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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陈季常义救歌女
苏子瞻禅赋王诗

二月二十五日清晨,随着大相国寺的晨钟敲响,一阵春风拂起,三天不断的连绵细雨倏然打住,丝丝缕缕,顷刻不见踪迹。天宇如洗,万里碧蓝,一轮红日闪出,金光遍地,老天把一座辉煌艳丽、繁花似锦的汴京城又还给人间。护龙河变样了,绿波盈盈,戏弄着两岸杨柳袅袅的倒影;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苏醒了,此起彼伏的船夫号子鼓动着列列白帆;皇宫里的殿宇楼台露脸了,宣德楼、大庆殿、延福宫、福宁殿、崇政殿、保和殿、睿思殿、紫宸殿的屋脊飞檐,越过参天松柏的枝头,展出了色彩纷呈的雕梁画栋、兽吻驼铃,以斑斓的闪光和叮咚不歇的声响,昭示着帝王的尊贵和威严;宣德门前的御街沸腾了,这条从宣德门至南薰门长达十里、宽为二百二十步的大街,不仅是帝王銮驾、卤簿出入、诸国使者晋见的必由之路,而且是大宋王朝繁华强盛的象征。御街大道两侧,是两条宽为五丈的带状河,玉石砌岸,晶莹生辉。水中荷莲,春时翠绿生津,夏秋花香醉人。带状河两岸,尽植桃、梨、李、杏,奇葩竞放,红白相间,如雪如火。街心两侧,设黑漆杈子为栏,禁军士卒巡道,严禁人马进入。

此时,御街两侧,人流如潮,各色人等,竞现神通。商人交易赚钱,恋人倾心定情,达官携妓游春,文人赏花觅诗,乞丐讨食,扒手逞能,“光棍”叫卖春药,“瞎子”打卦算命,驿馆举牌招客,酒楼散酒买名,妓女分茶设套,艺伎弄情卖声,浪子闲逛,暗探听风,王公寻花问柳,墨客卖画谋生。河面上,轻舟荡漾,琴声缭绕,歌声缠绵;河岸边,人群熙熙攘攘,嘈嘈切切。

在河岸边一株万花纷繁的梨树下,站着两位学士模样装束的人。一位身材颀长,面容清瘦,神情飘逸,身着蓝色宽袍博带,头戴高统尖顶学士帽;一位身材稍矮,面容红润,神情沉稳,身着白色宽袍博带,头披学士方巾。他俩置身这繁华都市之中,春色弥望。目睹四周的狂欢极乐,蓝袍学士闭目摇头,神情凄郁;白袍学士仰天长吁,喟然自语:

“三年不见京都,御街变了,习俗变了,民情也变得陌生了。”

蓝袍学士一声苦笑:

“这就是京都的繁华!桃梨李杏,荷莲轻舟,男歌女舞,妓院酒楼……天子脚下的繁华啊!”

蓦地,一支神韵清雅的歌声从远处人群中骤然腾起,委婉幽丽,裂石穿云,四周的喧闹声戛然消失。

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也不须惊怪,沈郎易瘦,也不须惊怪,潘鬓先愁。总是难禁,许多魔难,奈好事教人不自由。空追想,念前欢杳杳,后会悠悠……

白袍学士听得真切,神情激动地对蓝袍学士说:

“哥,这不是你前几年写的那首《沁园春》吗?”

蓝袍学士正入神,连声称赞:

“琴音歌声之美,远胜这首浅薄之作。京都艺坛又冒出了一个难得的奇才……”

突然,在朱雀门外不远处惊叫声炸起,人群骚乱,歌声中断。两位学士抬头望去,御道上飞奔着五匹战马,已越过御道一边的黑漆杈子,向艺伎们歌舞的圈子冲去。御道上巡逻的几个禁军士卒上前拦阻,被马背上的汉子甩起马鞭抽了几下。一名禁军小校举起皇城司的令旗发出警告,汉子们夺过令旗扯得粉碎。一声唿哨,纵马狂奔,百姓或被撞倒,或被打伤,哭声、叫声、喊声,一片惨相。马背上的汉子均着绯色窄袍,外披金蹀敦背,头戴红沿金冠,分明是西夏使馆的随员。

为首的那个行凶者,身高七尺,似狼如虎,在马背上弯腰伸臂,从惊骇的歌伎中,掳起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提上鞍去。被掳的歌女怀抱琵琶,发出悲切的呼救声。

蓝袍学士见大庭广众、皇宫御门之前,外夷如此猖獗,大喊一声:“不许西夏人行凶啊!”随即拉起白袍学士的手向骑马者追去。就在这时,人群中忽地跳出一位身着黑色短装的汉子,挥起长剑截住行凶者马首。他飞身跃起,矫若鹰鹫,伸手之间,从马背上夺回了被掳的歌女。西夏人大怒,五匹战马同时拨转马头,五条马鞭同时抡起,向短装汉子抽打而来。只见短装汉子举剑一挥,一道白光闪过,五条马鞭刷地折断,如五条无头长蛇悠悠落地。西夏人惊骇,跃进御道,仓皇逃去。

