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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筠秀溪义理征服闹事者
床上镜春情惹恼多情人

晚饭后,尤五要去船码头亲自督促装船,胡雪岩本欲同往,怎奈尤老太太强留。尤五也十分热情:“你们怎么可以走呢!我们已结为兄弟,刚才如同一家人在一起用餐,老母亲是何等高兴!她老人家还分外喜欢巧珠,特地关照要你们在客房歇息。今后来松江,这儿就是你们的家。”

“一见面我就看出老太太是位明理之人。现在,她老人家还管漕帮的事吗?”胡雪岩眼中闪现着钦佩。

尤五感慨道:“早先她老人家不但管松江漕帮的事,还管江湖上的事。这几年老了,不太管了。但她老人家威严还在,谁都得服她!”

胡雪岩由衷地笑道:“‘佘太君’嘛,谁能不服?哈哈……”

这时,巧珠回来了,说老太太已回房歇息了。胡雪岩告知尤五,说松江知府今晚在“聚江珍”酒楼宴请王大人,已派家骥将漕帮会馆的安排去通传,还让尤五留意漕粮装运之事。尤五称谢,匆匆而去。

丫鬟把二人送进客房,顺手带上门。

这哪里是客房,分明是洞房。房内挂着花开富贵四盏仿琉璃宫灯,灯面是一色的西洋花卉,有红玫瑰、紫罗兰、金蔷薇、康乃馨。造型精巧,彩绘绝伦。其他红烛、绣被、鸳枕、瑞香,龙凤大床、流苏彩帐,无不具备。

“这是松江灯坊专门孝敬老太太的新花样宫灯,花色上仿照西洋,样式还是朱洪武时期金陵流行的南宫盏。只因近些年来,洋人在各通商口岸的租界里带进来不少洋玩艺,国人趋之若鹜。民间作坊有仿制的,也有在传统工艺中夹进一些西洋的东西加以改造的,买的人还不少呢。”巧珠说着,她熄掉宫灯,只留一对镏金囍盏上的大红花烛。

收拾好床铺,巧珠从壶里斟了一杯茶,双手奉给胡雪岩,低声道:“喝杯茶,醒醒酒。”胡雪岩心内忖道:她倒是借老太太的口,把自己的心事敞明了。我为了这宗粮食生意,也顺水推了舟,只是我不能辜负了她!他嬉笑了一下,瞅着神态娇羞的巧珠道:“在老太太眼里,我们早已是夫妻了是不是?”

巧珠轻轻应了一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晚饭时,老太太又特意问我喜欢不喜欢你。”

“你怎么说?”

巧珠故作不悦地飞了他一眼道:“你应该知道我会怎么回答。”

胡雪岩站起身,离她稍稍远了一点,声音中透着冷意:“难道你没想过,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巧珠吃了一惊,用失望的眼神瞅着胡雪岩道:“难道你……你不喜欢我?”

胡雪岩挥了挥手,在这刹那间他不知说什么好,可他天生又是个爱讲真话的人,想了想觉得不能不实话实说:“男人天生好色,就连孔老夫子也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你又年轻又漂亮,在船上烧的那手菜,吃得让人舍不得放碗,我凭什么不喜欢你?我又没毛病!”

这是巧珠希望听到的表白,不过有些粗浅直白罢了:“那你为什么……”

“我已有妻室家小!还有个青梅竹马、刻骨铭心的意中人!”

听了这话,巧珠倒显得比较冷静,道:“我知道,小家骥把这些都告诉我了。”

胡雪岩“嚯”了一声道:“那你跟了我,就只能做妾,做小……不是说我胡某人不该娶小,我也是大清的男人。大清的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皇上甚至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做小我就不能只顾你一个,而且你还要听大太太的,委屈你了。”

“我本是个出身寒微的小女子,能跟你这种见义勇为、关心他人的男子,就已经知足了,还计较什么名分呢?”看来巧珠把一切都掂量过了。

“你早有这句话就好了……”胡雪岩笑了一声,便扑上去把她拦腰抱了起来,把嘴印到她的红唇上。

“蜡烛、蜡烛……”巧珠挣扎着低声道。

胡雪岩抱着她吹熄了蜡烛,二人在龙凤大床上滚作一团。正要宽衣解带,忽听房门重重响了一下,只听尤老太太问道:“睡了么?”

