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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吕慧卿一针见血
王介甫“偷梁换柱”

灯火辉煌的厅堂,围坐着意气风发的王安石和他的支持者们。

十二名家伎乐班,演唱着王安石的新作《彼狂》,起伏跌宕,情动春风,声震彩梁,奏雄风,唱绝响。王安石和他的支持者将在这雄壮豪迈的乐曲声中,迈出“熙宁变法”的关键一步。

歌歇舞停,十二名鲜裙长袖、婀娜多姿的家伎离开之后,商议就在肃穆的气氛中开始了。

王安石今晚兴致极好,他衣着随便、举止随和,神态庄重,转动着一双机敏犀利的眼睛,斜倚在一张软榻上。也许是昨天紫宸殿里的恩宠仍使他处于兴奋和喜悦之中,他那略为黝黑的脸颊在烛火下闪现着红润之光,显得刚毅而富有朝气。章惇给他带来了苏轼赞语奇特又十分友好的答复,使他更感到满意。他倚在软榻上的身躯,难得如此的长时间不曾移动,神情专注而毫无倦色。他打量着沉静的曾布,狂热的谢景温,兴奋的章惇,沉思的弟弟王安国、王安礼和意气风发的儿子王雱,倾听着吕惠卿慷慨激昂的议论。也许因为吕惠卿的议论已触及当前“变法”极需解决的关键问题,他凝目观察,默默思索着,不漏掉一句传进双耳的声音,不遗落一个撞入眼帘的神态。他要从眼前这些支持者的言谈话语、一喜一颦中,提取有益的智慧和启迪,完善自己心底百般筹划的方略。

吕惠卿,字吉甫,福建晋江人,时年三十七岁,任集贤院校勘之职。其人博学多才,精明机敏,极富辩才,城府深沉,处事果敢。生性狂傲,有以天下为己任之志;文学辨慧,有扬雄、司马相如之才。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王安石知常州军州事,与吕惠卿相识,论及时弊,两心相通;议及革新,志同道合。王安石大喜,引为同怀知己,以忘年之友待之,并荐于欧阳修,得欧阳修器重,调入京都。吕惠卿与王安石结交十多年来,事王安石以师礼,虚怀自处,如出门下。吕、王其才互补,其智相依,在眼前这场风云激荡的“变法”之中,吕惠卿已是辅佐和影响王安石的主要人物了。

吕惠卿的一通议论确实尖锐、大胆。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曾公亮、富弼、唐介、赵抃等执政大臣绝不可信赖,他们的反对和掣肘,不仅在紫宸殿,更在所辖的司部;不仅在于对皇上的影响,更在于对朝臣的控制;不仅在于年龄上、资历上的德高望重,更在于人事上、关系上的盘根错节。他同时指出:王安石眼下虽得皇上信任,并被授以参知政事之职,但在人望、人事、人力等方面,都处于极弱的地位。而仅凭一个圣明的皇帝带着一个雄心勃勃的副宰相,是“变”不了“法”的。他提醒王安石:盐铁司掌管坑冶、商税、茶、盐的收入,度支司掌管着漕运、供应等方面的开支,户部掌管着户口、春秋两税、上供、榷酒等事务,这三个部门掌管着全国的经济命脉。不攫取这三个部门的权力,任何“变法”都是瞎扯。他大胆指出:趁皇上决意“变法”,并对曾公亮、富弼、唐介、赵抃四位执政大臣失望之机,应立即呈表参奏,借皇上之力,撤掉他们的执政大臣之职,更换盐铁、度支、户部的官吏,扫除一切障碍,掌握一切权力,以利于“变法”的推行。

王安石倾听着、深思着:

“是啊,‘权位’只是吓人的牌子,‘权力’才是制人的刀子。‘权位’和‘权力’相济而成的‘权势’、‘声势’、‘时势’,才是历代有作为的人物成就事业的根本。现时,‘权位’皇帝授予了,‘权势’却需要在斗心斗智中争夺,‘声势’、‘时势’更须在漫长的岁月中营造。这个相济而成的‘势’,何时才能形成啊……”

吕惠卿火辣辣的言论,烧着了一向沉稳谨慎的曾布,他神情激动地附和:

