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第三

● 此亦“孔门四科”之一。政事者，为政治国之事也。人道敏政，为政在人。孔子言政，主张“为政以德”，“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故其反对杀伐，提倡垂范。夫子尝言：“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又主“无为而治”，尝言：“无为而治者，其为舜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此与老子“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无为而无不为”诸说本同末异，若合符节。夫汉晋之际，天下方乱，群雄虎争，为政之道亦从贵刑名、用重典向尚宽简、务清静渐次转型。《政事》一门，首写陈寔，次写山涛，复次王承，以至于王导、庾亮、桓温、谢安诸宰辅，正可窥见此中消息。盖正始以迄江左，玄学当令，为政者多为清谈宗主，颇以老庄无为之道为旨归，虽豪杰刚猛如桓温，亦“耻以威刑肃物”，故好为“察察之政”者如刁协、庾冰诸人，皆为时流所不屑，而王导之“愦愦之政”，反成门阀政治时代之主流耳。又临川王编撰《世说》时，刘宋立国未久，皇室与藩王互相猜忌，为政不免严苛过当，故义庆以世路多艰，乃自求外镇，终身不复跨马，此正韬光养晦以求自保也。观此篇二十六则故事，则义庆中年心事，宛然可见。夫仁政惠治，人人所慕，唯彼缺陷世界，不易可得也。

1. 陈仲弓 【陈寔】 为太丘长，时吏有诈称母病求假。事觉，收之，令吏杀焉。 【只是病母求假，杀之太狠。】 主簿请付狱考众奸， 【主簿 倒有不忍人之心。】 仲弓曰：“欺君不忠，病母不孝，不忠不孝，其罪莫大。考求众奸，岂复过此？” 【汉时以孝治天下，故罪莫大于不孝。】 陈寔， 已别见。

◎ 太丘称誉乡里，而不免好杀。虽说乱世用重典，亦不免矫枉过正之讥。

2. 陈仲弓为太丘长，有劫贼杀财主，主者捕之。未至发所，道闻民有在草不起子者， 【刘应登云：“谓生子不收育之。”】 回车往治之。主簿曰：“贼大，宜先按讨。” 【此主簿当是彼主簿，可惜未知其名。】 仲弓曰：“盗杀财主，何如骨肉相残？” 【太丘在理。】 按后汉时贾彪有此事，不闻寔 也。 【余嘉锡云：“仲弓、伟节，同时并有此事，何其相类之甚也？疑为陈氏子孙剽 取旧闻，以为美谈，而临川误以为实。然观孝标之注，固已疑之矣。”】

◎ 盗杀财主固有罪，骨肉相残诚非人。太丘眼里揉不进沙子也。清议型政治家常有此峻烈性情。

3. 陈元方年十一时， 陈纪已见。 候袁公。袁公问曰：“贤家君在太丘，远近称之，何所履行？” 【似有不服。】 元方曰：“先父 【按：疑当作 老父。】 在太丘，强者绥之以德，弱者抚之以仁，恣其所安， 【可谓仁 政、德治也。】 久而益敬。” 【《论语·公冶长》：“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 敬之。’”】 袁宏《汉纪》曰：寔为太丘，其政不严而治，百姓敬之。 袁公曰：“孤往者尝为邺令，正行此事。不知卿家君法孤，孤法卿父？” 【好似武 人踢馆也。】 检众《汉书》，袁氏诸公未知谁为邺令。故阙其文，以待通识者。 元方曰：“周公、孔子，异世而出，周旋动静，万里如一。周公不师孔子，孔子亦不师周公。” 【打太极。言周公不师孔子则可，言孔子不师周公则 非。孔子学无常师，然一生皆师周公也。尝言：“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 周。”“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此皆孔子师周公之证。】

