然有了主意。

南阳巷口,一座幽静的小别墅掩映在大片迎春花中。金灿灿的迎春花经过剪枝修整,如同一方方绿拖呢上撒了好多金钱橘。一早,浙江藩台贵福照例上衙门公干。他是个业已发福的满人贵胄,卧蚕眉,猪肚脸,官服一穿,身架子便立时抖了起来。他包养的情妇美姬,风情万种地把他送出大门,伫立门首,手摇垒白丝绢与他作别。贵福坐上官轿,一路吆喝着出了巷子。

美姬目送官轿走远,立刻叫来婢女金子吩咐道:“你去池塘巷看看赖老爷,问问上饶那边的事儿有没有进展?如果他今天有空,就叫他过来喝茶。”

金子答应着一道烟地去了,美姬喜滋滋回身,她跨过门槛,发现门墙后忽地钻出一位青年,一张脸蛋漂亮的,一双眸子闪闪的,怀里抱着一只纯白小猫。一看这张漂亮脸蛋,美姬就知道是一个乖巧机灵、讨人喜欢的相公,便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有人让我给太太送只好猫来,以打发时光,让你多给赏钱。”胡雪岩抓了只野猫把它染白,送上门来。

“谁呀,没头没脑的……”美姬嘟哝着,把手伸进钱袋,拿眼盯着胡雪岩道,“这猫不值几个钱吧?”

“你给二十两吧。”胡雪岩张口要了个天价。

“二十两?连你这个人一起卖也不值二十两!”美姬惊得叫了起来。

胡雪岩抹了一把脸做了个怪相,嘻嘻笑道:“我就这么差吗?论年纪,我只有赖老爷一半,论长相,我更不会比赖老爷差,好歹我还有一个混饭吃的差使。我这般优秀,还给您贵太太送只猫来,连二十两都值不起,您是想让我去找贵福大人要啊?”

“看在你这张讨人喜欢的脸蛋上,我就给你二十两银子。”美姬是何等伶俐的女人,当下毫不犹豫,纤纤玉手一挥,进屋取了两个十两的小银锞子拍到他手上。

胡雪岩大喜过望,深深一揖:“谢谢贵太太,我以后不会再来打搅你了!”

随后,他就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螺蛳,与她一起分享。螺蛳约他在中河边果埠码头见面,她也要为王有龄尽一份绵薄之力。

河风习习,杨柳依依。胡雪岩和螺蛳坐在埠边的石条上,他详细地跟螺蛳谈着如何发现美姬和赖老爷有染,如何定计,如何上门送猫要钱,引得螺蛳发出阵阵恣肆的笑声,如银铃播脆、玉珰弄音。他还迫不及待地亮出那两个小银锞子说:“这是我给王大哥筹到的第一笔钱……”

说来正巧,素娟抱了一大堆衣物打附近一座小石桥匆匆走过。听到桥下熟悉的声音,立刻驻足止步,朝着声音方向望去,不禁骇然瞪大了双眼。桥下石条边,丈夫正接过螺蛳姑娘递过来的一个手巾包。

胡雪岩打开手巾包,里头是一些碎银,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着光芒。他好生惊诧,问道:“螺蛳姑娘,你哪儿来这么些银子?”

“这是我的私房钱。每天捞河蚌、摸螺蛳,到市集卖了钱,多数交给我爹,少数留在自己身边。与其把这些钱全让我爹泡到酒里,倒不如现在用它来帮帮王大哥,成全好事。”

胡雪岩沉吟道:“这些钱我劝你还是拿回去!螺蛳姑娘,这全是你的血汗哪!风里来,雨里去,好不容易积攒下一点私房钱,将来你还办大事呢!”