此刻,御街上人群和禁军士卒已逃离一空,只剩有惊呆的歌女、提剑的汉子和两位惊诧不迭的学士。

蓝袍学士突然惊喜地望着提剑汉子高声喊道:

“季常,是你啊……”

汉子定睛一看,也高兴地大喊:

“子瞻,子由,可巧找到你们两位了!”说着,收剑入鞘,舒展双臂迎来,抱住了久别的好友——苏轼、苏辙。

“昨天听说你们两位从四川返回京都,今日一早,就去府上造访,任妈说,你俩来御街赏花。果然在此。”

苏轼打量着朋友:

“季常,四年不见,你是更加英俊倜傥了。”

季常转目望着苏辙,逗趣地问:

“是吗?”

苏辙附和:

“岂止英俊倜傥,已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侠了。”

季常纵声大笑,拱手说:

“谢苏氏兄弟赞誉,借二位吉言,我定能名留青史。今天有位朋友在曲院街遇仙酒楼设宴,为你们两位接风洗尘,特命小弟前来恭请大驾。”

苏辙诧异。

季常急忙解释说:

“这位朋友今日一早与我同去贵府拜访,你俩不在,我俩分手分工,我来御街找人,他去酒楼治酒。”

苏辙询问:

“这位朋友是谁?”

季常诡秘地一笑:

“两位尽管放心,不是刚才那几个西夏汉子就是了。”

苏轼、苏辙笑了。

季常从怀中掏出一些散碎银子,转身扔在歌女的怀里,大声叮咛说:

“姑娘,快回家去,我们的朝廷管得住老百姓,可管不了那些凶蛮的西夏人啊!”说完,拉起苏轼、苏辙的手,向曲院街遇仙酒楼走去。

歌女从惊呆中醒悟过来,噙着泪水,望着眼前缓步离去的三个人物,心内暗暗自语:

“子瞻”,不就是当年轰动京师的“三苏”中的苏轼吗?“子由”,不就是“三苏”中的苏辙吗?往日诵读苏诗、弹唱苏词,今日,梦中憧影突现眼前。天哪!这不是奇缘奇遇吗?这位救命恩人叫季常,季常又是何等人物?能与苏轼、苏辙为友,想必也是人中麟凤了……

季常,姓陈名慥,号方山子、龙丘子,陕西京兆人,时年三十岁,是原凤翔府太守陈希亮的儿子。此人性情粗豪,少年时仰慕古代侠士朱家、郭解之为人,使酒好剑,嫉恶如仇。弱冠后,立志军旅,精研兵书。仁宗嘉祐七年(1062年)苏轼在陈太守帐下任节度判官时,与陈慥定交为友,至今已经七年了。

当然,歌女更无从知道,此时此地这对朋友重逢,苏氏兄弟将被卷入一团祸福莫测的政治风暴。

歌女跪在当街,手捧恩人留赠的银两,痴情地望着豪爽的陈慥、沉稳的苏辙和潇洒飘逸的苏轼谈笑远去……

陈慥带着苏轼、苏辙沿着带状河,在逶迤不绝的桃梨李杏的五色繁花下向北走去。苏轼无忧无虑地和陈慥攀谈着,别后的思念,苏父苏洵的病亡,陈太守“罢官案”的始末与病故,以及苏轼已故夫人王弗的贤惠、续娶夫人王闰之的美丽,无不一一言及。

苏辙默默无语地移动着脚步。他思索着自己和哥哥眼下的处境,以及十多年来的种种往事:

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四十九岁的父亲带着二十一岁的哥哥和十八岁的自己,离开山清水秀、满院紫桐花的家园,赶赴京都,要把儿子们送进他一直厌恶的科举考场,期望通过这条读书人惟一能够走向高层的途径,去施展儿子们的政治抱负和文学才能。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啊,父亲带着他们走访了老友张方平、范镇,呈上了他们的诗赋文章。接着老友又把两个村野小子推荐给文坛巨擘欧阳修。感谢之余,父亲又私下喃喃自语:“这是诗文之力?还是情谊之故?只能在考场上鉴别了。若属情谊之故,我耻于为人了。”春去秋来,京都兴国寺浴院夜夜不熄的烛光,最知那时学子考生的心啊……

陈慥引领苏轼、苏辙走进朱雀门,进入内城。御街东侧横着一条嘈杂喧闹的窄巷,巷口立一座状元楼,由于前几天粉刷一新,春雨刚止,屋脊廊檐上的水珠在阳光下晶莹闪亮。状元楼往前,一溜儿排列着十几家妓院。院院门前都立着一群妖媚的女子,弄情卖俏地招揽行人。陈慥与苏轼、苏辙刚入街口,妓女们一拥而来,花团锦簇,嗲言浪语,声势夺人。苏辙急忙闪闪避避,惹得兄长开怀大笑。陈慥拦住乱拉乱扯的女人们,从怀中掏出一包银两扔去,打趣地说:

“我的这两位朋友都是旱地鸭子,下不得水的,请姑娘们放生吧!”

