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新评最新章节_刘强著

言语第二

● 言语，善于辞令之谓也。《说文》：“直言曰言，论难曰语。”《论语·先进》：“言语：宰我，子贡。”邢昺疏：“若用其言语辩说以为行人，使适四方，则有宰我、子贡二人。”是知言语应对乃君子必备之能力，所谓“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然孔子于言语之巧又颇警惕，尝谓：“巧言令色，鲜矣仁”；“刚、毅、木、讷近仁”；“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仁者其言也讱”；甚至视伶牙俐齿者为“佞”，谓其“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焉用佞？”盖孔子以为，言行之间，行重于言，故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盖言语过巧而无实行，诚未足以言德行也。夫子又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此语正可为魏晋之言语生态“传神写照”。《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立德、立言既同属不朽，故不能立德者，则不妨立言。与前代重视言语之义、论辩之理不同，魏晋尤重言语之趣、应对之妙、修辞之美，故《言语》门一百零八则，无不精彩隽永，如孔融“必当了了”之对、谢玄“芝兰玉树”之答，又如“孔雀杨梅”“朱门蓬户”之语，皆非泛泛所能道，读之令人悠然发思古之幽情。盖魏晋之际，玄学风行，雅尚清谈，故锦心绣口、舌灿莲花者所在多有，其发言遣词，真如云兴霞蔚，尽态极妍。明末曹臣撰有《舌华录》，全书分慧语、名语、豪语、狂语、傲语、冷语、谐语、谑语、清语、韵语、俊语、讽语、讥语、愤语、辩语、颖语、浇语、凄语等凡十八门，实《世说·言语》门之增广也。然，似王祥辈“以德掩其言”者固有，而如王澄辈“终日妄语”者亦不乏其人，此可证夫子“听其言而观其行”之训为不刊也。瑕瑜良莠，取舍与夺，知者不言，读者明鉴。

1. 边文礼【边让】见袁奉高，闳也。【按：“闳”当为“阆”之误。】失次序。【次序二字有味。】《文士传》曰：边让字文礼，陈留人。才隽辩逸，大将军何进闻其名，召署令史，以礼见之。让占对闲雅，声气如流，坐客皆慕之。让出就曹，时孔融、王朗等并前为掾，共书刺从让，让平衡与交接。后为九江太守，为魏武帝所杀。【阿瞒嗜杀。可恨！】奉高曰：“昔尧聘许由，面无怍色。皇甫谧曰：由字武仲，阳城槐里人也。尧舜皆师而学事焉，后隐于沛泽之中，尧乃致天下而让焉。由为人据义履方，邪席不坐，邪不食，闻尧让而去。其友巢父闻由为尧所让，以为污己，乃临池洗耳。池主怒曰：“何以污我水？”由于是遁耕于中岳颍水之阳，箕山之下，终身无经天下色。死葬箕山之颠，在阳城之南十里。尧因就其墓，号曰箕山公神，以配食五岳，世世奉祀，至今不绝也。先生何为颠倒衣裳？” 【《诗·齐风·东方未明》：“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文礼答曰：“明府初临，尧德未彰，是以贱民颠倒衣裳耳。” 【似美实刺，不卑不亢。】按：袁闳卒于太尉掾，未尝为汝南，斯说谬矣。【亦未说为汝南。孝标只是不信。】

◎ 文礼高才雅士，何见官失措，自称贱民？奉高不能停林宗之车，而以尧自况，亦不自知。官大半级压死人，古今同理。

2. 徐孺子穉也。年九岁，尝月下戏，人语之曰：“若令月中无物，当极明邪？” 【想当然耳。】《五经通议》曰：月中有兔、蟾蜍者何？月，阴也；蟾蜍，亦阴也；而与兔并明，阴系于阳也。【今人则曰：月上亦有环形山。】徐曰：“不然。譬如人眼中有瞳子，无此必不明。” 【月明与物无关，眼明端赖瞳子。解虽不浃洽，亦足见其捷才机辩，斐然可观。】

◎ 此子早慧，及长果得令名，仲举贤而礼之，无可无不可。

3. 孔文举融也。年十岁，随父到洛。时李元礼有盛名，为司隶校尉。诣门者，皆俊才清称及中表亲戚乃通。【“龙门”果然有门槛。】文举至门，谓吏曰：“我是李府君亲。” 【会扯谎。】既通，前坐。元礼问曰：“君与仆有何亲？” 【须有此问。】对曰：“昔先君仲尼与君先人伯阳有师资之尊，是仆与君奕世为通好也。” 【只是套近乎，然亦非常人可及。】元礼及宾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陈韪后至，人以其语语之，韪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所言有理。子不曰乎：“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文举曰：“想君小时，必当了了。” 【所答更妙。子又曰： “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韪大踧踖。【窘态如画。】《续汉书》曰：孔融字文举，鲁国人，孔子二十四世孙也。【按：当作二十世孙。】高祖父尚，钜鹿太守。父宙，泰山都尉。《融别传》曰：融四岁，与兄食梨，辄取小者。人问其故？答曰：“小儿，法当取小者。” 【《三字经》云：“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年十岁，随父诣京师。河南尹李膺有重名，融欲观其为人，遂造之。膺问：“高明父祖，尝与仆周旋乎？”融曰：“然。先君孔子与君先人李老君，同德比义，而相师友。【按钟惺云：“此语为儒、道二家说合解纷。”有理。】则融与君累世通家也。”众坐莫不叹息，佥曰：“异童子也！”太中大夫陈韪后至，同坐以告。韪曰：“人小时了了者，长大未必能奇。”融应声曰：“即如所言，君之幼时，岂实慧乎？” 【此番对答，文理辞气，不如《世说》远矣。】膺大笑，顾谓融曰：“长大必为伟器。” 【问：“何器也？”曰：“瑚琏也。”】

◎ 此则实埋大关钥。汉末士人群体自觉及人格嬗变，均在此显影。孔融若不登龙门，则世上多一文人，少一国士。李膺死于党锢之祸，孔融死于曹操之手，嵇康见杀于司马昭，实则无不死于清议。文举仰慕元礼，叔夜心仪文举，其《家诫》云：“若临朝让官，临义让生，若孔文举求代兄死，此忠臣烈士之节。”岂偶然哉？故王夫之云：“孔融死而士气灰，嵇康死而清议绝。”以此观之，李膺，飞龙也；孔融，亢龙也；嵇康，卧龙也。三龙一体，翔舞汉魏，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宜乎龙性难驯、铁骨铮铮之目也。

4. 孔文举有二子，大者六岁，小者五岁。昼日父眠，小者床头盗酒饮之，大儿谓曰：“何以不拜？” 【庄。】答曰：“偷，那得行礼！” 【谐。】

◎ 此与钟会兄弟偷酒事重出，盖传闻异辞耳。

5. 孔融被收，中外惶怖。时融儿大者九岁，小者八岁，【距偷酒不过三年矣。可叹！】二儿故琢钉戏【“故”字写出二儿豪气。】，了无遽容。融谓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儿可得全不？” 【爱子心切。】儿徐进曰：“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 【达言。按《史记·孔子世家》孔子谓：“覆巢毁卵则凤凰不翔。”语或本此。】寻亦收至。《魏氏春秋》曰：融对孙权使有讪谤之言，坐弃市。二子方八岁、九岁，融见收，弈棋端坐不起。左右曰： “而父见执。”二子曰：“安有巢毁而卵不破者哉！”遂俱见杀。【可哀。】《世语》曰：魏太祖以岁俭禁酒，融谓酒以成礼，不宜禁。由是惑众，太祖收法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二子龆龀，融见收，顾谓二子曰：“何以不辟？”二子曰：“父尚如此，复何所辟？”裴松之以为：《世语》云融儿不辟，知必俱死，犹差可安。孙盛之言，诚所未譬。八岁小儿，能悬了祸患，聪明特达，卓然既远，则其忧乐之情，固亦有过成人矣。安有见父被执，而无变容，弈棋不起，若在暇豫者乎？昔申生就命，言不忘父，不以己之将死而废念父之情也。父安尚犹若兹，而况颠沛哉！盛以此为美谈，无乃“贼夫人之子”与？盖由好奇情多，而不知言之伤理也。【裴注亦是评语。】

◎ 有其父必有其子。留下一典，二子不枉此生矣。

6. 颍川太守髡陈仲弓。【按：古时刑罚，去发称髡。】按寔之在乡里，州郡有疑狱不能决者，皆将诣寔，或到而情首，或中途改辞，或讬狂悸，皆曰：“宁为刑戮所苦，不为陈君所非。”岂有盛德感人若斯之甚，而不自卫，反招刑辟，殆不然乎？此所谓东野之言耳！客有问元方：“府君何如？” 【颍川太守，未详何人。】元方曰：“高明之君也。”“足下家君何如？”曰：“忠臣孝子也。”客曰：“《易》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语出《周易·系辞上》。】王廙注《系辞》曰：金至坚矣，同心者，其利无不入。兰芳物也，无不乐者。言其同心者，物无不乐也。何有高明之君，而刑忠臣孝子者乎？”元方曰：“足下言何其谬也！故不相答。”客曰：“足下但因伛为恭，而不能答。” 【逼人太甚。】元方曰：“昔高宗放孝子孝己，《帝王世纪》曰：殷高宗武丁有贤子孝己，其母早死，高宗惑后妻之言，放之而死，天下哀之。尹吉甫放孝子伯奇，《琴操》曰：尹吉甫，周卿也，有子伯奇，母死更娶。后妻生子曰伯邽。乃谮伯奇于吉甫，于是放伯奇于野。宣王出游，吉甫从，伯奇乃作歌，以言感之。宣王闻之，曰：“此孝子之辞也。”吉甫乃求伯奇于野，而射杀后妻。董仲舒放孝子符起。未详。唯此三君，高明之君；唯此三子，忠臣孝子。” 【绝妙辩词。】客惭而退。

◎ 元方可谓“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

7. 荀慈明【荀爽】与汝南袁阆相见，荀爽，一名谞。《汉南纪》曰：谞文章典籍无不涉，时人谚曰：“荀氏八龙，慈明无双。”潜处笃志，征聘无所就。张璠《汉纪》曰：董卓秉政，复征爽，爽欲遁去，吏持之急。起布衣，九十五日而至三公。问颍川人士，慈明先及诸兄。【如数家珍。】阆笑曰：“士但可因亲旧而已乎？”慈明曰：“足下相难，依据者何因？”阆曰：“方问国士，而及诸兄，是以尤之耳。” 【诸兄既是国士，岂可堙没不彰？看似有私，实出公心。此亦合夫子“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之教也。】慈明曰：“昔者祁奚内举不失其子，外举不失其仇，以为至公。《春秋传》曰：祁奚为中军，请老，晋侯问嗣焉。称解狐，其仇也。将立之而卒。又问焉。对曰：“午也可。”其子也。君子谓祁奚可谓能举善矣。称其仇，不为谄；立其子，不为比。【此注可观。】公旦《文王》之诗，不论尧、舜之德而颂文、武者，亲亲之义也。《春秋》之义，内其国而外诸夏。且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不为悖德乎？” 【爱本有差等。所谓大公，亦非全无私爱也。】

