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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衙门论文集

一个中国人对于义和团运动和欧洲文明的看法。

太后,臣等愿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关于中国人民对皇太后陛下及其权威的真实感情的声明书

箴言

“请记住:一个不满的民族意味着更多的军队。”

——出自一封戈登将军发于毛里求斯的信

中国的事态现已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在某些人看来,眼下似乎只有奉行“公理通行之前只有依靠强权”的信条,非诉诸武力不可了。然而,本人却宁可倾向于赞同索尔兹伯理侯爵的做法,他在克里特危机发生之后,为了支持海军将领,反对那些只会卖弄口舌的外交官员,应付那场严重的危机,表达了一种不同于“强权即公理”的看法。同样,在中国这里,自这场危机(庚子事变)爆发以来,欧美列强所采取的最为明智的措施,乃是联军司令所发布的那则重要通知。那则通知发得正是时候,它使得中国南方各省的督抚们能够以之安抚其管辖范围内的民众,使他们不必再面对那种正在中国北方蔓延的恐慌。

不过,此时此刻,所有具备思考能力和责任心的人都应该关注的问题是:“所谓‘公理’,它还可行吗?”对于这个问题,长江流域诸省的总督们已经以他们的实际行动做出了肯定性的答复。如果说正义还是可行的,那么接下来要问的问题就是:如何实行?为了有助于回答第二个问题,本人拟通过报章杂志等媒体提出下列建议:

首先,列强应尽可能快地同意我们的做法,他们必须充分而清楚地说明此次各国联军出兵中国北方的目的,以及他们关于中国之未来所存的意图;列强应专门指派某个人,并令其作为他们的全权代表,去公开地向所有中国人宣布这一消息,而这个人必须具有权威性。

其次,除非列强决定承担统治中国的责任,否则,他们首先应该立即向外界公开保证,在对待我大清国的皇太后陛下时,要与对待我国的皇帝陛下一样,不得侵犯其人身自由、权利、尊严和荣誉。

下面,本人欲对此作进一步的说明:

其一,各总督、各省巡抚以及所有现在直接或间接地对中国的良治和秩序维持负有责任的人,都绝对不应该同情设立于上海的外国报刊媒体谈到的所谓“新党”。

其二,对于中国人民对皇太后陛下个人及其正统权威所存的感情,那些所谓的“新党”在国内散播、随后又经上海的外国报刊加以附和的断言,绝对是虚妄而毫无根据的。

其三,中国是一个“以孝治天下”的国家,因此,中国最根本的国法乃是基于子女绝对服从父母的原则。作为国母的皇太后陛下在中国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并得到了中国人的绝对认可,这一点毋庸置疑。

其四,在当前局势中,所谓的“新党”在中国的上海及国外报刊上所散布的种种谣言,以及那些被用来诋毁皇太后陛下的关于其品质、意图和所谓“反动政策”的毫无根据的报导,再加上其他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很大程度上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导致了这场灾难的发生。由这些谣言所造成的成见使得中国与列强之间的不信任和猜疑增加,破坏了外国使节和皇太后陛下及其政府之间存在的那种原有的良好信任。目前,皇太后陛下要以坦率、自信和坚定的态度去处理帝国政府所面临的许多新困难和错综复杂的问题,因此,中国与列强彼此间重新建立信任是非常必要的。

以上,是我接受委托要加以声明的内容。完成这一任务后,我想进一步对这些声明所包括的一些观点提供几点建议,它将有助于人们对这些观点形成更加清晰的认识。

首先,关于中国的所谓“新党”,西方人是十分偏爱和支持的,因为这些自命为“维新人士”的人,声称自己是“进步”人士,是西方文明的追随者,是西方人的朋友。然而,关于这帮政见鄙陋、知识贫乏的年轻狂热分子对所谓“进步与文明”的拙劣模仿以及他们此举的真正意图,我们只要问一问这帮头脑发热的人为什么希望中国进步和强大就可以了。我们可以从康有为新近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找到这一问题的答案。这篇文章被翻译后,发表在《字林西报》上。在这篇文章中,那些所谓的“维新人士”在不经意间就暴露出了他们的真实嘴脸。

公正地说,人们对“维新”运动的支持被无端夸大了。这场运动在方兴未艾之时,确实得到了很多热心于“救亡图存”的中国人的支持,因为中国在中日甲午战争中战败,中国的士大夫阶层感受到了莫大的耻辱。然而,与古今中外所有的政治运动一样,在这场维新运动中,也仍然存在着许多不同的意见,这些分歧也引起了国民的不满。所有这些持不同意见者可以分为两派:一派由一心救国、社会经验丰富且具备出色判断力及辨别力的人组成,他们希望在中国推行近代化改革,希望中国能够进步,对于这些人来说,在西方文明中,只要是同中国现实国情并行不悖、且能使这个古老国度实现长治久安之“良治”事业的事物,他们都会尽可能采取“拿来主义”的态度,尽量使用;至于另一派,我们则可以称之为“过激派”,这个派别由那些聪明的、头脑发热的年轻人组成,这些狂热分子自称是“爱国人士”,其实他们的本质是浮躁的,他们虚荣、自私、野心勃勃,既没有治国的实践经验,又缺乏判断和辨别能力。这帮狂热的年轻人倾向于要求在中国推行彻底、全面的改革,实现快速进步,而毫不考虑在这一过程中可能会遇到的阻碍——即便那样会意味着要冒颠覆大清帝国的危险,他们也在所不惜。究其目的,他们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和野心,他们充满无知地设想,以为通过推行这样的激进改革便可以轻而易举地使中国获得现在西方列强所掌有的财富、权力和荣耀。这就是“新党”——康有为及其党徒的真实嘴脸。让人感到讽刺的是,这些狂徒居然还能从西方人那里得到如此之多的同情与支持。这些人之所以整天叫嚷着“维新”和“进步”,是因为他们尽管渴求、艳羡西方人的财富和权力,却又极端憎恨他们——不难理解,这种极度的憎恨正是由前面提到的渴求和艳羡本身所滋生的。因此,他们也恨皇太后陛下,因为他们认为她对列强过于温和。

