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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闯公所解困游说尤掌舵
探秀园将错拜谒佘太君

单调寂寞的官船上从此有了生气,添了笑声。早晨,迎着晨光,罗家骥在船头练武踢打。旁边放着大盆衣服,巧珠用吊桶从河中打水,轻捷利索地为大家洗衣。那俏丽轻盈,那利落中偶尔伴生的草率,都会让胡雪岩情不自禁地想起螺蛳姑娘。

偶尔,他会静静立在艄楼里,隔窗悄悄打量巧珠,聊解那种思念螺蛳的惆怅。更多的时候,他会教那凑在一起的姐弟俩读书写字。他用手指蘸着清水,在甲板上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这就是我吗?”巧珠打量着甲板上属于自己的那两个字,兴奋地叫喊着。

胡雪岩敲了她一下笑道:“这不是你,这是你的名字。”

巧珠很快学会了这两个字,于是满船写满了巧珠。接着,又满船写满胡雪岩。学写这三个字的时候巧珠问道:“以后我要是想你了,就写这三个字,你能感觉到吗?”

胡雪岩一笑,有些凄凉地说:“名字又不是灵符,世界上也没有这种你一念叨对方就能感应的灵符!”

“我说有就有!”巧珠蛮横不讲理,继续满船写着胡雪岩,嘴有念念有词。

“雪岩老弟,这一趟你斩获不小啊,收下一个小师弟,又凭空掉下一个小妹妹……回到杭州,大嫂的醋罐子不打翻才怪呢。”最熟悉胡雪岩的章胖子老爱拿这事打趣。

“有什么可吃醋的?巧珠这样像螺蛳姑娘,看着她就会想起青梅竹马的意中人,可以让雪岩望梅止渴。章胖子,我看你哟,不是对巧珠也情不自禁吗?一双贼眼老在她身上溜来溜去。”王有龄到底有些书生气。

章胖子赶紧辩解道:“我敢吗?巧珠的眼中只有胡哥哥,哪有胖哥哥,是吧,巧珠?”

巧珠装作没有听见,低着头不加回答,嘴角却漾出微笑。

船主也已走出底舱,说话打探道:“巧珠真是个勤快的姑娘,从早到晚,洗衣、烧饭,忙个不停。王大人,你们到了上海,如果不把巧珠带走,就把她留在我船上吧。”

胡雪岩闻言嘲讽道:“留在船上,你们再将她吊白鹅吗?”

船主忙摇手道:“此一时彼一时,巧珠现在是何等样人,谁还敢招惹她!”

这时,晒衣服的巧珠叫喊起来:“看!松江快到了……看那边,那就是松江的宝塔,我认得!”

松江乃苏南门户,水陆冲要之地。自上海开埠后,成了冒险家的乐园,松江这个古老的商埠更加繁华了。大凡洋货转运,无不走松江转埠,而洋商需要的土产国货,大者如棉、油、茶、丝,小者如生漆、药材、猪鬃、皮张,更微如川东桐油、商洛白蜡、雪峰锑钨、竟陵花伞,无不把松江作为一个大堆栈、大库房。因此,只要是国货,只要是生意,别的地方没有的,松江这个地方通通有!

上了码头,走在街上,但见两旁店铺招牌林立,行人熙熙攘攘。更有商人、贾客、推贩、掮夫,沿街叫嚷,门首招摇,仿佛这里的人,存心不让你听清楚一句话,认清楚一张面孔!受上海洋商影响,这里更有一桩怪,各类店铺极其注重招牌,也就是广告宣传。店家总是想方设法让店名和自家经营的商品醒目招摇,街面上到处立着旗幡,仿佛陈兵列阵一般。

王有龄换了便装,随同胡雪岩、章胖子,由巧珠姑娘领着,穿街走巷,浏览市容。他们来到一个三岔路口,街上的行人忽然分开,纷纷避到街道两侧的店铺檐下。前方一股人流,潮水般朝着路口涌来。这里是米市,空气中流走着稻米的味道,他们被人流裹挟到了一家米店门口。

一大群漕工!胡雪岩有过同他们打交道的经历。其中以中老年居多,手持扁担、扛棒,气势汹汹追赶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