巧珠惊了一声,立刻跳下床给她开了门,搀她进屋。尤老太太拄着龙头拐杖,立在黑暗中,语气平缓却透着焦急:“我越想越睡不着。尤五为人忠厚,没有防范之心。漕帮连夜装船,把准备起事那帮漕工的计划打乱。万一他们狗急跳墙,避开松江码头来找老身的麻烦,有我在他们手中,尤五肯定服服帖帖,到那时不仅坏你们浙江粮台的事,更要坏我漕帮的大事啊!”

“那怎么办?”巧珠焦急地问道。

“你速去松江码头,叫尤五立刻派五百人前来把守筠秀园,防止有人劫持老身。”

闻言,巧珠正要动身,却被胡雪岩叫住了:“干娘,叫漕工不如请官兵,我去一趟松江府,叫他们派绿营兵出动,保准比漕工行动利落……”

“万万不可!”尤老太太的声音陡地变得尖锐,“漕工中有人来筠秀园闹事,派漕工来解围,终究是漕帮中事。去请官兵来解围,那就是我们解开衣怀给人看,自己出卖帮中兄弟,这种下作主意断不可为!”

巧珠答应着要走,又被尤老太太一把抓住,她指了指东侧便门,示意她从这里出园。巧珠好不敏捷,应了一声,快速地离去。

等巧珠走后,尤老太太又对胡雪岩道:“我们去找条船,夜游筠秀园,看老身料事如何?”

胡雪岩扶着老人出了后花厅,绕过一段带栏杆坐凳的曲廊来到溪边。流水淙淙,如琴声清韵。夜风吹过,竹海起伏,但听萧萧飒飒之声,如万马千军,在夜间衔枚疾走。他们上了一叶小船,待老太太扶杖坐定,胡雪岩才操起桡片,划开水面,黑暗中也不辨东西,只把眼睛盯住前方水域,划一程算一程。

兰舟在水上悠游不过一袋烟工夫,园内忽然传来喧闹声,几路火把循着园内大路小径,向后园驰去。大概在后花厅、佛堂、舍身寮都没有找到老太太,那些人开始四下乱窜,嘴里叫嚷着,像没头苍蝇一般。

尤老太太果然料事如神!而她遇事又这么从容镇定,非常人可比,看来是经磨历劫之人!胡雪岩在心中叹服。尤老太太似乎也不忍心他们久寻不着,便朗声道:“我在溪流上,你们是在寻老身么?”

灯笼、火把、羊角灯,又颠又跳一窝蜂朝着溪边拥来,把筠秀园内这段景致照耀得如同白昼。清流中闪烁着团团火光,像巨烛流火,像一条腾挪的火龙,又像一片蔓延开去的火烧云。竹筠茅舍、小亭、石桥,更如仙山琼阁,叠映重合,有的影影绰绰,有的变异怪诞。水里岸上,颇像一副六道轮回的往生图,看得胡雪岩心里发紧。

“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也料到你们会铤而走险,自然作了防范。但我不怪你们!”胡雪岩赶紧把船稳住,听尤老太太如何说服这帮徒子徒孙,“有人想在松江举事,响应太平军,这样做或许能闯出一条生路。但你们想过没有,自金陵沦陷,朝廷派来的兵,江苏本省的绿营,全都在太湖、金陵之间,就算你们能冲出松江,也冲不出官兵的重围,这是自蹈死地。因此,我儿尤五不赞成你们贸然行事,置漕帮和你们家人的安危于不顾。而距松江不过百里之遥的上海,早已是洋人的天下。现在洋人提出要把松江、青浦一线划为中立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请大家听听这位来松江办理漕粮的胡相公高见……”

只要鼓捣漕粮,仰仗漕工的时候就多了!胡雪岩巴不得有个在众漕工面前露脸的机会,他清了清嗓子道:“松江如果成为朝廷和太平军交战的中立区,肯定是件大好事。松江中立,就成了上海的屏障,上海的繁荣,或多或少能带动松江的繁荣。中立了,松江地方得以安宁,商旅保持繁盛,百姓安居乐业,有何不好?谁要是不顾后果,一意孤行,把战火引到了松江,谁就是漕帮的公敌,松江的罪人!”