外国媒体报道说皇太后陛下推行所谓的“反动政策”,并断言这些政策对中国所要追求实现的“良治”事业已产生了恶劣影响,以我之愚见,这些报道是无知、鲁莽又毫无道理可言的。如果想要证明事实与此大相径庭,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即皇太后陛下的政策不仅不“反动”,而且,实际上,大清国能在今日国际社会博得当前的地位,正应归功于她一贯坚持的稳健温和的政策与足智多谋的机会主义的从政风格——这是一个久经政治风浪考验、有着四十年治国经验的国家元首经深思熟虑后所制定的政策——此时此刻,皇太后陛下的存在及其所能发挥的影响,乃是大清帝国保持稳定与团结的惟一保证。

为了证明我的上述观点,我想我不用精心准备什么论据,下面这几个众所周知、简单明了的事实便足以为我证明。

事实之一:翟理士(Hebert Allen Giles,1845-1935)博士在他的《中国人名辞典》一书中(第799页),关于皇太后陛下的生平细节是这样记述的:“(慈禧太后)生于1835年。西太后;同治皇帝之母;咸丰皇帝的妃子(在她的儿子同治皇帝登基后,她被提升到与皇后同等的地位,同尊为皇太后);此外,她还是光绪皇帝的姨母(一说为养母)。1861年,咸丰皇帝驾崩于热河行宫,八个极端仇洋排外的王公大臣被指定为小皇帝的辅政大臣。当时,恭亲王正在北京与英国和法国议和。这个时候,慈禧太后站出来支持恭亲王。在醇亲王的帮助下,那八个排外的辅政大臣被抓了起来,有的处死,有的则恩准其自裁。” [1]

翟理士博士这段不带偏见的历史记述中的最后两句所提供的证据,可以彻底推翻关于皇太后“一贯排外”或“反动”的指控——人们甚至可以反问一句,如果当时皇太后陛下真的排外并站在辅政八大臣一边,那么现在的中国将会呈现出一种什么样的景象?

事实之二:无论人们用什么样的借口都难以否认,北京的总理衙门诸大臣从某种程度上说对于中外双方彼此间存在的不信任和猜疑,并进而引发的这场灾难负有责任,因为他们除了公事公办地与驻京各国公使进行官方交往外,同其他一切外国事物都持与之隔绝的态度 。另一方面,在北京的当权者中,皇太后陛下是惟一一个尽管身居高位,却愿与外国公使的夫人们交往并成为知心朋友的人,胸怀广阔的她甚至还会请那些外国女人去宫里做客。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感动、令人产生同情感的证据,更能表明皇太后陛下渴望自己以及治下的臣民与外国人和平友好地相处呢?然而,对于那些听风就是雨的新闻界的政客们来说,他们只会从这一切当中嗅到深藏其中的虚伪气息,这一点不假。但是,我相信任何人都会同意——如果事情果真如此,那么帝国国母以这种礼貌好客的态度对待外国人,这样的“榜样”岂不会事与愿违地对臣民们产生极坏的影响?除此之外,人们还应记住的是,可能是生怕臣子们指望不上,出于这种绝望心理,皇太后陛下甚至还一度让她的儿子,即年轻的同治皇帝学习起英语来!

事实之三:应该承认,我们现在在长江流域诸省享有和平,应归功于坐镇南京的两江总督刘(坤一)大人的智慧、人道和政治家风范——由于一些显而易见的原因(辜鸿铭为湖广总督张之洞的幕僚),我不便为张(之洞)大人邀功。在眼下这个攸关社稷存亡的关头,幸亏有老成持重的刘坤一大人坐镇南京,南方诸省才得以免遭生灵涂炭之苦。本来刘大人曾屡次乞骸骨,要求退隐,他之所以至今仍担任两江总督之职,应该完全归功于仁厚的帝国女主人的热情挽留与个人恳求。因此,如果说这一事实与皇太后陛下之间还存在某种逻辑联系的话,那么我们中国人,以及所有外国人——甚至包括那些正凭着一股愚蠢的狂热与冲动在上海的报章上歇斯底里地对皇太后陛下大加诋毁和持有偏见的人——都应该承认,在中国南部我们现在还能幸运地享有和平与安全,归根到底应当归功于皇太后陛下的圣明和远见卓识。可是,迄今为止,有些人竟然还在一味指责她“排外”和“反动”!