妓女们并不勉强,报之一笑,高兴地分银子去了。苏辙苦笑一下,整理衣衬。陈慥打趣:

“子由,你知道这条街巷的名字吗?”

苏辙摇头。陈慥低声说:

“这里叫杀猪巷。”

苏辙举目四瞧,不见一处肉铺,神情茫然。陈慥哈哈大笑:

“这里屠宰的不是吃糠的呆猪,而是精明风流的王公。他们都是锦衣万贯而入,皮毛无存而出。在这些妖媚迷人的‘屠夫’中,才貌俱佳者,名叫封宜奴,此人乃京都名妓,女中豪侠,和你们兄弟一样,也是轰动京师的人物。你知道‘封宜奴颠倒翠花楼’的壮举吗?”

苏辙急忙摇头,不愿听陈慥瞎扯。苏轼却来了兴趣,靠近陈慥,催促道:

“愿闻其详。”

陈慥诡秘地一笑,谈了起来:

“讲起这件事情,可要给皇家龙子龙孙的脸上抹黑了……”

陈慥压低声音,苏轼侧耳倾听,不时发出笑声。苏辙默默地走着,继续想着心事:

嘉祐二年正月的礼部考试中,哥哥在答卷《刑赏忠厚之至论》《<春秋>对义》中,精辟地论述了“以仁政治国”的思想,阐明了吏治必须“赏罚严明”的主张,并以纵横捭阖、汪洋恣肆、雄辩宏论、文理自然的风格,荡涤了五代文风藻饰靡靡、浮巧轻媚、丛错采绣、华而不实之弊,赢得了礼部侍郎兼翰林侍读、主考官欧阳修和国子监直讲、文坛骁将梅尧臣的赞赏,中进士第二名。相传,欧阳修曾语梅尧臣:“读苏轼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自己也以政治上的激进和文风上的澹泊,与哥哥同登进士科。那一夜,浴院里,月光如水,松枝暗绿,一坛清酒,几盘素肴,父子举杯相庆,其乐陶陶。更难忘父亲高擎玉杯,遥向家乡的母亲报喜,至情至爱催人泪下……

面前已是天汉桥。天汉桥俗称州桥,乃汴河流入京都后十三座桥梁之一,因位于御街之上,桥头建筑华丽,桥身石雕成群,成为京都景观之一。

此刻,桥下河水滔滔,清澈见底,舟船帆樯盛装,满载宫用物品结队而过。苏轼对此似无兴趣,驻足只观赏玩味桥上的石栏和石栏上的石梁、石笋、石狮、石佛、石仙女及两岸玉石堤上雕刻的大型海马、水兽,滔滔不绝地谈论雕刻技艺和有关海马、水兽、石佛、仙女的神话传说。陈慥附和着、争论着,惹得过桥行人停步注目。苏辙望着兴致极好、口无遮拦的兄长,微微摇头。望着河面上往返的舟船,他又陷入沉思:

当年三月,仁宗皇帝亲临殿试,哥哥中进士乙科,自己以四等中举。父亲因年过五十,不愿屈身就试,便以平日所著的二十二篇政论呈献欧阳修。父亲的文章,以涉古论今、针砭时弊、启迪人智、呼吁进取的内蕴和老辣犀利、谨严缜密、生动鲜明、雄奇大气的风格亦博得称赞,授以秘书省校书郎之职。“三苏”一举成名,轰动京师。父兄的文章,文人、学士争相传诵。自己与兄长同时闯进了文坛高层,当时的朝廷重臣富弼、韩琦、曾公亮、范镇、张方平诸公,均以国士待之。就在这时,母亲于四月在家乡病故。父亲闻讯,号啕痛哭,不得不领着儿子,丢开刚刚降临的机遇和可望可及的追求,告别新朋老友,返回家乡,居丧守制……在居丧的二十七个月中,兄长对在京都一年多时间里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作了深刻的反想,对朝廷几十年来在“太平盛世”掩盖下的四伏危机作了深刻的解析,对浮华因循、奢侈腐败之风作了深刻的溯源,针对种种弊端,探索着种种的革新方略。那是漫长的二十七个月啊!哥哥在哀痛中沉思、求索、奋笔,在寂寞中忧国忧民。居丧期满,父亲拖着多病的身躯,以刚毅之心,决定抛却家业,带着十多口之家,再一次奔赴这繁华喧闹的是非之地,为儿子开辟前程……

走下天汉桥,往西一拐,便是曲院街。

各色店铺的旌旗幌子迎风飘展,各色吃食的叫卖吆喝声扑面而来。陈慥拉着苏轼忙碌地介绍着王楼山洞的“梅花包子”、曹婆婆店铺的“五香肉饼”、鹿家分茶的“鹅脯、鸭脯、鸡脯、兔脯、鸽脯、鹌鹑脯”、黄胖子店的“血羹、粉羹、头羹、石髓羹、石肚羹”……陈慥热情宣传,店主热情赔笑,苏轼慷慨许诺:在京都之日,一定从东到西逐家享用,决不使一家落空。

