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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办漕粮易地徒手借银票
救弱女扬帆怒目结亲情

“夜夜春”设有专供客人“开苞”的新房,这类房间通常选在此较幽僻、深邃的地方。这是因为被“开苞”的女子,有的事前寻死觅活、哭闹不休。也有的在行房时,嫖客不加体恤,被折腾得受不了甚至疼痛难忍,深夜起来要逃要跳窗户的。鸨母派马仔把梁冰玉送进开苞房,那里红烛高烧,锦被绣褥。胡雪岩随后跟了进来,梁冰玉本能地从床沿跳起,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怯生生地后退,如同一只无助的羔羊,用惊恐的眼睛盯着他。

胡雪岩见状诚恳地说道:“冰玉姑娘不必惊慌,我也是个光明磊落的男人,绝不会非礼胡来,看姑娘绝非寻常人家出身,雪岩今夜有幸结识佳人。”

梁冰玉见胡雪岩风度翩翩,神情缓和了一些,但仍双手抱拳前,随时做防护准备。

“姑娘请用茶。”胡雪岩从白瓷陶壶里倒了一杯茶水,放到八仙桌上,退得远远地。

梁冰玉缓缓趋近桌前,掇起茶杯,突然放声呜咽起来,最后竟伏在桌上,泣不成声。胡雪岩有些手忙脚乱,但仍伫立在远处问:“冰玉姑娘心中定有许多伤心之事,如果相信我的话,不妨说与我听听,若有能效力之处,雪岩定当鼎力相助。”

冰玉这才抬起头来,娇喘微微,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良久,才向这个陌生男人说出自己的家世。

梁冰玉本是云南大理白族人,出生在曲靖。父亲官至滇南藩台,膝下仅此一女,对她爱若掌上明珠。冰玉自幼无忧无虑,每日只知读书识字,学做女红,十多岁就已熟读四书五经,亲友都称她为“女才子”。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几年前,云南白族、回民起义,父亲生性耿介,得罪同僚,被人诬为勾结叛民,阴谋反抗朝廷。朝廷派御史赴滇南查了近一年,究竟查无实椐,只得以“失察”、“纵容”的罪名查抄梁家,梁父被发配到新疆伊犁,梁家所有女眷被卖到官家为奴。去年,梁冰玉又被那户人家卖给人贩子。女人在云南卖不出价,人贩子便把她带到了江南富庶之地湖州。

胡雪岩敬慕地说道:“冰玉小姐,我第一眼看见你便觉得气度不凡,仪态万千,你又如此精通琴棋书画,就知道准是大家闺秀!所以虽有爱怜之心,而绝不敢有冒犯之意。只是这‘夜夜春’蜂乱蝶狂,乃藏污纳垢之地,怎能容得下小姐清白之身呢?唉!……”

“现在我已流落风尘,再讲这些妇道贞节又有什么用?反正谁都可以欺侮我这个弱女子。”梁冰玉也动了真情。

“冰玉小姐,不瞒你说,我也曾有过与你相似的落难经历。但比起你来,我的遭遇就算不了什么,所以对你更加充满敬慕了。”

梁冰玉“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胡少爷!你真是个大好人。”

“起来!起来,冰玉小姐,不必如此!”胡雪岩急忙上前相扶。

梁冰玉望着他说:“既然我与胡少爷有缘,那你今夜就救我出火坑。”

“今夜就救?如何救你?”

梁冰玉看看帘幕低垂的“新房”,毫无忸怩地说道:“……如果不嫌弃罪民弱女,今夜我愿以身相托……”

胡雪岩喟叹一声道:“小姐,你误会我了!你是个身份高贵的人……”

梁冰玉的语气冷得像冰道:“被卖几次,到了这种地方还谈什么高贵、卑贱?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我迟早要失身,与其被人强暴,不如主动献给胡少爷……”

胡雪岩频频点头称是,那认真的神情让梁冰玉大惑不解。他压低声音问道:“我想失礼地问小姐一句,小姐真是处子之身?”