“洋人想把松江划为中立区,松江就能成为中立区?”有漕工问道。

“这件事恐怕谁也不敢打包票。不过,朝廷早已沦为洋人的朝廷,洋人这个要求对朝廷也非什么坏事,它干吗不给洋大人这个面子?至于太平军方面,恐怕一时也鞭长莫及。他们那个拜上帝会,拜的就是西方的菩萨,不到万不得已,恐怕也不会跟洋人撕破脸。松江中立的事,看来是蛮有希望的。”胡雪岩道。

其他如浙江粮台拉扯了松江的漕粮、运送漕粮到沪何时可以拿到银两之类,胡雪岩均不厌其烦,一一作答。尤老太太见气氛缓和,便邀大家一同赏游筠秀园。一场风波,遂告平息。

尤五率千余人包围了自己的家,见园内无事,于天亮前悄悄撤围。胡雪岩和巧珠同他一道登上官船。混乱不堪的松江码头一夜之间模样大变,那些横七竖八、乱泊乱靠的船只全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浙江粮台一艘官船雄踞码头,十分醒目。

尤五扬手朝前方一指道:“王大人,你们要的十万斤漕粮,已全部装船停当。只等你一声令下就可扬帆起航,直奔上海!”

晨雾澹淡,朝阳铺出一条金灿灿的水道。前方,十几艘大漕船首尾相接,连成一条长龙。船上长号吹响,岸上大鼓擂动,无数白帆齐刷刷升起,如一道际天大幕,投射出一艘艘乘风破浪、驰向东方的舳舻的剪影。忽然,巧珠悄悄一拉胡雪岩的衣角,低声道:“王大人的颈脖上都留着胭脂、红唇印儿,快去叫他洗洗吧。”

钱塘县令袁翔甫寓居上海数年,作望江南词三十首,读来如向十里洋场采风问俗。其中两首,王有龄早已烂熟于心:

申江好,胜境说吴淞,晓日暮霞光灿灿,朝潮夕汐势汹汹,过客愿留踪。

申江好,小县作名邦,买卖生涯推第一,风流泽薮叹无双,豪杰望风降。

但人家说好说歹,怎及自己耳闻目见?

这日,粮船到港,尤五领着王有龄一行,走黄浦江方向进入南市区。街道上,各色人等,熙来攘往,华洋杂陈,服饰缤纷。他们迎面碰到不少洋人,有的西装革履,趾高气扬,有的放浪形骸,自在随便。也有的举止粗俗,形容猥琐。乍入洋场,众人的眼睛都不够用了!

一对醉眼惺忪的洋人男女,互相搂抱着经过他们的身边。女的袒胸露背,穿得薄如蝉翼,曲线毕露,丰满的乳峰在夕照中耀人眼目。巧珠想看不敢看,心想女人能把就衣裳穿成这个模样,把自己的美尽显出来,也不枉在人世白走一遭了!

章水祥眼里放出钩来,笑道:“这洋妞,到底有没有穿衣服哟?”

“那你上前去摸一摸就知道了。”胡雪岩打趣道。

王有龄提醒道:“小心!我们初次到大上海,不懂洋人规矩,被他们的……什么巡捕抓了去,那可犯不着。”

尤五知道初到上海的人都如此,看西洋景嘛,就是稀奇不已的意思,遂笑道:“洋人除了黄头发、绿眼珠、说洋话、吃西餐,其他全和中国人差不多。也想发财、赚钱、享乐……洋妞也卖身,卖起来比中国女子还胆大放肆。你看!你看!”

刚好,那对西洋男女在告别,两人抱紧了,互相吻个不停。章水祥惊奇地张大嘴巴叫道:“啊!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放肆!”

“这是洋人的礼节。如果洋妞与你见面或分别,你照样也可以得到她的香吻。”尤五笑了笑。

众皆啧啧称奇,议论个不停。几个人中,王有龄多沉默,胡雪岩好打听,章水祥喜欢一惊一乍。

“那也可以请洋妞喝花酒?”