如果外国读者对中国过去的四十年历史不熟悉,那么本人恐怕也很难使其懂得,在那四十个灾害频仍、国家动荡的岁月里,身为掌舵之人的皇太后陛下应该需要怎样的政治家风范、胆略、耐心、意志和政治智慧才足以驾驭大清帝国这艘庞大的龙舟?本人在此稍举以下一事,通过此事读者足以对皇太后陛下的伟业做一个管中窥豹的了解。1861年,当皇太后陛下与已故的东宫慈安太后一道(众所周知,后者没怎么承担实际的治国工作)为辅佐同治皇帝陛下而垂帘听政的时候,帝国统辖的内地十八省之中,已有十三个省份正惨遭叛乱的太平军与捻军的蹂躏。皇太后陛下既具备女性特有的同情心和洞察力,又拥有完美的德行和智识,她知人善任,并以此激发御下大臣的忠勇之心,使其鞠躬尽瘁,尽效犬马之劳。同时,她还唤醒了举国乡绅的勇武精神。为了辅助她这个照顾着幼主的可怜寡妇,湖南和其他省份的各级乡绅们在曾国藩侯爵的率领下,以其拳拳赤子之心和抑悲之调哭喊着:“Moriamur pro rege,regina!”(太后,臣等愿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最终,皇太后陛下得以消弭可怕的叛乱,使整个国家逐渐恢复到往日正常与和平的状态,实现了所谓的“同治中兴”。

在前文中我已经谈过“维新变法运动”的兴起。我曾阐明,中日甲午战争之后,中国的统治阶层以及士大夫们因忧心国事而产生了极度的耻辱感和绝望感,这是维新变法运动兴起的源头。从这场运动方兴未艾之时到它突然急剧泛滥,正如我曾说的那样,其中包含了许多思想倾向和形形色色的论调,在中国统治阶层中,甚至还一度存在过因不同派系之间互相倾轧而几乎导致政府崩溃、帝国瓦解的危险。让人称奇的是,正如在所有国家都发生过的政治危机中经常发生的情况一样,在中国,以帝师翁同龢为代表的偏执顽固的极端保守派(或称法利赛派,典出《圣经》 ),出于彻底的绝望,悍然加入到——更确切地说,是任用了——肆无忌惮的“过激派”(或称“税吏和罪人派”,与“法利赛派”一样,典出《圣经》)中去了。所谓的“过激派”人士则把大清帝国这架精密的国家机器和行政管理工具搞得一团糟。皇太后陛下获悉这一情况后,不得不放弃多年来一直为她所渴望且极其需要的退隐的休养生活,站出来帮助皇帝陛下收拾残局,重新料理国政。现在,人们都可以看到她是如何应付风雨如磐之时局的:皇太后陛下是一个天赋异秉的老练的政治家,她凭着自己那明晰和敏锐的洞察力一眼就探知,在现存所有的政治危机中,两大派别中对于国家有最大之危害的,在于那些极端的偏激狂。因此,她毫不犹豫地出手,给两种极端的偏激派——极端保守派和过激派的首领以迅速、严厉而果断的打击。她褫夺了翁同龢的一切头衔,不过,总的说来,皇太后陛下对其所做的处置还算宽大——这与其说是她仔细掂量的结果,还不如说是出于同情朝廷老臣的恻隐之心。她将翁同龢开缺回籍,申明朝廷对其将永不叙用。至于寡廉鲜耻的“过激派”的年轻头目康有为及其党徒,皇太后陛下认为对这些过激分子中表现最为恶劣的人要大加刑戮,以儆效尤,事实证明她这么做是有必要的。此外,皇太后陛下还通令全国,追捕余下的在逃犯。因此,在非常短的时间里她就控制住了局势,重新成为帝国的女主人,使国家渡过了危机。

自从这场我所努力描述的危机过去之后,皇太后陛下已经避开了一切极端的道路,她明智且始终如一地坚持其稳健和通权达变的执政风格,在中国的统治哲学中,这叫做“允执厥中”之道。作为帝国政府的最高首脑,她懂得自己应对国家的长治久安负责,所以无论她在个人情感上可能同情哪一方,都宣布不许结党营私,即她既不排外也不会媚外,既不反动也不进步。如果非要把这个问题说清楚的话,归根到底,我倒倾向于认为她的思想更接近主张“进步”的一方。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任何一张有关各省高级官员任用状况的名录上推断出来:在选用朝廷和地方官员方面,她按照自己所希望得到的结果而因材施用。因此,像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大人与袁世凯这样的洋务办理者,以及保守的徐桐、李秉衡 、刚毅、赵舒翘 等人,尽管他们的政治观点和思想倾向是冰炭不同器,但在皇太后陛下的指挥棒下却都能人尽其才,各得其所。仅此一点,便可表明皇太后陛下的统治手段是多么灵活,其心胸是多么宽广,她在事情的判断和策略的使用上又是多么老练!

然而,皇太后陛下之所以成为帝国长治久安的保证,不仅在于其自身的出色执政能力以及其作为政治家的才干,还在于她在中国所拥有的深刻的实际影响。她以太后的身份君临中国四十年以来,国家处于多事之秋,她历尽发捻(太平天国与捻军)叛乱与列强凌侮的重压,先后遭遇丧夫与丧子的变故——尽管她个人生活十分不幸,却一直坚持不懈地关怀她的苦难臣民并给他们指明生活的方向,努力要改变他们悲惨的生活与命运。不用怀疑,所有这一切,都存留在大清国朝野上下士民们的回忆中,太后陛下也因此赢得了他们的一致爱戴,甚至还得到她的臣民们的同情。显然,太后陛下在中国民众心中具有强大的号召力与影响力,她统治的合法性应该就在于此。依本人愚见,皇太后陛下受到士民们尊敬与爱戴的程度有多深,就意味着康有为及其党徒有多么卑鄙无耻、丧尽天良。然而,近来的一些事实证明——对于康有为这些本该很了解过去四十年间本国历史的士人们来说——康有为及其党徒受到的惩罚并未有助于缓减从他们对皇太后陛下的憎恨、诋毁中所体现出来的那种不体面、感情用事和刻毒的情绪。