管事模样的人一边逃、一边叫喊道:“你们找我有啥用?再追再闹,也白花力气。”

“不找你找谁?工是你派的,钱是你发的。”众漕工七嘴八舌。扁担、杠棒随着漕工的手臂齐举,一起一落。有的漕工拉住管事的衣服,有的怒目叉腰,将他团团围住,“快派我们活!给我们钱!……”

一中年漕工说:“潘爷,你就可怜可怜我们这些苦力吧。已经三个月没发一分工钱了,老婆孩子饿得哇哇哭叫……”

管事的人没好气,满嘴喷着唾沫星子:“又不是我潘某坑害你们,成千上万漕粮堆在松江的仓廒里运不出去。你们没活干,漕运司也发不出饷,叫我小小的管事有什么办法?”

一青年漕工说:“潘爷,咱们有话在先,官逼民反,假如把小的们逼急了,只有砸门破仓,抢漕粮去换钱。”

“对!活不下去,只有抢,抢!走走走……”众漕工呼应着。

管事还有些胆量,往高处一站,训起话来:“你们有胆,就去砸去抢!没有王法了?漕粮是皇粮,触犯大清王法,你们都得一个个砍头!”正说着,一队绿营兵从附近路过,一个个手按腰刀,眼睛瞄着这帮漕工。呼嚷喧闹之声顿时停息,扁担、杠棒等慢慢放了下去。毕竟杠棒扁担敌不过刀枪,做工的容易被当兵的震慑住!

见此情形,谁还有心事逛街景。王有龄和胡雪岩站在米店门口的石阶上,便和米店老板交谈起来。王有龄问道:“松江怎么有这么多的漕工?”

老板解释说:“松江地处江浙两省交界,是运河、长江双料水陆码头。松江漕帮,也是最大的漕帮。因为长江三角洲所产粮食,大部分在松江集中,然后从大运河运走。”

“这我们知道。可最近不是听说朝廷要将河运改为海运吗?”胡雪岩有些疑惑。

“对!现在太平军把南京、镇江的口子卡住,河运只好彻底改为海运了。其实,在这之前,因大运河苏北、淮南段逐渐淤塞,松江的漕粮慢慢已运不出去了。只是外头不清楚这个情况,粮食还往松江运。漕帮呢,管粮食卸船,管粮食进仓,可做了工却拿不到钱,怎么能不闹事呢?”

闻言,胡雪岩眼前立刻一亮,问道:“老板,松江的漕粮存了不少吧?”

老板叹息道:“这,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一座座仓廪里的白米堆积如山,都快要发霉腐烂了。真可惜啊!”

“那粮价不就便宜了吗?”胡雪岩又问道。

听了这话,老板满腹牢骚:“那当然,粮价一个劲往下跌。你看,我店里这样上好的白米只卖过去的一半价钱,还没人要。唉!这年头,生意真没法儿做了。”

王有龄也听出了点苗头,顺口问道:“老板,恕我无礼动问一下,你们松江的米店、粮栈,都和漕帮有关吧?”

老板颔首道:“这还用问吗?米店、粮栈不是松江漕帮开设,就是同漕帮有关。否则还能在松江站住脚吗?”

胡雪岩压低声音道:“老板,向您请教一下:我们如要做大宗粮食买卖,是去找松江府粮台,还是找漕帮?”

“你只要找到一个人,一切都全在他身上。”老板竖起一个指头。

“谁?”

“尤珏,人称他尤老五。他是松江漕帮的首领,名震江湖!在松江、在上海,甚至千里运河上,只要一提松江漕帮,没有人不知道尤老五。”

“多谢老板指教,多谢了。”此时,两人才发现他们这一行人已经走散了。罗家骥肯定是陪巧珠去寻主人家了。章胖子呢,没准已在花街柳巷入港了。两人打听到漕帮会馆的所在,就立即回船准备。