尤五前导,且走且介绍道:“可以啊!只要出钱,喝洋妞花酒、睡洋妞,没有办不到的。如今这上海,就是个只讲金钱的花花世界。”

他们下榻在四明旅社。一幢高大的西洋建筑,房间里摆着沙发等西式家具,落地窗,圆顶帐。侍应生随叫随到,一色的瓜皮帽,玄青洋绉纱衫子处面,套着士林布对襟折袖大褂,眼睛一眨,就知道你想啥,那股伶俐巴结劲儿,非内地客栈那些店小二可比。

这里是闹市的中心,著名的“大三元”钱庄就在近旁,离码头也不远,吃饭坐车都很方便。大家感叹了一回,这才分头行事。

尤五与胡雪岩去拜访沙船帮。过去,漕粮由漕帮运送,运河是漕帮的天下,从事海运的沙船帮很少染指。现在,漕粮要从海上运走,就非得去求助沙船帮不可。

本来,漕帮走河道,沙船帮走海道,两个帮曾井水不犯河水,尤五在江湖上煊赫的名气,也非沙船帮老大顾某可比,他何必要跌这个面子去拜沙船帮这道门槛?经胡雪岩提醒点拨,大谈生意经和粮食的“门槛”经,尤五这才觉得自己不光要跌这个面子,而且必须结交沙船帮!

漕帮大势已去,分崩离析已无法避免,唯独松江漕帮还有较大的生存空间。为什么?因为京师仍然需要粮食。如果松江、青浦能够成为交战双方的中立区,那么松江就成了漕粮海运的必经通道,而且是惟一的通道,松江漕帮不把沙船帮笼络周正岂不是犯傻?浙江是目前仍有漕运京师任务的省份,浙江粮台,势必成为松江粮业的大主顾。浙省这十万斤粮食要急运京师,为此,他也不得不去拜访沙船帮!倘以私情论,巧珠是老太太的干女儿,尤其胡雪岩曾陪伴老太太度过那个危险之夜,对于大孝子尤五来说,这可是一笔人情债!那点危险对江湖中人自然算不上什么,可雪岩老弟是商人,是吃公事饭的官差,是当天才抵松江的一位过路客,临危能陪老太太一起面对群顽,并晓以大义,毫不畏惧,算起来也是一条好汉。因此,无论于公于私,此行势在必然。

王有龄自然关注漕粮海运之事,但照官场上的规矩,他得马上去拜访上海道,办理免征(粮食)落地捐、粮食报关等手续。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忙拉过二人,低声道:“临离开杭州前,我去见过中丞大人,在黄大人那儿读到一份朝廷邸报。朝廷与英法等列强签订的《天津条约》,同意外国商船可在长江各口岸往来,美国旗昌轮船公司早已捷足先登。几年前西国苏伊士运河正式通航,使中英之间的航程比原来缩短了好些,英国太古、怡和两家轮船公司,近来已在我国运营,不光经营内河航运,还想包揽沿海航运。度这情形,沙船帮也兴头不了几天了,漕帮的今天,就是沙船帮的明日啊。”

“这个消息太重要了,恐怕用不了多久,浙江漕粮再投上海,海运天津就要找什么‘太古’、‘怡和’的洋船来运了。沙船帮是上海的‘坐地猫’,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尤兄,此行我们没什么可担忧的了。”胡雪岩不禁有些释然。

王有龄毕竟是负全责的人,神色不再那么严峻了,点头道:“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章水祥要去“大三元”钱庄交涉。三路人马各备礼物,王有龄租了辆马车,另两路则叫漕工挑着礼品,多少有些张扬之意,分道而去。

旅馆里就剩下巧珠和少不更事的罗家骥。家骥哪耐得住寂寞,提议去逛商场。街上的商店那么多,商品五花八门,橱窗花花满眼,一定有看头。哪知巧珠神情淡淡地说道:“有什么看头,正经西洋东西,你看也看不出个名堂,其他的,还不都是中国人鼓捣出来的,有什么稀奇?”

“那我们去黄浦江边看大洋船吧,有几层楼房那么高呢。巧珠姐,洋人可真厉害!大洋船用铁做的偏不沉,还能漂洋过河,装起货来就像一座座小山,我就是想不明白,铁沾了水怎么就不沉呢?”家骥又提议。

“再好也白搭,再好也是人家的东西。想不明白你还想它干什么!”巧珠的情绪明显有些腻歪。

罗家骥发现了巧珠的不自在,用一种夸张的神情睃着她道:“你今天怎么了?怎么把我那醉鬼老爹的话都搬出来了?”