◎ 有太丘其父，乃有元方其子。元方捍卫太丘，有似子贡捍卫仲尼。

4. 贺太傅 【贺邵】 作吴郡，初不出门。吴中诸强族轻之， 【按：吴 中诸强，无外顾、陆、朱、张四姓。】 乃题府门云：“会稽鸡，不能啼。” 环 济《吴纪》曰：贺邵字兴伯，会稽山阴人。祖齐，父景，并历吴官。邵历散骑常 侍，出为吴郡太守。后迁太子太傅。 贺闻，故出行，至门反顾，索笔足之曰：“不可啼，杀吴儿。” 【联句逼出杀气。】 于是至诸屯邸，检校诸顾、陆役使官兵及藏逋亡，悉以事言上，罪者甚众。 【县官不如现管。】 陆抗时为江陵都督， 《吴录》曰：抗字幼节，吴郡人，丞相逊子，孙策外孙也。为江 陵都督，累迁大司马、荆州牧。 故下请孙皓，然后得释。 【刘辰翁云：“谓以此 故下都，不成语。”】

◎ 观此可知，三国时，南北大族之纷争尚未抬头，江南不同郡望间之倾轧已甚剧。然贺邵乃清德雅士，不宜有此。

5. 山公 【山涛】 以器重朝望 【山公终是一器。】 ，年踰七十，犹知管时任。 虞预《晋书》曰：山涛字巨源，河内怀人。祖本，郡孝廉。父曜，宛句 令。涛蚤孤而贫，少有器量，宿士犹不慢之。年十七，宗人谓宣帝曰：“涛当与景、 文共纲纪天下者也。”帝戏曰：“卿小族，那得此快人邪？”好《庄》《老》，与嵇康 善。为河内从事，与石鉴共传宿，涛夜起蹋鉴曰：“今何等时而眠也！知太傅卧何 意？”鉴曰：“宰相三日不朝，与尺一令归第，君何虑焉？”涛曰：“咄！石生，无事 马蹄间也。”投传而去。果有曹爽事，遂隐身不交世务。 【器识可见。】 累迁吏部尚 书、仆射、太子少傅、司徒。年七十九薨，谥康侯。 【山公可谓善终。】 贵胜年少，若和 【峤】 、裴 【楷】 、王 【济】 之徒，并共言咏。 【山涛可谓善与人 交也。】 有署阁柱曰：“阁东有大牛 【喻山涛也。】 ，和峤鞅 【鞅，套在牛颈 上之皮套。】 ，裴楷鞦， 【按：鞦，络在牲口股后之皮带。】 王济剔嬲 【纠缠搅扰 之意。】 不得休。” 王隐《晋书》曰：初，涛领吏部，潘岳内非之，密为作谣曰： “阁东有大牛，王济鞅，裴楷鞦，和峤刺促不得休。” 【竟是潘岳手笔。】 《竹林七贤 论》曰：涛之处选，非望路绝，故贻是言。 或云潘尼作之。 【总是潘家人。】 《文 士传》曰：尼字正叔，荥阳人。祖勖，尚书左丞。父满，平原太守。并以文学称。 尼少有清才，文词温雅。初应州辟，终太常卿。

◎ 盖讽刺山公处选官之重位，却为贵胜年少如和峤、裴楷、王济辈所操纵，与世俯仰，和光同尘，以致铨选擢拔有违公正也。然山公实开王导、谢安辈宽简为政一路，此正玄风吹拂之下，士大夫为政策略之变化耳，未可轻否之。

6. 贾充初定律令， 【此人可恨。】 《晋诸公赞》曰：充字公闾，襄陵人。父 逵，魏豫州刺史。充早知名，起家为尚书郎，迁廷尉，听讼称平。晋受禅，封鲁郡 公。充有才识，明达治体，加善刑法，由此与散骑常侍裴楷共定科令，蠲除密网， 以为《晋律》。薨，赠太宰。 与羊祜共咨太傅郑冲， 王隐《晋书》曰：冲字文 和，荥阳开封人。有核练才，清虚寡欲，喜论经史，草衣缊袍，不以为忧。累迁司 徒、太保。晋受禅，进太傅。 冲曰：“皋陶严明之旨，非仆 懦所探。” 【谦 辞似谀。似对贾充所言。】 羊曰：“上意欲令小加弘润。” 【此语非羊公不可。】 冲乃粗下意。 《续晋阳秋》曰：初，文帝命荀勖、贾充、裴秀等分定礼仪律令， 皆先咨郑冲，然后施行。