稍懂点江湖“海底”的人都知道,漕帮会馆实际上是青帮设在码头上的一个公开机构。青帮是个组织十分严密的秘密团体,而漕运则是它衍生的载体和渊薮。

原来,元、明、清三代奠都北京,每年都要通过运河,从江南和豫、鲁等地运送大批稻粮进京,供应京师需要。因路途遥远,交通不便,输运极其艰巨。沿途贪污、盗窃、鼠耗、匪劫愈演愈烈,往往要耗费十倍以上的粮食才能运一石粮食到京。康熙年间,清廷在苏皖两省交界的清江浦成立了漕运总管,将运河划分为一百二十八段半。各段有各段的名称,每段设码头官一人,官级由六品千总、五品守备到四品都司不等,世代相袭。时间一长,吃着皇粮、又不能互相统摄的码头官形同虚设,民间专司漕运的粮船却形成了船帮,势力强大。雍正初年,清廷改委翁雍、钱坚、潘清三大船帮帮头承办漕运。三人于雍正四年成立了“安清帮”,吸收了大量的船户、船工、纤夫及在码头上负责装卸的脚班参加,建立了严密的组织系统,订立了严格的帮规,实行一套颇为特殊的入帮仪式,以这等组织形式护卫粮船的航运。分段制改为分帮制,各段码头官只管输运不管粮食,而各帮主可以既管输运又管粮食的采购。因此,有些漕帮帮主,既是跟官府有着特殊关系的江湖人物,又是当地粮食业巨商。据米店老板说来,这尤老五恐怕就是这样一位角色!

两人准备了礼品、拜帖,王有龄袍带加身,正好章胖子探花回船,一行人迤逦往漕帮会馆而来。

屋宇轩昂的漕帮会馆,既像衙门,又像庙宇,气象森严。门前雄踞一对石狮,洞开的乌漆板门两侧,立着四个彪形大汉,头缠青布包帕,足有三寸宽的黑色松紧布腰带,在身体一侧的胯下垂出尺许,一律短打装束,叉腿抱臂,铜浇铁铸一般。

王有龄等来到门首,早有报事的出门来收了拜帖入内通报。不一会,报事的出门恭请:“尤舵主请各位大厅见礼。”

进门是个海坝,青砖墁地。中间一路,用雨花石、瓷珠等嵌着一帆风顺、步步登云等吉祥图案。院子里花木扶疏,花廊、甬道穿行其间,显其幽深。会馆大厅仿衙门制式,门前有几级台阶。进门轩敞,是聚会、议事时下人跪拜、站立的地方。

尤老五得到通报,早已在台阶上等候。他的身材高大,乍一看还真有几分赳赳武夫的味道,但细瞧就不是了。他不仅精明,而且冷静,又有些儒雅的仁者之风。尤老五把大家领进大厅,照江湖上的规矩,这里兼作香堂。正中挂着刘、关、张三人画像。画像下是一个垂着大红黼黻的香案,案上红烛高烧,香烟缭绕。香案两旁,陈列着大刀、长矛诸般兵器,算得上是掌门人一副不出公所的卤簿仪仗。

由王有龄领着,三人给先烈义祖上了香,分宾主坐下,王有龄这才开口道:“这次,浙江抚台特意委派下官前来松江谒见尤舵主,顺便捎来一些浙江土产,不成敬意。望尤五爷笑纳。”

不过是些绍兴酒、硖石灯、辑里云丝被、湖州鱼鲊之类。尤五让管事的收了,拱手称谢道:“谢谢王大人盛意!浙江乃鱼米之乡,杭州更是人间天堂。我们松江漕帮,仰仗浙江粮台之处甚多。王大人今日光临鄙处,不知有何见教?”

王有龄拱手道:“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天下漕帮是一家,我也就不说两家话。只因浙江粮台的官船停靠松江,见码头上情形极度混乱,泊靠甚难。上得岸来,又遇漕工聚众闹事,其势汹汹,绿营出动,形势有些不堪,故此有些担心。”

“王大人所见不差。不瞒大人说,这几个月来,太平军卡住南京、镇江,运河漕运中断,松江的漕粮无法转运出去,大量囤积此地,造成大批漕工停业。再加上工头从中克扣工饷,打骂漕工,从而激起漕工义愤,风潮不断……我们已几次受到松江知府衙门的申饬了。”尤五毫不掩饰。

“尤舵主!有没有比较妥善的方法来解决此事?如有可能,我们愿为舵主分忧。”王有龄表现出异常关切的样子。

“哦,能有什么良策帮助我们解决当前的危机!请王大人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只不过有些想法,以见教于尤舵主。”王有龄客套着,随后他朝胡雪岩使了个眼色,示意由他来说。