鉴于此,我忍不住要点明,设于上海的外国报章自以为是地发起的一场针对皇太后陛下个人品质的不正当的非难与不合适的诽谤,对于客居中国的外国侨民来说,这样的有关外国报章的问题让我这个中国人首先站出来提出抗议,实在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无论皇太后陛下她个人有什么样的缺点,至少她维持了这个庞大帝国的秩序,因此,在这个遥远的东方国度,才会有如此之多的外国人得以在异乡舒心地安家落户。我们在这里且不提她作为一国之母的高贵身分和崇高地位——作为帝国的女主人,实际上,外国人在她统治的国家里过着宾至如归的安康生活。再单就她的性别、年纪以及她那为全世界众所周知的个人私生活之不幸而言——她从26岁开始就过着长期孤独的孀居生活,她如同一个帝王般日夜为国操劳,同时还要替她年幼的儿子——真正的皇帝担忧。后来(1874年),她惟一的儿子(同治皇帝)突然患病死去,又给她这个慈爱的母亲一次残酷的打击。对于这个可怜的女人来说,如今所剩下的,只是一个饱经风霜的皇太后的头衔以及一个历尽生活苦难折磨的母亲的孤寂心灵。在了解了所有有关这个可怜女人生活的情况后,我想,肯定可以使那些愚昧无知、肆无忌惮的报纸——特别是那些由“文明”的欧洲人经营的报纸——撤回关于皇太后陛下个人私生活所做出的不负责的中伤与恶评。但是,对于眼下的西方世界的情形,当年埃德蒙·伯克(Burke)那句不朽名言说得好:“在欧洲,骑士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

接下来,我打算谈谈在本文要谈的问题中最核心也是最难辩出个明白的部分。之所以说它难以辩出个明白来,并不是表明我在解析将要谈的问题的前因后果时有什么危险倾向或偏见,而是因为被日前所谓的“庚子事变”(我指的是不幸的义和团运动)所激起的那种强烈情绪还阴魂不散。如同在“维新运动”中一样,这场运动中事实上也存在着两种不同的政治倾向,不幸的是,对此西方人没能加以区别:其中一种我们可以称之为“防御型民众运动”,它类似于古老的盎格鲁-撒克逊民兵(fyrd)制或德国的战时后备军制。这种由基层民众结合起来旨在共同防御外敌或对抗社会内部动荡的结社,在中国自古以来就存在,而且是完全合法的。每逢国内动乱之时,帝国的中央政府就会鼓励民间组织这种结社。这样一种村社防御制度,过去称之为“保甲”,现代则称之为“团练”。“义和团”的“义”字,在这里的意思是善良、诚实或曰正直(相当于法语中的brave),它的帮规规定,所有成员都必须是善良和忠实可靠的好人,乱臣贼子绝对是要被拒之门外的。而“和”字的意思则是“和睦”与“和谐”,这个字眼意味着“义和团”这一社团原本即是一个友好的团体,同时,其中也包含有mutual(即彼此共有)的意思。至于“团”字,指的乃是一个相同人群之集合,或者说是一个团体。

综上所述,“义和团”最初是一个以练拳术来锻炼身体、保卫国家的社团的合法称谓,广义上它可以被译成“善良、忠实、可靠之民众构成的友好团体”,或“旨在组织共同防御、抵制动乱的良民团体”。为了贯彻这一“义和团”结社的宗旨——即在他们的家乡保卫人民的人身和财产安全,以免遭贼寇们(也包括居心不良的外国人)的侵犯,这些团体的成员必须练习“拳术”和接受其他一些具备准军事性质的体力训练。此后,这些团体传授给民众的“高尚的自卫艺术”,甚至还包括了中国的古老艺术和学问,而并非仅仅是像社团本身的称谓所显示的那样只是把人们组织起来练“义和拳”。

毋庸赘述,我认为,上述理由就是所谓“义和团”运动的起源,它完全是一种合法的仅具备防御性质的村社组织,其目的在于防御,而不是攻击。

然而,不容忽视的是,“义和团”运动中出现的另外一个倾向——无疑这一倾向的产生应归结于特殊的地方时局——这场运动脱离了原先所应遵循的轨道,使一部分成员变得更富攻击性,进而陷入一种完全失控的狂热状态,无论是对于他们的朋友还是敌人,都成为一大灾难。至于这种狂热状态是如何在这场灾难中达到巅峰的,后面我再做公正的评判。现在我可以这么说:只有当这一事变的全部来由被调查清楚,在相关的所有真相大白于天下之后,我们才有可能盖棺论定地搞清楚究竟是皇太后陛下犯了所谓“邪恶、软弱、判断失误或误信庸臣”之罪行,还是“地方乱局”导致了这场人祸的发生——显然,所谓的“地方乱局”,往往是拜一些居心叵测的外国人甚至是外国公使所赐。因此,外国人对中国内政的干预,妨碍了皇太后陛下的统治事业,使她无法始终如一地以自己那镇定从容和坚定果敢的从政风格去处理眼下的困局。在前述的“地方乱局”中,我要特别提出两个问题:一是外国传教士们的传教方式要不要讲究一些策略?二是现在对于中国老百姓来说还很陌生的外国技师大量云集于中国内地,又是开矿又是筑路,这些人该不该受到管束?那些来自希腊、意大利等欧洲国家的洋技师们,身上带着那种近代欧洲文明所谓L’homme sensuel moyen(耽于肉欲的庸俗之辈)的行为举止(即使不是出于他们的个人品行问题),突然出现在贫弱、古朴、淡泊的穿长袍的中国人面前,难免会引发文化上的冲突,中国内地民情不安,与此不无关系。

