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报晓的公鸡在湖州城上空啼出一片袅袅湿烟。水天苍茫处的大片朝霞落入湖中,一时像个际天匝地的大花篮,堆花簇锦,溢彩流光;一时又像个大染坊遭遇火劫,烧得青红紫绿,洇得一塌糊涂。
经不住芙蓉求情,又拿出五两银子请当街“地保”出面担保胡雪岩不是那等作奸犯科、逃匿流窜的坏种歹徒,鸨母才同意暂留胡雪岩在“夜夜春”干小杂役,先试试看,干不了就叫他走人!
胡雪岩起了个大早。当楼上楼下、天井里、走廊上到处摇动着梳洗打扮的妓女时,他已把天井里那个大石缸的水挑满。水取自苕溪,不算远,可那个大石缸要装二十多担水,就算两脚如飞,去去来来也得一个多时辰。当他把水注满,收拾起水桶扁担,急匆匆要离开院子时,陡地响起众妓女的鼓掌声、叫好声。
众妓女是有心替芙蓉捧场的,胡雪岩却没料到掌声是冲他而来。他低眉耷眼,继续走他的路。为何?原来大清早的,这些刚刚起床梳妆的妓女,不讲究。有披头散发敞胸露乳的,有披着中衣胡乱在腰间抹了条丝带的,有歪系着采春裤耷着抹胸的,还有边打呵欠边拾掇身上的,真是春光无限。胡雪岩生平头一遭进妓院,就轧到了这等群芳竞艳的场面,哪里还敢迟滞多看?随着掌声,半老徐娘的鸨母从楼下大厅姗然而出,眉眼含笑道:“吓!没想到你公子哥儿模样,做事却如此勤快利索。”
胡雪岩抹了抹额上的汗水,站定了说道:“不瞒妈妈说,我十二岁就到钱庄当小学徒,大清早扫地、挑水、倒夜壶是家常便饭。”
一个妓女凑过来取笑道:“那你也把我的尿壶倒掉吧,嘻嘻……”
另一个妓女接道:“他只会倒芙蓉姐的尿壶,怎么会倒你的呢?你没这种好福气。”
众妓女哄笑不已,有意向芙蓉取闹。芙蓉也毫不在乎,袅袅婷婷过来,继续向鸨母推介胡雪岩:“妈妈,胡相公还会算账,打得一手好算盘呢!”
“哦,那我倒要看看……”鸨母感到意外,当即吩咐小丫头从大厅里拿来一个账簿和一把大算盘,叫一个正在院子里梳妆的妓女让出石桌石凳,指点道,“胡相公,你将我这些客户欠下的风流债算一算,总共欠我们多少?你坐下算。从古至今,没有站着打算盘的。”
胡雪岩又恢复到原先神态,自信地往椅子上一坐,抓过了大算盘,噼里啪啦飞快算了起来。众妓女一齐围过来观看,称赞不已。
“啊,只见算盘不见手指,简直像风扫落叶……”
“真是神算子!啧啧……”
芙蓉则眉飞色舞道:“妈妈,我没有说错吧?”
果然有些本事,看来这芙蓉还是有些眼力的。可惜是个倒霉背运,要芙蓉出面求情在这妓院里给他找桩活干。也罢,他要真是个有钱公子,把芙蓉梳拢了,一时我再上哪儿去找芙蓉这样有才有貌的摇钱树去?鸨母看了她一眼,心中暗自欢喜。
胡雪岩很快将一本帐册算完,指着大算盘说:“一共欠……三千三百六十两银子。”
“啊?欠债这么多啊!这些臭男人,住姑娘身上爬,一个比一个猴急;可从品袋里掏钱,一个比一个抠门,也真是……”鸨母张大嘴巴骂道。
“讨债交给我吧!我原先在杭州钱庄里干的行当就是跑街,专门去催账讨债。”胡雪岩主动请战。
芙蓉趁热打铁道:“妈妈,他一个人可顶好几个人呢。你就留下他吧。留在这儿,总比让他到漕船上去干苦力好得多……”
众妓女也帮着劝说:“留下他吧!妈妈,留下他……”
这年头,一个龟奴的活也有人抢啊!鸨母看了看胡雪岩,再看了看芙蓉,她轻咳一声,脸上似笑非笑道:“你,心疼他了?……但是,我可把丑话说在头里!我可以留下他,但你是我们‘夜夜春’的摇钱树,你得照样给我坐台、出台,接客、陪宴……要不然,我就立即将他扫地出门……”
众妓女见鸨母应允,朝芙蓉挤眉弄眼,表示祝贺。芙蓉却不客气地说:“妈妈,你何必把话说得那么绝?他留下来,同我一样会给你挣钱的……”