胡雪岩会意,站起来侃侃而谈:“尤舵主,在下胡雪岩,原在杭州钱庄当过跑街,跑的就是各家商号,如何流通、如何交换、如何把生意做活,让死钱变出更多的活钱。依我之见,松江把这么多漕粮积压在仓廪,则成了死水一潭,腐烂、发臭……能不能采取变通办法,把这些囤积的漕粮,变成源源活水、哗哗银子……”

“怎么一个变通法,胡相公能否明说?”尤五有些疑惑。

“王大人这次率我们去上海,就是要购买十万斤粮食,完成朝廷下达的浙江漕粮的海运任务。很巧,我们路过松江,看见你们这儿漕粮积压如山。这不是天赐良机吗?王大人有心想在松江就地采购。这样,既可立即从上海运走,又可解决你们漕帮一时的困难,岂不两全其美?”

“这当然好!我甚至可以以优惠价格卖给你们。不过……”

“尤舵主有何疑虑?不妨直说。”王有龄善于察言观色。

尤五毫无掩饰道:“我之所以急于将囤积的漕粮出手,就是要换取现银发给漕帮兄弟救燃眉之急,不知你们……”

“我知道尤五爷的担心,无须过虑。”胡雪岩嘻嘻一笑,指着在一旁端坐的章胖子道,“这位是杭州‘开泰’钱庄的大伙计章水祥。王大人这次特地带他同行,就是为了随时随地结清粮款。”

“江浙两省都有我们‘开泰’的客户和业务关系。上海‘大三元’钱庄更与我们有大宗交易,双方银票可以互通互兑。所以我们即使身边不带一分现金,同样可在上海提取到成千上万两银子。”章胖子顺水推舟,借此炫耀。

“哦,真能这样吗?”尤五闻言有些兴奋。

王有龄拱手道:“尤舵主,下官以浙江粮台的信誉担保,只要你将松江的漕粮运到上海,我们立即将所有粮款付清,绝无拖宕迟延!”

“王大人,多谢你们关心,想方设法帮助我渡过难关,在下感激不尽!但你们也知道,国以粮为本,漕粮事关重大,你们属于浙江,我们属于江苏,万一朝廷要松江急送皇粮,我无法如数交解,那就是天大的死罪!甚至落个满门抄斩,尤某如何担当得起啊?”尤五的几句话就像淤塞了的运河,大厅内的气氛一下显得凝重起来。这是一座山,就看越不越得过去!

王有龄神色庄重,是提醒也是叮嘱道:“此事最多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我们暂时借调你们的漕粮,也仅是权宜之计,以后会悉数归还,绝不会影响你们上缴朝廷的漕粮。”

胡雪岩到底更熟悉商场,微笑道:“我们路过松江,见这里漕粮积压严重,有心替尤掌舵分忧,毕竟漕运要仰仗漕帮的地方很多。再说,江苏大部沦陷,连省城南京都落入太平军之手,朝廷怎会向偏安一隅的小小松江征调漕粮呢?请尤掌舵三思。”

“事关重大,容在下细细斟酌。实在对不起!”说着,尤五端起了茶盅,表示送客。

“那我们先告辞了。”王有龄知趣地站起身。

门外的喽啰高喊:“送客——”

巧珠和家骥去了这许久,难道没找到那个富贵人家?大家正有些着急,却见家骥一跳一跳朝官船奔来——怎么就他一个,巧珠难道就这么不辞而别了?章胖子有些幸灾乐祸,心想煮熟的鸭子又飞了!家骥回船,既不搭理大家,也顾不上吃饭,就把胡雪岩拉到一边,说巧珠姐姐有话,让他只对胡大哥一个人说。

原来,两人在松江城里苦寻大半天,都没能找到那老太太家。这是因为巧珠成天在老太太家干活,平时极少出门,那天走便门出园,出来就遭了拐骗,就更加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家骥提议既然是松江一个富贵人家,那就找上了点年纪的人打听,告知他们老太太的特征,老太太家里的特征。诸如老太太的腿脚不灵便,行走十分困难;她有个儿子是个大块头,好像是什么地方的管事,对老人十分孝顺,老太太家中的池塘很大,有一座月亮桥;站在院子里,可以望得见松江岸边那座塔。还有,大院便门外的那条路甚是偏僻,路那边有池塘有稻田还有桑林。