◎ 此亦儒家亲亲尊尊、推己及人之道。

8. 祢衡被魏武谪为鼓吏，正月半试鼓，衡扬枹为《渔阳掺》，渊渊有金石声，四座为之改容。【此处似有脱略。赖刘注始明个中原委。】《典略》曰：衡字正平，平原般人也。《文士传》曰：衡，不知先所出，逸才飘举。少与孔融作尔汝之交，【按：尔汝，谓彼此以尔汝相称，交情深厚，不拘形迹。】时衡未满二十，融已五十。敬衡才秀，共结殷勤，不能相违。以建安初北游，或劝其诣京师贵游者，衡怀一刺，遂至漫灭，竟无所诣。融数与武帝笺，称其才，帝倾心欲见。衡称疾不肯往，而数有言论。帝甚忿之，以其才名不杀，图欲辱之，乃令录为鼓吏。后至八月朝会，大阅试鼓节，作三重阁，列坐宾客。以帛绢制衣，作一岑牟、一单绞及小裈。鼓吏度者，皆当脱其故衣，著此新衣。次传衡，衡击鼓为《渔阳掺》，蹋地来前，蹑脚足，容态不常，鼓声甚悲，音节殊妙。坐客莫不忼慨，知必衡也。既度，不肯易衣。吏呵之曰：“鼓吏何独不易服？”衡便止。当武帝前，先脱裈，次脱馀衣，裸身而立。【裸体以示抗议，祢衡堪为先驱。】徐徐乃著岑牟，次著单绞，后乃著裈。毕，复击鼓，掺槌而去，颜色无怍。【真狂生也。】武帝笑谓四坐曰：“本欲辱衡，衡反辱孤。” 【实话实说，奸雄本色。】至今有《渔阳掺》，自衡造也。为黄祖所杀。孔融曰：“祢衡罪同胥靡，不能发明王之梦。” 【用典解纷。】皇甫谧《帝王世纪》曰：“武丁梦天赐己贤人，使百工写其像，求诸天下。见筑者胥靡衣褐于傅岩之野，是谓傅说。” 【无此注必不得其解。】张晏曰： “胥靡，刑名。胥，相也；靡，从也。谓相从坐轻刑也。” 【按：此非孝标原注，张晏者不知何人，解得牵强。】魏武惭而赦之。【奸雄亦有羞恶之心。】

◎ 以孔融映带祢衡，又以祢衡引出曹操，以下说三国人物，纹丝不乱。

9. 南郡庞士元【庞统】闻司马德操【司马徽】在颍川，故二千里候之。【二千里固夸张，可见其心之诚。】至，遇德操采桑，士元从车中谓曰：“吾闻丈夫处世，当带金佩紫，焉有屈洪流之量，而执丝妇之事？” 【只是试探。】《蜀志》曰：庞统字士元，襄阳人。少时朴钝，未有识者。颍川司马徽有知人之鉴，士元弱冠往见徽，徽采桑树上，坐士元树下，共语，自昼至夜。徽异之曰：“生当为南州士人之冠冕。”由是渐显。《襄阳记》曰：士元，德公之从子也。年少未有识者，唯德公重之。年十八，使往见德操，与语，叹曰：“德公诚知人，实盛德也。”后刘备访世事于德操，德操曰：“俗士岂识时务，此间自有伏龙、凤雏。”谓诸葛孔明与士元也。《华阳国志》曰：刘备引士元为军师中郎将，从攻洛，为流矢所中，卒，时年三十八。德操曰：《司马徽别传》曰：徽字德操，颍川阳翟人。【又一颍川人。】有人伦鉴识。居荆州，知刘表性暗，必害善人，乃括囊不谈议。时人有以人物问徽者，初不辨其高下，每辄言“佳”。其妇谏曰：“人质所疑，君宜辩论，而一皆言佳，岂人所以咨君之意乎？”徽曰：“如君所言，亦复佳。” 【此“好好先生”出典也。】其婉约逊遁如此。尝有妄认徽猪者，便推与之。后得其猪，叩头来还，徽又厚辞谢之。刘表子琮往候徽，遣问在不。会徽自锄园，琮左右问：“司马君在耶？”徽曰：“我是也。”琮左右见其丑陋，骂曰：“死庸！将军诸郎欲求见司马君，汝何等田奴，而自称是邪！” 【小人常以貌取人。】徽归，刈头著帻出见。琮左右见徽故是向老翁，恐，向琮道之。琮起，叩头辞谢。徽乃谓曰：“卿真不可，然吾甚羞之。此自锄园，唯卿知之耳。”有人临蚕求蔟箔者，徽自弃其蚕而与之。或曰：“凡人损己以赡人者，谓彼急我缓也。今彼此正等，何为与人？”徽曰：“人未尝求，则已，求之不与，将惭。何有以财物令人惭者！” 【人总在物上。庄子所谓“物物而不物于物”，正此意也。】人谓刘表曰：“司马德操，奇士也，但未遇耳。”表后见之，曰：“世间人为妄语，此直小书生耳。” 【无识。】其智而能愚皆此类。荆州破，为曹操所得，操欲大用，会其病死。 “子且下车。子适知邪径之速，不虑失道之迷。【棒喝。】昔伯成耦耕，不慕诸侯之荣；【一典。】《庄子》曰：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禹为天子，伯成辞诸侯而耕于野。禹往见之，趍就下风而问焉。子高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夫子盍行邪？毋落吾事！” 原宪桑枢，不易有官之宅。【二典。】《家语》曰：原宪字子思，宋人，孔子弟子。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枢而瓮牖，上漏下湿，坐而弦歌。子贡轩车不容巷，往见之，曰：“先生何病也？”宪曰：“宪闻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此真夫子高足。】何有坐则华屋，行则肥马，侍女数十，然后为奇？【是俗也，何奇之有？】此乃许、父许由、巢父。所以慷慨，【三典。】夷、齐所以长叹。【四典。】《孟子》曰：“伯夷、叔齐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与乡人居，若在涂炭，盖圣人之清也。” 虽有窃秦之爵，【五典。】千驷之富，【六典。】《古史考》曰：“吕不韦为秦子楚行千金货于华阳夫人，请立子楚为嗣。及子楚立，封不韦洛阳十万户，号文信侯。”以诈获爵，故曰窃也。《论语》曰：齐景公有马千驷，民无德而称焉。孔安国曰：“千驷，四千匹。” 不足贵也。” 【连用六典，浩浩汤汤，笔力何等雄健！】士元曰：“仆生出边垂，寡见大义，若不一叩洪钟，伐雷鼓，则不识其音响也！” 【士元此行不虚。】

◎ 士元以名教小叩，德操以自然大鸣。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之先声也。

10. 刘公幹【刘桢】以失敬罹罪。【如何失敬，却不说透，只待孝标逞才炫博矣。】《典略》曰：刘桢字公幹，东平宁阳人。建安十六年，世子为五官中郎将，妙选文学，使桢随侍太子。酒酣坐欢，乃使夫人甄氏出拜，坐上客多伏，而桢独平视。【所谓非礼勿视。】他日公闻，乃收桢，减死，输作部。【阿瞒醋坛子，愈老愈酸。】《文士传》曰：桢性辩捷，所问应声而答。坐平视甄夫人，配输作部，使磨石。【只是磨人罢了。】武帝至尚方观作者，见桢匡坐正色磨石。武帝问曰：“石何如？” 【给台阶来也。】桢因得喻己自理，跪而对曰：“石出荆山悬岩之巅，外有五色之文，内含卞氏之珍。磨之不加莹，雕之不增文，禀气坚贞，受之自然。顾其理枉屈纡绕而不得申。” 【公幹饶舌，便是求饶意。】帝顾左右大笑，即日赦之。文帝问曰：“卿何以不谨于文宪？” 【曹丕不如乃父小心眼。】桢答曰：“臣诚庸短，亦由陛下纲目不踈。” 【妙对。】《魏志》曰：帝讳丕，字子桓，受汉禅。按诸书咸云桢被刑魏武之世，建安二十年病亡。后七年文帝乃即位。而谓桢得罪黄初之时，谬矣。【按：陛下盖指曹操，此注可删。】

◎ 无礼之人偏叫别人有礼，阿瞒可憎。

11. 钟毓、钟会少有令誉，【令从何来？】《魏书》曰：毓字稚叔，颍川长社人，相国繇长子也。年十四，为散骑侍郎，机捷谈笑有父风，仕至车骑将军。年十三，魏文帝闻之，语其父钟繇《魏志》曰：繇字元常，家贫好学，为《周易》《老子》训。历大理、相国，迁太傅。曰：“可令二子来。”于是勑见。毓面有汗，帝曰：“卿面何以汗？”毓对曰：“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复问会：“卿何以不汗？”对曰：“战战慄慄，汗不敢出。” 【贼子胆大。】

◎ 钟会可谓巧言乱德者矣，幼时已见端倪。

12. 钟毓兄弟小时，值父昼寝，因共偷服药酒。【不知是何药酒？】其父时觉，且托寐以观之。毓拜而后饮，会饮而不拜。《魏志》曰：会字士季，繇少子也。敏惠夙成。中护军蒋济著论，谓观其眸子，足以知人。【按：此意孟子已道。《孟子·离娄上》：“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会年五岁，繇遣见济。济甚异之，曰：“非常人也！”及壮，有才数，精练名理，累迁黄门侍郎。诸葛诞反，文王征之，会谋居多，时人谓之子房。拜镇西将军，伐蜀。蜀平，进位司徒。自谓功名盖世，不可复为人下。谓所亲曰：“我淮南已来，画无遗策，四海共知，将此欲安归乎？”遂谋反，见诛，时年四十。【钟会小传。】既而，问毓：“何以拜？”毓曰：“酒以成礼，不敢不拜。” 【迂腐小子。按《左传·庄公二十二年》：“君子曰：‘酒以成礼，不继以淫，义也。以君成煽动，弗纳于淫，仁也。’”】又问会：“何以不拜？”会曰：“偷本非礼，所以不拜。” 【奸佞本色。】

◎ 钟氏昆仲不如孔融二子远矣。

13. 魏明帝【曹叡】为外祖母筑馆于甄氏【再写甄氏。带出曹氏祖孙三代。】，《魏本传》曰：帝讳叡，字元仲，文帝太子。以其母废，未立为嗣。文帝与俱猎，见子母鹿，文帝射其母，应弦而倒。复令帝射其子，帝置弓泣曰：“陛下已杀其母，臣不忍复杀其子。”文帝曰：“好语动人心。”遂定为嗣，是为明帝。《魏书》曰：文昭甄皇后，明帝母也。父逸，上蔡令。烈宗即位，追封上蔡君。嫡孙象袭爵，象薨，子畅嗣，起大第，车驾亲自临之。既成，自行视，谓左右曰：“馆当以何为名？”侍中缪袭曰：《文章叙录》曰：袭字熙伯，东海兰陵人。有才学，累迁侍中、光禄勋。 “陛下圣思齐于哲王，罔极过于曾、闵。【罔极，盖指父母恩德无穷。按《诗·小雅·蓼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朱熹《诗集传》：“言父母之恩，如天无穷，不知所以为报也。” 曾、闵，即孔子弟子曾参、闵子骞，皆以孝闻。】此馆之兴，情钟舅氏，宜以‘渭阳’为名。” 《秦诗》曰：渭阳，康公念母也。康公之母，晋献公之女。文公遭骊姬之难，未反而秦姬卒。穆公纳文公，康公时为太子，赠送文公于渭之阳，念母之不见也。我见舅氏，如母存焉。按《魏书》：帝于后园为象母起观，名其里曰“渭阳”。然则象母即帝之舅母，非外祖母也。且“渭阳”为馆名，亦乖旧史也。【渭阳，喻甥舅情谊之典。《诗·秦风·渭阳》：“我送舅氏，曰至渭阳。”又朱熹《诗集传》：“舅氏，秦康公之舅，晋公子重耳也。出亡在外，穆公召而纳之。时康公为太子，送之渭阳而作此诗。”可与刘注并参。】