“朝廷积贫积弱之症,已非一日。积重难返,甘草、山枣之类的药物,已无济于事。现时正如吉甫所言,只能用大黄、附子之类的猛药,方能奏效于沉疴……”

曾布,字子宣,江西南丰人,时年三十三岁,任集贤院校理之职。其人颇有才智,但胸无主见。其兄曾巩,是王安石的密友,曾布以其兄的关系,得入王安石的门下。

曾布喋喋不休地说着,王安石微笑静听。一旁,谢景温也有些按捺不住。

谢景温,字师直,富阳人,时年三十八岁。其妹嫁给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为妻。其人性格激进,博览强记,颇具辩才。因其屡举不仕,对现行科举考试制度不满,常言“现以死背明经取士,只能疏漏人才,专取呆才。此弊不除,士人将为书虫矣”,故鹤居故里,诵究杂学。今年年节,他进京探望妹妹,居王安礼处,朝夕会王安石于花园,散步交谈,话意投契,过从日益密切。

曾布沙哑之音刚落,谢景温清朗之声即起:

“吉甫之论精辟,子宣之言笃实。商鞅之所以兴秦,权逾百官,是以所向无敌;贾谊之所以忧汉,两手空空,是以泪滴斑竹。愿介甫叔以霹雳手段,建不世之功……”

王安石静听着,慢慢闭上了眼睛,进入更深一层的思索:

“谈何容易啊!在自己的头上,毕竟还有着一个年轻的君王,而这个年轻的君王,有着一颗不定性的心。一经风吹浪打,谁知又会怎么样变动呢?曾公亮这些老臣是暂时失宠了,但能一下子撵出朝廷吗?‘事权分离’、‘分权而治’乃大宋皇帝驾驭群臣的传家信条,是决不可孟浪参奏自招灭顶的。盐铁、度支、户部掌管着全国的财务,皇室的亲信臣子身居这三个部门的要津,不就是为了保证皇室的无度享用吗?更换这些官吏,无异火中取栗啊。”

章惇对谢景温和曾布的议论微微摇头,他插了一句:

“介甫公初获恩宠,任重道远,还是不要树敌过多为是。”

谢景温冷声一笑,说:

“‘树敌过多’?‘变法度,易风俗’,原是翻天覆地之举,能不树敌吗?大明方升,岂惧漫云薄雾;圣命在肩,岂能望而生畏!”

章惇不多理睬谢景温,抬头向王安石望去。王安石仍在闭目自忖:

“是啊,何必要过多树敌呢?天下的路都是弯曲的,绕着道走路虽费时费力,但毕竟可以避免村犬的吠叫、村夫的怀疑和村丁的盘查。吉甫、子宣、师直,你们真的没有想到‘掩人耳目’这样一句俗言俚语吗?”

王安石随着谢景温高谈阔论的终止,蓦地睁开眼睛,向他的弟弟王安礼、王安国投去询问的目光。

王安礼,字和甫,时年三十四岁,任崇文院校书之职。为人谦和,处事沉思而后行。昨天夜里,听到兄长被授予参知政事,并主持“变法”,他的思绪一下子乱了。大宋百年由辉煌而败落的经历,无尽无休地缠绕着他:

大宋江山是太祖赵匡胤在陈桥驿兵变的呐喊呼叫声中开创的。建国之后,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赵炅挟天下要求“统一”之声威,南征北伐,用了十八年的时间,消灭了吴越、南唐、荆南、南汉、后蜀、北汉等割据一方的小朝廷,结束了自唐代“安史之乱”之后二百多年的分裂局面,完成了“一统天下”的伟业。太祖皇帝毕竟是英明的。他吸取了历史教训,从各方面强化中央集权,以防止分裂局面的再度出现。在朝制上,他以“事权分离”之策,设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使以分散宰相的权力,使民权、军权、财权分立而听命于皇帝。在财政上,他以“不立田制”之策以发展生产,特设转运使掌握州府钱财,以加强皇帝对财政的控制。在养兵用兵上,他以“兵将分离”、“内外相维”、“守内虚外”之策,借以避免将帅的威胁和割据。正是这些朝制的实施,保持了大宋朝廷的百年无事。岁月流逝,年久的朝廷老朽了、腐败了,百年辉煌终于衰落了……

