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白,纷纷凉月,一院丁香雪”。在清华学堂里,工字厅外,那一串串白色、紫色的丁香缀满树枝,竞相开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素雅的清香,沁人心脾。开学伊始,清华学堂就爆出了首任教务长胡敦复的辞职风波。
胡敦复生于江苏无锡,祖父为当地知名教谕;父亲和仲叔是颇有影响的教育家和水利事业家。他早年就读于南洋公学,师从蔡元培(1868—1940,浙江绍兴人),后在上海复旦公学学习。1909年7月获美国康乃尔大学理学学士学位,回国后在南京江南高等学堂任教。1910年4月,游美学务处总办周自齐聘任他为学务处学务提调,负责游美肄业馆的招生和教学工作。胡敦复参与了1910年第二批直读留学生的考选工作。次年游美肄业馆更名为清华学堂后,25岁的胡敦复成为清华学堂第一任教务长。
对于胡敦复辞职缘由,学堂监督周自齐曾解释:
“胡先生为人才学极富,但诸事自拿主意,不与众商量,所以同那些美国教员很不和睦……众职员亦不喜他,而且学生中又有许多谣言。”
字里行间,透露出对胡敦复办事能力的肯定,而对其为人却不免有所批评。《吴宓日记》亦评价胡敦复“为人才学极富,且就任以来办事亦极有条理;但诸种举动皆嫌过于专制,自拿主意,不与众商量,所以同那些美国教员很不和睦,而且性气高傲”。看来,“同那些美国教员很不和睦”的确道出了胡敦复辞职的原因。
作为“太上皇”的美籍教师,在清华早期的教职员中待遇甚优,月薪平均是中国教师的3倍多。在住房条件上,这美籍教师与中国教师更是有着天壤之别。北院住宅区造价高昂,有整套的卫生设备,区内还有俱乐部、体育场,每套住宅都有5个以上的房间,后院还配有“下房”,时被讥为“小租界”。而数十位中国教师,多数要租赁附近民房,少数分到中式住所,尚须付租金。这让教务长胡敦复极为愤懑。此时,10位中国教员朱香晚、华绾言、顾养吾、吴在渊、顾珊臣、周润初、张季源、平海澜、赵师曾、郁少华,和胡敦复一起成立“立达学社”,以研究学术、兴办学校为职志,胡敦复当选为社长。
由于清华学堂的中等科和高等科各采用一套试卷,一次招考4个年级的学生,学生的年龄、文化程度各有差别。如吴宓之前已接受较为系统的中学教育,考入清华的目的是为圆出国梦。吴宓曾在日记中写道:“将来果能靠住往新大陆一游,则静待几日亦无可奈何之计,否则机会不易得也。”胡敦复针对此种情况,在国内首次采用选课制。
何谓选课制?选课制是一种分组教学形式。学生没有固定的年级,课程安排打破中、高等科的界限,按各个学科课程的深浅程度分成级别;同时依据学生所掌握知识的程度,安排在相应的级别就读。胡敦复把全学堂的主修课程分成10大类,按课程的难易程度确定8个级别;对应中等科至高等科的8个年级,每个级别再分为上下学期。通过对学生进行测试,给他们安排相应难度的课程,为每位学生制订了一张课程表。然而,美籍教师大都是美国普通中学教员,难以适应胡敦复这种类似大学教育的制度。
此外,胡敦复重视理工科,而美籍教师重视英文、欧美史地等课程。美籍教师主张“学生先把英文学好,还要着重学美国历史、地理,自然科学课程可到美国去学,在校内只学点最浅的”。再则,胡敦复聘请的多位中国教师,不少人是其南洋公学同学,擅长数学、理化等科学,学生甚为钦服。而美国教师薪俸远比中国教师高,但只能授低浅之课程,为学生所轻视,于是对胡敦复渐生不满。美国公使出面干涉。胡敦复遂以“不能遵办”愤然辞职。
对此事件,宣统三年四月十七日(1911年5月15日)吴宓在日记中写道:
“晚,监督范出示,言教务长胡业已辞职,新聘之张伯苓先生刻难莅任。自明日起,凡有关教务之事,均归本监督代理。”
而此前,四月初十(5月8日),清政府在立宪派国会请愿运动的压力下,被迫颁布《新订内阁官制》,实行所谓“责任内阁制”;下令裁撤旧设内阁及军机处,成立由13名国务大臣组成的新内阁,以庆亲王奕劻为总理大臣,那桐、徐世昌为协理大臣,下设外务部、学部、民政部、度支部、陆军部、海军部、法部、农工商部、邮传部、理藩部10部,以梁敦彦、善耆、载泽、唐景崇、荫昌、载询、绍昌、博伦、盛宣怀、寿卷等分任各部大臣。此13人中,汉族官僚仅4人,而满洲贵族9人,其中皇族又占7人。这是一个以皇族为中心组成的内阁,被称为“皇族内阁”或“亲贵内阁”。此举直接导致了全国反清情绪的高涨。