◎ 缪袭果是好顾问。

14. 何平叔【何晏】云：“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 【广告词。】《魏略》曰：何晏字平叔，南阳宛人，汉大将军进孙也。或云何苗孙也。尚主，又好色，故黄初时无所仕。正始中，曹爽用为中书，主选举，宿旧者多得济拔。为司马宣王所诛。秦丞相【按：相，当作祖。】《寒食散论》曰：寒食散之方虽出汉代，而用之者寡，靡有传焉。魏尚书何晏首获神效，由是大行于世，服者相寻也。

◎ 张仲景发明五石汤，何平叔促销寒食散。伤寒症未得根治，嗑药风由斯而行。何晏不惟清谈祖师，亦嗑药祖师也。

15. 嵇中散【嵇康】语赵景真【赵至】：嵇绍【嵇康子】《赵至叙》曰：至字景真，代郡人。汉末，其祖流宕客缑氏。令新之官，至年十二，与母共道傍看，母曰：“汝先世非微贱家也，汝后能如此不？”至曰：“可尔耳。”归便就师诵书，早闻父耕叱牛声，释书而泣。师问之，答曰：“自伤不能致荣华，而使老父不免勤苦。” 【其言可感。】年十四，入太学观，时先君【按：先君，指嵇康。】在学写石经古文，事讫，去。遂随车问先君姓名。先君曰：“年少何以问我？”至曰：“观君风器非常，故问耳。”先君具告之。至年十五，佯病，数数狂走五里三里，为家追得，又灸身体十数处。【少年常有此狂。】年十六，遂亡命，径至洛阳，求索先君不得。至邺，沛国史仲和是魏领军史涣孙也，至便依之，遂名翼，字阳和。先君到邺，至具道太学中事，便逐先君归山阳经年。【赵至可谓古之“追星族”也。】至长七尺三寸，洁白，黑发，赤唇，明目，须不多，闲详安谛，体若不胜衣。先君常谓之曰： “卿头小而锐，瞳子白黑分明，视瞻停谛，有白起风。”至论议清辩，有从横才，然亦不以自长也。孟元基辟为辽东从事，在郡断九狱，见称清当。自痛弃亲远游，母亡不见，吐血发病，服未竟而亡。【死非其命，可叹！】 “卿瞳子白黑分明，有白起之风，严尤《三将叙》曰：白起，平原君劝赵孝成王受冯亭，王曰：“受之，秦兵必至，武安君必将，谁能当之者乎？”对曰：“渑池之会，臣察武安君小头而面锐，瞳子白黑分明，视瞻不转。小头而面锐者，敢断决也；瞳子白黑分明者，见事明也；视瞻不转者，执志强也。可与持久，难与争锋。廉颇为人，勇鸷而爱士，知难而忍耻，与之野战则不如，持守足以当之。”王从其计。恨量小狭。” 【叔夜亦善相人。】赵云：“尺表能审玑衡之度，《周髀》曰：夏至，北方二万六千里，冬至，南方十三万五千里，日中树表则无影矣。周髀长八尺，夏至日，晷尺六寸。髀，股也；晷，勾也。正南千里，勾尺五寸；正北千里，勾尺七寸。周髀之书也。寸管能测往复之气。《吕氏春秋》曰：黄帝使伶伦自大夏之西、昆仑之阴，取竹之嶰谷生，其窍厚薄均者，断两节，间而吹之，以为黄钟之管。制十二筩，以听凤凰之鸣。雄鸣六，雌亦六，以为律吕。《续汉书·律历志》曰：十二律之变，至于六十，以律候气。候气之法：为室三重，户闭，涂衅必周，密布缇幔，以木为案，加律其上，以葭莩灰抑其内，为气所动者，其灰散也。以此候之。何必在大？但问识如何耳。” 【妙对。魏晋常以器识论人，赵至器虽小，识则不让，由其仰慕追随嵇康矢志不渝，可证。】

◎ 何晏与嵇康前后相连，定有深意。此二子，皆曹氏女婿，又皆死于司马氏之手，魏晋易代之政治风云，隐然可见。

16. 司马景王【司马师】东征，《魏书》曰：司马师字子元，相国宣文侯长子也。以道德清粹，重于朝廷，为大将军，录尚书事。毌丘俭反，师自征之。薨，谥景王。取上党李喜，以为从事中郎。因问喜曰：“昔先公辟君不就，今孤召君，何以来？” 【明知故问。奸雄常常有此。】喜对曰：“先公以礼见待，故得以礼进退；明公以法见绳，喜畏法而至耳。” 【不卑不亢。义士不得不尔。】《晋诸公赞》曰：喜字季和，上党铜鞮人也。少有高行，研精艺学。宣帝为相国，辟喜，喜固辞疾。景帝辅政，为从事中郎，累迁光禄大夫，特进。赠太保。

◎ 司马懿未必真有礼，司马师实则最无法。以父讥子，李喜智勇可嘉。

17. 邓艾口吃，语称“艾艾”。【自称也。】《魏志》曰：艾字士载，棘阳人，少为农人养犊。年十二，随母至颍川，读故太丘长碑文曰“言为世范，行为士则”。【与陈仲举“言为士则，行为士范”可并参。】遂名范，字士则。后宗族有同者，故改焉。每见高山大泽，辄规度指画军营处所，时人多笑焉。后见司马宣帝，王辟为掾，累迁征西将军，伐蜀。蜀平，进位太尉。为卫瓘所害。晋文王【写完师，再写昭，次第可观。】戏之曰：“卿云‘艾艾’，定是几艾？” 【奸雄常喜嘲戏，古今皆然。今人或以幽默视之，近乎谗也。】对曰：“凤兮凤兮，故是一凤。” 朱凤《晋纪》曰：文王讳昭，字子上，宣帝次子也。《列仙传》曰：陆通者，楚狂接舆也。好养性，游诸名山。尝遇孔子而歌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后入蜀，在峨嵋山中也。【《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 邓艾口吃心灵，可击节三叹！

18. 嵇中散既被诛，向子期【向秀】举郡计入洛，文王引进，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 【此问无耻，师、昭果然兄弟。】对曰：“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 【子期亦让人心寒。】王大咨嗟。《向秀别传》曰：秀字子期，河内人。少为同郡山涛所知，又与谯国嵇康、东平吕安友善，并有拔俗之韵，其进止无固必，【按《论语·子罕》：“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而造事营生业，亦不异常。与嵇康偶锻于洛邑，与吕安灌园于山阳，不虑家人有无，外物不足怫其心。弱冠著《儒道论》，弃而不录，好事者或存之。或云是其族人所作，困于不行，乃告秀，欲假其名。秀笑曰：“何复尔耳？”后康被诛，秀遂失图。【“失图”二字，亦可谓“失途”，可见秀之为康辅翼也。身既不在，羽翼何施？】乃应岁举，到京师，诣大将军司马文王，文王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能自屈？”秀曰：“常谓彼人不达尧意，本非所慕也。” 【此语近乎谄媚，未可信。】一坐皆悦。随次转至黄门侍郎、散骑常侍。【此事若在《思旧赋》前，其人可谅；若在《思旧赋》后，其人可哀。按：向秀《思旧赋并序》云：“余与嵇康、吕安居至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予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又按李贽《焚书》卷五云：“向秀《思旧赋》，只说康高才妙技而已。夫康之才之技，亦今古所有，但其人品气骨，则古今所希也。岂秀方图自全，不敢尽耶？则此赋可无作也，旧亦可无尔思矣。秀后康死，不知复活几年，今日俱安在也？康犹为千古人豪所叹，而秀则已矣，谁复更思秀者，而乃为此无尽算计也耶！且李斯叹东门，比拟亦大不伦。竹林七贤，此为最无骨头者，莫曰先辈初无臧贬‘七贤’者也。”】

◎ 向秀思想取径，本与嵇康有异，观二人《养生》之论难可知。叔夜见杀，子期失图，遂委身仕晋，看似不得已，实亦与山涛、王戎、嵇喜辈同调耳。嵇康在时，诸人闻风响应，至其见杀于司马昭，诸人则作鸟兽散矣。嵇康人中龙凤，必然与诸人殊途。此既可见嵇康人格引力之大，亦可见无道之世陷人之深。

19. 晋武帝【司马炎】始登祚，探策得“一”。【探策，犹言占卜。】《晋世谱》曰：世祖讳炎，字安宇，咸熙二年受魏禅。王者世数，系此多少。帝既不悦，群臣失色，莫能有言者。侍中裴楷进曰：“臣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 【背书也。《老子》第三十九章云：“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帝悦，群臣叹服。【服其三寸不烂之舌善解纷。】王弼《老子注》云：一者，数之始，物之极也。各是一物之所以为主也。各以其一，致此清、宁、贞。

◎ 裴楷清通，于此可见。然观其语，亦近乎谗佞之辈。

20. 满奋畏风。在晋武帝坐，北窗作琉璃扇屏风，实密似疏，奋有难色。帝笑之。荀绰《冀州记》曰：奋字武秋，高平人，魏太尉宠之孙也。性清平有识，自吏部郎出为冀州刺史。《晋诸公赞》曰：奋体量清雅，有曾祖宠之风，迁尚书令，为荀所害。奋答曰：“臣犹吴牛，见月而喘。” 【按刘辰翁云：“谓其作劳过多，畏见月疑日，若见月而喘，直常语耳。”】今之水牛，唯生江淮间，故谓之吴牛也。南土多暑，而此牛畏热，见月疑是日，所以见月则喘。

◎ 吴牛喘月，蜀犬吠日，其事正对。

21. 诸葛靓在吴，于朝堂大会。《晋诸公赞》曰：靓字仲思，琅邪人，司空诞少子也。雅正有才望。诞以寿阳叛，遣靓入质于吴，以靓为右将军、大司马。孙皓问：“卿字仲思，为何所思？” 【问极无聊。】对曰：“在家思孝，事君思忠，朋友思信，如斯而已。” 【人之为人，不可无思。《论语·季氏》：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又，《孟子·告子上》：“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

◎ 亦可称“三思”。

22. 蔡洪《洪集录》曰：洪字叔开，吴郡人，有才辩。初仕吴朝，太康中，本州从事举秀才。王隐《晋书》曰：洪仕至松滋令。赴洛，洛中人问曰：“幕府初开，群公辟命，求英奇于仄陋，采贤隽于岩穴。君吴、楚之士，亡国之馀，【南人最不爱听此语。】有何异才而应斯举？” 【大有逐客之意。】蔡答曰：“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旧说云：隋侯出行，有蛇斩而中断者，侯连而续之，蛇遂得生而去。后衔明月珠以报其德，光明照夜同昼，因曰隋珠。左思《蜀都赋》所谓“隋侯鄙其夜光也”。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韩氏》曰：和氏之璧，盖出于井里之中。大禹生于东夷，文王生于西羌。案《孟子》曰：“舜生于诸冯，东夷人也；文王生于岐周，西戎人也。”则东夷是舜，非禹也。【按陆贾《新语·术事》：“文王生于东夷，大禹出于西羌。”又桓宽《盐铁论·国疾》：“禹出西羌，文王生北夷。”】圣贤所出，何必常处？【连用五典，以证英雄不问出处。】昔武王伐纣，迁顽民于洛邑，《尚书》曰：成周既成，迁殷顽民，作《多士》。孔安国《注》曰：殷大夫心不则德义之经，故徙于王都，迩教诲也。得无诸君是其苗裔乎？”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按华令思举秀才入洛，与王武子相酬对，皆与此言不异，无容二人同有此辞。疑《世说》穿凿也。