◎ 观此，郑冲可谓低调人。

7. 山司徒 【山涛】 前后选，殆周遍百官，举无失才，凡所题目， 【题目，犹言品评。】 皆如其言。唯用陆亮，是诏所用，与公意异，争之不从。 【按《论语·宪问篇》：“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又《礼 记·檀弓上》：“事君有犯而无隐。”山涛可谓善事君者。】 亮亦寻为贿败。 【不幸 言中。】 《 晋诸公赞》曰：亮字长兴，河内野王人，太常陆乂兄也。性高明而率烈， 至为贾充所亲待。 【贾充一党，自为山公所不齿。】 山涛为左仆射领选，涛行业既 与充异，自以为世祖所敬，选用之事，与充谘论，充每不得其所欲。好事者说充： “宜授心腹人为吏部尚书，参同选举。若意不齐，事不得谐，可不召公与选，而实 得叙所怀。”充以为然。乃启亮公忠无私。涛以亮将与己异，又恐其协情不允，累 启亮可为左丞，初非选官才。世祖不许，涛乃辞疾还家。 【辞官以争，山公可谓骨 鲠之臣。】 亮在职果不能允，坐事免官。

◎ 此则亦可入《识鉴》一科。山公慧眼卓识，于此可见。

8. 嵇康被诛后，山公举康子绍为秘书丞。 《山公启事》曰：诏选秘 书丞。涛荐曰：“绍平简温敏，有文思，又晓音，当成济也。犹宜先作秘书郎。”诏 曰：“绍如此，便可为丞，不足复为郎也。”《晋诸公赞》曰：康遇事后二十年，绍乃 为涛所拔。 【按：嵇绍十岁而孤，二十年后当为三十岁。】 王隐《晋书》曰：时以绍 父康被法，选官不敢举。年二十八，山涛启用之，世祖发诏，以为秘书丞。 绍谘公出处， 《竹林七贤论》曰：绍惧不自容，将解褐，故咨之于涛。 公曰：“为君思之久矣。 【不负叔夜之托也。】 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 【此 语悲慨。语本《周易·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 人乎？”】 王隐《晋书》曰：绍字延祖，雅有文才，山涛启武帝云云。

◎ 此山涛平生最受诟病之事。如顾炎武即云：“昔者嵇绍之父康被杀于晋文王，至武帝革命之时，而山涛荐之入仕。绍时屏居私门，欲辞不就。涛谓之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于人乎？’一时传诵以为名言，而不知其败义伤教，至于率天下而无父也。夫绍之于晋，非其君也。忘其父而事其非君，当其未死，三十馀年之间，为无父之人，亦已久矣。而荡阴之死，何足以赎其罪乎？且其入仕之初，岂知必有乘舆败绩之事，而可树其忠名，以盖于晚也。”（《日知录》卷十三）近人余嘉锡亦云：“绍自为山涛所荐，后遂死于荡阴之难。夫食焉不避其难。既食其禄，自不得临难苟免。绍之死无可议，其失在不当出仕耳。……劝之出者岂非陷人于不义乎！所谓‘天地四时，犹有消息’，尤辩而无理。大抵清谈诸人，多不明出处之义。”二先生之说固大义凛然，终未能具了解之同情。窃谓嵇康临终托孤，明告其子曰：“巨源在，汝不孤矣。”则知叔夜临终，本已超越政见之不同，欲以托孤之事弥合与山涛之关系。孟子云：“少而无父谓之孤。”叔夜此言，意以稚子父事山涛，可使嵇绍不受父罪之影响，另寻生存之道，其所撰《家诫》谆谆告诫，盖亦此意。托孤之时，山、嵇之间或另有何种默契，外人岂可得知？后之诟病皆从名教立论，岂不知叔夜早有“越名教而任自然”之论在先耶？夫竹林诸贤，本已体道破执，故能超越名相，与时消息，后之诋诟或有激于现实，而不免迂执一端，未从玄学时代之世道人情立论，可谓“明于知礼义而陋于知人心”者也。