胡雪岩就这样留在了“夜夜春”。清晨挑水,白日烧水供应各房各楼层。傍晚掌灯以后,遇有品茶、听评弹一类摆阔的嫖客,还要负责给客人上茶,表演“掺汤”的技艺。有时,深夜还会被鸨母叫去“复流水(账)”,算月账。得空还要给妓女们跑腿,干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比如哪位妓女的生意有些冷清了,去给她的老相好送个信,让他来妓院邀一场“演出”绷一下面子。也有嫖客送了金银珠宝等首饰,妓女带疑,让胡雪岩把首饰拿到银楼、金号悄悄验证真伪。也有妓女迷信,托他在寺庙、道观偷寄个名、还个“养生”愿什么的,不一而足。
弹指过了数月,这日夜深,灯笼小轿晃颤着把芙蓉送回灯火阑珊的大院。胡雪岩从鸨母那儿算罢工月账下楼,芙蓉招手把他叫住,低声道:“今日背晦,去伺候湖州城中一个大户,那半殃老头正在我身上起腻,忽然就剧烈咳喘起来,大汗淋漓不止,从我身上滚将下去。我只得大声叫喊,家人把他抬走。他的几房妻妾骂骂咧咧,说什么‘婊子进房,家破人亡’……许多难听的话。你速去替我打听一下,倘那富户死了,少不得要去奠亡跪灵,替他守孝一阵……”
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胡雪岩知道一个正当红的花魁娘子,倘遇嫖客在寻欢作乐时暴毙,此女会被视作“大不祥”,传开是要影响生意的。遂详细问明地址,两脚如飞而去。
天亮前,胡雪岩赶回“夜夜春”。芙蓉房里,锦茵伴暖,红烛高烧——遇有不顺,于正子时在房内燃一对大红喜烛冲喜。她梳洗了,用颤丝网子把长发别成个偏分胖头,身上胡乱披了件阔大的白绉绸宽松衫,歪在床上等消息。
“没事,那半殃老头很快就缓过来了。”
“真的吗?”芙蓉高兴地跳下床,吩咐芍药赶早去弄些酒菜来,她要慰劳慰劳胡雪岩。不一会,一壶闻名遐迩的鸟程酒,几样精致小菜送到房中,有酱汁羊肉,荷包鱼肚,千张芹丝,长头鱼脍,真是色香味俱全。
芙蓉给两人斟上酒,问道:“你是怎么打探的?我进出都坐轿,只觉得是个深宅大院,称得上门禁森严呢!”
胡雪岩顿了顿,觉得没必要隐瞒,便说自己是钱庄跑街出身,识门径、观兴旺原属本行。他按照芙蓉提供的地址,找到那家宅邸,不用打听,深更半夜,也没法找人打听。只绕着那个深宅大院转了一圈,主人显见得是个做大生意的。又听院内并无议论、哭声传出,料想无事,便绕到前门,把叫板叩响。值夜的门子打开窗洞,问他有什么事。胡雪岩说:“夜夜春”芙蓉姑娘问老爷的情况怎样了?门子只能说大概没什么事。他一个看门的,哪能清楚里头发生的事情?胡雪岩就说:老爷是做大生意的,芙蓉姑娘是做别样生意的,她希望老爷丁点事没有,以免引起外界猜测,市面恐慌,招来对手的算计。芙蓉姑娘艳帜初张,需要一个好名声,更需要老爷这样的人多捧场。他让门子一定把话带到,就打回转了。
芙蓉脆笑道:“你真是善解人意,而且很会办事,平素一定大得家中那位的欢心……”二人一边饮酒,一边谈心。芙蓉说她的祖籍也是杭州,只是她从未见过西湖。她爷爷做药材生意来到湖州,打理出很大一家药店交父亲掌管。后来父亲死了,赌博成性的叔叔将她卖到这家妓院,她就再也不能自由地走出这道喧红绕翠的大门。她连饮两杯,又给自己斟满了。胡雪岩不由得发出感慨:“这真应了那两句唐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未必曾相识’……那晚,若不是姑娘仗义相救,我肯定就倒毙在这个巷口了。”