“大事?……不知道这要到何年何月呢。我命中注定的人在哪里?谁会看得起我这颗又穷、又苦的小螺蛳呢……”螺蛳神色黯然。

“螺蛳,我求求你,过去的事求你别再提了。说一千、道一万,全是我不好。你这样聪明能干、心肠又好的姑娘,人见人爱,怎么会没人要呢?我、我……”胡雪岩一听她说这话就心痛、发急,差不多要流泪了。他不再说话,只深情地凝望着她,脸上是难以言说的痛苦,心中是不可名状的悲哀。

唉,我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看到胡雪岩痛苦的神情,螺蛳又感到后悔了,她有意转移话题道:“你一定是在看这块玉吧?”她从脖子上取下一块玉佩,“这是我不久前从河里摸螺蛳摸到的,不知值不值钱?”

胡雪岩接过玉珮仔细打量起来,这是一块质地很纯的翠玉,绿得发蓝,蓝中见青。造型也很古朴,一头大一些,一头小一些,小的一头钻有一个圆孔。表面刻有相连的钩带花纹。懂玉的人都知道,越是年代久远的玉饰件,越是造型简单,纹饰简朴。

“有道是黄金有价玉无价,这块玉没准能卖个大价钱……”胡雪岩半瓢水,指指点点给螺蛳解说,两个脑袋凑在一起,笑语喧哗。

后来,螺蛳亲手将玉佩给胡雪岩戴上,胡雪岩紧紧握住她的双手,不住摇动。

桥上的素娟再也看不下去了,她转过脸来,撩起腋下的手绢擦泪,差点哭出声来。远远地,王有龄沿着土路走来,素娟一见,急急抓起衣包,捂着脸朝桥下走去,很快没了身影。

胡雪岩回到家中,已是酉正时分,他洗漱后来到卧房,见素娟坐在床沿上不住拭泪,早已哭得皮泡眼肿。

“出了什么事?”胡雪岩哪知道斜阳、古桥上发生的事。

素娟不语,反而哭得更凶,胡雪岩有点慌神了:“你轻点声好不好,别惊动娘。有什么,当面锣对面鼓,不要变成一只闷葫芦,让人过元宵节(猜灯谜)!”

素娟顿时发作了,猛抬头问道:“谁是闷葫芦?你快老实说清楚!自己在外面做了亏心事,还要回到家来欺侮人。”

“我做什么亏心事啦?我又没有在外头烧杀抢掠、偷鸡摸狗。”胡雪岩有些莫名其妙。

素娟一把抓住他脖子上那根布带道:“你把藏在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拿出来就拿出来。”他伸手从领口里掏出玉佩,“不就是一块玉嘛。”

素娟的声音尖利、震响,如同一根雷公竹在火中传出爆响:“这不是普通的玉佩,是你们的定情之物!”

胡雪岩把一张脸拧得像麻花,干笑几声道:“定情?我和谁去定情?这辈子我只同你定过情。”

“你……和那个摸螺蛳的小丫头……”素娟脱口而出。

胡雪岩夸张地摊开双手道:“天哪!这真是天大的冤枉。这玉佩是螺蛳姑娘帮助王有龄进京的,她叫我到当铺去当一笔钱。这怎么是定情之物呢?要说定情,也是王有龄与螺蛳姑娘定情,你不能将红萝卜算到蜡烛的账上。”

“反正你们俩从小在河边,不清不白的日子已经很久了。娶了我,你们还藕断丝连,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连元宝街的人都知道……”

正吵嚷间,卧房门砰砰响了两声,传来胡母的声音:“你们怎么又吵上了呢?”

胡雪岩忙去开了卧房门,胡母没有进来,立在门首狠狠瞪了二人一眼:“家门和顺,虽饔餮不继,亦有余欢。似你们二人,遇事不通商量,有了过节,又不能互相宽宥忍让,定要针尖对麦芒地较量一番,便只落得个吵嚷,哪里和顺得起来?”

胡雪岩忙道:“娘,我们省得了。”

素娟也只身来到卧房门口,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是我的不是,是我误会雪岩了。娘你回房歇息吧。”说罢,裣衽福了一福。

胡母一时也难断是非,不再多说什么,缓缓回房去了。这一夜,素娟便只扔给他一个脊背。胡雪岩轻悄悄抚着胸前那块玉,半睡半醒着,便觉得这夜很深长。

第二日,胡雪岩携玉去了“仁济”当铺。

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精明强干的瘦老头,正在咕嘟咕嘟抽水烟。

“当!”一只手伸进柜台小窗口。

瘦老头停止抽烟:“当什么?”