9. 王安期 【王承】 为东海郡。 《名士传》曰：王承字安期，太原晋阳人。 父湛，汝南太守。承冲淡寡欲，无所修尚。累迁东海内史，为政清静，吏民怀之。 避乱渡江，是时道路寇盗，人怀忧惧，承每遇艰险，处之怡然。元皇为镇东，引为 从事中郎。 小吏盗池中鱼，纲纪推之。王曰：“文王之囿，与众共之。 《孟子》曰：齐宣王问：“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若是其大乎？”对曰：“民犹 以为小也。”王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邪？”孟子曰：“文王之 囿，刍荛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今王之囿，杀麋鹿者如杀人 罪，是以四十里为穽于国中也，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池鱼复何足惜！” 【真通 脱！与夫子“伤人乎，不问马”意同。】

◎ 可谓仁政。安期号为中朝名士第一流，正在其为政宽简，不为察察之政也。临川以此入《政事》，岂无因乎？

10. 王安期作东海郡，吏录一犯夜人来。 【按：宵禁出行，是谓“犯 夜”。】 王问：“何处来？”云：“从师家受书还，不觉日晚。” 【犹今之“夜 自习”。】 王曰：“鞭挞宁越，以立威名，恐非致理之本。” 《吕氏春秋》 曰：宁越者，中牟鄙人也。苦耕稼之劳，谓其友曰：“何为可以免此苦也？”其友 曰：“莫如学也。学二十岁，则可以达矣。”宁越曰：“请以十五岁。人将休，吾不 敢休；人将卧，吾不敢卧。” 【《中庸》有云：“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 之。”又，孔子赞颜回：“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宁越之好学，堪比颜回。】 学 十五岁而为周成公之师也。 使吏送令归家。 【好待遇。】

◎ 安期所言甚佳。然自古“鞭挞宁越，以立威名”之事史不绝书，知易行难，于斯可见。

11. 成帝 【司马衍】 在石头， 《晋世谱》曰：帝讳衍，字世根，明帝太子。 年二十二崩。 任让在帝前录侍中钟雅、 《晋阳秋》曰：让，乐安人，诸任之 后。随苏峻作乱。《雅别传》曰：雅字彦胄，颍川长社人，魏太傅钟繇弟仲常曾孙 也。少有才志，累迁至侍中。 右卫将军刘超。 【任让全不知“让”。】 《晋阳秋》 曰：超字世踰，琅邪人，汉成阳景王六世孙。封临沂慈乡侯，遂家焉。父征为琅邪 国上将军。超为县小吏，稍迁记室掾、安东舍人。忠清慎密，为中宗所拔。自以职 在中书，绝不与人交关书疏，闭门不通宾客，家无担石之储。讨王敦有功，封零阳 伯，为义兴太守。而受拜及往还朝，莫有知者，其慎默如此。迁右卫大将军。 帝泣曰：“还我侍中。” 【皇帝皆爱侍中，只是小儿声口，可怜！】 让不奉诏，遂斩超、雅。 【公然撕票，任让可恨。】 《雅别传》曰：苏峻逼主上幸石头，雅与刘 超并侍帝侧匡卫，与石头中人密期拔至尊出，事觉被害。 事平之后，陶公 【陶 侃】 与让有旧，欲宥之。 【不可宥。】 许柳 《许氏谱》曰：柳字季祖，高阳人。 祖允，魏中领军。父猛，吏部郎。刘谦之《晋纪》曰：柳妻，祖逖子涣女。苏峻招 祖约为逆，约遣柳以众会峻。既克京师，拜丹阳尹。后以罪诛。 儿思妣者至佳，诸公欲全之； 《许氏谱》曰：永字思妣。 若全思妣，则不得不为陶全让。于是欲并宥之。事奏，帝曰：“让是杀我侍中者，不可宥！” 【成帝虽 少，却知念旧。】 诸公以少主不可违，并斩二人。

◎ 任让虽不杀思妣，思妣实因之而死。可叹！

12. 王丞相 【王导】 拜扬州，宾客数百人并加霑接，人人有悦色。唯有临海一客姓任 《语林》曰：任名颙，时官在都，预王公坐。 及数胡人为未洽。公因便还到，过任边，云：“君出，临海便无复人。” 【导为侨 姓，任为吴姓，鸠占鹊巢，岂可怠慢？】 任大喜悦。 【客套语，要看谁说。】 因过胡人前，弹指云：“兰阇，兰阇。” 【亦作“兰奢”。梵语或伊朗语译音，盖 为褒赞之辞。】 群胡同笑，四坐并欢。 【刘辰翁云：“如此为佞，亦足称‘政事’ 耶？”李贽云：“第一美政，只少人解。”辰翁只是不懂。】 《晋阳秋》曰：王导接诱应 会，少有迕者。虽疏交常宾，一见多输写款诚，自谓为导所遇，同之旧昵。