同时,在事实真相还没有探清之前,我请求欧美列强,乃至诸国的人民不要忘记你们西方人所主张的现代法治的首要原则:无罪推定。我们不要先下判决,在得到充足的证据以后再作宣判也不迟。

在这里,就有人指控皇太后陛下一开始便拒绝镇压、乃至纵容“义和团运动”中的过激行为的观点,本人拟提出反驳,说皇太后陛下一开始就坚决拒绝这么做,是不符合事实的。作为一个政治家,她所拒绝的只是不加区别的一概镇压。对于义和团运动中那些富有攻击性、真正的好战骚乱分子,她命令朝廷官员对其加以剿灭;而对义和团中那些善良的分子,对于那种只具备纯防御性的举动,对于她的人民为了自卫而付出的努力,她却不同意对其加以镇压。皇太后陛下为什么会这样做?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认为有必要驳斥那种指控她阴谋利用拳民驱逐洋人的说法。对于这一指控,毋庸我多言,具备基本时政常识的人一看到这个就会觉得荒谬可笑。然而,不容我们忽视的是,这种无耻的指控也是有来源的。中日甲午战争之后,皇太后陛下准确无误地判断出,乱世就要降临在她的国度,她的臣民将要遭受板荡之灾。这种考虑不仅是出于列强赤裸裸的武装侵略,也是由于国家经济状况日益恶化,大清帝国治下各地可能会陷入一种无法无天的危机状态。

事实上,她以天才政治家的敏锐嗅觉预见到,大清帝国在不远的将来可能要经受一场巨大政治风险的考验,用卡莱尔 的话来说,古老的中国也许要陷入一种所谓“警察缺位的社会动乱”中去。可以想像,一个国家陷入这样的状况会有多么可怕。在这种情况下,出于对治下臣民的爱护和关怀,皇太后陛下感到自己有责任鼓励他们做好与动乱做斗争的准备,重新启用这一古老村社制度,让他们自发组织起来保卫自己的家园。

诸位请看,寰宇之中任何一个正直的人,能够引用什么样的正义原则去谴责事实上作为一国之主的她这样做呢?实际上,任何一个有良心与道德意识、能理解中国文字所渲染出的那种情感力量的外国人,只要读一读许多皇太后陛下最近颁发的谕旨——那些嘱托各省的督抚们做好准备去保卫委托给他们统治的帝国的神圣领土,以及嘱托她的人民重新组织旨在共同抵御外敌的村社组织即“义和团”的谕旨,就会感到其中充满了无限的怜悯之情和悲怆感,仿佛是一个慈母留给爱子的哀痛的临终告诫,絮絮叨叨而又感人至深:“我可怜的孩子们,你们生不逢时,赶上这亘古未有的多事之秋,为娘我已饱受痛苦和悲伤的折磨,并照顾你们多年。现在我老了,不久以后就要离你们而去。勇敢些,孩子们,你们每个人都要做好准备去保卫好自己的家园。那个灾难时刻一旦来临,我将不能再照顾你们并与你们一道捍卫帝国的领土与荣誉了。”

如果说在上述文字中我多少还代表中国人民成功地表达了一点对于皇太后陛下的最个人化的真情实感,那么西方人就应该理解,为什么那些十三四岁的中国男孩能够“昏头昏脑、不顾一切”地向利用现代化杀人利器武装到牙齿的西方军队发起一次次徒劳的冲锋。崇尚近代欧洲科学及其所滋生的物质文明的人们只要一遇到他们不能解释的有关人类灵魂、精神的特别事物,他们都一概称之为“狂热”。然而,何为“狂热”?所谓“狂热”,乃是一种“惟一之冲动”,即主宰人们的心智,能够驱使他们去从事那些需要巨大勇气和英雄气概、需要他们能为之献身的特殊行动或使命——总之,它是一种因渴望保卫他们心中赞美、热爱和崇敬的事物而被激发出的冲动。当这种赞赏、热爱和崇敬被放大到极大限度而越出常轨时,那种勇气和英雄气概也会随之成为个人的永无止境的精神动力源泉,激发出超出常人的力量——是为所谓的“狂热”。

那么,作为一个个体以及作为一个民族,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和中国人民热爱和崇敬的是什么呢?作为个人,中国人热爱、崇敬其父母双亲,这种情感,为其少年时代所有关于家庭的记忆所萦绕,并被其日常生活经验证明为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作为一个民族,生活在儒家伦理与秩序中,中国人民由衷地爱戴、尊敬他们的国母皇太后陛下以及依照她的意志而指定的帝位继承人——皇帝陛下,整个帝国的国运都系赖于她的个人意志。更重要的是,她的个人意志不是无根无据的私人恣意,而是来自这个王朝——迄今为止,该王朝的统治已经惠泽中国人民二百五十多年了。义和团的小伙子们表现出的狂热已经充分证明了中国人心中的这种感情有多深——这种“狂热”,正如我前面所说,是一种依凭无限、超常的勇气而激发出的冲动,它驱使中国人奋不顾身地保卫他们心中最热爱、最崇敬的东西。迄今为止,从总理衙门接收到的所有消息来看,这些消息对导致帝国首都这场危机骤然爆发的原因还无法做出清楚的解释。不过,我最近从非官方途径得到的一则可靠消息,可以立刻阐明那个一直让我弄不明白的问题——根据这一消息,那个让中国人“再也不能忍受的最后一击”,其实是一则无耻的谣言。这则谣言,正好赶在总理衙门召开那场预定会议之前,像电击一样迅速传遍京城——那就是外国使臣打算逼迫中国政府接受的四项条件之一,即让皇太后陛下归政于皇帝陛下。正是这一谣言,一下子就使得帝国军队的将士以及许多普通民众奋起加入“义和团”,从而导致了这场危机的发生。众所周知,这场危机伴随着大沽炮台的不幸失陷而达到白热化状态。