梁冰玉含羞地点头:“小女子不敢说谎……那个人贩子只想卖个好价钱,一路对我不敢轻易相犯,所以一个指头都没有碰我。”

“我有心要做个月老红娘,成就一桩迟到的婚姻!请冰玉小姐稍等,我去去就来。”胡雪岩叫了一声好便离开了“开苞”房,轻轻将房门反锁。梁冰玉不知底里,踱到梳妆台前,梳理了一下发辫,整理了一下服饰,心想一切听天由命吧!

不一会儿,胡雪岩领着王有龄进来,向冰玉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好朋友王有龄大哥,现居浙江省粮台坐办之职。因家遭变故,数年蹉跎,故而延误了婚姻……”

梁冰玉也直瞪瞪地看着王有龄,嘴唇不住抖动着,泪水潸潸而下。王有龄已认出眼前人是谁,他真是百感交集,两腮禁不住抽搐了几下,他努力克制自己问道:“你……不就是梁藩台的爱女冰玉小姐吗?”

“你是……王知府的公子……有龄……”梁冰玉也不敢肯定。

王有龄一听这声音便高喊道:“冰玉!”

“有龄……”梁冰玉也真情迸发,两双手紧紧相执在一起。

胡雪岩转着圈儿打量着他们,激动得语无伦次,从他嘴里一会儿蹦出“奇遇”,一会儿蹦出“缘分”,一会儿又蹦出“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一艘官船悠闲地在太湖水面上荡漾。烟水苍茫,碧波粼粼,清风徐来,湖面似有万幅湖绉绸在轻轻抖动。湖岸水畔,苍翠的芦苇随风起伏。青山如黛,远远近近,浓淡层叠。几只白鹭飞掠水面,渐渐消失在天际。

官船上,坐着王有龄和梁冰玉、胡雪岩和芙蓉。

梁冰玉心旷神怡地抚弄古琴,弹奏的仍是《凤求凰》。王有龄聆听着,似乎陶醉其中,又似乎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啊!真是如同在梦中一样……当年在云南曲靖,父辈是同僚好友,我和冰玉两家又紧紧相邻,仅是一墙之隔。每逢月夜,一听到冰玉弹奏《凤求凰》,真的想像《西厢记》里的张生那般跳墙过去,去同莺莺幽会。可就是没有机会当面表白,只能偷偷地在心中暗恋。”

“你真傻!我一个女儿家,夜夜弹奏《凤求凰》,一切不都在乐曲声中吗?”梁冰玉略带腼腆地一笑。

王有龄感叹道:“唉!真没想到命运之舟,把我们载到太湖畔来相会。”

“这是月下老人事先安排好的!不早不迟,一定要到今天的太湖边,才让你们花好月圆。”胡雪岩也是一阵大笑。

“冰玉昨夜能遇到胡少爷也算是三生有幸,昨夜若不是……”梁冰玉连连向胡雪岩行礼。

芙蓉插话道:“是啊,如若昨夜遇上一名蛮横的男子,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王有龄不禁大加赞叹:“雪岩兄弟乃英雄本色,一副侠义心肠,佩服!佩服!你是我和冰玉的再生恩人。没有你,哪有现在的我们!就不知你怎么会灵机一动,想到成全我俩这段姻缘?”

胡雪岩得意地说道:“这大约就是诗人所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吧。我一听冰玉小姐口音与你相似,长相和气质又宛若同一个人,所以才灵光一闪……”

芙蓉剜了他一眼,笑谑道:“瞧瞧,这有多危险!羊羔已落入了虎口,居然活生生地吐了出来,未伤一根毫毛……”

王有龄拍了拍胡雪岩肩膀道:“这叫鲁男子坐怀不乱,真乃当代柳下惠也!难得!”