巧珠这么一说,立刻就有一位白髯飘飘的老者给他们引路,一路上如数家珍,讲了老太太好些典故。说他们要找的府第准是筠秀园,松江第一豪宅,里头住的是有着“江南佘太君”之称的尤老太太。松江漕帮,当年就是尤老太和她夫君创建的。后来,夫妻俩又修建了这座名重江南的筠秀园。晚年,她的丈夫叫仇家害死,她身藏利刃,瘸着一条腿找上仇家的门,见面就是一刀,然后到衙门自首投案。从此,“江南佘太君”名重江湖,提起她的名字,帮内帮外都要礼让三分。

巧珠抚掌道:“是咧是咧,外面那些大男人进了园,只要瞅到老太太,都要趴下给她磕头。”

老人说:“尤老太早不管事了,因为当年在帮会门派的械斗中折了一条腿,行动不便,早早便在这筠秀园内养老纳福。现在接她班的掌门人,是她的第五个儿子尤珏,外号尤老五。”

胡雪岩大喜过望,拿手拍着家骥的脑勺,频频道:“天意!这是天意!这尤老太太,倒是必须去见的一个人物……”说罢,他又想起巧珠,压低了声音问:“巧珠就这么回了‘筠秀园’,连个招呼都不打?”

家骥发急道:“才没有呢,她在筠秀园外等我们。她让我给你传话,就给你一个人传话——你得带上礼物去求老太太,按照松江地方的规矩,起码两匹绸缎、一坛子‘女儿红’是少不了的。虽说老太太不在乎这点东西,可她也是老太太最小的干女儿,不能不讲礼数……”

“这种事还用得着她来教?就这么个话还要单独跟我传……”胡雪岩不以为然地打断了家骥的话,忽然,他打了个激灵——巧珠所说的礼数,显然指的别一层意思。这女子不错,尤其模样秉性,很像音容渺茫的螺蛳姑娘。只是自己已有家室,现在刚跟公事生意沾上点边,哪有余裕余力?就算要纳她为妾,也是以后的事。只是拜谒这位尤老太太,不仅必要,而且机不可失,刻不容缓!那就先这么着——按巧珠姑娘“钦点”的礼品准备吧!

两匹上好的杭州绸缎,一坛绍兴“女儿红”,十样细巧浙江糕点,用讲究的苏州礼盒着人抬着,红艳艳炫人眼目。守门人见了巧珠,并不多问,也不入内通报,听其自便。原来巧珠入园数年,原本乖巧伶俐,又经尤老太太调教,认作干女儿,身份非一般婢女可比。进得园来,果然如仙境一般,假山、池塘、花木、盆景、亭台。水榭、暖阁、花厅,搭配精巧,浑然天成,巧夺天工。尤其园内一脉清流,如飘带如绿琉璃,曲折撩人。清流上或用拱桥、台榭,两岸用水车、船坞、石径、轿厅等各样建筑,有作隔断、有作点缀,景物有藏有露,绿水有泻有滩。碧泓两边,广种翠竹,修条碧叶,风影皆清,果然不愧为筠秀园!胡雪岩置身竹下溪边,恍如梦中。有首小诗,不记得是何人所作,此刻偏想了起来:重门寂寂锁春风,携手前游似梦中;恰是粉墙低处见,鸭桃竹黑试花红。穿过一带花树掩映的曲廊。

巧珠指点道:“往这边走。”

“后花厅不是在北边吗?”胡雪岩指着前方有些遗憾。

巧珠解释说:“老太太念佛,一般日子都在佛堂度过,甚至见客都就便在佛堂旁的‘舍身寮’里。你记着啊,见了老太太我怎么拜你就怎么拜。”叮嘱罢,她便前去通报。

尤老太果真在“舍身寮”里接待他们。

所谓“舍身寮”,其实就是老太太一处打坐起卧、吃斋念佛的地方。本色槅扇,把绳床、瓦灶、拂尘、念珠隔在里间,外间布置成客厅模样。只不过把绣帷换成了经幡,兽炉变成了香鼎,贝叶用吴钩替代,瑞脑化为檀香。太师椅上,坐着一身素色的尤老太太,精神矍铄,目光锐利,椅边靠着一柄错金龙头铁如意黑色拐杖,据说这是她的防身武器。一见巧珠,老太太本能地想站起来:“巧珠,真的是你吗?”