因此,很明显,中国人针对列强宣战,其真正的Causa belli(宣战原因),以及促使整个大清帝国上下士民都想与西方人开战的实实在在的冲动情绪,乃是源于他们确信列强打算冒犯皇太后陛下,甚或要限制她的自由行动。不客气地说,这场变乱乃是一场“人民战争”,而非一场由政府发动并主宰的战争——事实上,它毋宁说是置政府于不顾的。这就是在这场战争中那些被西方人称为“现代文明战争的严格规则”没有得到认真奉行的不幸原因。

现在,我不知道欧美诸国那些或多或少具备了民主意识的人民,那些陶醉于空泛的“爱国主义”而不能自拔的西方人,他们是否能够或是否愿意记得,在西方过去的历史中,存在一个比现代的“爱国主义”(patriotism)更为神圣的字眼:关于这个字眼的含义,我在本文开头已经借用一个词试图加以阐明,它就是Loyalty(忠)——即仆人对于主人的“忠”,孩子为父母尽孝的“忠”,妻子为丈夫守身如玉的“忠”——上升到国家、民族的高度,即人民为君主而奉献的“忠”。如果“文明”的西方人还记得这个字眼的含义,他们就会懂得,对于整个西方世界,为何全中国的人——而不是中国政府——都会处于战争状态,无可奈何地与整个西方世界进行徒劳的抗争。这个时候,在古老的中国,从南到北,自东徂西,一个声嘶力竭的悲愤声音在空中飘荡:“Moriamur Pro Rege,Regina!”(太后,臣等愿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说到这里,全文该结束了。我说过,在中国目前所处的境况下,有关“公理是否还靠得住”这个问题,长江流域诸省的总督们已经做出了肯定的答复。接下来的问题是,“怎么办?”现在,我想我能够用几句话回答这一问题了。

首先,中国人民的“宣战原因”在于他们相信列强已经采取措施,或打算采取措施推翻皇太后陛下本人的统治乃至限制她的自由。其次,列强的“宣战原因”则在于北京的列国公使馆被围,急待救援。

显而易见的是,在双方达成和解之前,这两个基本的“宣战原因”必须消弭。事到如今,北京的帝国政府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消除了列强方面的“宣战原因”,我敢肯定,列国的公使们一定会被安全地转移到天津。因此,现在剩下的问题就是要看列强方面是否能够或愿意消除中国人民方面的“宣战原因”了。在此,我大胆地补充一点:为了对那些目前正竭尽全力维持治下领域和平状态的总督和其他官员公平起见,列强们应抓紧时间,不失时机地尽快做出决定。眼下,每一次拖延,不仅会使维持和平更加困难,甚至还会削弱获致和平的希望。

附注——

孔子的祖国,鲁国国君鲁哀公曾经问孔子:“怎样做才能使人民服从?”孔子回答说:“捍卫正义之事,镇压不义之事,人民就会服从;而捍卫不义之事,镇压正义之事,人民就不会服从。”

上面的文章于1900年发表在《日本邮报》上,那是一份在横滨出版的英文报纸,当时还附有致该报编辑的一封信,原文如下——

敬爱的编辑先生:

在请求您刊出这篇文章之前,我想要说明的是,我这一做法完全由我自己负责。文章写作和准备发表的时间是(1900年)7月27日。当时,(张之洞)总督大人刚刚发出那封与坐镇南京的两江总督刘(坤一)大人联署的致英国政府的超长电报,电报的内容就是本文所要讨论的问题。作为“授权声明”,本文所述乃是对那份电报的大略意思的英文翻译。其余的内容则是我自己为了使这一声明便于理解而做的评论。

我先是受张之洞总督委托,准备一份内容为体现他那封电报大意的英文翻译,以供在报章上发表之用。后来,在各种外界因素的影响下,我不由自主地将其写成一篇关于那封电报内容的长文,总督大人得知此事后,只好收回成命。我没有事先将全文呈送给总督大人,原因之一是为了让他能尽快见到文章的效应,因为要将这篇东西译成适当的中文,要花费我不少时间。而在当时那风雨如磐的时局中,举国士人心中痛苦不堪,为了尽快给皇太后陛下及其治下的中国正名,每一分钟都是珍贵的——那时我打算以这篇文章来拯救北京以及那里的诸国公使。后来,我相信——至今我几乎还愿意相信——如果当时我能够凭借自己的西文写作能力成功地消除或缓解部分外国人针对皇太后陛下及其政府所持的愤激敌对情绪,那么,彼此双方有关人员所遭受的惊恐和精神上的极度痛苦将会有所缓解,从而也更便于当权的“肉食者”们更清楚地了解时局,在避免不必要的流血之前提下解决问题。

于是,我设法让文章能够被递到索尔兹伯理侯爵手里,我相信他即便不会出于慷慨,起码也会出于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对“公平竞争”的热爱而会对我的意见做出积极反应。时至今日,此文究竟是否真的被送到侯爵府上,我仍是不得而知。但是,不管它被送达与否,我都没有发现它对大不列颠帝国以及其他列强的对华政策产生我所希望看到的那种影响。