◎ 以蔡洪赴洛，交代三国归晋、南北矛盾事，环环相扣，线索宛然。蔡洪所对，堪称西晋太康年间之《谏逐客书》。

23. 诸名士共至洛水戏，《竹林七贤论》曰：王济诸人尝至洛水解禊事。明日，或问济曰：“昨游，有何语议？”济云云。还，乐令广也。问王夷甫【王衍】曰：“今日戏乐乎？” 虞预《晋书》曰：王衍字夷甫，琅邪临沂人，司徒戎从弟，父乂，平北将军。夷甫早知名，以清虚通理称，仕至太尉，为石勒所害。王曰：“裴仆射【裴】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正宗清谈。】《晋惠帝起居注》曰：裴字逸民，河东闻喜人，司空秀之少子也。《冀州记》曰：弘济有清识，稽古善言名理。履行高整，自少知名。历侍中、尚书左仆射，为赵王伦所害。张茂先【张华】论《史》《汉》，靡靡可听；【茂先直一讲史人。】《晋阳秋》曰：华博览洽闻，无不贯综。世祖尝问汉事，及建章千门万户，华画地成图，应对如流，张安世不能过也。我与王安丰戎也。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 【品题人物。】《晋诸公赞》曰：夷甫好尚谈称，为时人物所宗。

◎ 此是清谈乐地，令人长想。混混、靡靡、超超，真神来之语。

24. 王武子、《晋诸公赞》曰：王济字武子、太原晋阳人，司徒浑第二子也。有隽才，能清言。起家中书郎，终太仆。孙子荆《文士传》曰：孙楚字子荆，太原中都人也。《晋阳秋》曰：楚，骠骑将军资之孙，南阳太守宏之子。乡人王济，豪俊公子，为本州大中正，访问宏为乡里品状，济曰：“此人非乡评所能名，吾自状之，曰：‘天才英特，亮拔不群。’”仕至冯翊太守。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 【好句。】孙云：“其山㠑巍以嵯峨，其水㳌渫而扬波，其人磊砢而英多。” 【好韵。】按：《三秦记》《语林》载蜀人伊籍称吴土地人物，与此语同。【按王世懋云：“注是也。吴蜀当此，语是本色。按王、孙同为太原人，不当土风之异如此。”】

◎ 一方水土一方人。夸家乡亦是自伐也。

25. 乐令【乐广】女适大将军成都王颖【司马颖】，虞预《晋书》曰：乐广字彦辅，南阳人。清夷冲旷，加有理识。累迁侍中、河南尹。在朝廷用心虚淡，时人重其贞贵，代王戎为尚书令。《八王故事》曰：司马颖字叔度，世祖第十九子，封成都王、大将军。王兄长沙王【司马乂】执权于洛，《晋百官名》曰：司马乂字士度，封长沙王。《八王故事》曰：世祖第十七子。遂构兵相图。长沙王亲近小人，远外君子，凡在朝者，人怀危惧。乐令既处朝望，加有婚亲，群小谗于长沙。长沙尝问乐令，乐令神色自若，徐答曰：“岂以五男易一女？” 【妙对。亦沉痛语。】《晋阳秋》曰：成都王之起兵，长沙王猜广，广曰：“宁以一女而易五男？”乂犹疑之，遂以忧卒。【乐广死因。】由是释然，无复疑虑。

◎ 乐令不辱“言语”之科。此一则写八王之乱，中朝历史一带而过。

26. 陆机诣王武子【王济】，《晋阳秋》曰：机字士衡，吴郡人。祖逊，吴丞相。父抗，大司马。机与弟云并有俊才。司空张华见而说之，曰：“平吴之利，在获二隽。”《机别传》曰：博学善属文，非礼不动。入晋，仕著作郎，至平原内史。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 【难解处在“千里”二字。明末人徐树丕《识小录》卷三云：“千里，湖名，其地莼菜最佳。陆机答谓未下盐豉，尚能敌酪；若下盐豉，酪不能敌矣。”】

◎ 好一场南北高峰论坛，主题无他，盖饮食也。士衡小胜武子。

27. 中朝有小儿，父病，行乞药。主人问病，曰：“患疟也。” 【按：疟，亦写作瘧。】主人曰：“尊侯明德君子，何以病疟？” 【话里有话。】俗传行疟鬼小，多不病巨人。故光武尝谓景丹曰：“尝闻壮士不病疟，大将军反病疟耶？” 答曰：“来病君子，所以为疟耳。” 【话里有刺。】

◎ 绝妙占对，可惜小儿无名。

28. 崔正熊【崔豹】诣都郡，都郡将姓陈，问正熊：“君去崔杼几世？” 【崔杼即弑齐庄公者，古之乱臣也。】答曰：“民去崔杼，如明府之去陈恒。” 【陈恒，即田恒，亦作田常，弑简公自任齐相，亦齐国乱臣。】《晋百官名》曰：崔豹字正熊，燕国人，惠帝时官至太傅丞。

◎ 陈将自讨没趣，崔豹腹笥可观。以姓氏家讳取笑，晋人一大陋习，故此则可入《轻诋》。

29. 元帝【司马睿】始过江【“过江”二字吃紧！以下全写东晋事。】，朱凤《晋书》曰：帝讳叡，字景文。祖伷，封琅邪王，父恭王瑾嗣。帝袭爵为琅邪王。少而明惠，因乱过江起义，遂即皇帝位。《谥法》曰：始建国都曰元。谓顾骠骑曰：“寄人国土，心常怀惭。” 【尚有自知之明。】荣跪对曰：“臣闻王者以天下为家，是以耿、亳无定处，《帝王世纪》曰：“殷祖乙徙耿，为河所毁。”今河东皮氏耿乡是也。“盘庚五迁，复南居亳。”今景亳是也。九鼎迁洛邑。《春秋传》曰：“武王克商，迁九鼎于洛邑。”今之偃师是也。愿陛下勿以迁都为念。” 【亡国之馀竟成南面之君，正宜河东、河西之叹。】

◎ 此话须顾荣辈说出方妙。

30. 庾公【庾亮】造周伯仁【周】，虞预《晋书》曰：周字伯仁，汝南安城人，扬州刺史浚长子也。《晋阳秋》曰：有风流才气，少知名，正体嶷然，侪辈不敢媟也。汝南贲泰，渊通清操之士，尝叹曰：“汝颍固多贤士，自顷陵迟，雅道殆衰，今复见周伯仁。伯仁将祛旧风，清我邦族矣。”举寒素，累迁尚书仆射，为王敦所害。伯仁曰：“君何所欣悦而忽肥？” 【以身体相调侃，朋辈间常有此。】庾曰：“君复何所忧惨而忽瘦？” 【不答反问。妙！】伯仁曰：“吾无所忧，直是清虚日来，滓秽日去耳。” 【以脂肪为滓秽，明褒暗贬，语极讲究。按《淮南子·精神》：“故子夏见曾子，一臞一肥。曾子问其故，曰：‘出见富贵之乐而欲之，入见先王之道又说之。两者心战，故臞；先王之道胜，故肥。”】

◎ 不说富润屋，德润身，反说清虚日来，滓秽日去，盖江左玄风吹拂，士人无不涵养道心也。

31.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丹阳记》曰：新亭，吴旧立，先基崩沦。隆安中，丹阳尹司马恢之徙创今地。周侯也。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风景未殊，山河已变，寄人篱下，不胜今昔之感。吾辈在坐，恐亦不免潸然矣。】唯王丞相导也。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丞相此语，沉郁顿挫，振聋发聩。】《春秋传》曰：楚伐郑，诸侯救之。郑执郧公钟仪献晋，景公观军府，见而问之曰：“南冠而絷者为谁？”有司对曰：“楚囚也。”使脱之。问其族，对曰：“伶人也。”“能为乐乎？”曰：“先父之职，敢有二事。”与之琴，操南音。范文子曰：“楚囚，君子也。乐操土风，不忘旧也。君盍归之？以合晋、楚之成。” 【注甚详，不可无。】

◎ 美日美景，佳人佳言，千载之下，犹令人唏嘘低回。

32. 卫洗马【卫玠】初欲渡江，形神惨悴，【四字如画。】语左右云：“见此茫茫，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晋诸公赞》曰：卫玠字叔宝，河东安邑人。祖父瓘，太尉。父恒，黄门侍郎。《玠别传》曰：玠颖识通达，天韵标令，陈郡谢幼舆敬以亚父之礼。论者以为出王眉子、平子、武子之右。世咸谓“诸王三子，不如卫家一儿”。娶乐广女。裴叔道曰：“妻父有水清之姿，婿有璧润之望，所谓秦晋之匹也。”为太子洗马。永嘉四年，南至江夏，与兄别于梁里涧，语曰：“在三之义，【按《国语·晋语一》：“‘民生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长，非教不知，生之族也，故壹事之，唯其所在，则致死焉。”韦昭注：“三：君、父、师也。”后以“在三”为礼敬君、父、师之典。】人之所重，今日忠臣致身之运，可不勉乎？”行至豫章，乃卒。【竟不言“看杀”。】

◎ 叔宝口吐莲花，字字珠玑，不愧玉人之目。

33. 顾司空【顾和】未知名，诣王丞相。丞相小极，对之疲睡。顾思所以叩会之，《顾和别传》曰：和字君孝，吴郡人。祖容，吴荆州刺史。父相，晋临海太守。和总角知名，族人顾荣雅相器爱，曰：“此吾家之骐骥也，必振衰族。”累迁尚书令。因谓同坐曰：“昔每闻元公顾荣。道公协赞中宗，保全江表。邓粲《晋纪》曰：导与元帝有布衣之好。知中国将乱，劝帝渡江，求为安东司马，政皆决之，号仲父。晋中兴之功，导实居其首。体小不安，令人喘息。” 【喘息二字有味。】丞相因觉，谓顾曰：“此子珪璋特达，机警有锋。” 【按《礼记·聘义》：“圭璋特达，德也。”】

◎ 顾和果是令仆才。

34. 会稽贺生【贺循】，体识清远，言行以礼。贺循，别见。不徒东南之美，《尔雅》曰：东南之美者，有会稽之竹箭焉。实为海内之秀。【按：《晋书·顾和传》以“不徒东南之美，实为海内之俊”两句属顾和。】