苏辙跟随在后,依旧不发一声,不置一语,神情沉郁:

嘉祐六年,在欧阳修的举荐下,自己与兄长又参加了秘阁的制科考试。兄长入第三等,自己入第四等。兄长在呈献的《进策》二十五篇和《进论》二十五篇中尖锐指出:“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惰脆弱,如妇人孺子,不出于闺门。论战斗之事,则缩颈而股栗,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不愿听”、“今国家所以奉西、北之虏者,岁以百万计,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无厌,此其势必至于战。战者,必然之势也”,甚至指责仁宗皇上“未知御臣之术”。并在“课百官”、“安万民”、“厚货财”、“训军旅”等政治、经济、军事各方面提出了革新主张。这些激烈的言论和改革措施,立即在朝廷引起震动,同者誉之,异者毁之,誉毁之争,使兄长以革新面目登上了朝政舞台。时韩琦为宰相,王安石知制诰。韩琦认为兄长的《进策》太过激,不可留在朝廷任职。居然豪放不羁的王安石也认为兄长的《进策》“全类战国文章,多为纵横之学”,并戏之曰:“若安石为考官,必黜之。”但仍盛赞兄长大才。兄长终得调凤翔府任节度判官之职。自己却因年少狷浅,竟在试卷中指责宫中“宴饮无时、赏赐无节、优笑无度”、“尼女施粉着绣,置于殿前,状若俳优,亦类戏剧”,而闯下大祸。主考官以忤触圣上主张黜名,欧阳修于一旁搓手叹息,连当时身为翰林学士的恩师范镇也感惶然。惟司马光挺身而出,极力推崇自己坦直敢言,誉为“忠君忧国”、“德才相济”、“对语切直”,而力主录取。并谏奏皇帝“若不蒙取录,恐天下谓朝廷虚设直言极谏之科,而日后将以直言为讳”。仁宗皇帝果真听取了司马光的谏言,授自己以商州军事推官。司马君实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学子肩担道义,其情可敬,其恩难忘啊……

就在这“兄弟并窃于贤科,衣冠或以为盛事”的当天晚上,王安石以步代车至西冈寓所向兄长祝贺。父亲感其情谊,与王安石对饮三杯后歉谢避席,兄长遂与王安石举杯畅饮。欧阳永叔公十五年间从考场上发现收录的这两个文士学子,一样狂狷不羁,一样口无遮拦,一样胸无城府,一样以天下为己任。王安石抒发着“坐感岁时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凉”的情怀,兄长抒发着“百年豪杰尽,扰扰见鱼虾”的感叹。诗酒通心,意气相投,夜半三更,在御街淡淡月色和荧荧灯火下往返相送的低语畅笑中,兄长与王安石成了相慕相敬的挚友。

之后,仁宗驾崩,嫂子王弗病卒,父亲谢世,具舟载父亲遗体入川居丧守制,离开京都又是三个年头!这三年,大宋积贫积弱之苦状,耳濡目染,真是感慨万千。兄长于家之小哀,国之大哀中冥思苦想,并对“庆历新政”的失败反复考究:范仲淹“浅思轻发”,变革开始所陈天下利害“百不及一二”,是引起“举朝喧哗”的动因;仁宗皇帝急功近利,要求“一日百法变”是导致新法烟消云散的结果。兄长从仁宗皇帝和范仲淹“失慎求速”的教训中,匡正了自己认识上激烈轻率的偏颇。

今日归来,斗转星移,人事换班,英宗已殁,年轻的皇帝赵顼即位,欧阳修已失权柄,梅尧臣年老病故,韩琦罢相,王安石飞跃……大宋的前景、苏氏兄弟的前景又将如何呢……

陈慥一声“到了”,苏辙收拢了思索。他抬头一看,一座雕梁画栋的二层楼阁耸立面前,巨大的金字牌匾气势夺人,“遇仙酒楼”四个大字跳入眼帘。

“遇仙酒楼”是京都有名的酒家,前有楼阁,后有高台。楼阁内分设几十个雅座,宽敞舒适,装饰典雅。王公达官、文人墨士常聚饮于此。高台为歌舞之地,台下设有百十个座位,蓄有艺伎演唱,供客人行乐散心。今日雨过天晴,顾客纷至,楼内雅座早已爆满,斗酒之声,谈笑之声,加之高台上管弦之声,这座酒楼已与闹市无别。

此时,二楼正中的一座字画缀壁的房间里,红木桌上已铺好雪白的细绸桌布,桌案上已摆好杯盘、银箸、丝巾;四把高背椅上已铺好了红绒椅垫;椅旁已置妥了四只红木鼓形矮凳。一个身材高大、英俊沉稳、身着青色宽袍博带、头披青色方巾的中年汉子坐在窗前,带有几分焦虑的神情正向窗外眺望着。他就是陈慥说的那位朋友——章惇。