◎ 丞相欲和靖江东，正须从善如流，多方周旋，此亦不得不尔，非乐此不疲也。

13. 陆太尉 【陆玩】 诣王丞相谘事，过后辄翻异，王公怪其如此。后以问陆， 《陆玩别传》曰：玩字士瑶，吴郡吴人。祖瑁，父英，仕郡有誉。玩 器量淹雅，累迁侍中、尚书左仆射、尚书令，赠太尉。 陆曰：“公长民短，临时不知所言，既后觉其不可耳。” 【似谦，似讽。刘应登云：“‘民’乃自称之 辞，为身有长短，当时闻之不悉，过后方觉耳。”】

◎ 陆玩实顽，观《方正》篇导请婚于玩，而玩以“不为乱伦之始”相拒，居然可知。盖陆氏乃吴中望族，本不以过江诸人为意也。

14. 丞相尝夏月至石头看庾公 【庾冰】 ，庾公正料事。丞相云：“暑，可小简之。” 【体己话。】 庾公曰：“公之遗事，天下亦未以为允。” 【竟不留情。】 《殷羡言行》曰：王公薨后，庾冰代相，网密刑峻。羡时行，遇收捕 者于途，慨然叹曰：“丙吉问牛喘，似不尔！”尝从容谓冰曰：“卿辈自是网目不失， 皆是小道小善耳。至如王公，故能行无理事。” 【无理事常有理。殷羡可谓丞相知 音。】 谢安石每叹咏此唱。庾赤玉曾问羡：“王公治何似？谁是所长？”羡曰：“其馀 令绩，不复称论。然三捉三治，三休三败。”

◎ 庾冰分明以王导为“闷闷”“愦愦”，观下则可知。

15. 丞相末年，略不复省事，正封箓，诺之。 【犹今之官僚但会写 “同意”二字。】 自叹曰：“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 【愦愦，犹言 糊涂。】 徐广《历纪》曰：导阿衡三世，经纶夷险，政务宽恕，事从简易，故垂遗 爱之誉也。 【“遗爱”二字可思。按陈寅恪云：“导自言‘后人当思此愦愦’，实有深 意。江左之所以能立国历五朝之久，内安外攘者，即由于此。故若仅就斯言立论， 导自可称为民族之大功臣，其子孙亦得与东晋南朝三百年之世局同其兴废。岂偶 然哉！”】

◎ 聪明容易糊涂难。此大有宁武子“愚不可及”、郑板桥“难得糊涂”之妙。清谈型政治家尚自然，通老庄，故能不粘滞于一事一物。

16. 陶公 【陶侃】 性检厉，勤于事。 【恰与王导作对照。】 《晋阳秋》曰： 侃练核庶事，勤务稼穑，虽戎陈武士，皆劝厉之。有奉馈者，皆问其所由。若力役 所致，欢喜慰赐；若它所得，则呵辱还之。是以军民勤于农稼，家给人足。性纤密 好问，颇类赵广汉。尝课营种柳，都尉夏施盗拔武昌郡西门所种。侃后自出，驻 车施门，问：“此是武昌西门柳，何以盗之？”施惶怖首伏，三军称其明察。侃勤而 整，自强不息。又好督劝于人，常云：“民生在勤，大禹圣人，犹惜寸阴，至于凡 俗，当惜分阴。岂可游逸，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又《老》《庄》 浮华，非先王之法言而不敢行。君子当正其衣冠，摄以威仪，何有乱头养望，自谓 宏达邪？” 【陶公痛批老庄浮华，适与裴、王坦之同调。】 《中兴书》曰：侃尝检校佐 吏，若得樗蒱、博弈之具，投之曰：“樗蒱，老子入胡所作，外国戏耳。围棋，尧、 舜以教愚子。博弈，纣所造。诸君国器，何以为此？若王事之暇，患邑邑者，文士 何不读书？武士何不射弓？”谈者无以易也。 【陶公所言亦不错。】 作荆州时，敕船官悉录锯木屑，不限多少。咸不解此意。后正会，值积雪始晴，听事前除，雪后犹湿。于是悉用木屑覆之，都无所妨。 【木屑可防滑。】 官用竹，皆令录厚头，积之如山。后桓宣武伐蜀，装船，悉以作钉。 【竹头可作钉。】 又云，尝发所在竹篙，有一官长连根取之，仍当足。 【刘应登云：“谓就连竹根用为篙，以代铁足。”】 乃超两阶用之。