今天,兄长要主持“变法”,要追回那逝去的落花流水,能成功吗?吕惠卿刚才的一派主张太狂妄了,足以扰乱天下;曾布的言论只是吕惠卿的注解,没有新鲜东西,但一个一向沉静稳重的人突然变得焦躁激动,似乎也不是吉兆;大舅哥谢景温又无端地混了进来,而且放大嗓门鼓吹煽动,难道要在这“变法”尚未开始之时,就引起一场大混乱吗?王安礼长叹一声,偏转思绪烦乱的脑袋,望着窗外,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王安国,字平甫,时年四十一岁。敏悟博学,以诗文称著于世,然屡举进士不第,性情逐渐趋于孤傲。去年,由朋友韩绛等人的举荐,赐以进士及第,现任秘阁校理之职。他对兄长主持“变法”亦持保留态度:范仲淹、欧阳修等人在庆历年间不也“变”过“法”吗?皇帝把他们推上去,又把他们摔下来。老百姓得到什么?不就是“热火”一阵后的更加凄凉吗?皇帝的翻来覆去,最终还是翻来覆去的“圣明”。他人在这种翻来覆去中,则是要粉身碎骨,甚至会罪及九族的。此刻,王安国厌恶吕惠卿的推人入水、曾布的推波助澜,更厌恶谢景温的煽风点火。但又不愿在这样的场合公开反对以触怒大哥,招惹不快,便随口吟出他去年写的一首《清平乐》:

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南园风雨。

小怜初上琵琶,晓来思绕天涯。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梨花。

吕惠卿、曾布、谢景温当然都听出了这首词的含意,面色不悦:迂腐而不搭调的悲哀啊!

王安石纵声大笑,霍地挺起腰身,笑着对王安国说:

“平甫,你太悲观了!莫说‘留春不住’,明年又会花满枝头。我欣赏‘春风自在梨花’的清雅,更欣赏春风吹入茅庐、春风吹入画堂朱户的欢乐!雱儿,我有个想法要禀奏皇上,烦你笔录整理吧。”

王雱应诺。

王雱,字元泽,王安石的爱子,时年二十五岁。其人性极敏悟,未冠即著书数万言,饮誉朝野,时有“小圣人”之称。去年,司马光主礼部考官,赏识其诗文学识,擢为进士,调任旌德尉。传说,王安石的一些奏章,大部是口授而由王雱笔录整理的。

王安石稍作沉吟,说出自己的想法:

“‘变法’如何开始,我看先成立一个办事机构,可以暂名为‘三司条例司’。呈奏皇上恩准之后,可正名为‘制置三司条例司’。这个办事机构,惟听命于皇上,筹划‘变法’方略,制定户部、度支、盐铁三司的条例,颁布与督察各项新法在全国的实施。此机构将由主持‘变法’的参知政事负责,以利皇上谕旨的贯彻。诸公以为如何?”

王安石这几句轻松的、干巴巴的话语,却像无数巨大的陨石落在听者的心上,不容你不郑重思索,去探索字里行间的奥秘。连“留春不住”的王安国也皱起眉头琢磨了。

王安石把腰身一倒,又歪在软榻上。

片刻工夫,吕惠卿率先领悟了王安石的用心:精彩啊,自己半个时辰的口舌之苦,半点比不上这个“制置三司条例司”七个字来得轻松绝妙。什么“执政大臣去位”?什么“更换三司官员”?什么“权力转移”?都在这“制置三司条例司”七个字中解决了。王安石啊,你长着一颗什么样的脑袋啊!

曾布也弄明白了。这种“偷梁换柱”的手法,毕竟比大动干戈、大吵大闹、大砍大伐高明多了。在朝臣们丝毫不觉疼痛的变化中,攫取朝政大权,而且这一“攫取”,是以皇帝的名义进行的。沉疴之疾,不服重药而愈,也算是奇迹了。

谢景温看出门道后,着实佩服他这位叔公的机敏和智谋。神出鬼没的安排,权力在刹那间巧妙转移,历史上也许不曾有过!