章惇,字子厚,福建浦城人,时年三十五岁。其人天资聪颖,博学善文,行事果断,很有胆量,与苏轼是同年进士。苏轼任凤翔府节度判官时,章惇任商州令,二人相遇甚欢,同游终南山诸寺。据传,他俩同游仙游潭,潭上绝壁万仞,道路断绝,横木为桥。行至桥头,苏轼望而生畏,举步难移。章惇平步而过,蹑之上下,神色从容,并漆墨濡笔,在石壁上写了六个大字:“章惇苏轼来游”。苏轼惊服,抚着章惇的脊背赞赏说:“子厚必能杀人!”章惇笑问其故,苏轼说:“不要命的人,还怕杀人吗?”二人遂定交为友,在南溪的竹林中置一茅屋,名曰“避世堂”。盘桓数日,饮酒赋诗,兴尽各返其所。章惇任商州令期满后返回京都,王安石重其才能,留在身边任职。

昨天的紫宸殿早朝表明,皇帝赵顼已下定决心进行“变法”,并全心依靠王安石。曾公亮、富弼、赵抃、唐介等四位执政大臣的态度也明朗了,他们都反对“变法”。王安石看得清楚,这些元老重臣都不是一下子可以说服的。去年八月,在延和殿议事中,王安石与朋友司马光关于“理财”方略好一场争论,虽然击败了司马光,但朋友之间在国策上的分野更加扩大了。“变法”起步就陷于孤立之地,是十分可怕的。为了摆脱这无援困境,王安石决定向刚刚居丧回京的苏轼伸出手臂。苏轼的诗文轰动京都,名望上已接近欧阳修和故去的梅尧臣;苏轼的策论震动朝廷,被人们视为革新人物,曾为仁宗、英宗两位皇帝所赏识;苏轼的影响在朝野名士、大夫中不断扩展,已形成一股不可低估的力量。如果能与苏轼并肩联手,王安石的处境也就改观了。但苏轼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他少年得志,有自己的一套主张,他的《进论》《进策》,就是他全面革新朝政的纲领,他能舍弃自己的而赞同别人的吗?紫宸殿议事之后,王安石回到府邸,立即与章惇作了长时间的计议,决定由他以朋友的身份宴请苏轼,先在酒桌上作一番试探。陈慥、苏轼、苏辙出现在遇仙酒楼的门前。

章惇霍地站起,急忙吩咐酒家招呼歌伎、上菜上酒,迎接来临的贵客。陈慥、苏轼、苏辙走进酒楼,章惇已率领四个如花似玉的歌伎迎面扑来。苏轼、苏辙看见章惇,大为意外,高兴异常。苏轼高呼其名,苏辙深深施礼。章惇大笑,手臂一挥,四位歌伎,四张笑脸,四张甜嘴,“苏长公”、“苏少公”地叫个不停,请安问好之后,左挽臂、右揽腰,扯衣牵袖,搀扶前行。章惇开路,陈慥殿后,一派风流。

入了雅座,桌上的川味酒肴已经摆好:文君酒,姜虾、酒蟹、排蒸栗子鸭、姜辣黄河鲤、獐巴、鹿脯、虚汁垂丝羊头、炉烤莲子鸡……香味盈室。苏轼、苏辙、陈慥、章惇各据一方落座,四个歌伎也各依住一位客人陪坐在红木鼓形矮凳上。

陈慥几句开场白,章惇举杯祝酒,一阵海阔天空,几次锒当碰杯,歌伎便执牙板、弹琵琶,歌唱助兴: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月,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歌伎声停,苏轼笑着询问:

“此词为柳七所作吧?”

“柳七”,即柳永。柳永,字耆卿,因排行第七,世称柳七。因官至屯田员外郎,亦称柳屯田。

歌伎盈盈一笑,以问作答:

“苏长公何以知之?”

苏轼说:

“此词缘情靡靡,幽怨缠绵,香罗绮泽,绸缪婉转,非柳七无人能为。”

歌伎含笑点头。

陈慥大声喊道:

“‘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柳七惯于少女怀春、寡妇弄情。天下少男少女,硬是被柳七教唆坏了。可杀,可杀!”

苏辙摇头说:

“也不尽然。柳七此作,亦有动人处。‘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时留住’。简短两句,道出一个女子的直抒胸怀,情真意挚,坦坦荡荡,真是难得。可贺,可贺!”

章惇打趣:

“子由平日谨言慎声,今日却语出雷动、救死扶生。可嘉,可嘉!子瞻,该你这位未来的文坛盟主宣判柳七的死活了!”

苏轼掀髯鼓掌,纵声大笑:

“今日不谈文坛盟主,只论柳七诗文。柳七笔下的这位少妇,别看牢骚杨柳,怨言飞絮,细想起来,着实是一位既定目标的炽热追求者,决不苟且岁月,欺世骗人。你们看,‘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其心何诚!其情何专!闭目思之,肃然起敬。但愿朝廷官员忠于君事,也能如此。”

天赠机会,章惇逮住而语:

“子瞻所企,我看朝廷官员中有二人当之无愧……”

陈慥问:

“此二人是谁?”