◎ “竹头木屑”，皆可大用。陶侃克勤克俭，诚是立功办事人。陶公、丞相，用则双美，舍则两伤。

17. 何骠骑 【何充】 作会稽， 《晋阳秋》曰：何充字次道，庐江人。思韵 淹通，有文义才情。累迁会稽内史、侍中、骠骑将军、扬州刺史。赠司徒。 虞存弟謇作郡主簿， 孙统《存诔叙》曰：存字道长，会稽山阴人也。祖阳，散骑常 侍。父伟，州西曹。存幼而卓拔，风情高逸，历卫军长史、尚书吏部郎。范汪《棋 品》曰：謇字道真，仕至郡功曹。 以何见客劳损，欲断常客，使家人节量，择可通者，作白事成以见存。 【白事，文书也。按刘应登云：“谓择可通者书 之以白，所书成，以示其兄。”】 存时为何上佐，正与謇共食，语云：“白事甚好，待我食毕作教。”食竟，取笔题白事后云：“若得门亭长如郭林宗者，当如所白。 《泰别传》曰：泰字林宗，有人伦鉴识。题品海内之士， 或在幼童，或在里肆，后皆成英彦六十余人。自著书一卷，论取士之本，未行，遭 乱亡失。 汝何处得此人？” 【刘应登注云：“谓司客之人如林宗之鉴别，则可以 择人而白见之也。”此注甚是。又余嘉锡云：“充之为人，乃不择交友者。其作会稽 时，必已如此。虞謇盖嫌其宾客繁猥，故欲加以节量，不独虑其劳损而已。”】 謇于是止。

◎ 何充有此虞氏兄弟，可以无忧矣。

18. 王、刘与林公 【支遁】 共看何骠骑，骠骑看文书，不顾之。 【不顾其人。】 《晋阳秋》曰：何充与王濛、刘惔好尚不同，由此见讥于当世。 王谓何曰：“我今故与林公来相看，望卿摆拨常务，应对共言，那得方低头看此邪？” 【无事人常作无事言。】 何曰：“我不看此，卿等何以得存？” 【不顾其面。】 诸人以为佳。 【固佳。】

◎ 何充非不好谈，只是看不惯比他更好谈者。

19. 桓公在荆州，全欲以德被江、汉，耻以威刑肃物。 【德政。】 《温别传》曰：温以永和元年自徐州迁荆州刺史，在州宽和，百姓安之。 令史受杖，正从朱衣上过。桓式年少，从外来， 式，桓歆小字也。《桓氏谱》曰： 歆字叔道，温第三子，仕至尚书。 云：“向从 下过，见令史受杖，上捎云根，下拂地足。” 【说得生动。】 意讥不著。桓公云：“我犹患其重。” 【按 凌濛初云：“每见桓公有仁厚之处，愈觉阿黑之狠。”阿黑，即王敦。】

◎ 桓公可谓“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也。虽有可欲在心，终胜过王敦辈狼抗好杀。

20. 简文为相，事动经年，然后得过。桓公甚患其迟，常加劝勉。太宗曰：“一日万机，那得速！” 【简文诚是能言。】 《尚书·皋陶谟》： “一日万机。”孔安国曰：“几，微也。言当戒惧万事之微。”