“这就叫缘分!伺候那些有钱人,我常常有意把自己灌得烂醉,离开时,不是迷神不醒,就是歪在轿子里打盹,偏那晚我很清醒,心里老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因此芍药一叫,我一个激灵就让‘住轿’了。换在以往,我是梦也幽幽、早就轿也悠悠一晃就过去了,哪管什么死人活人。”
“是啊!”胡雪岩把由衷感激的目光,投向这位忽然觉得特别亲近的女子。什么叫缘分?缘分就是越走越近,就是某种感觉甚或奇怪的一闪念,推动两个并不相干的人邂逅相知。能为芙蓉姑娘做点儿什么,是他栖身“夜夜春”最大的心愿,这些表面风光的烟花女子,实际上是挺可怜的啊。但在以前,他把妓院看作是最肮脏最下作的地方,就在那个饿卧街头的夜晚,依稀记得自己最担心的,就是自卖的螺蛳姑娘被人转卖到这等地方,心中一急一痛,黑白无常的鬼手,就把他的灵魂钩拿出魂框子了。他给芙蓉斟个门杯,双手奉给她道:“领受了姑娘的慈悲菩萨心肠,见识了姑娘惜老怜贫、常常济困扶危的这颗心,雪岩不光铭感不尽,也有些自愧弗如。姑娘真是秀外慧中、集外美内美于一身,我们这些须眉浊物男人,在姑娘面前,哪能藏掖得那等尹和小来。今日借花献佛,我敬姑娘一杯!”
芙蓉并不推辞,一仰脖把酒喝干,拿眼斜着胡雪岩道:“看你生得白净斯文,一副读书人模样,咋生了张婊子嘴,学我那些姐妹们尽说些好听的?你这是近墨者黑吧?”
“岂敢岂敢?全系由衷之言,在女人面前,雪岩从不撒谎!”酒意上来了,胡雪岩两颊绯闻红,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如同掠鸟的翅膀,不断在芙蓉身上扑扇着。
芙蓉袅着腰肢走到他面前,伸出一个指头在他脑袋上一点:“以你这眼光……你倒说说看,我比你家中那位怎样?”
胡雪岩电灼般赶紧收回目光,神情也从阑珊的酒意里扑腾出来,垂下了脑袋。嗨,怪不得有人说酒是色媒人啰。
“说呀,你不是说你从不撒谎的么?”
胡雪岩惶乱地看她一眼,又把目光避开了,低声但很清晰地说:“不可同日而语。怎奈家母之命难违。我本来有个青梅竹马的意中人,你知道我有个意中人……”他欲言又止,不禁泫然。
芙蓉醉眼惺忪,带着几分挑逗道:“我比你那意中人又如何?”
胡雪岩赶紧道:“燕瘦环肥,各尽其美,你和她各有千秋,各有千秋。”
芙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把酒杯一扔,一屁股坐到他腿上:“不管你怎样想……反正我喜欢上你……来吧!”她原本就是个敢作敢为的女子,何况堕入青楼,当上花魁,便更加率性而为。
胡雪岩眼中身上都燃烧着欲火,身体却和灵魂作着推挡、搏击:“别、请别这样!我们还是坐下喝酒,喝酒。”
芙蓉大笑,浸涌着霞晕的脸几乎抵着了他的额角:“人家想请我这个花魁,都要花大价钱。今夜我有心与你共度,你怎么却变得像童男一般……呸!你们男人哟,全都假正经!”
胡雪岩哪里还能自持,赶紧道:“小姐,不是我假装正经,实在是……生怕对不起你对我的一片真心……”
芙蓉握住他脑后那条大辫子,用力往上提溜着。胡雪岩跟着她的手势,缓缓直起身来,双手紧紧抱住芙蓉柔软的腰肢,将她抱离了地面。芙蓉发出一串脆笑:“既是真心对真心,那就了却这段情……”
二人在龙凤大床上,一阵春点桃花、风欺杨柳,翻腰濡搅,极尽欢娱。却听鸨母在走廊上道:“今晚湖州知府在我们这里举行宴会,宴请杭州来的一位贵客,姑娘们需早早做些准备。”接着,便铺排调度,哪几个姑娘上演节目,哪几位花魁主陪,哪几个房里的丫头协助龟奴马仔布置会场、安备茶点果蔬。并下令今晚各房姑娘一律不接外客!