章惇答:

“苏子瞻与王介甫。”

苏辙沉思了:

子厚今日设酒也许专为介甫而来吧?

苏轼立马也看出端倪,“子厚,说客也!”

陈慥大声高喊:

“子厚所言极是。子瞻、介甫,当代双璧,当之无愧!”

苏辙望着章惇微微一笑,似不经意地试探说:

“我以为还有一人也可入选。”

章惇急问:

“谁?”

苏辙缓缓说道:

“司马君实。”

陈慥听到苏辙说出司马君实的名字,不假思索,又叫起来:

“司马光,当代人表,朝臣典范。只是总摆着一副面孔,太古板了。”

苏辙摇头,随即吟出司马光的一首《西江月》: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装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夜月明人静。

陈慥急问:

“这是司马君实之作?”

苏辙点头:

“你看这首词可有丝毫古板之气?”

陈慥未答,章惇却笑着说:

“司马君实,道德文章,堪为人表。这首《西江月》感情真率,性灵流露,意不晦涩,语不雕琢,确实是司马君实性格的表现。但去年八月在延和殿,君实与介甫关于‘理财’方略的一场争论失败后,君实已是身心俱伤了。”

苏辙脸上浮起几丝惊讶之色。

苏轼在想:君实“理财”之谋,一贯主张稳扎稳打以“养”民;介甫“理财”之谋,一贯主张立竿见影以“富”民。况且,君实性“柔”,介甫性“狂”,在此人心图变之时,“柔”近因循,易受冷落;“狂”同奇异,易得人心,君实败论于介甫是可能的。但“身心俱伤”之说,未必可信。君实胸怀之广,信念之坚,毅力之刚,远非介甫可比。而且,君实屡次冒死谏奏仁宗皇帝立嗣英宗之功,当三代不衰。他望着章惇略略摇头。

章惇瞥了苏轼、苏辙一眼,似乎看穿了苏辙心头的惊讶和苏轼心头的怀疑,便把一件更为撼动人心的事实摆在苏氏兄弟面前:

“皇上现时已把全部希望寄托于介甫。昨天在紫宸殿,皇上已诏令介甫为参知政事了!”

苏辙注目。陈慥雀跃:

“好消息!看来皇上真的要革新朝政了!”

苏轼此刻已完全明白了章惇宴请的缘由。他的心潮沸腾起来,霍地站起,举起酒杯:

“君实心底纯正,当代人表;介甫学贯古今,富有创见,苏轼皆敬而重之。现时,介甫任重道远,我为介甫干杯!”

章惇从苏轼激动的神情中,看到了自己今天要得到的东西。

“介甫,天下奇才,但孤傲执拗,极需智者佐助。我为子瞻也干一杯!”

苏轼纵声大笑。

苏辙看得清楚,兄长又激动了。现时对朝廷的政争不甚了解,对王安石如何革新朝政更不摸底,若草草决定依从,后果难以预料。为提醒哥哥注意,苏辙也举杯站起:

“君实身心俱伤,令人挂念;介甫春风得意,令人鼓舞。荣衰之择,我为君实干杯!”

陈慥朗声而语:

“不论官场荣衰,只重人间情谊,我为子瞻、君实、介甫干杯!”

四个歌伎也举杯凑趣:

“弹唱卖笑之人,不问官场是非。我们为四位大人干杯!”笑声哄起。

歌伎斟酒弹唱,陈慥豪饮,章惇与苏辙猜拳斗酒,苏轼自饮自酌,垂首沉思。突然苏轼抬起头来,向章惇询问:

“子厚,介甫革新之举,准备从何处入手?”

章惇酒拳正斗在兴头上,听苏轼问,忙收拳而就苏轼,清清喉咙,准备从详道来:

“介甫变法,方略已定,概括为六个字:‘变法度,易风俗’……”

话刚刚开头,一个年约三十、腰系青花巾、头绾危髻的街坊妇走进房间,道了一声“万福”,便熟练地拿起桌上的青花瓷酒瓶,依次为苏轼等人斟酒,然后,笑吟吟地站在一边恭候着。苏轼、苏辙、章惇望着这位突兀出现、举止有礼的妇人愣住了,以为是走错了房间,认错了主人。陈慥却急忙站起,从怀中掏出一把碎银,说了几句感谢的话,送走了这位街坊妇。回过头来,他对三位茫然不解的朋友说:

“这种角儿叫‘焌糟’,是京城里兴起不久的一种行当,全城约有几千人。她们专以替客人换汤斟酒为业,出入于食馆酒楼,以求得点小钱为生……”

苏辙插话问道:

“店主准她们随意出入吗?”