是年闰六月(8月),张伯苓(1876—1951,天津人)到任后,采用年级制分班教学。重新选择教材,比之此前降低了难度。同时修改学制,中等科改为五年制,高等科改为三年制(1907年清政府公布新的中小学堂学制,中等学堂为五年学制)。
但此时中国社会形势风起云涌,浩浩荡荡,变化迅猛。八月十九日(10月10日),辛亥革命在武昌打想了第一枪,之后全国各省纷纷响应,络绎独立,实可谓摧枯拉朽,势如破竹。但北京戒严并封锁消息。吴宓在日记中写道:
“日来警报纷纭,一日数起,闻之殊令人惊惶异常。现北京各报,已为政府禁止登载各省乱事,以故一切详情难得确知。……京师亦已戒严,派兵分驻各所。而市上各银行,日来迭遭倒闭。缘商民人等自闻乱事,纷纷执钞票向钱店索支现银。该银行等一时存款无多,不能应付,故有此现象。余入城时,信成银行及其他钱店门口,皆有多人拥挤喧嚣。巡警群驻,力为排解保护。而虽用现银至钱店亦不能兑得银圆,经济界之恐慌盖可想。”
九月初七(10月28日)午后,监督范源濂、唐国安到校,在食堂对学生发表演说:
“谓此时危险之说摇撼人心,诸生纷纷离校,我亦实不敢必留诸君在此。但如此随便来去,殊于本校前途大有妨碍,自今日起,一概不准请假。凡欲去者,皆当作为自行退学,不能再算本校生徒;如留此者,则当照常上课。校中管理、教授一切事宜照常进行,与平日无异。据我思之,亦不致有甚危险。即有危险,我当竭力保护,然确当完全无与否,则亦不敢断言也。”
九月初九(10月30日)午后,唐国安再次对学生发表演说:“今日所下5道诏谕,言自此乱事可平,诸生在此自无忧患矣。”吴宓写道:“然此令下后,诸生之去者仍滔滔不绝,率皆自请退学。”
学生希望争取学堂能准他们请假离校而不作为退学,遂派代表与学堂谈判。范、唐二人作出让步,“遂改订凡请假者以一月为限,如逾一月则必开除云云”。
随着全国革命形势的发展,九月十一日(11月1日)清廷宣布解散皇族内阁,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由于清政府挪用“退还”的庚款去弥补支绌的军费,清华学堂的经费来源断绝;而清华学堂“立达学社”10位教员也集体辞职。九月十五(11月5日)傍晚,范源濂在高等科发表演说:
“谓现在事情紧急,人心惶恐更非昔比。而学生中多数出校,现在诸位中国教员又皆纷纷请假辞退,教课之事殊难进行。故现在决定停课一月,如一月后事尚未定、人尚未齐,当再议延长之计。现在功课停止后,诸生中有愿意回家及他往逃避者,即可自由他往。如不愿他往及不能回家者,可仍留校中温理学课。饭食一切及管理诸事均如常日,诸管理员并美国教员及其眷属皆居此不去。”
范源濂表示,清华学堂校警已经全部由满人更换为汉人,且从18人规模扩大到20人,并将进一步扩充校警队伍。因此,留居清华未必有危险。接着,清华学堂监督唐国安与3名美国教师相继登台演说,亦劝慰同学不必惊惶。
当晚,学生邓立斋等人在食堂召集学生开会,建议向校方提出申请,将学堂所有现金提出,分散给诸生,使各自奔逃回家。8日中午,高等科、中等科各派2人为代表,向校方提出散发旅费,以便学生各自逃命。
随着形势的发展,美国公使函致清华学堂美国教员,称事变紧急,使馆兵额不足,自顾不暇,无法派兵守护此园。于是,许多美国教员搬出清华,或暂住城内,或避居日、韩。这些美国教员,巴不得学堂放此“长假”,以借机游历日本、韩国等国,或者去青岛、上海等地游览。
九月十八日(11月8日)晚8时,校方宣布:
“事情紧急,美兵既不来保护,则实无法维持。故现定办法,将本学堂暂行解散,现仅余存款3000金,当分给诸生作旅费各谋他适,计每人可得20元,明晨发给。凡职员、学生人等,统即于明晨搬出云云。”
陈鹤琴回忆道:
“自11月9日起,清华学堂停课。学校发遣散费,每人送路费20元。那时全校学生都开始离校南返,我还是独自文绉绉地在房间里读书,不愿离开!幸而同乡杨炳勋促我一同南返,但是我们走得太迟了。我们从北平乘车到天津,在天津坐太古邮船南下。船上的房票不论大菜间、官舱、舱房、通舱统统卖光了。我们就买货舱票,睡在货舱里一口棺材旁边。其实货舱里也拥挤得不堪,连走路地方也都没有了。这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逃难。”
张伯苓见学生都走光了,自己这个教务长已形同虚设,加上他又惦念着自己创办的南开学堂,总觉得自己的根在南开。因此,他向学堂写了一封辞呈,回天津去了。
范源濂、唐国安等人见他们苦心经营的清华学堂,刚开学还不到一年,学生们就一哄而散,不由得生出了几丝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