“一块玉佩。”胡雪岩把那块晶莹古朴的玉佩放到了柜台上。

瘦老头接过一看,顿时双眼一亮,爱不释手地把玩这块玉佩,却又要职业性地掩饰住内心的喜悦。

“能当多少银子?”胡雪岩两眼晶光灼灼地盯着瘦老头。

“多少银子……你说这小小一块玉,能值多少银子。”瘦老头装出十分不屑。

“当个几十两不成问题吧?”胡雪岩不太懂行情。

“你倒想得好!几十两?给你一两、二两银子已经算开价很高的了。”瘦老头居高临下,眼睛根本不看人,只盯着那块玉。九行十八作的伙计,最把自己看作牛的就算当铺了。

胡雪岩大失所望:“什么?一、二两银子……这又不是一块石头,是一块古玉!我请人鉴定过了,年代起码在秦、汉,甚至可能是商……”

瘦老头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倒是块古玉,年代嘛,说不准……可就是成色、品相不怎么好,还有一些瑕疵。你看,这里一个斑点,这里还有一个小缺口。”

“好吧,不用吹毛求疵了,当个五十两怎么样?”

“五十两?你好大的口气!小小一块玉佩,你想换回五十两银子?真是异想天开!”瘦老头故意张大嘴巴。

“黄金有价玉无价,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小一块玉,价值连城的也不少见,我要当五十两,绝对不过分。”胡雪岩仍然坚持。

瘦老头面无表情:“那就给你五两银子。”

“五两?你把玉佩还我!我拿到别的当铺去!”胡雪岩把手伸进柜台。

“干什么?”瘦老头当然紧抓不放,到手的财宝还能让它跑掉?瘦老头展开如簧之舌,大吹“仁济”价格如何公道,典当如何关照客户,押当、赎当如何灵活、便利。看看胡雪岩开始动心,他又加了价码:“好吧,看你急需用钱,就当个十两!不能再高了……”

倘不是为了王有龄,胡雪岩是不会把玉佩送来当铺的。即使素娟吃醋,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也把玉佩当作了二人的定情之物,他们相好一场的一个凭证,他脑海里一个五彩斑斓的梦——但为了王有龄的前程,也为自己的承诺,胡雪岩只得忍痛将玉佩当了十两银子。苍天保佑,但愿自己能及时赎当!黄金有价玉无价,螺蛳姑娘待他的那种情分,她帮助王有龄的那种情怀,是无法用银钱衡量的。

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日子像贼似的溜得飞快,并没有凑足多少银子,又一个捐纳之期看看就要临近了。胡雪岩又来到螺蛳送佩的河埠头,望着河水发呆。

关于银子,他是再也拿不出主意了。糟就糟在点起了王有龄进京的那把火,可自己却失信于人,别说五百两,现在连五十两都没有凑足。如果大地有缝,他一定走那地缝钻进去!

夕阳在河面投下一抹血红,开始带着凉意的秋风送来了螺蛳姑娘的小船,停在胡雪岩近边。螺蛳轻轻跳上埠头,立在他的身后。见他情绪低落,于是“嗨”了一声问道:“干什么呢,又在这儿发愣?”

“是你哟,吓了我一跳。”胡雪岩吃了一惊。

“看你这心事重重的样子,肯定在为王大哥的钱发愁是不是?愁,能愁出钱来吗?还是得让我来帮你。”

胡雪岩精神萎靡,如霜打了一般:“你来帮我?”