巧珠不禁吃了一惊,她知道家骥的爹是醉后失足落水淹死的,一个年轻女子,忽然说出一个老死者一样的话来,多少有些禁忌。便不悦地翻了他一眼道:“你别瞎说!”

“三年前的清明,姐姐在船上看到胡大哥一家去郊外扫墓,杭州那地方的风气跟别处不一样,扫墓和踏青游玩是合在一起的。姐姐回到家,边做饭边流泪,把眼睛都哭肿了。爹就拿醉眼瞪着她,说好端端的哭啥呢?姐姐抹眼泪,说我就是想不明白。爹就说了你刚才说的那个话——看着再好也白搭。再好也是人家的!想不明白你还想它干什么!”家骥解释道。

“我跟你爹不是一个意思!”巧珠没好气地说。

“我知道,你跟我姐也不一样啊,我姐看见胡大哥跟别人成了两口子;你却天天跟胡大哥一起,一看就像两口子。人家两口子去游西湖,我姐看到心里难受;你跟胡大哥从松江逛到上海了,吃的是一锅饭,坐的是一条船。我姐哭也没用想也白搭;你不用哭不用想,好日子就像苏州评弹一样……”家骥有点自作聪明。

“你作死啊!口无遮拦胡说些什么?”巧珠忽然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惊得家骥一个愣怔,用困惑的眼神看着她,心里寻思我说错什么了?

巧珠陡地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又朝他摆了摆手:“我想歇息了,你回房去吧。你一个人别乱跑,听见了吗。”她和衣朝床里躺着,听着家骥带上了门,听着他的脚步消失,忽然就有眼泪流了出来。

为什么流泪?那原因是模糊的,那理由是脆弱的。处于妙龄时期的女子,有时候就是爱流泪。说不清楚缘故,也没什么诱因。这要是让胡大哥、王大人他们看见,会很惊讶会很气恼的吧?巧珠用手背去擦眼泪,突然看见了自己,原来床里嵌着一面不亮但影像特别清晰的玻璃镜。镜里横陈着的女子身体有起有伏,她的青春和韵致简直无可挑剔。当她摆出各种姿势,在镜子里突出身体的某个部位的时候,譬如脖子,胸脯、臀部和两条修长的腿时,它们无一不是特征分明,风韵十足的。

就是这种即兴的,偶然的自我欣赏,也足以让巧珠兴奋起来,甚至有些陶醉。她又一次仰面朝天,尽量摆平身体屏住呼吸,再一次看镜子里自己浑圆的乳峰,那流畅、完美的曲线。时间稍长,面对那两座一动不动的处女峰,她的心跳竟莫名其妙地加快了。突然,她的眼睛发潮,又一次开始湿润,眼泪没来由地流了出来。她觉得自己遭到冷落,在潜意识里,这种冷落和遗忘,从离开松江、第二次登上官船就开始了。最让她失落的是胡雪岩,筠秀园客房里的冲动,恍如电光石火,瞬间消失。上船以后,他和王大人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放在尤五哥身上。胡雪岩始终未走近过她,即使有很好的机会——夜间就寝;即使她非常主动,胡雪岩都显得那么平静而有分寸,仿佛他俩根本就没有那层关系。就连尤五哥也对她冷淡了,不再经常“小妹”、“小妹”地唤她;他在船上换下的衣服,有时也交给了船工而没有都交给她……

她渴望成为妇人的骚动没有得到及时的呼应和满足,这使她讨厌上海。是上海的女人特别是上海滩的洋女人吸引了男人的目光,使他们感到刺激和新奇。她的光彩、她的魅力,一踏上上海滩就无形地减了几分……

用租界里流行的计时方法——两礼拜后,漕粮走上海启运。一切顺利,大家欢天喜地。王有龄首战告捷,一定要在上海宴请大家一次,以慰劳绩:“大清八大菜系,以南甜北咸,东辣西酸为基调。大家想吃京津菜,就上庆兴;苏菜自然是聚丰园,复兴园来自白下,正宗上海菜则以泰和为佳;兼有南北大味是鸿运、益庆二楼;想尝洋味,吃英法大菜就多了,什么杏花楼、同香楼、一品香、一家春、申园等等。想上哪儿,大家说。”