因此,现在,我只好以自己的名义将此文呈现给整个“文明世界”。

由于我打算另撰一文,专门就目前列强的对华政策进行全面的点评,所以,关于列强为何还没有采取能够顺利解决时下的中国问题的政策,在此我将不再赘述。

同时,除在本文已经囊括的建议之外,我再冒昧地补充三点:

(一)英国王后陛下,作为西方世界王后之首,应尽快以谦和感人的友好态度直接给中国的皇太后陛下拍一封公开电报——不必用客套的官方语言,而用出自一个王者心灵的质朴语言——对中国的皇太后陛下、她的儿子皇帝陛下以及她治下的人民在目前的困局中所遭受的苦厄,表示同情。

(二)外国公使,尤其是大不列颠的公使,应当制定一个条例,给那些在中国各通商口岸城市出版的外文或中文报刊划定一些规矩,规定如有报刊胆敢随意发表侮辱或不尊重中国的皇太后及皇帝陛下言论的,要给以严厉处罚。

(三)赫德先生应当指派上海的海关人员出版一份《中华帝国报》(Imperial Gazette of China),除了定期刊登《京报》 的准确译文之外,还要登载一些关于中国国家大事的官方消息——有时可能还有必要对其他报刊上散布的不利谣言加以驳斥。

对于有些读者而言,上述建议中的前两条可能看上去有些感情用事,可是我将借用一句绝妙的法文短语La politique du coeur——以不容置疑的极富常识性的实践理性来证明这一“心灵之政治”(La politique du coeur)存在并应该被加以推行的必要。中国人,作为一个有着悠久文明传统的民族,其文明的基础使得他们更加赞赏、尊崇和畏惧道德的力量,而非外在的物质力量。中国人不能像西方列强那样只愿意肯定外在的物质力量,这种源自对于近代科学的无限迷信的愚昧无知只能使中国陷入道德沦丧的混乱局面。因此,如果西方列强或他们在中国安排的高级代理人真的渴望和平解决中国问题,那么他们越早意识到必须运用真诚、智慧等道德力量,问题就越好解决。

目前,最为急迫的乃是,西方人要使中国人确信他们真的不是“洋鬼子”,而是如他们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人类。对于这一点,外国报纸——特别是在上海出版的外国报纸——完全丧失了他们的常识。然而,如果那些在华管事的外国人也丧失他们的常识,那将会酿成一场可怕的灾祸。正是借助于这种常识,我才得以站出来为中国人民辩护——甚至为发生在处于“拳祸”阴影中的保定府和太原府的恐怖事件以及参与人员辩护。当年,当英国地方当局动用其全部警察力量也控制不了群氓们的暴力行为,无法制止他们捣毁斯特德(Stead)先生及其朋友们的集会 的时候,尊敬的贝尔福先生 以其令人钦佩的英国绅士的机智对此加以评论,那时他所使用的就是这样一种常识性论据。在那个场合,贝尔福先生说,人们对于“人性”这种东西不必抱太多奢望。中国人的人性与欧洲人的人性是相同的,具有此种人性的人,当他们获悉一则可怕的预兆(即便是谣言),感到有人要灭绝他们,不让他们活下去的时候,就会做出可怕的事情来与之对抗。而且,中国人民也有一种最质朴深沉的民族感情,这种感情一旦遭到他人的蹂躏和伤害,他们将对此产生可怕的怨恨情感,这种情感能够毁灭一切。

就目前中国的整个局势来看,呈现出的是一种可怕的彼此畏惧的状况——中国人为亡国灭种而感到恐惧;西方人则为他们在华同胞的生命财产安全而感到恐惧。赫德爵士身为大清帝国的海关总税务司,遗憾的是,他的相关文章让我这个中国人看到,其所作所为加深了西方人的担忧与恐惧,进而导致了局势的恶化。

我绝不会像赫德爵士那样悲观,因此,我认为,为了缓解这种既有的可怕的彼此恐惧之心理,我正在为中国人和外国人(包括在华所有外国人)做一些有利于他们的好事。

以我目前在这里的职位,以我对于中国政府统治现状的了解以及我在中国三个最大的地方政府衙门——两广、湖广和两江总督衙门任职十六载的阅历,我想强调的是,当下在中国,只有一个人能够真正消弭一场并非不可能发生的可怕的内战,或者说至少是一种混乱的无政府状态——这种状态足以摧毁一切外国人和中国人有资格享有的真实与合法的权益。这个人就是皇太后陛下,我的这一结论成立的前提是她得到西方人道义以及智识上的大力支持。

因此,我提出了那个常识性建议:我们必须直接求助于皇太后陛下的心智,要使她确信西方人,甚至于那些在华西方人不是“魔鬼”,而是有血有肉的人类。如果说我在上面提出的第二个建议看上去显得有些不公平,那么,我将把它归咎于在上海出版的外国报纸捏造的那一恶毒指控,即指控皇太后陛下试图毒死她的外甥——皇帝陛下。对于这样的恶毒指控,只有当我设想在华西方人都处在一种可怕的恐惧心理状态中时,才可以原谅他们的这种行为。西方人永远不会忘记,在法国大革命中,在雅各宾派上台大搞专政的恐怖时期,前法国王后玛丽·安托万内特(Marie Antoinette)也曾遭受到同样恶毒的指控,当时,她曾无助地替自己简单地辩护道:“我求助于普天之下所有的母亲!”