陈慥说:

“店主比你精明,这样的人得钱越多,店主抽头越多……”

陈慥的话还没有说完,三个身着艳丽时装、涂脂抹粉、头插簪花、年约十七八岁的女子又拥了进来,道完“万福”之后,便摇晃腰肢,走到苏轼、苏辙、章惇、陈慥的身边,浪声浪语地说:

“俺们姐妹为爷儿们寻乐来了。”说着,伸手抓起桌上的酒杯,要为各自身边的主儿喂酒。坐在矮凳上的歌伎并不诧异,一味笑吟吟地看着,甚至起身相让。苏轼懵了,章惇呆了,苏辙惊慌躲闪,手臂撞倒桌上的酒瓶,滚落地上,“当”的一声摔得粉碎。三个女子不仅毫无收敛,且浪笑调情,呼唤酒家添酒。酒家奉若圣旨,捧着三瓶酒旋即送了进来。陈慥急忙又从怀中掏银子,千说万说地打发走了三位粗俗女子。

陈慥跌坐在椅子上,说:

“这类角色叫‘劄容’,也叫‘打酒坐’,是一群惹不得的主儿。她们不呼自来,陪酒凑趣。因为不识文字,不通音律,既不会舞,也不会唱,惟以色情出售,俗称‘下等妓女’。唉,世风日下,好逸恶劳之习日炽,怪不得她们的……”

苏轼灵醒过来,谐谑道:

“但愿介甫的‘变法度,易风俗’早日成功,使我辈免受这目瞪口呆之苦……”

苏轼的话音未落,一个疯疯癫癫的和尚口唱偈语又闯进雅座,笑眯眯地单单打量苏轼:

“处世若大梦,冷眼看人间。要知梦中事,快去须弥山。”章惇、苏辙和作陪的歌伎们全然傻了。

这回,陈慥也傻了。

苏轼定神相望:这和尚年约五十,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但面色红润,目光清朗,气度不凡。便拱手含笑问道:

“大师来自何山?居何宝刹?法号何称?”

和尚咧嘴一笑,疯癫癫地说:

“阿弥陀佛。贫僧来自无形山,居住无名寺,法号无知。”

苏轼急忙站起,故作佛门礼数,合掌而语:

“阿弥陀佛。‘无知’、‘无知’,无所不知。不知‘无知大师’仙驾光临,谨屈身请罪。恭请大师吩咐。”

无知和尚并不谦让,合掌闭目,说:

“阿弥陀佛。为人超度,求人施舍,公平交易,两不吃亏。”

苏轼端起一杯酒,打趣地说:

“以酒代茶,敬献大师,请大师佛心超度吧!”

无知和尚睁开眼睛,走近苏轼,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凝目端详苏轼的面孔:

“施主生就一双学士眼……”

苏轼抚髯一笑,从怀中掏出银两:

“这句超度,只值白银二两,我施舍了!”

无知和尚并不生气,接过银两,装进怀里,望着苏轼的头颅频频摇头:

“施主,可惜长了一颗配军头。”

陈慥、章惇、苏辙惊骇地站起。

苏轼大笑:

“‘一双学士眼,一颗配军头’,妙极,妙极!大师,这后一句是佛语天机吧?为了你这后一句佛心超度,我再施舍白银二十两!”

无知和尚接过银子,并不道谢,合掌喃喃而语:

“阿弥陀佛。施主观照自性,观照自性吧!”说罢,转身唱着偈语,疯癫离去。

苏辙心头浮起一层不快,颓然落座。

苏轼却极认真地琢磨起“观照自性”那四个字。此句佛语意思是说:不要以为我是你的法师,就盲目相信我的指点,把我的话拿到你的生活中去鉴别,信仰你确认的真理吧!无知大师呵,你的“无形山”在哪?“无名寺”在哪?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你是为苏轼而出现在京都的吗?你的“超度”是对苏轼的一种关照,还是对苏轼的一个警告呢……

章惇为了扭转突然出现的沉闷气氛,故意询问陈慥:

“这京都里还有别路‘英雄好汉’吗?”

陈慥笑答:

“京都是聚英荟萃之地,酒楼乃献技扬威之所,哪会如此单调斯文!就在这曲院街上,还有几路‘英雄好汉’,均由年轻男子组成,行为乖戾,剽悍异常。有称作‘厮波’者,手提果篮,进入酒间,把板栗、干枣、杏核、桃脯等物,放在酒客面前,称作‘献果’,强行销售,以此索取银两。有称作‘撒暂’者,专卖春药,更是了得,进入酒间,不问酒客是否愿意,即将春药撒于酒杯之内,以试灵验与否。不灵验者,分文不取;灵验者,信口讨银,加倍索金。多少酒客因此而扬名,多少酒客因此而丢丑……”

苏辙脸色发白,忙问:

“今天他们会光临吗?”

陈慥不及回答,陈慥身边的歌伎先开了口:

“苏少公别虑,他们都会来的。”

章惇有些发慌了:

“姑娘何以知之?”

歌伎望着陈慥、苏轼笑着说:

“‘焌糟’‘劄客’已去,和尚化缘刚走,这两位财神爷大把撒着银子,银两勾魂啊!”