章惇在沉思中吃了一惊:变革中的斗争,原来不只是呈表、进策、参奏、弹劾,还有这微妙的心智之搏啊!他抬头望着微笑的王安石,突然想起苏轼的那句评语:“此老野狐精也”。妙极!他忍不住笑了。

王安礼此刻也在想,揣度这个“制置三司条例司”和朝廷体制二府( 中书门下、枢密院 )、三司( 盐铁、度支、户部 )、翰林学士院、御史台、谏院、秘书省、馆阁( 史馆、昭文馆、集贤院、秘阁 )、寺监( 太常寺、宗正寺、光禄寺、卫尉寺、太仆寺大大理寺、鸿胪寺、司农寺、太府寺,国子监、少府监、将作监、军器监、都水监、司天监 )的职能关系,猜想这个超越一切权力机构的“怪物”,大包大揽各种政务的前景……他的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朝廷里一片乱哄哄地争执、推诿、扯皮的局面。他急忙闭上了眼睛。

王安国在反复地考虑之后,心内突然凄凉起来。他望着兄长,真想哭啊!雄心勃勃的哥哥,即将成为众矢之的,要在上压下抗、左兑右挤、前拉后扯、明争暗斗中生活了。一个痴呆文人兼半吊子官吏的哥哥,能经受得住吗?王安石在大家长时间的沉默中,似乎看穿了每个人心底的震惊、喜悦和忧虑,他决定不再征询大家的意见,离榻立起,果断地说:

“承皇上恩宠,安石此次主持‘变法’,当义无反顾、勇往直前。设置‘制置三司条例司’一事,至关重要。吉甫、子宣、子厚,我邀请你们进‘制置三司条例司’任职,与我同甘共苦,望万勿推辞。和甫、平甫、元泽都不进‘制置三司条例司’,以免招惹非议。还有哪些适职人选,请诸公荐贤举能吧!”

章惇借机推荐:

“苏子瞻当代英才,当年以二十五篇《进论》和二十五篇《进策》鼓吹革新,震动朝野。此人理应重用。”

王安石点头。

吕惠卿惊愕了,呆呆望着王安石,神色复杂。

王安礼推荐苏辙:

“子由亦当代人才,言行谨慎,任事尽职,亦当重用。”

王安石点头。

吕惠卿迅速在脑海中转过弯来:苏轼变革之策,虽与介甫在大目标上相同,但操术各异,若置于一炉,势必两相撞击、两相掣肘,“变法”之力,将内耗而尽。况且,两强终究难以相容啊!

曾布看了一眼谢景温,急忙拱手对王安石说:

“师直支持‘变法’,且意挚志坚,长于论辩。‘变法’伊始,急需宣扬鼓吹之人,师直可委以重任。”

王安石爽朗一笑,走近谢景温,坦然地说:

“师直系我姻亲,为了避嫌,不必进‘制置三司条例司’任职了。现御史台多因循守旧之吏,少刚勇锐进之人,你将来可任侍御史知杂事一职,为‘变法’尽力鼓吹吧。”

谢景温急忙拱手:

“愚侄听叔公安排。”

王安石高兴地说:

“至于苏氏兄弟,人才难得,我将亲赴苏府,具帖邀请。”

吕惠卿急忙上前,含笑拱手:

“介甫公当代奇人,苏子瞻当代奇才,两人携手共进,‘变法’必成无疑。介甫公,我记得仁宗嘉祐元年,苏子瞻来到京师,初露头角,一举高榜及第,诗文震动京都。时公居谏院,欧阳永叔( 欧阳修 )公曾赠诗于你……”

王安石回想着,转动着晶亮的眸子。

吕惠卿一笑,随口吟出:

翰林风月三千首,
吏部文章二百年。

老来自怜心尚在,
后来谁与子争先?

……

吕惠卿突然停了下来,故作遗忘之状:

“‘后来谁与子争先’,‘后来谁与子争先’……下面的四句已记不得了。”

王安石的眸子停止了转动,他似乎领会了吕惠卿深沉的用心,眉宇间浮现出几丝疑虑,旋即又大笑起来。

章惇诧异:王安石的朗朗笑声,似乎是故意从嗓子眼放出来的。

这时,户部判官吕嘉问闯进客厅,情急地走到王安石面前,低声说:

“御史中丞吕诲,刚才进了司马光的府邸……”

王安石收住了笑,脸色阴沉下来。 d/eVRiGflqwrk0mGDbo7eYCakAZClMVQZ3iMd5MfykePZdkn6j01Xo8CGpL3TaF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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