我认为,提及这一恶毒的指控是必要的。现在,光绪皇帝的健康状况如何,国人众所周知,这是中国国内政局所面临的一个重大危险:陛下身体虚弱至极,而目前经中国的合法政府确定,有继承权的人是端王的儿子,爱新觉罗·溥傀。

危机之后,北京的各国公使提出“不可更改的条款”,已将被告人——中国置于辩护之外(horsded bats)的地位,即不再听被告人申辩就径直宣判并着手执行——这是“文明”的欧洲人在法国大革命的恐怖统治时期使用过的审判程序。现在,我请求在远东的所有渴望和平的西方人:即便为了你们自身的利益,也应该支持我想出一种办法来制止外国公使即将对中国执行的判决——尤其是对于端王和在目前的灾祸中被指控为“凶犯”的那些人的判决。多年以前,在长江教案 引发骚乱时——那时西方人还没有读到我为了解决目前的中国问题而发表的系列文章——承蒙《字林西报》允许,我斗胆发表了一篇题为《为吾国吾民争辩书》的文章。伦敦《泰晤士报》在评论它的一篇社论中认为,它不可能出自一个清国大辫子的手笔,如果是的话,“所用语言将绝不会有那种极其高贵的冷静。”

现在,作为一个没什么名望的中国人,我首次以自己的名义自行负责地站出来公开对世界发言,我想,所谓“文明世界”诸公有权质问我就这一重大问题发表意见的资格。因此,我认为有必要自我介绍一下:现在你们所看到的文章的作者是一个如假包换的中国人,他自幼学在西洋,花了整整十年时间在欧洲列国学习语言、文学、历史和制度,成年后他又花了二十年时间去研究祖国的典章制度及文化传统。关于本人的品行,我只能说,尽管现在的我不能自夸是一个Chevaliersanspeur et Sans reproche(无可指摘、无所畏惧的骑士),然而我想,那些在华外国人——无论是与我有着私人交往、深知我为人的人,还是从任何途径同我有过接触的人,当我说自己绝不会因做过任何卑鄙无耻之事以取悦、讨好洋人而应该遭到他们的冷遇和唾弃时,他们都会给予证实。

最后,我冒昧地公开请求俄国驻日本公使阁下,请他将我所写的这些东西以我个人名义献上最崇高敬意,呈送给沙皇陛下过目。承蒙沙皇陛下记得,多年以前在他访问汉口的时候,我曾有幸在他和张之洞总督大人之间做过翻译。

另外,我还冒昧地请求德国驻日本公使阁下,也请他转达我的最崇高的敬意,把我的这篇小文呈交给普鲁士的海因里希亲王殿下,他在访问武昌期间,我曾荣幸地得到他馈赠的特别礼物。

如此冒昧而公开地利用他们高贵的名字,我希望能够得到沙皇陛下和海因里希亲王殿下的谅解,因为我是迫不得已这样做的,在此我不仅代表中国和中国人民,也是在为了世界的和平与真正文明而大声呼吁。我知道,并且相信,这两位高贵的人都是世界文明与和平最热心的维护者——因为我曾听到他们亲口做过这样的承诺。

爱丁堡大学文学硕士
辜鸿铭 于武昌

又及:我不得不极为悲痛地告诉读者,正当我写完上述文字的时候,却传来英国女王维多利亚一世不幸去世的消息,因此,实施我的第一个提议已不可能——女王陛下无法与中国的皇太后陛下进行心灵之对话了。我原本拟通过上述提议,以女王陛下的尊荣来帮助解决中国问题,并维护世界和平与真正的人类文明。如果我的提议变成现实的话,这一心灵对话足以成为女王陛下漫长的帝王生涯中最辉煌的顶峰,也能给她赢得更多的荣誉。但让人难过的是,她刚刚离开了人世,这一提议已经无法实现了。因此,我现在对上述建议略作修改,伴随着我所代表的中国人民的最崇高敬意,请俄国驻日本公使阁下再将我的提议呈献给俄国的皇太后陛下——我认为,目前她是最有资格代替女王陛下将这一提议付诸实行的人。

[1] 我在这里附录一段摘自1900年9月12日《字林周报》(即《字林西报》的星期日副刊,原称《北华捷报》——译者)的文字——它在时间上比我最初写作此文的要晚(辜氏此文写于1900年7月27日——译者)。该文写道:的确,皇太后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妇人。我们从《伦敦与中国邮报》(London and China Express)上月3日所发表的下列文字中,可以瞥见这位昔日女仆之品性的另一面:皇太后的真实品性是一个无关紧要而又难以弄清的问题。她的形象已被描绘得五光十色,不过阴暗仍是其主调。人们在美国出版的一册书信中,可以找到对她的气质极尽赞美的观点。这册书信,出自一位美国驻华公使的妻子康格夫人之手。康格夫人同其他公使夫人一道,曾拜见过皇太后。她被那位肯定极力取悦于她们的女主人给迷住了。无论内心深处多么憎恶这些“外国魔鬼”,皇太后在表面上或言辞上都没有丝毫的流露。“她看上去很快活”,康格夫人说,“她的脸上充满了善意,见不到一丝残酷的踪影”。她简单地讲了几句欢迎我们的话,但其举止自然而热情。她站起来向我们问好。然后向每一位夫人伸出双手,并极为诚挚地说道,‘我们彼此是一家’。她非常亲切,当我们接过递上来的茶时,她上前一步,向我们频频举杯。她呷了一口茶,接着换了一边再呷一口,又说道:“我们彼此一家,普天之下都是一家”。
不过,最近几月所发生的事变,可能会使康格夫人对皇太后的真诚及其以‘一家人’相待的方法之信任,发生几许动摇。——原注 g7fNkCyrencLDivpq2sxStRcBcOei7S4ANVwBa41haXA3Y2shnphioLjBiiQGx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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