“夜夜春”一楼大厅里,呈品字型摆着三桌丰盛的酒席。大厅当空燃庭燎,酒席两侧摆着高有七层的烛山。烛山的最底层,绕着金花铜柱探出二十一个螭兽,每个螭兽的吻突和脊尾上,各燃着一根四分银烛,照耀得如同白昼。
湖州知府宴请浙省粮台坐办王有龄,邀湖州与漕粮有关的一班公干作陪。王有龄多少有些拘谨,簇新一身官服,领边袖口的石青妆锻,闪闪发光,自己都觉得有些耀眼。制帽朝带加身,又据了主座的位置,想不正襟危坐都不行。何况身边挨着名唤芙蓉的湖州名妓,正当妙龄,香气袭人,脸儿有说不尽的温柔,身段有千般的风流,对于尚无家室的王有龄来说,这是个无法抵挡的诱惑!对面,一张高方桌搭着浓艳的及地绣帷,知府招来的几位评弹艺人,正抱着琵琶三弦,咿咿呀呀地唱着。
诸般花絮演罢,湖州知府举杯站起来道:“今晚,我们有幸在这里宴请省粮台王有龄大人。王大人是黄中丞的红人,负有督查朝廷漕粮的重任。这次前来湖州,是黄大人对我们湖州的看重。现在,我代表湖州欢迎王大人的到来。来,我先敬王大人一杯!干!”
“我们敬王大人一杯!敬王大人!”众官员纷纷站起,举起酒杯附和。但见杯觥交错,但闻叮当之声。
芙蓉及时给王有龄空了的杯子里斟满酒。王有龄举杯,欲站立起来讲话,湖州知府和芙蓉一左一右拉他坐下:“坐!王大人,坐着说。”知府敲了敲桌子,朝喧哗的手下示意。芙蓉则娇媚地说:“随便一点嘛,王大人!”
王有龄的腿着芙蓉用手按住,只好坐而论道:“这次,我奉中丞大人之命来湖州催办漕粮。湖州乃‘鱼米之乡’,‘苏湖熟,天下足’,湖州的漕粮对朝廷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所幸湖州府对此一贯重视,漕粮、漕运均已准备停当,大小事体堪称周密细致。在此,下官代表中丞大人,向湖州府谨表谢意。这杯酒,我敬大家!干!”
“谢谢王大人!”众人纷纷起立,一同干杯。
“王大人过奖,过奖!”有王有龄这句话,湖州知府心中一块悬着的石头落地了。他用目光向芙蓉示意,要她再往王有龄杯中斟酒。粮台坐办是个肥缺,但王有龄是个新官,此行清廉自守,不事张扬,但对他殷勤客气一点总不会错。
芙蓉会意,立刻拿起酒壶,春风满面,声如娇莺似的说道:“王大人,湖州这酒可有些来历。早在秦始皇时候,湖州乌程酒就已闻名天下,吕不韦做生意那会儿,就拿这酒献给赵姬。到了唐明皇时期,湖州箬下春被列为全国五大名酒之一。箬下春就是乌程酒,乌程让下江人一念就成了‘乌整’,胡捣乱来,乱摘弹琴,改成箬下春就有诗意了,这才像个好酒的名字呢。”
“唔,这典故倒是听说过,记得李白、白乐天还有苏轼,都有过这箬下春酒的题咏。”王有龄似乎来了兴致。
“可不是吗?来来来,再品尝一下,看是不是像这些大文人所说的那样香醇有滋味。”芙蓉扔一串艳笑,给王有龄斟个满杯,让他一饮而尽,又自家跟他碰了一杯,轻轻摇着酒壶道,“喝了这箬下春,李白更舍不得放杯子了,写诗说:‘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来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杜甫老先生比他斯文些,说:‘数茎白发哪拋得?百罚深杯亦不辞!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酒助诗兴,王大人,你可不能停杯,有道是人好水也甜,湖州水好酒更甜,你说是不是?”