◎ 体识清远属自然，言行以礼系名教，此子可谓礼玄双修。

35. 刘琨虽隔阂寇戎，志存本朝。王隐《晋书》曰：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祖迈，有经国之才。父蕃，光禄大夫。琨少称隽朗，累迁司徒长史、尚书右丞。迎大驾于长安，以有异勋，封广武侯。年三十五，出为并州刺史。为段日磾所害。谓温峤曰：“班彪识刘氏之复兴，马援知汉光之可辅。【暗指元帝司马睿必可为中兴之主。】《汉书叙传》曰：彪字叔皮，扶风人，客于天水。陇西隗嚣有窥觎之志，彪作《王命论》以讽之。《东观汉记》曰：马援字文渊，茂陵人。从公孙述、隗嚣游。后见光武曰：“天下反覆，盗名字者不可胜数，今见陛下寥廓大度，同符高祖，乃知帝王自有真也。”帝甚壮之。今晋阼虽衰，天命未改，吾欲立功于河北，使卿延誉于江南。子其行乎？” 【英雄语也。可思。】温曰：“峤虽不敏，才非昔人，明公以桓、文之姿，建匡立之功，岂敢辞命！” 虞预《晋书》曰：峤字太真，太原祁人。少标俊清徹，英颖显名，为司空刘琨左司马。是时二都倾覆，天下大乱，琨闻元皇受命中兴，忼慨幽、朔，志存本朝。使峤奉使，峤喟然对曰：“峤虽乏管、张之才，而明公有桓、文之志，敢辞不敏，以违高旨？”以左长史奉使劝进，累迁骠骑大将军。

◎ 温峤为刘琨出使江左，此临行前所言也。是行果然成就温太真，惜乎刘越石出师未捷身先死矣。“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正刘琨一生写照也。

36. 温峤初为刘琨使，来过江。【紧承上条，滴水不漏。】于时，江左营建始尔，纲纪未举。温新至，深有诸虑。既诣王丞相，陈主上幽越、社稷焚灭、山陵夷毁之酷，有《黍离》之痛。温忠慨深烈，言与泗俱；丞相亦与之对泣。【感极而泣，与楚囚相对自别。】叙情既毕，便深自陈结，丞相亦厚相酬纳。【酬纳二字有味。】既出，欢然言曰：“江左自有管夷吾，此复何忧！” 【一波三折，曼妙有致。】《史记》曰：管仲夷吾者，颍上人。相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语林》曰：初温奉使劝进，晋王大集宾客见之。温公始入，姿形甚陋，合座尽惊。既坐，陈说九服分崩，皇室㢮绝，晋王君臣莫不歔欷。及言天下不可以无主，闻者莫不踊跃，植发穿冠。王丞相深相付托。温公既见丞相，便游乐不住，曰：“既见管仲，天下事无复忧。” 【《语林》亦可观。】

◎ 王导之于元帝，堪比管仲之于齐桓。微丞相，东晋焉可撑拄百年？

37. 王敦兄含，为光禄勋。《含别传》曰：含字处弘，琅邪临沂人。累迁徐州刺史、光禄勋，与弟敦作逆，伏诛。敦既逆谋，屯据南州，含委职奔姑熟。邓粲《晋纪》曰：初，王导协赞中兴，敦有方面之功。敦以刘隗为间己，举兵讨之。故含南奔武昌，朝廷始警备也。王丞相诣阙谢。【兄弟为逆，丞相不得不谢罪。】《中兴书》曰：导从兄敦，举兵讨刘隗，导率子弟二十余人，旦旦到公车，泥首谢罪。司徒、丞相、扬州官僚问讯，仓卒不知何辞。顾司空【顾和】时为扬州别驾，授翰曰：“王光禄远避流言，明公蒙尘路次，群下不宁，不审尊体起居何如？” 【此语诚可暖心。】

◎ 顾和可谓善解人意者。

38. 郗太尉【郗鉴】拜司空，语同坐曰：“平生意不在多，值世故纷纭，遂至台鼎。朱博翰音，实愧于怀。” 《汉书》曰：朱博字子元，杜陵人。为丞相，临拜，延登受策，有大声如钟鸣。上问扬雄，雄对曰：“《洪范》所谓鼓妖者也。人君不聪，空名得进，则有无形之声。”博后坐事自杀。故《序传》曰：博之翰音，鼓妖先作。《易·中孚》曰：上九，翰音登于天，贞凶。王弼《注》曰：翰，高飞也。音者，音飞而实不从也。

◎ 含饭喂儿之人，终究未忘其本。郗公自是明白人。

39. 高座【按：一作高坐。】道人不作汉语。或问此意，简文曰：“以简应对之烦。” 【名言。不愧“简文”之谥。】《高座别传》曰：和尚胡名尸黎密，西域人。传云国王子，以国让弟，遂为沙门。永嘉中，始到此土，止于大市中。和尚天姿高朗，风韵遒迈。丞相王公一见奇之，以为吾之徒也。周仆射领选，抚其背而叹曰：“若选得此贤，令人无恨！”俄而周侯遇害，和尚对其灵坐，作胡咒数千言，音声高畅，既而挥涕收泪，其哀乐废兴皆此类。性高简，不学晋语。诸公与之言，皆因传译。【晋时即有口译者也。】然神领意得，顿在言前。《塔寺记》曰：尸黎密冢曰高坐，在石子冈。常行头陀，卒于梅冈，即葬焉。晋元帝于冢边立寺，因名“高座”。

◎ 胡人不作汉语，汉人常作胡语，古已有之，于今为烈！

40. 周仆射【周】雍容好仪形。诣王公【王导】，初下车，隐数人【隐，倚也。】，王公含笑看之。既坐，傲然啸咏。王公曰：“卿欲希嵇、阮邪？” 【意为嵇康、阮籍等竹林中人方有此简傲气度。希，仰慕也。】答曰：“何敢近舍明公，远希嵇、阮！” 【以丞相比肩嵇、阮，伯仁似有谄媚之嫌。】邓粲《晋纪》曰：伯仁仪容弘伟，善于俯仰应答，精神足以荫映数人。深自持，能致人，而未尝往焉。【或以此注中“荫映”释“隐”字，实则两不相关。刘盼遂氏有详论，可参。】

◎ 伯仁也有口佞时。

41. 庾公【庾亮】尝入佛图【佛寺。】，见卧佛，《涅盤经》云：如来背痛，于双树间北首而卧，故后之图绘者为此象。曰：“此子疲于津梁。” 【犹谓疲于渡人。】于时以为名言。

◎ 庾公可谓脱口秀。只怕佛要被其唤醒。

42. 挚瞻曾作四郡太守、大将军户曹参军，复出作内史。《挚氏世本》曰：瞻字景游，京兆长安人，太常虞兄子也。父育，凉州刺史。瞻少善属文，起家著作郎。中朝乱，依王敦为户曹参军。历安丰、新蔡、西阳太守。见敦以故坏裘赐老病外部都督，瞻谏曰：“尊裘虽故，不宜与小吏。”敦曰：“何为不可？” 瞻时因醉，曰：“若上服皆可用赐，貂蝉亦可赐下乎？”敦曰：“非喻，所引如此，不堪二千石。”瞻曰：“瞻视去西阳，如脱屣耳！”敦反，乃左迁随郡内史。年始二十九。尝别王敦，敦谓瞻曰：“卿年未三十，已为万石，亦太早。” 【后生可畏。】瞻曰：“方于将军，少为太蚤；比之甘罗，已为太老。” 【妙对。】《挚氏世本》曰：瞻高亮有气节，故以此答敦。后知敦有异志。建兴四年，与第五琦据荆州以拒敦，竟为所害。【此注不可少。王敦狼抗刚愎可见。】《史记》曰：甘罗，秦相茂之孙也。年十二，而秦相吕不韦欲使张唐相燕，唐不肯行，甘罗说而行之。又请车五乘以使赵，还报秦。秦封甘罗为上卿，赐以甘茂田宅。

◎ 挚瞻后竟死于敦手，此处早埋引线也。

43. 梁国杨氏子九岁，甚聪惠。孔君平王隐《晋书》曰：孔坦字君平，会稽山阴人。善《春秋》，有文辩。历太子舍人，累迁廷尉卿。诣其父，父不在，乃呼儿出。为设果，果有杨梅。【待客之道。】孔指以示儿曰：“此是君家果。” 【奇！】儿应声答曰：“未闻孔雀是夫子家禽。” 【妙！】

◎ 洽景洽情，妙趣横生。以姓氏吐嘱应对，古今无出此右者。

44. 孔廷尉【孔坦】以裘与从弟沉，《孔氏谱》曰：沉字德度，会稽山阴人。祖父奕，全椒令。父群，鸿胪卿。沉至琅邪王文学。沉辞不受。【只待再劝。】廷尉曰：“晏平仲之俭，祠其先人，豚肩不掩豆，犹狐裘数十年，刘向《别录》曰：晏平仲名婴，东莱夷维人。事齐灵公、庄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礼记》曰：“晏平仲祀其先人，豚肩不掩豆，君子以为俭也。”又曰：“晏子一狐裘三十年，晏子焉知礼？”注：“豚，俎实也。豆，径尺。言并豚之两肩不能掩豆，喻少也。” 卿复何辞此！”于是受而服之。【笑纳。】

◎ 晏子竟成说客口实，孔沉初不受而终受，足见名之惑人更甚于利也。

45. 佛图澄与诸石游，《澄别传》曰：道人佛图澄，不知何许人，出于燉煌，好佛道，出家为沙门。永嘉中至洛阳，值京师有难，潜遁草泽。闻石勒雄异好杀害，因勒大将军郭默略见勒。以麻油涂掌，占见吉凶；数百里外听浮图铃声，逆知祸福。勒甚敬信之。虎即位，亦师澄，号大和尚。自知终日，开棺无尸，唯袈裟法服存焉。林公曰：“澄以石虎为海鸥鸟。” 【刘辰翁云：“谓玩虎于掌中耳。”】《赵书》曰：虎字季龙，勒从弟也。征伐每斩将搴旗。勒死，诛勒诸儿，袭位。《庄子》曰：海上之人好鸥者，每旦之海上从鸥游，鸥之至者数百而不止。其父曰：“吾闻鸥鸟从汝游，取来玩之。”明日之海上，鸥舞而不下。【程炎震云：“今本《庄子》无海鸥鸟事，乃在《列子·黄帝篇》耳。……疑今本《庄子》有佚文也。”今按《列子·黄帝篇》：“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又《吕氏春秋·精谕》：“圣人相谕不待言，有先言言者也。海上之人有好蜻者，每居海上，从蜻游，蜻之至者百数而不止，前后左右尽蜻也，终日玩之而不去。其父告之曰：‘闻蜻皆从女居，取而来，吾将玩之。’明日之海上，而蜻无至者矣。”两事相近，录此以广见闻。】

◎ 无注，殆不可解；有注，又似无谓。

46. 谢仁祖【谢尚】年八岁，谢豫章鲲。子别见。将送客。尔时语已神悟，自参上流。诸人咸共叹之，曰：“年少，一坐之颜回。” 【言其闻一知十，举一反三，有颜回之颖悟。】仁祖曰：“坐无尼父，焉别颜回？” 【所答出人意表，于众人意上翻进一层，似嘲，似谦，不愧颜回之目。】《晋阳秋》曰：谢尚字仁祖，陈郡人，鲲之子也。龆龀丧兄，哀恸过人。及遭父丧，温峤喭之，尚号叫极哀。既而收涕告诉，有异常童。峤奇之，由是知名，仕至镇西将军、豫州刺史。