巧珠一迭声叫着“老太太”,从门外扑了进去,跪倒在尤老太太面前,失声痛哭起来。尤老太太用颤巍巍的手,抚摸着巧珠乌云般的秀发,捧起她的脸打量着:“我的儿,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日里夜里都想念着老太太。没见过漕帮还有那样的船古佬,想女人都想疯了。”巧珠哭着诉说了被骗经过。

“世风日下,这些年漕工中有些人越来越不像话。我叫老五查出那个船古佬,让你好好收拾收拾他。”尤老太太拉长了脸。

巧珠指着身后道:“幸亏遇上这位杭州的胡大哥,在运河上救下了我,我才能有机会回到松江,重新见到老祖宗。”

尤老太太这才把目光投向进来的胡雪岩和罗家骥。

“晚生胡雪岩,给老前辈请安!”胡雪岩话未毕,巧珠过来一把将他按倒在蒲团上,自己也掇过一个蒲团和他并排跪下,也不知道按的何方规矩,给尤老太太来了一个三跪六叩的大礼。

家骥让船工送上礼品,尤老太太一看,不禁笑逐颜开,朗声道:“快扶他们起来,扶他们起来!”

她叫丫鬟收下礼品,打量了胡雪岩一番,见他白净斯文,举止百伶百俐,招手叫过巧珠,十分难舍的样子:“女大不中留。你全心全意照料我,误了婚事,此番遭骗,坏事变成好事,我这心里总算落靠了。”说着,又把目光投向胡雪岩,称赞道,“好一个青年才俊!胡相公,你在危难中救下了巧珠,大有江湖侠义之风!将来巧珠跟着你,肯定有好日子过。”

胡雪岩知道对方误会了,但也只好将错就错了:“今后还得倚仗老前辈多多提携指点。”

像尤老太太这样深居简出的人,来客话多,也喜欢回忆旧事:“杭州是个好地方哪!我到过的次数都记不清了……你们的拱宸桥,跟我们漕帮有特殊渊源。‘青帮’的翁、钱、潘三位祖师爷,都是在拱宸桥发家的,所以你也是从‘祖师爷’那里来的人是吧?”

“是、是!我这次带巧珠来见老前辈,也是想与松江漕帮兄弟再续新缘。”胡雪岩赶紧点头。

尤老太太并不糊涂,拿眼瞅着他道:“你们今天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见教?天下漕帮是一家,咱们漕帮兄弟最讲义气,有什么事,你尽管对老身直说。”

胡雪岩毫不遮掩,将浙江粮台想找松江漕帮购粮,以及去漕帮会馆见尤老五之事说了个详细。老太太听着听着,竟然闭上了眼睛,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胡雪岩不知自己哪儿说溜了嘴,拿眼去看巧珠,巧珠早就站到了老太太身后替她轻轻捶背,按摩穴位。良久,老太太才抬了抬手对丫鬟们道:“你们都下去吧。在后花厅安排个房间,要全套新,安顿巧珠和新姑爷。”

胡雪岩也示意家骥退下,垂首在老太太面前侍立着。老半天,尤老太太才睁开眼睛,声音缓而低沉:“尤五这样做,自有他的苦衷。”

据称,松江漕帮会馆,的确掌控着松江的粮食业。但漕帮购买粮食的本金,例由入会的会员共筹分摊,只不过尤家出的本金多一点,因此,有关粮食买卖,无论多寡,他都要找帮中的“会董”、俗称“三老四少”商量。但问题不在这儿,因运河淤塞,漕工失业、半失业者众多,人心浮动。偏偏占据金陵的太平军派人来找漕帮联络,让漕帮在松江起事,响应太平军。并派“间作”多人,在漕工中活动。而各国列强为保其在华利益,保护上海租界的安全,要求把松江、青浦一线划为中立区,让清政府和太平军都做出承诺,不在中立区交战,不把战火引向上海。上海租界,已派华商来漕帮会馆游说,力争松江划为中立区。而松江府却莫名其妙,一会儿说中立不中立,在粤匪长毛而不在于大清,一会儿又说中立与否,由圣意朝命传檄而定,松江岂可自专?此情之下,漕帮会馆行事能不多加小心,慎之又慎?