王有龄已有了酒意,喜形于色地望着芙蓉说:“不光酒甜,湖州姑娘的嘴也甜。”
“说得好!王大人说得好!”众人起哄拍手。
“王大人!芙蓉小姐可是我们湖州百里挑一的花魁哟,有‘红芙蓉’的美称。您可要好好陪她喝几杯,不要让她失望啊!”湖州知府说话也开始浪声浪气。
王有龄已是酒酣耳热:“好,好!可惜下官酒量有限,一连几杯下去,差不多已经醉了。”
“王大人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哈哈……我看你与芙蓉小姐干脆来个交杯酒!怎么样?”湖州知府笑得有些得意忘形,频频朝大家使眼色。
王有龄尚有些书生气,连忙推托道:“不,不,哪能这样……”
在湖州知府的示意下,芙蓉斟了两杯酒。一杯放到王有龄手中,自己这杯则高擎在手,套过王有龄的臂弯,将酒杯凑近红唇。众官员不住击桌起哄、叫喊不停:“喝,快喝!喝下交杯酒,感情才永久……”
芙蓉无所谓,仰头一口将酒喝下,王有龄则是跛姑娘穿裙子——扭了半天,终于在众人挟持下喝了这杯酒……众官员更加拍桌打凳、狂呼乱叫。王有龄喝急了点,呛得一阵大咳。芙蓉忙给他捶背,管事的大叫:“快上茶、快上茶。”胡雪岩进来斟茶,一眼看见芙蓉跟那官员亲昵模样,不觉低下了头。芙蓉也看到了胡雪岩,到底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胡雪岩用长嘴大茶壶表演斟茶绝技,距离每个客人背后三尺之遥将茶汤注入茶碗而滴水不溢——他主动向鸨母请战,并当场演示,博了个满堂彩。
可不知为什么,斟到王有龄的茶杯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战栗地一抖,茶水注出杯外,溅到了王有龄的衣袖上。
王有龄突然遭烫,连连抖动衣袖,湖州知府也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幸亏芙蓉机灵地掏出手帕为王有龄揩擦,嘴中还问道:“烫着了么?不碍事吧?”
“小人该死!该死!”胡雪岩连忙道歉。
湖州知府恼怒地叫嚷起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倒是被烫的王有龄事宁人,摆手道:“只溅到一点点,不碍事。”
胡雪岩吓得鞠躬连连:“小人,对不住大人……”
王有龄听这声音熟悉,一望胡雪岩,顿时呆住了。
“啊?!……”胡雪岩这才认出眼前这位戴顶子的官员就是王有龄,“是你……”
四目相对,悲喜交集,长长的壶嘴无力地垂下,说不出是清是浊的茶水流到了地上。胡雪岩突然收起茶壶,返身朝门外冲去。王有龄激动万分地叫了声“雪岩——”撒腿追了出去。众人面面相觑,芙蓉也深感诧异——难道他们认识?!
泪水模糊了双眼,那辛酸和屈辱,不,还有比这更为复杂、深刻的东西让他酸楚!穿过正厅的回廊,穿过狭窄的弄堂——这是在妓院务工的龟奴、马仔规定走的路。身后,王有龄的叫喊声声传来。
此时,整幢走马楼里乱成一团,知府责命手下镇静,鸨母则领着众妓女在回廊、走道里边跑边询问打探发生了什么事?有好事者散布消息说“夜夜春”收留的一个小杂役,恋上湖州名妓“红芙蓉”,今晚掀翻酸江醋海,竟拿滚烫的茶水,烫伤知府从杭州请来的贵宾……
胡雪岩逃回后院,冲进茶水间。锅灶上,煮沸的开水正喷吐着热气,灶台上方氤氲着轻悠的水雾。“咣当”,他把大茶壶扔在灶台上,闪身冲到了灶台后面。望着熊熊的炉火,他的泪水涌了出来。老天!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和他重逢!这么说,我们的目的达到了,有龄兄已经跻身官场了!
“雪岩……”王有龄寻踪追来,边寻边喊。他冲进灶间,一眼看见灶上的大茶壶,立即转到了灶后大喊,“雪岩,这一下我终于找到你啦……你还不认我吗?”