◎ 颜子在魏晋极受推崇，盖孔颜乐处实与老庄之道明通暗合。

47. 陶公【陶侃】疾笃，都无献替之言，【献替，即献可替否。进献可行者，废去不可行者。按《左传·昭公二十年》：“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朝士以为恨。《陶氏叙》曰：侃字士衡，其先鄱阳人，后徙寻阳。侃少有远概纲维宇宙之志。察孝廉入洛，司空张华见而谓曰：“后来匡主宁民，君其人也。”刘弘镇江南，取为长史，谓侃曰：“昔吾为羊太傅参佐，见语云：‘君后当居身处。’今相观，亦复然矣。” 累迁湘、广、荆三州刺史，加羽葆鼓吹，封长沙郡公、大将军。赞拜不名，剑履上殿。进太尉，赠大司马，谥桓公。按：王隐《晋书》载侃《临终表》曰：“臣少长孤寒，始愿有限，过蒙先朝历世异恩。臣年垂八十，位极人臣，启手启足，当复何恨！但以馀寇未诛，山陵未复，所以愤慨兼怀，唯此而已！犹冀犬马之齿，尚可少延，欲为陛下北吞石虎，西诛李雄，势遂不振，良图永息。临书扼腕，涕泗横流。伏愿遴选代人，使必得良才，足以奉宣王猷，遵成志业。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有表若此，非无献替。仁祖闻之，曰：“时无竖刁，故不贻陶公话言。” 【陶公暮年，可谓国老。惜其子孙不肖。】《吕氏春秋》曰管仲病，桓公问曰：“子如不讳，谁代子相者？竖刁何如？”管仲曰：“自宫以事君，非人情，必不可用！”后果乱齐。时贤以为德音。

◎ 又是谢尚佳话。

48. 竺法深在简文坐，刘尹问：“道人何以游朱门？”答曰：“君自见朱门，贫道如游蓬户。” 【朱门蓬户一如也。】《高逸沙门传》曰：法师居会稽，皇帝重其风德，遣使迎焉，法师暂出应命。司徒会稽王天性虚澹，与法师结殷勤之欢。师虽升履丹墀，出入朱邸，泯然旷达，不异蓬宇也。或云卞令。【或云可删。】别见。

◎ 视朱门如蓬户，纵非真放达，亦是真高逸。

49. 孙盛为庾公记室参军，《中兴书》曰：盛字安国，太原中都人。博学强识，历著作郎，浏阳令。庾亮为荆州，以为征西主簿，累迁秘书监。从猎，将其二儿俱行，庾公不知，忽于猎场见齐庄，时年七八岁，庾谓曰：“君亦复来邪？”应声答曰：“所谓‘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按：语出《诗·鲁颂·泮水》。】

◎ 此则可入《夙慧》。

50. 孙齐由【孙潜】、齐庄【孙放】二人，小时诣庾公。公问齐由何字，答曰：“字齐由。”公曰：“欲何齐邪？”曰：“齐许由。” 《晋百官名》曰：孙潜字齐由，太原人。《中兴书》曰：潜，盛长子也。豫章太守殷仲堪下讨王国宝，潜时在郡，逼为谘议参军，固辞不就，遂以忧卒。齐庄何字，答曰：“字齐庄。”公曰：“欲何齐？”曰：“齐庄周。”公曰：“何不慕仲尼而慕庄周？” 【问得好！】对曰：“圣人生知，故难企慕。” 【答亦妙！今按：《论语·季氏》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然夫子从未以圣人自诩，尝云：“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又云：“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耳已矣。”夫子所以超凡入圣者无他，惟“博文约礼”“好古敏求”“下学而上达”而已矣。】庾公大喜小儿对。【庾公礼玄双修，当然大喜。】《孙放别传》曰：放字齐庄，监君次子也。年八岁，太尉庾公召见之。放清秀，欲观试，乃授纸笔令书，放便自疏名字。公题后问之曰：“为欲慕庄周邪？”放书答曰：“意欲慕之。” 公曰：“何故不慕仲尼而慕庄周？”放曰：“仲尼生而知之，非希企所及；至于庄周，是其次者，故慕耳。”公谓宾客曰：“王辅嗣应答，恐不能胜之。” 【此番问答，可为魏晋玄学作一注脚。晋人沐浴玄风，并未遗落圣人之教，于斯可见也。】卒长沙王相。

◎ 自然名教之微言大义，竟从八岁小儿口中道破，拨云见日，岂不大奇！今之八岁小儿当作何想？今之教育者当作何想？今之为人父母者又当作何想？

51. 张玄之、顾敷是顾和中外孙，皆少而聪惠。和并知之，而常谓顾胜，亲重偏至。张颇不厌【按：不厌，犹言不满。】。敷，别见。《续晋阳秋》曰：张玄之字祖希，吴郡太守澄之孙也。少以学显，历吏部尚书，出为冠军将军、吴兴太守。会稽内史谢玄同时之郡，论者以为南北之望。玄之名亚谢玄，时亦称“南北二玄”，卒于郡。于时张年九岁，顾年七岁，和与俱至寺中，见佛般泥洹像，弟子有泣者，有不泣者。和以问二孙。玄谓：“彼亲故泣，彼不亲故不泣。” 【家常语。按：“彼亲”“不彼亲”，亦作“被亲”“不被亲”，似以后者为佳。】敷曰：“不然。当由忘情故不泣，不能忘情故泣。” 【见道语。】《大智度论》曰：佛在阴庵罗双树间入般涅槃，床北首，大地震动。诸三学人，【朱铸禹云：“佛家谓初果、二果、三果为三学人。”】佥然不乐，郁伊交涕。诸无学人，但念诸法，一切无常。

◎ 观二儿所言，顾敷果然胜玄之。顾和眼力自不差。

52. 庾法畅【按：庾当作康。】造庾太尉，握麈尾至佳。公曰：“此至佳，那得在？”法畅曰：“廉者不求，贪者不与，故得在耳。” 【意为廉者若求自当奉，贪者纵求亦不与也。】法畅氏族所出未详。法畅著《人物论》，自叙其美云：“悟锐有神，才辞通辩。”

◎ 名言。极有滋味。

53. 庾稺恭【庾翼】为荆州，《庾翼别传》曰：翼字稺恭，颍川鄢陵人也。少有大度，时论以经略许之。兄太尉亮薨，朝议推才，乃以翼都督七州。进征南将军、荆州刺史。以毛扇上武帝，武帝疑是故物。【按：武帝，或以为成帝之误。】傅咸《羽扇赋序》曰：昔吴人直截鸟翼而摇之，风不减方、圆二扇，而功无加，然中国莫有生意者。灭吴之后，翕然贵之，无人不用。按：庾怿以白羽扇献武帝，帝嫌其非新，反之。不闻翼也。侍中刘劭曰：《文字志》曰：劭，字彦祖，彭城谏亭人。祖讷，司隶校尉。父松，成皋令。劭博识好学，多艺能，善草隶。初仕领军参军，太傅出东，劭谓京洛必危，乃单马奔扬州。历侍中、豫章太守。 “柏梁云构，工匠先居其下；管弦繁奏，钟、夔先听其音。钟，钟期也。夔，舜乐正。稺恭上扇，以好不以新。” 【善说。】庾后闻之，曰：“此人宜在帝左右。” 【在帝左右焉用佞？】

◎ 侍中常有此利口儿。前有缪袭，此有刘劭。

54. 何骠骑【何充】亡后，【一出场便亡，可哀。】何充，别见。征褚公【褚裒】入。既至石头，王长史【濛】、刘尹【惔】同诣褚。褚曰：“真长何以处我？” 【如见，如闻。】真长顾王曰：“此子能言。” 【踢皮球。】因视王，王曰：“国自有周公。” 【周公，乃指会稽王司马昱，即后之简文帝。】《晋阳秋》曰：充之卒，议者谓太后父裒宜秉朝政。裒自丹徒入朝，吏部尚书刘遐劝裒曰：“会稽王令德，国之周公也，足下宜以大政付之。”裒长史王胡之亦劝归藩，于是固辞归京口。

◎ 褚公识度渊雅，而与国柄擦肩而过，幸耶？不幸耶？

55. 桓公【桓温】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千钧之力，正在此八字间。按曹丕《柳赋》：“在余年之二七，植斯柳乎中庭。始围寸而高尺，今连拱而九成。嗟日月之逝迈，忽舋舋以遄征。昔周游而处此，今倏忽而弗形。感遗物而怀故，俯惆怅以伤情。”桓公当悉此赋。】攀枝执条，泫然流泪。【此八字亦不可少。】《桓温别传》曰：温字元子，谯国龙亢人，汉五更桓荣后也。父彝，有识鉴。温少有豪迈风气，为温峤所知。累迁琅邪内史，进征西大将军，镇西夏。时逆胡未诛，余烬假息。温亲勒郡卒，建旗致讨，清荡伊、洛，展敬园陵。薨，谥宣武侯。【桓温小传。】

◎ 英雄韵语，直指人心。桓公真乃有情豪杰、落拓名士也，远胜王敦之流。庾信《枯树赋》：“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逢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全由此化出，读之令人凄恻不已。

56. 简文【司马昱】作抚军时，尝与桓宣武【桓温】俱入朝，更相让在前，宣武不得已而先之，因曰：“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桓公亦可与言诗已矣。】《卫诗》也。殳，长一丈二尺，无刃。简文曰：“所谓‘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珠联璧合，与小儿背诗自别。】

◎ 此可谓“诵诗三百，可以专对”也。简文以《诗》对《诗》，似胜一筹。

57. 顾悦【顾恺之父也。】与简文同年，而发蚤白。《中兴书》曰：悦字君叔，晋陵人。初为殷浩扬州别驾。浩卒，上疏理浩。或谏以浩为太宗所废，必不依许，悦固争之，浩果得申，物论称之。后至尚书左丞。简文曰：“卿何以先白？”对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凌霜犹茂。” 【比兴之体，绝妙好辞。】顾恺之为父《传》曰：君以直道，陵迟于世。入见王，王发无二毛，而君已斑白。问君年，乃曰：“卿何偏早白？”君曰：“松柏之姿，凌霜犹茂；臣榆柳之质，望秋先零。受命之异也。”王称善久之。【《传》文不如《世说》之有韵。】

◎ 夫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谗也。”顾悦尽礼以对，故不可谓之谗。

58. 桓公入峡，绝壁天悬，腾波迅急，【心画也，心声也。】《晋阳秋》曰：温以永和二年，率所领七千余人伐蜀，拜表輙行。迺叹曰：“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如何？” 【忠孝自古难以两全，英雄唯有徒唤奈何。】《汉书》曰：王阳为益州刺史，行部至邛僰九折坂，叹曰：“奉先人遗体，奈何数乘此险！”以病去官。后王尊为刺史，至其坂，问吏曰：“非王阳所畏之道邪？”吏曰：“是。”叱其驭曰：“驱之！王阳为孝子，王尊为忠臣。”

◎ 慨痛至深。为慈母之孝子易，作昏君之忠臣难。桓公之痛，千古犹未彰显。

59. 初，荧惑入太微，【火星犯帝星，不祥。】寻废海西【晋废帝司马奕】，《晋阳秋》曰：泰和六年闰十月，荧惑守太微端门。十一月，大司马桓温废帝为海西公。《晋安帝纪》曰：桓温于枋头奔败，知民望之去也，乃屠袁真于寿阳。既而谓郗超曰：“足以雪枋头之耻耳。”超曰：“未厌有识之情也。公六十之年，败于大举，不建高世之勋，未足以镇厌民望。”因说温以废立之事。时温夙有此谋，深纳超言，遂废海西。简文登祚，复入太微，帝恶之。【不祥之兆，如何不恶？】徐广《晋纪》曰：咸安元年十二月，荧惑逆行入太微，至二年七月，犹在焉。帝惩海西之事，心甚忧之。时郗超为中书，在直。《中兴书》曰：超字景兴，高平人，司空愔之子也。少而卓荦不羁，有旷世之度。累迁中书郎、司徒左长史。引超入曰：“天命修短，故非所计。政当无复近日事否？” 【近日事，盖指桓温废立之事。此事郗超为主谋，解铃还须系铃人，故有此问。】超曰：“大司马方将外固封疆，内镇社稷，必无若此之虑。臣为陛下以百口保之。” 【是安抚，亦是保证。】帝因诵庾仲初诗庾阐《从征诗》也。曰：“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声甚悽厉。郗受假还东，帝曰：“致意尊公【尊公，即超父郗愔。】，家国之事，遂至于此。由是身不能以道匡卫，思患预防。愧叹之深，言何能喻！”因泣下流襟。《续晋阳秋》曰：帝外厌强臣，忧愤不得志，在位二年而崩。【实则简文在位不足八月矣，正合天象。】