胡雪岩再三称谢,感谢尤老太太没把他当外人,换他处于尤五这种境况,一样难于抉择。官府的剑、太平军的刀、洋人的炸弹,都悬在头上的啊!

“不过,倘为松江地方着想,我们应该借助洋人这个意图,力争松江成为交战双方的中立区,以免生灵涂炭,百姓遭殃。如今朝廷腐败,以致漕工失业,断了生计,如果他们揭竿起义,响应金陵,也不失为一项生计。但失业漕工之生计,并非松江百姓之生计;只要漕工肇乱,松江中立便势不可能。太平军兵指松江,战事难免。举事漕工或可分享战争的成果,可像巧珠这种松江百姓,像我这类过路商旅,未必就有好果子吃……”胡雪岩正说着,尤五匆匆来到“舍身寮”,乍见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尤老太太显然已打定主意,便问道:“胡相公不是外人,他是巧珠女婿,人家代浙江方面来买米,你因何不卖?”

尤五苦着脸道:“娘,孩儿有难言的苦衷。”

“你的苦衷娘知道。但做生意归做生意,他买你卖,各谋其利。现在人家拿钱买米,你扣住不卖,这道理满天下都讲不过去!”胡雪岩见尤老太太语气严厉,想替尤五打几句圆场,但尤老太太不听,自顾自说下去,“你是江湖中人,他是生意中人,遇事先要看照江湖的规矩、照生意场中规矩。今日是胡相公找你说粮食生意,看来是你说不过去。至于形势、至于大局,不是不看,把位置摆到正了,松江中立不中立这个心,你们操不了!”

“娘,我得到密报,有一伙漕工准备后天举事,松江的大局,眼见得没法收拾!”尤老五终于发急了。

尤老太太拿过龙头拐杖,巧珠搀她一把,稳稳地立了起来,她把拐杖一顿,目光如电道:“既如此,我倒要看看,你们如何处置这桩粮食买卖!”

尤五嗫嚅着,还在犹豫。胡雪岩嘴快,便插言道:“将浙江粮台所需十万石粮食连夜调运出仓,连夜装船,明日一早,扬帆启碇!抽准备起事漕工之一半或三停参加漕运,削其力,挫其锐,不足人手以普通漕工补充。告诉大家,漕粮到沪,落地转为海运,即兑现全部漕银。不知尤掌舵意下如何?”

“京师急需,连夜装船启运,漕粮到沪又有现银可兑,如此行事倒也不算是借口。”尤五用征询的眼神看着母亲。

胡雪岩、巧珠脸上,俱现出惊喜之色。尤老太太轻轻喟叹了一声道:“浙江、江苏是紧邻,松江与杭州休戚相关。五儿,胡相公虽是道外之人,却侠义心肠,懂得变通,这个朋友你一定要交!今后,你们就以兄弟相称吧……”

“对,对!老祖宗的主意太好了。”巧珠禁不住拍手。

胡雪岩见机便跪倒在尤老太太的膝前道:“那我就拜老前辈为干娘,同尤五哥结为兄弟!患难与共,生死同心!”

“好!我在娘面前发誓,我与雪岩兄弟义结金兰,情同手足,永不分离。”尤五也只得跪倒在地。

两人站起,用青帮的礼节互相行礼。青帮有个规矩,兴混不兴赖。有此一拜,以后到各码头,胡雪岩可以堂而皇之打青帮旗号,并自称是尤五爷的结拜弟兄,但不能对做过的事不承认,耍赖皮,必须好汉做事好汉当。

尤五办事精细,以京师急需粮食为由,下令着漕帮连夜装船。又叫来管家,吩咐派哪些粮船、派哪几个帮口的漕工赴沪,一一安排妥当。 FRt6cN3HfEBtSjo/uyzFbYI3f6TkzqXC/kd0QeeZf7yYcjl0Ib4pPjzbd4wP2px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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