让歌伎说着了,踩着她的话音,三个肩头斜披药囊、一色绿衣打扮、头披方巾、敞怀绾袖、年约二十六七岁的“撒暂”闯进酒间。歌伎嵌口结舌,苏辙惊骇,陈慥目呆,章惇不知所措。苏轼抬头望去,三个“撒暂”同时拱手道声“万福”,响如炸雷。苏轼心先怯了,急忙低头。雅座里刹那间沉静死寂,“撒暂”头目高声说起套话:

“爷们寻乐,姐们陪酒,小人为爷们姐们添精提神来了。”说着,从药囊里取出一包春药,在空中晃了几晃:

“爷们姐们请看,这仙药洁如白雪,甜似甘露,由人参、灵芝、龟头、鹿鞭、牛鞭、虎鞭、熊鞭、豹鞭混合提炼而成,经普陀寺、少林寺、能静寺、法门寺、五佛寺、清平寺、道静庵、斑竹庵、明月庵、水仙庵、无尘庵、空色庵的和尚、尼姑百次试验,效应异常,万无一失。干咽落肚,无苦无味,效力缓慢,耐长任久;和酒而饮,效用快速,立竿见影。不论干咽酒饮,均能持之以恒,长久不衰。不灵不验,小的分文不取;显灵显圣,爷们多加赏钱。爷们姐们不语就算点头,小的这就恭喜敬酒了。”

头目的话音一停,那两个“撒暂”立即将雪白药粉投进桌上的八个酒杯之中,双膝跪地,拱手为礼,对四个歌伎说:

“请姐们先润玉唇,为爷们带个路吧!”

歌伎们都傻了眼,望着面前的酒杯,“哇”的一声哭了。

这一哭,提醒了发呆的陈慥。他霍地站起,拱手说:

“三位朋友的仙丹妙药,在下深信不疑。可我的这些朋友,都不是你们平日侍候的那些主儿,不必亲身试验。赏赐银两,决不马虎,请三位伸手接银吧!”

陈慥说完,把手伸进怀里,一摸,傻眼了……

“撒暂”头目跨步向前,拱手说:

“这样两便,谢爷们了。”

陈慥的手从怀里拿不出来:银子用光了。他尴尬地摇了摇头,“哗”的一声敞开衣襟,拍着银囊,望着苏轼、苏辙、章惇说:

“银两已空,我无力送神了。”

苏轼、苏辙、章惇和歌伎们“轰”的一声笑了,连“撒暂”也笑了。苏轼、苏辙、章惇竞相倾其怀里的银两放在桌上,几乎同时说道:

“我送神!”

“撒暂”们转动眼珠一望,桌上约有二十两银子,发大财了,急忙道了一声“万福”,疾速动手,揽银而去。

这时,酒家开列账单,笑脸走进房来收银。众人面面相觑,良久,啼笑不得。酒家神情一变,冰冷如霜。苏轼突然大笑,说:

“为了送神,落了个四大皆空。今天若介甫在此,断不会如此‘理财’的。”

陈慥亦笑:

“‘四大皆空’,妙极,妙极!听说国库里的银两,也是如此糊里糊涂花光的。看来,是得请介甫出来‘理财’了。”

章惇借机传达王安石联手的讯息,正色对苏轼说:

“不论‘理财’还是‘理政’,子瞻之言,介甫都乐于听闻。子瞻可有话转告介甫吗?”

苏辙担心地望着哥哥……

苏轼稍作沉思,笑着说:

“请子厚转告介甫,昨天雨中,我与子由同游西太一宫,见介甫题壁诗两首,我向他祝贺了。”

章惇急问:“其诗何云?”

苏轼略加回忆,一气吟出:

柳叶鸣蜩绿暗,
荷花落日红酣。

三十六陂春水,
白头想见江南。

章惇询问:

“子瞻如何评说?”

苏轼笑着说:

“此诗色彩绚丽,意境空灵,‘知了’被佛化了,‘荷花’被人化了,‘落日’被神化了,‘陂水’被江南化了。此老野狐精也。”

苏辙点头:兄长不糊涂,进退有路。

陈慥惊喜,大声喊道:

“子瞻神才,出语惊人。”

章惇心里踏实了。苏轼所说的“此老野狐精也”六字,足以安慰王安石了。他起身拱手说:

“请子瞻、子由、季常在此稍等,我这就回府去取银两,为三位赎身。酒家放心,我有三位朋友抵押在这里,断不会一去不回的。”

酒家笑了,弯腰称是。章惇离去。

陈慥笑问歌伎:

“‘野狐精’之作能入曲么?”

歌伎点头,弹起琵琶调音。

苏轼低声询问苏辙:

“子厚此行如何?”

苏辙回答:

“子厚亦野狐精也。”

苏轼陷入沉思。

歌伎弹起琵琶,已唱起王安石的《题西太一宫壁》…… /KHZiLodwVdyzLeX2sUCuHqmrh0U33RXVIrXlagOUIzIS+MGvJJlWdOKY6EjaG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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