◎ 过江之初，乃“王与马，共天下”，此时可谓“桓与马，共天下”矣。

60. 简文在暗室中坐，召宣武，宣武至，问：“上何在？”简文曰：“某在斯。”时人以为能。《论语》曰：“师冕见，及阶，子曰：‘阶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注：“历告坐中人也。”

◎ “某在斯”本为孔子导盲语，所谓相师之道。简文反用之，言下之意，似讥桓温位高权重，目中无人。简文能言，常以四两拨千斤，故而为能也。

61. 简文入华林园，【名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名言。】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名典。】濠、濮，二水名也。《庄子》曰：庄子与惠子游濠梁水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耶？”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之不知鱼之乐也？” 【此注疏略，可增。】庄周钓在濮水，楚王使二大夫造焉，愿以境内累庄子。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者，死已三千年矣，巾笥而藏于庙。此宁曳尾于涂中，宁留骨而贵乎？”二大夫曰：“宁曳尾于涂中。”庄子曰：“往矣！吾亦宁曳尾涂中。” 【此段注与正文旨意不合，可删。】不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 晋人独能以玄心对山水，以痴情体万物。简文此言，真如春风化雨，油然而生，沛然莫之能御也。

62. 谢太傅【谢安】语王右军【王羲之】曰：“中年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 【谢公仁心，于此可见。】王曰：《文字志》曰：王羲之字逸少，琅邪临沂人。父旷，淮南太守。羲之少朗拔，为叔父廙所赏。善草隶，累迁江州刺史、右军将军、会稽内史。 “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欣乐之趣。” 【中年之哀，儿辈哪得知？丝竹管弦，非享乐之具，实解忧之具也。故刘辰翁云：“自家潦倒，忧及儿辈，真钟情语也。此少有喻者。”日人秦士铉《世说笺本》云：“晚年只赖丝竹陶写忧愁，得延日耳。夫我为之，不过为陶写忧愁而已，而常恐儿辈认我好之，遂亦仿效以为欣乐之具，为虑儿辈沉溺，致损我欣乐之趣。考宋苏轼诗云：‘况复情所钟，感慨萃中年。正赖丝与竹，陶写有余欢。常恐儿辈觉，坐令高趣阑。’又：‘人生此乐须天赋，莫遣儿曹取次知！’可以阐明其意。案‘陶’与‘淘’通。陶写，意谓淘汰、消遣也。”】

◎ 明写丝竹之乐，暗写中年之哀。汉武帝《秋风辞》云：“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千古同慨。

63. 支道林【支遁】常养数匹马。【支公善宠物者。不唯爱马，亦好鹤。】或言：“道人畜马不韵。” 【韵犹雅也。】支曰：“贫道重其神骏。” 【“神骏” 二字可嘉。有君子比德之意。】《高逸沙门传》曰：支遁字道林，河内林虑人。或曰陈留人，本姓关氏。少而任心独往，风期高亮，家世奉法。尝于余杭山沉思道术，行吟独畅。年二十五始释形入道。年五十三，终于洛阳。

◎ 夫子岂不云乎：“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支公可谓伯乐也。

64. 刘尹【刘惔】与桓宣武【桓温】共听讲《礼记》。桓云：“时有入心处，便觉咫尺玄门。” 【此亦“名教乐地”也。】刘曰：“此未关至极，自是金华殿之语。” 【至极云何？真长恐亦难言。】《汉书叙传》曰：班伯少受《诗》于师丹。大将军王凤荐伯于成帝，宜劝学，召见宴昵，拜为中常侍。时上方向学，郑宽中、张禹朝夕入说《尚书》《论语》于金华殿，诏伯受之。

◎ 细味真长此言，似非不屑《礼记》，只不屑桓温耳。盖桓温“咫尺玄门”之语，会通礼玄儒道，浃洽无间，乃真悟道语也。真长金华殿之语，反落名相窠臼，未得玄家精髓，其不屑桓温之语，或出嫉妒，亦未可知也。

65. 羊秉为抚军参军，少亡，有令誉，夏侯孝若为之《叙》，极相赞悼。《羊秉叙》曰：秉字长达，太山平阳人。汉南阳太守续曾孙。大父魏郡府君，即车骑掾元子也。府君夫人郑氏无子，乃养秉。龆龀而佳，小心敬慎。十岁而郑夫人薨，秉思容尽哀，俄而公府掾及夫人并卒，秉群从率礼相承，人不间其亲，雍雍如也。任参抚军将军事，将奋千里之足，挥冲天之翼，惜乎春秋三十有二而卒。昔罕虎死，子产以为无与为善，自夫子之没，有子产之叹矣！亡后，有子男，又不育，是何行善而祸繁也？岂非司马生之所惑欤？【司马生，盖指司马迁。按《史记·伯夷列传》：“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事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羊权为黄门侍郎，侍简文坐。帝问曰：“夏侯湛别见。作《羊秉叙》，绝可想。是卿何物？【何物，犹言何人。】有后不？”《羊氏谱》曰：权字道舆，徐州刺史悦之子也。仕至尚书左丞。权潸然对曰：“亡伯令问夙彰，而无有继嗣；名播天听，然胤绝圣世。”帝嗟慨久之。【简文真多情者。】

◎ 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

66. 王长史【王濛】与刘真长【刘惔】别后相见，《王长史别传》曰：濛字仲祖，太原晋阳人。其先出自周室，经汉、魏，世为大族。祖父佐，北军中候。父讷，叶令。濛神气清韶，年十余岁，放迈不群。弱冠检尚，风流雅正，外绝荣竞，内寡私欲。辟司徒掾、中书郎，以后父赠光禄大夫。王谓刘曰：“卿更长进。”答曰：“此若天之自高耳。” 【真长大言欺人。意谓非我长进，实卿长进耳。按《论语·子张》：“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墨子·尚贤中》：“圣人之德，若天之高，若地之普。”又，《庄子·田子方》：“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语林》曰：仲祖语真长曰：“卿近大进。”刘曰：“卿仰看邪？”王问：“何意？”刘曰：“不尔，何由测天之高也。” 【注文亦佳。】

◎ 不知天者，始敢以天自比。真长号称江左第一流人物，观此，知其非真见道者，直狂简而已！

67. 刘尹云：“人想王荆产佳，此想长松下当有清风耳。” 【以物喻人，晋人常有此。今人无此丰沛想象矣。】荆产，王微小字也。【按：王微或生于王澄荆州刺史任上，故名荆产。】《王氏谱》曰：微字幼仁，琅邪人。祖父乂，平北将军。父澄，荆州刺史。微历尚书郎、右军司马。

◎ 此则似有言外之意。长松喻王澄，清风喻王微。真长此语，似谓王微不如其父王澄，时人以之为佳，盖以长松下当有清风，想当然耳。真长从来不饶人。

68. 王仲祖【王濛】闻蛮语不解，茫然曰：“若使介葛卢来朝，故当不昧此语。” 【按刘应登云：“介葛庐能辨牛语，谓蛮语亦然。”朱铸禹云：“介是东夷，故其人当有知者。王之意盖比蛮人于鸟兽也。”】《春秋传》曰：“介葛卢来朝鲁，闻牛鸣，曰：‘是生三牺，皆用之矣。其音云。’问之而信。”杜预《注》曰： “介，东夷国。葛卢，其君名也。”

◎ 此则亦可入《轻诋》。

69. 刘真长为丹阳尹，许玄度【许询】出都就刘宿，《续晋阳秋》曰：许询字玄度，高阳人，魏中领军允玄孙。总角秀惠，众称神童，长而风情简素，司徒掾辟，不就，蚤卒。床帷新丽，饮食丰甘。【金华殿竟在此。】许曰：“若保全此处，殊胜东山。” 【隐士而有此言，非真隐。】刘曰：“卿若知吉凶由人，吾安得不保此！” 【达人而有此言，非真达。】《春秋传》曰：吉凶无门，唯人所召。王逸少【王羲之】在坐，曰：“令巢、许遇稷、契，当无此言。” 【棒喝！】二人并有愧色。【不愧才怪。按李贽《初潭集·君臣·能言之臣》云：“许初刺刘，最诮薄得好；刘亦不受许刺，直自认真去，又好。王乃并刺刘、许，落在刘、许圈中矣。余因代刘客一转语云：‘我自有玄度新许，不用巢、由旧许也。’”卓吾此解，乃为许、刘文过，自作聪明，而与原旨乖离也。】

◎ 玄度隐逸，只是求乐；真长放达，只是邀名。

70. 王右军【王羲之】与谢太傅【谢安】共登冶城，《扬州记》曰：冶城，吴时鼓铸之所。吴平，犹不废。王茂弘所治也。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帝王世纪》曰：禹治洪水，手足胼胝。世传禹病偏枯，足不相过，今称禹步是也。文王旰食，日不暇给。《尚书》曰：文王自朝至于日昃，不遑暇食。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礼记》曰：四郊多垒，卿大夫之辱也。【按：《礼记·曲礼》又云：“地广大，荒而不治，此亦士之辱也。”】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 【有理。】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战国策》曰：卫鞅，卫诸庶孽子也，名鞅，姓公孙氏。少好刑名学，为秦孝公相，封于商。岂清言致患邪？” 【更有理。其言何其速也，其理何其正也。右军之言极落实，反显不及。】

◎ 谢公为清谈辩诬，千载之下，犹掷地有声。袁中道云：“二公俱有经济，但大小乘耳，谢大王小。”良有以也。

71.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 【考官出题。】兄子胡儿曰：胡儿，谢朗小字也。《续晋阳秋》曰：朗字长度，安次兄据之长子。安蚤知之。文义艳发，名亚于玄，仕至东阳太守。 “撒盐空中差可拟。” 【果是胡儿，拟盐太俗。谢玄何在？】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 【柳絮比撒盐，上达与下达之间也。所谓“堪怜咏絮才”，曹雪芹笔下之林黛玉当有此女影子也。】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补叙一笔，遥引“天壤王郎”之典。】《王氏谱》曰：凝之字叔平，右将军羲之第二子也。历江州刺史、左将军、会稽内史。《晋安帝纪》曰：凝之事五斗米道。孙恩之攻会稽，凝之谓民吏曰：“不须备防，吾已请大道，许遣鬼兵相助，贼自破矣。”既不设备，遂为恩所害。《妇人集》曰：谢夫人名道蕴，有文才。所著诗、赋、诔、颂传于世。