来上海后,王有龄请罢上海道,再请同知府,两个礼拜下来,把上海最知名的菜馆吃了个遍。大家争论半天,还是尤五一锤定音:“这些菜馆名声大,价格也吓人,不如找家好点的海鲜馆,吃红烧鱼翅海参去,既饱口腹,也不那么过于破费。”于是大家去沪淞天吃海鲜。

王有龄轮番给大家敬酒,到尤五头上,尤五又一次从贴身衣袋里取出那张银票,发自内心地说了好些感激的话:“十万斤粮食,就换成这么薄薄的一张,方便、稳当,让人开眼界。如果松江漕帮不散摊子,以后你们尽管来找,我一定把它调派得像你们浙江粮台一样。”说罢,他一口喝干杯中酒,拱手跟大家作别,“漕帮有很多兄弟就指望这笔漕银,好多人家里都揭不开锅了。海鲜再鲜再美,我尤五都难以下咽,就此跟大家告辞,我得先回松江去了。”王有龄、胡雪岩一直把他送出沪淞天酒楼,甚是难舍难分。

次日下午,“大三元”钱庄一位襄理,专程来请胡雪岩去钱庄用茶,聊表谢忱。

“大三元”系一幢中西合璧建筑,门口设着又宽又大的水门汀台阶。一左一右立着两个穿制服的侍应生。里面的设置乃至营业分类,都不同于杭州那些老式钱庄,而接近于新式外国银行。

襄理把他引进大户休息室,不光端茶照料的有专人,他的目光一扫,立刻就有人来领他去卫生间方便。胡雪岩内心暗暗感慨,将来自己若办钱庄,就要用“大三元”的章法,像“大三元”这样用人。

接下来与襄理闲聊,胡雪岩便格外用心。在钱业赫赫有名的“大三元”,为什么对他这个外省来的无名小卒这么客气?因为他代表浙江粮台,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官商。官商就不是那些小额客户可比了,他们存几个小钱,得几点微利;想多贷几两银子,钱庄对他们还不放心。官商经手的往往是大宗业务,而且用行话说属于“长线”,比如漕粮,怎么可能就这一回这一桩生意?

“浙省这批漕粮,出面的虽是‘开泰’,但‘大三元’应该很轻松地捞了一票。漕运改海运,浙江漕粮,以后落上海的时候可就多喽!”胡雪岩笑嘻嘻地说道,那容貌如同一束鲜花在人面前晃颤。

襄理早把胡雪岩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笑意写在脸上,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神如波光闪烁:“漕运大省,在新老八大行中,粮食始终摆在首位。又是公事……何况胡先生本来就是‘开泰’钱庄的人嘛,我们钱业的门道还能瞒得过你?这是胡先生对‘大三元’生意上的照顾,我们不会忘记你。”说着,他从衣袋里取出一张存折,一点不加掩饰地搁在他的面前,“这是‘大三元’专为胡先生开的户头,里面已有一定底金。胡先生到各地‘大三元’分号都可以取款、存钱。”

胡雪岩打开存折看了看,知道数不在少,客气道:“你们‘大三元’太客气了!不敢当,不敢当!”

“一点小意思,无非交个朋友,在沪杭之间架设一条长线嘛,嘿嘿……”

胡雪岩也耸身大笑道:“放长线钓大鱼!哈哈,你们‘大三元’这一手真高明。”

襄理半顶真半开玩笑地说:“将来……大鱼不要连钩子都咬断啊,哈哈哈!”

胡雪岩心里盘算了一下,十万漕粮的官价银,浙江藩司肯定还没有拨到“大三元”,但除了付给尤五的漕粮漕运银,他还有一笔重要开支要“大三元”预付,于是正色道:“我可不是开玩笑呵。李襄理,我想请你以‘浙江粮台’的名义,划两万两银子到福州去!算是这次漕粮交易中的一项开支。不知可不可以?”

“可以!汇给福州的什么人?”李襄理答得倒很干脆。

胡雪岩从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让他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汇出银两。当然,或许连王有龄都不曾料到这是浙江巡抚黄大人福建老家的详址,收银人是黄中丞的老父亲。长线,这才是最有效的长线投资呢! UP3CWytHV5S6GNvADoggGXTupxyHSrvNJeKbqdg+o12GwADM0MOG0YKb7sV6Wx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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