胡雪岩从灶后的凳子上慢慢站了起来,抬起了头,怔怔地打量着王有龄,终于狂喊着朝王有龄扑了过去:“有龄兄……”两人紧紧拥在一起,抱头痛哭。
茶水房门口,挤满循踪而来的官员、妓女。望着眼前这一幕,他们进也不得,退也不是,只是面面相觑地悄声议论着,不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夜色清明,三星高照。“夜夜春”的后院里,王有龄和胡雪岩边走边谈。
王有龄感慨良多:“雪岩老弟,我知道这一切全是因为我!为了济助我这五百两银子,你不惜担负起私挪钱庄借款的罪名,也蒙受家人的天大误解,以为你和螺蛳姑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在杭州,茶博士他们全告诉我了,其中的缘由只有我最知内情啊!雪岩,我不光要把那五百两银子连本带息全还给你,还要领你到‘开泰’钱庄去销账,洗刷你不清不白的恶名。”
“万万不可!有龄兄,你应该很清楚,这五百两不全是我的钱,内中还有螺蛳姑娘卖掉自己的一百两。我离开杭州,多少也有想打听到她踪迹的意思。再说,‘开泰’将我开缺并没有错。我是故意,‘开泰’照章办事,依的是钱庄的规矩。是我坏了‘开泰’的规矩,去找它洗刷我的恶名并无道理,也不符合我的初衷。”胡雪岩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螺蛳姑娘那份情,我是拿多少银子也赎不回了。不知她现在何方何地,不知她知不知道有两个哥哥正在念叨她。”
王有龄眼睛发潮正说着,芙蓉寻了来,说在她的房里准备了夜宵:“寒气下来了,有什么话,可以上我屋里去谈。难道你们要说的全都得避开我?”
王有龄道:“哪里哪里,就凭姑娘收留雪岩之举,就十分难得,‘凭将眉语通心语,好把歌场换酒场’,我礼当去拜访这个留香窟。”
三个人回到芙蓉卧房,那里早已准备好一桌酒菜。芙蓉斟酒,王有龄连敬胡雪岩三杯。席间,王有龄又讲了胡雪岩与螺蛳姑娘倾力帮他及胡雪岩流落湖州的故事,听得芙蓉惊叹连连:“天下竟有这样的朋友!雪岩确是江湖义侠,这样为朋友两肋插刀,不顾自身受天大冤屈。这说明,那天晚上我收留他没有错,绝对没错!……”
“哈哈哈,你的眼光也不亚于我啊……”王有龄仰身大笑。
“夜夜春”的大门口,虽然时交初鼓,仍是大红灯笼高高挂,聚集着不少搔首弄姿的妓女:“客官,老爷,快进来玩玩吧!请哟……”
远远走来了一个背行囊的中年南方客,一双鹰眼十分警觉。他身后不远跟着一位低眉垂首的女孩子,包着色彩鲜艳的头帕,吊着直径足有三寸的银质大耳圈。灰地直条纹手织布罩褂,袖口是真丝刺绣连理攀枝花,外罩破背齐腰女式马甲。下面是一条蜡染褶裙,藏青色底子,点缀着几朵细碎的小红花。穿着一双结了白绒灯花的麻鞋,风尘仆仆。
一位妓女上前拦客道:“大哥,进去玩一玩吧?”
“玩,怎么个玩法?”中年客商故意问。
“怎么玩都可以哟,随便你,嘻嘻……”那妓女浪笑着。
“嘿,你们这种玩法我才不稀罕呢。要说女人,我身边就有一个。去,把你们老板叫来。”中年客商有些不屑。
正巧鸨母出来吩咐关门,一眼就看出那人是个人贩子,便抬了抬手道:“后面请。”鸨母把两人领进她的套房,掩嘴打了个呵欠,吩咐上茶。趁那姑娘接茶盅的当儿,迅速看了她一眼,然后便跟人贩子侃起了价格。
人贩子讨好地说:“妈妈,你开个价吧!嘻嘻,你是这方面的老行家。”
鸨母伸出了一个手指。
“一……一千两银子?”人贩子捉摸不透。
鸨母大喊道:“你想钱想疯了还是怎么的?一千两?……哼!一百两,给你的已经最高的价,不能再多了。”
人贩子叫喊起来:“你这是在买瘟猪肉啊?妈妈,……你看看,这是多好的绝色女子哇,还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呢……”
鸨母嘲讽道:“你不会说她是皇家的格格。”
人贩子走了过去,扳起那南方装束的少女的粉颊:“你瞧瞧!多苗条的身材,多细腻粉嫩的脸,多红的唇、多白的牙齿……还是个清水货呢!”