欢声笑语,伴着清越悠扬的琴声,在太湖上空回荡,映着水波涟涟。

用过午膳,王有龄与胡雪岩商议起漕粮大事。粮运涉及地方官的官声乃至升迁,所以黄中丞催逼得很紧!前一年还为此逼死了藩司。王有龄此行,就是要尽快把浙江漕粮火速运往北京。

民以食为天,官以粮为要!漕粮乃是国家命脉,全国各地都设有粮台、仓廒、漕运船队,浙江是漕粮大省,仓储、漕运原本不难。问题是当前太平军控制了长江中下游。原由大运河运往北京的漕粮被拦腰截断,所以朝廷颁旨将河运改为海运。江浙漕粮,改由上海港启运,沿海北上,进渤海湾到天津卫,然后解送北京。

说得容易!从隋炀帝时起就时兴的漕运要改为海运,谈何容易?胡雪岩遂应王有龄之请,决定来粮台做个帮手,但他要先回一趟杭州,一为安顿家里,二为打探漕运情形。王有龄燕尔新婚,十分仓促,觉得很对不起冰玉,也急于要在杭州觅屋居住,与意中人共筑爱巢,便差手下心腹二人,先往杭州办理租房诸事。数日后,三人别过芙蓉,同赴杭州。

一到家中,胡雪岩便“扑通”一声跪倒在母亲面前,一声声叫着:“娘,浪子归家,不孝儿回来了。”壁角,垂挂着那根象征“家法”的红色如意结藤鞭。

胡母望着膝下的儿子,悲喜交集,感慨万千,骂也不是,打也不是。老人伸手把儿子拽了起来说道:“起来吧!回来就好,过去的事还提它干什么?”她伤心地转过脸去,暗暗抹眼泪,忙到供奉的观音大士的像前,点起红烛,焚香还愿,口中念念有词。在一旁默默垂泪的素娟,也过来帮忙燃香点烛,跟在胡母的身后伏地跪拜。

胡雪岩打开行囊,将一大包银子、银票放在母亲和妻子面前。胡母被白晃晃的银子刺得睁不开眼睛,不禁心生疑惑,问道:“啊,这么多银子!……哪儿来的?你在外面这么些日子,不要干了见不得人的营生……”

“娘,您放心吧!儿既没有打家劫舍,也没有偷盗拐骗,这些钱都是孩儿在这条运河上流血流汗赚来的。中间的五百两银票,是王有龄兄长还给我的借款。”胡雪岩正然作色。他把这些银钱的用度作了安排,三百两交还给“开泰”,还有一百多两将来要还给螺蛳姑娘。

正说着,门口蹭过来一个两岁多的小女孩,用陌生而惊恐的大眼睛乌溜溜望着胡雪岩,小手含在嘴里。素娟招手道:“荷花,快过来叫爹爹。”孩子听了,害怕地一下子扑进素娟的怀里。

“这是我的女儿?一眨眼能走路了?”胡雪岩高兴地一把抱过女儿,在小脸蛋上亲吻了一下,将她高高举过头顶。小女儿“哇”的大哭起来,摇晃着小脚,胡雪岩和妻子相视大笑。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拿手按了按硬硬的衣袋,出了家门,穿过街巷,大步流星进了那个熟悉的石库门。

当铺高高的柜台上,坐着那个精瘦的老头。胡雪岩递上当票说道:“赎玉佩。”什么也比不上它重要,这是螺蛳姑娘留给他的惟一纪念了!

“什么玉佩?”那精瘦的老头装聋作哑,他接过当票,戴上老花铜镜仔细瞧着,瞧了老半天,才不紧不慢地问,“你真的要取走?”

胡雪岩不悦地说道:“那当然。‘有当有取,解人急需’,这是自古开当铺的规矩……”

老伙计只得把柜子的抽屉装模作样拉了一通,找出了那块玉佩,交还给胡雪岩,嘴里咕哝道:“这么一块破玉,当了十两银子,你捡大便宜喽。”

胡雪岩一听,火不打一处来:“你去骗三岁小孩吧。这古玉价值连城,情义千金,全杭州城拿钱也买不到的独一份!”说着,他无限爱怜地把玉珮挂到腰间,“我胡雪岩如果有发迹的一天,一定要把当铺开遍杭城内外、大江南北,真正‘有当有取,解人急需’,而不像你们乘人之危,赚取黑心钱。哼!”他一甩手,转身走出了当铺,往王有龄的新居而来。