◎ 桓温对简文，是以快领慢；简文对桓温，是以静制动。

21. 山遐去东阳，王长史 【王濛】 就简文索东阳， 【刘应登云：“谓求 为代也。”】 云：“承藉猛政，故可以和静致治。” 《东阳记》云：遐字彦林， 河内人。祖涛，司徒。父简，仪同三司。遐历武陵王友、东阳太守。《江惇传》曰： 山遐之为东阳，风政严苛，多任刑杀，郡内苦之。 【不类乃祖也。】 惇隐东阳，以仁 恕怀物，遐感其德，为微损威猛。

◎ 迅雷之后，必有和风；苛政之余，宜布德泽。

22. 殷浩始作扬州， 《浩别传》曰：浩字渊源，陈郡长平人。祖识，濮阳 相。父羡，光禄勋。浩少有重名，仕至扬州刺史、中军将军。《中兴书》曰：建元 初，庾亮兄弟、何充等相寻薨，太宗以抚军辅政，征浩为扬州，从民誉也。 刘尹 【刘惔】 行，日小欲晚，便使左右取襥。 【打道回府。】 人问其故，答曰：“刺史严，不敢夜行。” 【县官不如现管。】

◎ 殷浩乃庾亮一系，礼玄双修，故为政不若王导之宽简。真长为人傲诞，尚且不敢夜行，百姓可想而知。

23. 谢公时，兵厮逋亡，多近窜南塘，下诸舫中。或欲求一时搜索，谢公不许，云：“若不容置此辈，何以为京都？” 【京都非京都人 之京都，乃天下人之京都也。】 《续晋阳秋》曰：自中原丧乱，民离本域，江左造 创，豪族并兼，或客寓流离，名籍不立。太元中，外御强氐，蒐简民实，三吴颇加 澄检，正其里伍。其中时有山湖遁逸，往来都邑者。后将军安方接客，时人有于坐 言：宜纠舍藏之失者。安每以厚德化物，去其烦细；又以强寇入境，不宜加动人情。 乃答之云：“卿所忧，在于客耳！然不尔，何以为京都？”言者有惭色。

◎ 谢公此言，可为今之药石。收容制度，合当取缔也。

24. 王大 【王忱】 为吏部郎， 王忱，已见。 尝作选草，临当奏，王僧弥 【王珉】 来，聊出示之。 僧弥，王珉小字也。《珉别传》曰：珉字季琰， 琅邪人，丞相导孙，中领军洽少子。有才艺，善行书，名出兄珣右，累迁侍中、中 书令。赠太常。 僧弥得，便以己意改易所选者近半。 【不在其位，亦谋其 政。】 主人甚以为佳，更写即奏。 【按李贽云：“如此选郎，千载一见。”】

◎ 选官一事，无可无不可。故余嘉锡云：“为王珉易，为王忱难。”

25. 王东亭 【王珣】 与张冠军 【张玄】 善。 张玄，已见。 王既作吴郡，人问小令 【王珉，王珣弟也。】 曰： 《续晋阳秋》曰：王献之为中书令，王 珉代之，时人曰“大小王令”。 “东亭作郡，风政何似？”答曰：“不知治化何如，唯与张祖希情好日隆耳。” 【朱铸禹云：“考张玄为当时所重，与谢玄 有‘南北二玄’之称，王与之善即尊贤敬能，可见其风政。盖珉不欲显称其兄，故 以此见意。”】

◎ 子曰：“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可作此则小注。

26. 殷仲堪当之荆州，王东亭问曰：“德以居全为称，仁以不害物为名。方今宰牧华夏，处杀戮之职，与本操将不乖乎？” 【问到痒 处。】 殷答曰：“皋陶造刑辟之制，不为不贤； 《古史考》曰：庭坚号曰皋陶， 舜谋臣也。舜举之于尧，尧令作士，主刑。 孔丘居司寇之任，未为不仁。” 【妙对。】 《家语》曰：孔子自鲁司空为大司寇，三日而诛乱法大夫少正卯。 【按：此 事无稽。纯为后世法家借夫子以自重也。今人徐复观已辨其诬，可参看。】

◎ 仁德，不在其位，在其人；不在其事，在其心。 4CgyxWtsjLiew8SFlQKeSaSbso5TLhgrpLlerd+oLdvIthjrUOYnRhXFSYlKy73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