螺蛳姑娘颔首:“是。”

胡雪岩望着她道:“你,你不是已经把积蓄的私房钱全拿出来了吗,还外加一块玉佩,我上当铺只当了十两银子。”

“我知道,离五百两银子还差得远,现在,我给你再加上一些。”说着,她递过来一张银票,胡雪岩接过一看,顿时傻了眼。他转着圈把银票反反复复看清楚了,“一百两!你,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惊讶、疑惧,使他的声音都变了。

螺蛳姑娘如没事人一般,却也不似平常那么热闹、喧阗:“这你就别问了,为了王大哥,为了你这片诚意,我也想多尽点力……反正一不是偷的,二不是抢的,也没拿住人家的什么把柄去讹人家。”

胡雪岩一把拉住她的手问道:“那这钱究竟怎样来的?你多多少少总得给我透个底,否则,我也无法向王大哥交代。”

螺蛳的神情突然变得悒郁,低下头,仿佛在沉思默想,许久,她轻声道:“别问了,再追根究底我也不会告诉你……”

“那……”

“没什么不可告人的,过几天你就知道了。好了,我要走了,省得再给你家那个看见……”螺蛳很匆忙很坚决地打断了他的盘问,没等他做出反应,她就匆忙跳上小船,解了缆绳,一边忙乱着一边道,“她想再说闲话,也是不可能的了……”

胡雪岩没听清楚她解缆时说的这句话,抑或听见了他也没有细想。人生就是这样,越是紧要处,语言越是简要、模糊、短少,以致当时难以捉摸,事后无可回忆。想来该是多么辉煌、震撼的一刻,却像秋风中的一片落叶,轻悠无痕就从你眼前飘过去了。

胡雪岩送她至临水那一级石阶,朝她胡乱地挥了挥手:“那好,我就把这一百两银子转交给王大哥。什么时候,我陪他到草桥门外你的家来谢你。”

“不,不要,你们别上我家来!”螺蛳姑娘显得有些慌乱,“千万别来,听见了吗?”

“这为什么?借你的钱,道声谢、送个收条总应该吧?”胡雪岩不无错愕。

螺蛳姑娘执拗地说道:“不,你们无论如何不要来……即使来,也见不着我……”

胡雪岩一怔,螺蛳肯定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了!女儿家,她不回避点怎么可以?胡雪岩把她这句话作了别样的理解,他灵机一动,从手腕上取下一个藤手镯递了出去:“你这一百两银子,算是我向你借的,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还你。不过我一定要还!螺蛳姑娘,这个不值钱的藤手镯,不能算作押头,就作个凭据吧,好吗?这是我娘小时候就戴在我手上的,我把它看得很重、很重。”

此时,小船已切入水流,离开河岸了。螺蛳伸手接过藤镯道:“好吧,我就收下,就作为我们从小到大的一场纪念吧。”她把藤镯戴到手上,似乎要亮给他看,朝他挥手道,“雪岩哥,再见了……”

“再见……螺蛳姑娘,你今天怎么啦,怎么说话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胡雪岩也挥了挥手,但螺蛳已经操起双桨,将小船驶远了。

夕阳已经沉坠,黄昏薄暮中的河面宛如琉璃,小舟轻快地在上面滑动。风姿绰约的螺蛳姑娘荡起双桨,就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正要击水而去。他一边欣赏螺蛳迷人的身影,一边将手中的银票小心地放进衣袋。他无意中触到那张章胖子揉皱丢掉的借据,他掏出来久久地凝视着,动着心思:“我再去向那个姓赖的催讨三百两银子的欠账,如果苍天有眼,姓赖的有钱还债,加上螺蛳姑娘今天的这一百两,说不定王大哥还真的能去北京了!”

想到这,他精神抖擞地跑上河埠的一级级台阶,大声唱将起来要送一送螺蛳姑娘——

我与你月月红,寻欢作乐。

我与你夜夜合,休负良宵。

我与你老少年,休使他人含笑。

休为十姐妹,使我美人焦。

便做你使尽金钱也,情愿与你唱杨花同到老。 n4BsGWXVonOkdsoUnpKHqQxkUfQZG/+aUhFDEnuz9W0lJtj7Yc0lhUINcyb1tBD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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