王有龄的新居,自有手下预为挑选、装潢,果然有模有样。书房里,窗明几净,陈设雅致。出书房门数步,是一个凉阁,凉阁无门,三面立着高大的落地槛窗,阁内摆着一架实木硬榻,是夏秋午憩用的。距凉阁不远,辟有琴房。

胡雪岩要去“开泰”归还那三百两银子,王有龄坚持同往,并要穿上官服,摆一路官威,由他这个五品官去证明清白!胡雪岩摆手道:“清白个甚?我这儿自信是清白的。我过去光明磊落,现在同样冠冕堂皇。我去还钱,足以证明借钱救济朋友是真的,这不就洗清了我的冤屈?而且我还有一个新的打算,我们的漕粮海运,还要同他们合作呢。”

王有龄大为惊讶道:“什么?漕粮海运,去同‘开泰’钱庄合作?”

胡雪岩在桌上摆弄起杯盘、文房四宝来解释他的方案:“对!为这漕粮海运,我考虑了几天几夜。要把几十万漕粮从浙江运到上海。的确要兴师动众!要调集大批粮食、船只、漕工,要耗费掉不少人力、财力。有龄兄,我们能不能变个法子,不带一粒稻米去上海,照样能将浙江漕粮运往京城呢?”

“你这演的什么‘空城计’?不带一谷一米去,到上海如何变得出几十万斤粮食?我们又不会玩撒豆成兵的妖法。”王有龄闻言傻眼了。

“没有妖法,却有神符!”胡雪岩胸有成竹。

“神符?在哪里?”王有龄不解。

胡雪岩从怀里掏出一张钱票道:“钱庄的银票,这就是变化无穷的神符。”

“这……怎么变?”

以王有龄的阅历,确实是不懂这经营和金融中的奥妙,胡雪岩于是解释道:“我把过去的办法改换了一下,采取‘民折官办’:带钱直接到上海买米交差。反正米总是米,上头催的是粮食,到哪里都是一个样儿。缺多少稻米,就地补充多少,只要目的达到,这不就行了吗?”

“对!对!有道理!你能不能再说得具体一些。”王有龄闻言如梦方醒。

胡雪岩摊开一张带来的《两江图舆》,放在桌上指点道:“我们只要带上足够的银票,一路乘船到嘉兴、嘉善、松江、上海。只要在装船之前买足了稻米,交兑足够粮款,不就没事了吗?”

“这么多粮款银票从哪儿来?浙江藩司储备的只有漕粮,没有现金和银票。”王有龄又犯了疑惑。

“所以我们要和‘开泰’合作,利用他们的庄票到上海去兑现。”胡雪岩又一次亮了亮手中的银票。

王有龄沉吟地以手指叩桌道:“不过……从杭州不带一粒米稻去上海,实在是太冒险了!万一在上海买不到米,那岂不是猴子望月,急得双脚跳也没用。”

“这件事你别担心,我已反复打听过了,上海的漕粮集中在松江,最近还积压着不少。只要能在松江购买得到粮食,就能顺利装船‘海运’去北京。这样既安全,还能从两地的差价中……赚钱。”胡雪岩似乎胜算在握。

“雪岩兄弟,你这想法真是胆大包天哪……但此事万万不能走漏风声,否则是欺君之罪!”王有龄大为惊骇。

“对!不光有这一层,还有商业机密。运河经营漕粮的不在少数,风声一旦传出去,米商会立刻提价。差额太大,事情就难办了。”胡雪岩也十分慎重。

王有龄撒着双手问道:“难,难,头绪太多,环节太多,一个环节稍有闪失,就会前功尽弃!雪岩,你这套办法怎么样啊?”

“老兄!只要把漕粮运到北京,解除朝廷燃眉之急,皇上就高兴!还管你用的是什么方法。”胡雪岩为他打气。

“此事我当禀告中丞大人……就是这一笔巨额粮款,藩司不知能否出得起?”王有龄仍然顾虑重重。

胡雪岩伸手在这位官兄的肩头按了按道:“别担心!即便藩台无法筹措这笔巨款,我也自有办法。”说罢,他小心地收起了《两江图舆》。

“你有办法?什么办法?”