“清水货、浑水货,谁知道?说不定你是从哪个寨子里抢来或从路边捡来的……”鸨母似乎并不在意。
“天理良心!我的本钱都不止这个数呢。还千里迢迢从云南专门送到你这儿。妈妈,你就再加一些吧。至少再加一百。”人贩子叫屈。
“好啦,好啦!别再啰唆。我再加五十两!你愿意,把人留下。不行,马上带走。老娘没精力同你讨价还价。”鸨母厌烦地说着,又张嘴打了个呵欠。
人贩子有些泄气:“你也真是……太煞手了!好吧、好吧,算我晦气,跑了这一趟赔本买卖……”
鸨母不屑地哼了一声,用艳行的生意经堵住了他的嘴:“你是不会赔的。这女子都二十出头了,出自蛮野之地,吹拉弹唱琴棋书画,一时间哪能调教出来?肉身有价艺无价,会冷会傲还要会嗲,只怕赔钱的是我呢。”说着,她吩咐丫头去叫胡相公胡雪岩。
原来,鸨母看中了胡雪岩和王大人的关系,有心巴结,强留他在“夜夜春”当家理财,账房的事就交给他了。少顷,胡雪岩进来,看那女子一眼,顿觉眼前一亮,没有多说,领人贩子到账房去取银子。
这里,鸨母才开始例行的“验货”,对女子盘问一番——
“你真是云南人?”
“是。”
“你不用害怕,照实说。叫什么名字?”
“梁冰玉?”
“凉——冰凉玉?”
“不,是梁—冰—玉!”
鸨母指着桌上的文房四宝:“写给我瞧瞧。”
梁冰玉走至桌前,提起笔,随手写下梁冰玉三个字。行书,功力深厚,兼有柳公权的风骨。
鸨母赞道:“哟呵!不错,写得一手好字……你真是官宦人官的千金小姐?会弹琴唱歌吗?”
梁冰玉平静地回答道:“不瞒妈妈说,小女子幼承家学渊源,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真的?那就弹一曲给我听听。”鸨母大喜,指指墙角那张古筝,一歪身子斜靠在卧榻上,摆出一副审考官的架势。
梁冰玉坐到琴桌的后边,先用纤纤玉手勾拨了几下琴弦,旋了旋音柱,把音调准,“叮咚,叮咚”试了试音后,便熟练地弹了起来。是古曲《凤求凰》,琴声如行云流水,天籁和声,把司马相如琴挑文君、隔墙问花花不语的深情、郁闷与急切,全都从指下流泻出来,化作东西苕溪,润沃了整个湖州。
鸨母喜不自禁,笑逐颜开道:“好,好,你能唱吗?唱——唱几句听听。”
《凤求凰》绕梁,变了调,琴声带着幽怨,悲凉,如诉如叹。但听梁冰玉唱道:
离别时,落红满地。到而今,北雁南飞,央宾鸿,有封书信烦你寄。他住在白云深山红树里,流水小桥望,向西,一派杨柳堤。紫竹苍松,斜对柴扉,那就是薄倖人的书斋内,那就是薄倖人的书斋内——
听到歌声、琴声,姐妹们闻声而来,挤在门中聆听,低声议论称赞。胡雪岩听得呆了,悄悄踅进门。见到桌上梁冰玉三个字,更加吃惊,他一把抓过那张纸,不动声色藏进口袋,立在暗影里,偷偷打量这位南地装束的女子,竟是这般美丽,这般清纯,简直玉洁冰清,不啻天人!
一曲唱罢,众姐妹热烈地鼓掌,把个陶醉其中的鸨母惊得从卧榻上跳了起来,没好气地挥赶道:“都挤在这儿干什么,做你们的生意去!”
众女无奈,只得散去。胡雪岩见缝插针,深情望着梁冰玉道:“唔,一看就知道小姐出身不俗,恐非普通人家。”
鸨母如获至宝,高兴道:“将来又是‘夜夜春’一棵摇钱树!绝不亚于芙蓉……”
“且慢——”胡雪岩连忙制止。
鸨母一看胡雪岩对梁冰玉的那种特异目光,顿时满脸堆笑道:“胡相公,你是不是对她有兴趣?”
胡雪岩坦率道:“秀色可餐!这样的女子……哪个男人能不动心?”
“好!我成全你,今晚就让你梳拢,享受初夜的艳福……”鸨母发出一串艳笑。
胡雪岩不动声色地问道:“那条件呢?”
鸨母老于世故地说道:“说什么条件哟!你已不是昨日的胡雪岩,有王大人这样的靠山,你何愁不时来运转,钱财官运滚滚来呢?……到那时,妈妈想巴结,恐怕还巴结不上呢!今夜,我有心讨好相公,难道你对这颗滚到嘴边的红果子不想先尝一口吗?”
“谢谢妈妈成全。”胡雪岩深沉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