“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你自然会知道。”胡雪岩故作神秘。

为免节外生枝,胡雪岩坚持一个人去“开泰”赔礼还债。坏了钱庄的规矩,自责自罪的话说过了,胡雪岩又依伙计之礼送给何掌柜一个红绫包着的银质寿桃,因为后天就是他的生日。这件小事,令何掌柜泪眼涩涩,好不感动。他把那张债据还给了胡雪岩,由衷地说道:“雪岩,这笔陈年老账,由于赖知府的拖‘赖’,也由于我的糊涂,把你也牵连了进去。现在真相大白,银钱两讫,这件事就此了结。这张单据就由你保管吧。”

胡雪岩一笑,拿过何掌柜点旱烟的打火石,把债据用火烧掉后才说明来意:“我已在浙江粮台王大人手下当差。最近,我们受抚台大人之命,将要到上海、松江一带去采购一批漕粮,通过‘海运’运往北京。由于路上不安全,我们不想带现金,想带钱庄的银票去上海。这笔业务,我想介绍给‘开泰’,不知掌柜的有没有兴趣?”

钱庄的要务是拥有足够的本金。而吸纳官银、沾上官府和国库的专用款项,是最有效的“融通”手段。一般钱庄哪儿去找这样的靠山?哪儿去寻这等盘活资金的“活水”?胡雪岩给“开泰”注入浙江漕银这样一股“活水”,何掌柜自然是大喜拍案:“太好了!这可是一笔大业务。胡老弟,你究竟没有忘记老东家呀!这样吧,你们所需的购粮款,我们‘开泰’可预先借贷,带上足够的银票,到上海‘大三元’钱庄去兑付。上海‘大三元’和我们‘开泰’有不少业务往来。你们粮台不必事先筹措资金,一切到事后结算,你看怎么样?”

这正是胡雪岩要达到的目的!也是他向王有龄所诩的“自有办法”。他笑嘻嘻地点着头道:“这当然好,可我们没有任何商家担保,就凭王大人省粮台坐办的官职和我的信誉,不知何掌柜放心否?”

何掌柜正思量对胡雪岩作些弥补,在开缺这件事上,自己确实做得过了点儿!于是他由衷地说道:“雪岩,你的人格就是担保!这件事就足以证明你的为人。换了另一个人,这样可以扬眉吐气的机会岂肯轻易放过?而你居然愿意委屈自己,足见你居心仁厚,心胸豁达。我佩服你!”

章胖子与何掌柜交换了眼神,拍着胸脯道:“胡老弟,我可以陪你们去上海。需要什么我可一路代你们设法办成。沿途钱庄有不少我的朋友,业务上都有往来。上海‘大三元’的大伙,更是我宁波一起学生意的同门师弟。”

“好!此事就这样一言为定。”胡雪岩高兴地举起双手,与二人击掌。

临离开杭州前,胡雪岩又去了草桥门外螺蛳姑娘家,意外地撞上了螺蛳姑娘的弟弟小螺蛳,他衣不蔽体,又脏又臭。一年多不见,他依然精瘦干巴。据小螺蛳说,他爹日夜酒瓶不离手,大约在姐姐离家两个多月后,醉酒掉在运河里淹死了,几天以后,尸首才被人发现。他更没法在家里待下去,想沿着运河去找姐姐,又不知她去了哪里,只得靠捡破烂、在河边捞虾摸螺蛳度日,后来竟沦为“五义帮”,专偷货船上的各种货物,他都有一个多月没进这个家门了。

思来想去,胡雪岩决定把小螺蛳带在身边。螺蛳姑娘是妻子素娟心目中的死敌,把死敌的兄弟留在家里,还要送他上学、学手艺,恐素娟不能见容!他给小螺蛳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打理了一番,又给他取了个大号叫罗家骥,将他带上了船。嘿,马靠雕鞍,人靠衣装,小螺蛳经过收拾,顿时就变成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小马驹子!

傍晚,垂挂着“浙江粮台”旗纛的官船停泊在运河上的一个小镇上。船工拉下风帆,有几个船工已经收拾齐整,准备上岸去风流快活。船老板来到船头甲板,正欲开口,王有龄问道:“请问老板,像今日这样顺风顺水,几天可到上海?”

船主久经风浪,说最少也得十天。像今日这样,大后天可到嘉兴,再有七八天,就可以抵达松江,那离上海就不远了。

“坐船,人是舒服,就是太慢!待在船上太单调乏味。”王有龄心中有事。

船主便嘻嘻地笑道:“晚上船靠码头,王大人可以上岸喝花酒,寻花问柳,也可以把姑娘叫到船上来。嘻嘻……”

“这小镇的姑娘都是大嫂大妈,残花败柳,有什么玩头?只会倒胃口。”章胖子老马识途。众人放肆地浪笑起来,王有龄故作正经,咳嗽了几声。

“那就打麻将,这是船上最好的消遣。”船主赶紧转舵,说着吩咐船工将一张红漆方桌摆上船头,取来麻将牌。

“我不会,我得去督促罗家骥习字练算盘。”胡雪岩说罢后去了后舷。

船主也不勉强,冲章胖子一笑道:“你们先洗牌,我去叫掌舵的船老大来凑个数。”不一会,船头就响起哗啦哗啦的麻将声。

船尾,桅杆上垂下一盏马灯。罗家骥趴在一张小杌凳上,挺认真地复习胡雪岩今天教他的西湖诗,口中还念念有词:

水光潋滟晴方好,

山色空蒙雨亦奇。

……

胡雪岩有点百无聊赖,目光散漫地望着岸上。

小镇的水陆码头,夜来分外热闹。光影耀耀,人影摇摇,叫卖声、邀客声、戏曲声,声声盈耳。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姑娘在运河岸边踯躅。胡雪岩的目光不由得落到她的身上。夜幕渐沉,在灯火摇曳的背景下,姑娘的身影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胡雪岩看着看着,不禁失声叫道:“螺蛳……快!小螺蛳,看那边岸上,是不是你姐姐?”

“哪里?哪里?”小螺蛳东张西望。

胡雪岩用手一指道:“在码头上踱来走去的那个……”

“不是。我姐姐个子要比她高。”小螺蛳只看了一眼,胡雪岩脸上露出无限失望的神情。

罗家骥复习完了,一首诗会背也写完了,看看夜色已深,胡雪岩便和他回舱中歇息。黎明时分,官船启动,胡雪岩被船工的吆喊声惊醒,忙披衣起来。船头上的方城之战依然高潮迭起,王有龄赢了一把又一把,不知道是船老板在有意“放肥”,还误以为是自己手气好,一入粮台,何事不顺何日不旺?这时,两个船工押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来到船头报告,说有个河南逃荒女子躲到船上来了,她躲进了货舱,想白乘船去松江。

船主呵欠连天,有点懒心无肠道:“哦,那就按船家规矩,来个‘吊白鹅’吧……”

“好喽!”船工高兴地押着逃荒女向后舷走去。

来到船尾,两人将一根后桅杆斜向水面,桅杆上垂下一条水淋淋的缆绳。船工把逃荒女的双腿用缆绳捆住,身体倒垂。逃荒女舞动着两手不住挣扎:“放开俺!放开俺!你们不能这样对待俺,俺又没有犯罪……”

年龄大点的船工笑道:“谁叫你白乘船?白乘船就要当一回大白鹅。”

“大白鹅就是把衣服剥光,全身露白……”年龄小点的船工发出一声浪笑,说着就动手去剥她的衣服,“大家快来看喽,吊大白鹅啰……”

“不!俺不要!”逃荒女死命挣扎,紧紧护住自己衣服不放。

年龄大点的船工说:“算了!放她一马,就这样吊起放入水中吧。”他拉动了缆绳,逃荒女身子倒吊着被缓缓升到半空。

她不住挣扎着喊道:“救命啊!救命……”

此时,桅杆又转动了一个方向,把她朝河水中垂放下去。倒吊着的逃荒女头发垂下,顷刻贴近水面。船尾喧腾的白浪,在水面拖带出一条又长又宽的白练,白晃晃眩人眼。那些摇橹撑篙的船右佬大约司空见惯,看着姑娘的长发在雪浪中飘指,听着她惊骇尖利的叫声,有的无动于衷,有的竟一脸笑意,心安理得地欣赏着这一幕!

“住手!快住手……”胡雪岩一声断喝,大步从船头赶了过来。

两个船工一怔,缆绳在手中停住。

“太残忍了,快放下!”

船工神情讪讪地将逃荒女拉了上来,放到后舷甲板上。罗家骥闻讯赶来,连忙上前为逃荒女解开缆索,扶她坐了下来。逃荒女的长发搭拉在甲板上,淌着水。她把披在脸上的长发撩开,一边绞着发丝上的水,一边用眼神寻找救了她的人。罗家骥替她抻着衫子,抚弄着她臂上的勒痕,冲胡雪岩道:“胡大哥,她就是你昨晚说很像我姐的那个人。”

胡雪岩打量着她,她一副长脸,闪闪发光一双丹凤眼,长长斜入鬓角的吊梢眉。稍稍安定下来,透红的脸上便浸出桃晕。不光身量,那模样神情,果然像螺蛳姑娘!他心中一阵莫名惊喜,脱口道:“着实像你姐姐……”见姑娘狼狈的样子,胡雪岩又道:“这里不方便,也碍人家的事,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因船上货物堆挤。王有龄到职后又是首次外出公干,带了不少沿途打点的礼物,多系浙地土产、特产。两人只得把逃荒女带到底舱,找了个堆放杂物的地方,安顿她在那儿休息。船上是腥膻的纯阳世界,一个女孩儿家在货船上的确很不方便。地方狭窄,胡雪岩挤不进去,只得倚在船舱的门口。

“这位大哥,小女子俺不知咋样感谢你才好。”逃荒女一下子跪倒在地,不住地向胡雪岩磕头。

胡雪岩感叹道:“唉!别谢了,天下苦命人太多,理应互相帮忙……你小小年纪,怎么会从河南流落到浙江来?”

“甭提了,大哥!五年前黄河发大水,将俺村庄全冲掉了,俺爷、俺娘全死在洪水中……俺活不下去,跟着乡亲讨饭到江南,全是躲在船上一路逃过来……到了松江,被一位有钱的老太太收留。老太太腿脚不利索,俺就成了她的丫头。”逃荒女眼里含泪。

这姑娘的嘴挺能说,人也机灵,胡雪岩暗暗点头:“哦,给有钱的富太太当丫头不是很好吗?怎么又离开呢?”

“前些日子,俺上街替老太太买瓜果,被码头上一个船霸头抢走。这家伙一路想糟蹋俺,俺就踢、就咬、就逃!昨夜终于让俺逃出他的船……俺想搭船回松江,再去找那个好心的老太太,没料到被刚才那两船工发现了……幸亏大哥危难中相救……”逃荒女比划着,歪头打量着胡雪岩,那感激的微笑中透着率真和大胆。

胡雪岩同情地说道:“哦,原来是这样……刚好我们的船要路过松江,就搭我们的船走吧!再也不会有人欺侮你了,到了松江,我们帮你找那个富太太,好吗?”

逃荒女满脸泪水地说道:“中!大哥,俺谢你了。”

她又要跪下去,胡雪岩把她拉住道:“你就和罗家骥一样,叫我胡大哥好了。你有名字吗?”

“有,俺叫巧珠。胡大哥,在船上俺可以帮助你们做事,洗衣、洗菜、烧饭、打杂,俺样样都会来。”

“那好。白天帮船上干活,晚上就跟罗家骥睡,你们可以结为姐弟。你长得还真像他的亲姐姐!”胡雪岩一听就高兴了,谁不喜欢能干勤快的女孩子?

“中!中……”巧珠连连点头,一把抱住罗家骥叫道,“俺的好弟弟!”

罗家骥也赶紧抱住她道:“巧珠姐姐……” Utuo9ztONoGvz7711xXb/l7HLoKFpxUqcMkOTnCwouF8dhN4erVDUlfRZDIf38X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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