◎ 好一幅谢公家教图。今之为人父母者，当知羞愧！古之天才少年甚夥，端赖此家学渊源，浸淫熏染。抚今追昔，可发一叹。

72. 王中郎【王坦之】令伏玄度【伏滔】、习凿齿《王中郎传》曰：坦之字文度，太原晋阳人。祖东海太守承，清淡平远。父述，贞贵简正。坦之器度淳深，孝友天至，誉缉朝野，标的当时。累迁侍中、中书令，领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中兴书》曰：伏滔，字玄度，平昌安丘人。少有才学，举秀才。大司马桓温参军，领大著作，掌国史，游击将军，卒。习凿齿字彦威，襄阳人。少以文称，善尺牍。桓温在荆州，辟为从事。历治中、别驾，迁荥阳太守。论青、楚人物，《滔集》载其《论》略曰：“滔以春秋时鲍叔、管仲、隰朋、召忽、轮扁、宁戚、麦丘人、逄丑父、晏婴、涓子；战国时公羊高、孟轲、邹衍、田单、荀卿、邹奭、莒大夫、田子方、檀子、鲁连、淳于髡、肦子【按：袁本作“盼子”。】、田光、颜歜、黔子、於陵仲子、王叔、即墨大夫；前汉时伏征君、终军、东郭先生、叔孙通、万石君、东方朔、安期先生；后汉时大司徒伏三老、江革、逢萌、禽庆、承幼子、徐防、薛方、郑康成、周孟玉、刘祖荣、临孝存、侍其元矩、孙宾硕、刘仲谋、刘公山、王仪伯、郎宗、祢正平、刘成国；魏时管幼安、邴根矩、华子鱼、徐伟长、任昭先、伏高阳。此皆青土有才德者也。【一部青楚人物小史，一气呵成，可谓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凿齿以神农生于黔中，《邵南》咏其美化，春秋称其多才，《汉广》之风，不同《鸡鸣》之篇，子文、叔敖，羞与管仲比德。接舆之歌《凤兮》，渔父之咏《沧浪》，汉阴丈人之折子贡，市南宜僚、屠羊说之不为利回，鲁仲连不及老莱夫妻，田光【按：此处似脱一字。】于屈原，邓禹、卓茂无敌于天下，管幼安不胜庞公，庞士元不推华子鱼，何、邓二尚书，独步于魏朝，乐令无对于晋世。昔伏羲葬南郡，少昊葬长沙，舜葬零陵。比其人，则准的如此；论其土，则群圣之所葬；考其风，则诗人之所歌；寻其事，则未有赤眉、黄巾之贼。此何如青州邪？”滔与相往反，凿齿无以对也。临成，以示韩康伯，康伯都无言。王曰：“何故不言？”韩曰：“无可无不可。” 【按《论语·微子篇》子曰：“……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马融注《论语》曰：“唯义所在。”

◎ 韩康伯可谓“以简应对之烦”。

73. 刘尹云：“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晋中兴士人书》曰：许询能清言，于时士人皆钦慕仰爱之。

◎ 真长对玄度可谓一往情深。

74. 荀中郎【荀羡】在京口，《晋阳秋》曰：荀羡字令则，颍川人，光禄大夫崧之子也。清和有识裁，少以主婿为驸马都尉。是时殷浩参谋百揆，引羡为援，频莅义兴、吴郡，超授北中郎将、徐州刺史，以蕃屏焉。《中兴书》曰：羡年二十八，出为徐、兖二州。中兴方伯之少，未有若羡者也。登北固望海云：《南徐州记》曰：城西北有别岭入江，三面临水，高数十丈，号曰北固。 “虽未睹三山，便自使人有陵云意。【“陵云”二字佳妙。】若秦、汉之君，必当褰裳濡足。” 【秦皇、汉武至此，当有求仙问道之想。按《诗·郑风·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后汉书·崔骃传》：“与其有事，则褰裳濡足，冠挂不顾。”】《史记·封禅书》曰：蓬莱、方丈、瀛洲，此三山，世传在海中，去人不远。尝有至者，言诸仙人不死药在焉。黄金白银为宫阙，草物禽兽尽白，望之如云。及至，反居水下。欲到，即风引船而去，终莫能至。秦始皇登会稽，并海上，冀遇三神山之奇药。汉武帝既封泰山，无风雨变至，方士更言蓬莱诸药可得，于是上欣然东至海，冀获蓬莱者。【此注显非《史记》原文，乃孝标择要述之，不可不察。今人以孝标注为直引原文，非也。】

◎ 登山临海，世人常有出世之想。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此之谓也。

75. 谢公云：“贤圣去人，其间亦迩。” 【此言从谢公口中道出，遥开宋明儒学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及格物致知之方便法门。】子侄未之许。【浅识何能解深旨？】公叹曰：“若郗超闻此语，必不至河汉。” 【郗超之才识，尚在谢家子弟之上。】《超别传》曰：超精于理义，沙门支道林以为一时之俊。《庄子》曰：“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怪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

◎ 此则道出玄家主脑，即学道至高明处，便见圣人在焉。老庄谈无，圣人体无，源头处，儒道百虑一致，殊途同归。谢公妙达此旨，可谓“会心处不必在远”。

76. 支公【支遁，字道林，时称林公。】好鹤，住剡东山。《支公书》曰：山去会稽二百里。有人遗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铩其翮。【铩翮乃因有情。】鹤轩翥不复能飞，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林曰：“既有陵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养令翮成，置使飞去。【使飞乃因忘情。此亦“存天理，灭人欲”耳。支公乃真能爱物者。后人障于所知，未达此意。】

◎ 支公之鹤，便是又一支公。如庄周梦蝶，蝶便是又一庄周。此时之支公，直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故去贤圣不远矣。

77. 谢中郎【谢万】经曲阿后湖，问左右：“此是何水？” 《中兴书》曰：谢万字万石，太傅安弟也。才气高俊，蚤知名，历吏部郎、西中郎将、豫州刺史、散骑常侍。答曰：“曲阿湖。” 《太康地记》曰：曲阿本名云阳，秦始皇以有王气，凿北阬山以改其势，截其直道，使其阿曲，故曰曲阿也。吴还为云阳，今复名曲阿。谢曰：“故当渊注渟箸，纳而不流。” 【好摹写。】

◎ “渊注渟箸，纳而不流”，画出曲阿湖婉转往复之势。

78. 晋武帝【司马炎】每饷山涛恒少，谢太傅安也。以问子弟，车骑玄也。答曰：“当由欲者不多，而使与者忘少。” 【有趣。】《谢车骑家传》曰：玄字幼度，镇西奕第三子也。神理明俊，善微言。叔父太傅尝与子侄燕集，问：“武帝任山公以三事，任以官人。至于赐予，不过斤合。当有旨不？”玄答：“有辞致也。” 【无味。】

◎ 谢玄真能举一反三者。叔侄俱佳。

79. 谢胡儿【谢朗】语庾道季【庾龢】：道季，庾龢小字。徐广《晋纪》曰：龢字道季，太尉亮子也。风情率悟，以文谈致称于时。历仕至丹阳尹，兼中领军。 “诸人莫当【犹言或许会。】就卿谈，可坚城垒。” 【下战书。】庾曰：“若文度来，我以偏师待之；康伯来，济河焚舟。” 【誓师辞。】《春秋传》曰：“秦伯伐晋，济河焚舟。”杜预曰：“示必死。”

◎ 清谈常有兵法语，妙极，妙极。庾公此语，意似不屑王坦之，而深畏韩康伯。

80. 李弘度【李充】常叹不被遇。《中兴书》曰：李充字弘度，江夏鄳人也。祖秉，父矩，皆有美名。充初辟丞相掾、记室参军，以贫，求剡县，迁大著作、中书郎。殷扬州殷浩别见。知其家贫，问：“君能屈志百里不？” 【犹谓愿为县令否？】李答曰：“北门之叹，久已上闻；《卫诗·北门》，刺仕不得志也。【按：《邶风·北门》云：“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穷猿奔林，岂暇择木？” 【好句！】遂授剡县。

◎ “穷猿奔林，岂暇择木”，当与曹操“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并诵，感慨良多。

81. 王司州【王胡之】至吴兴印渚中看，《王胡之别传》曰：胡之字修龄，琅邪临沂人也。廙之子也。历吴兴太守，征侍中、丹阳尹、秘书监，并不就。拜使持节，都督司州诸军事、西中郎将、司州刺史。《吴兴记》曰：於潜县东七十里，有印渚，渚傍有白石山，峻壁四十丈。印渚盖众溪之下流也。印渚已上至县，悉石濑恶道，不可行船；印渚已下，水道无险，故行旅集焉。叹曰：“非唯使人情开涤，亦觉日月清朗。” 【颇类何晏五石散之广告词。】

◎ 山水真能提神醒脑，胜过服药行散之苦。

82. 谢万作豫州都督，新拜，当西之，都邑相送累日，谢疲顿。于是高侍中往，《中兴书》曰：高崧字茂琰，广陵人。父悝，光禄大夫。崧少好学，善史传，累迁吏部郎、侍中，以公累免官。径就谢坐，因问：“卿今仗节方州，当疆理西蕃，何以为政？”谢粗道其意。高便为谢道形势，作数百语。【惜未留下一言。】谢遂起坐。高去后，谢追曰：“阿酃故粗有才具。” 阿酃，崧小字也。谢因此得终坐。【谢万性急，难得终坐矣。】

◎ 高崧才具若何，读者只能想见而已。有辱“言语”之科。

83. 袁彦伯【袁宏】为谢安南司马，安南，谢奉，别见。都下诸人送至濑乡。将别，既自凄惘，叹曰：“江山辽落，居然有万里之势！” 【道出空间可憎！】《续晋阳秋》曰：袁宏字彦伯，陈郡人，魏郎中令焕六世孙也。祖猷，侍中。父勖，临汝令。宏起家建威参军，安南司马记室。太傅谢安赏宏机捷辩速，自吏部郎出为东阳郡，乃祖之于冶亭，时贤皆集。安欲卒迫试之，执手将别，顾左右取一扇而赠之。宏应声答曰：“辄当奉扬仁风，慰彼黎庶。”合坐叹其要捷。性直亮，故位不显也。在郡卒。

◎ 黯然销魂，唯别而已。山水深情，伤如之何！

84. 孙绰赋《遂初》【按：遂初，谓遂其初愿。去官隐居之意。刘歆已有《遂初赋》。】，筑室畎川，自言见止足之分。【按：止足，谓凡事知止知足，勿贪得无厌。《老子》第四十四章：“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中兴书》曰：绰字兴公，太原中都人。少以文称，历太学博士、大著作、散骑常侍。《遂初赋叙》曰：余少慕老庄之道，仰其风流久矣。却感於陵贤妻之言，怅然悟之。乃经始东山，建五亩之宅，带长阜，倚茂林，孰与坐华幕、击钟鼓者同年而语其乐哉！斋前种一株松，恒自手壅治之。高世远【高崇。袁本作高柔。】时亦邻居，世远，高柔字也。别见。语孙曰：“松树子非不楚楚可怜，但永无栋梁用耳！”孙曰：“枫柳虽合抱，亦何所施？” 【余嘉锡云：“兴公为孙子荆之孙。高柔之言，乃斥其祖之名以戏之。孙答语中当亦还斥高柔祖父之名，但不可考耳。”】

◎ 只是轻诋。

85. 桓征西【桓温】治江陵城甚丽，盛弘之《荆州记》曰：荆州城临汉江，临江王所治。王被征，出城北门而车轴折，父老泣曰：“吾王去不还矣！”从此不开北门。会宾僚出江津望之，云：“若能目此城者，有赏。”顾长康时为客，在坐，目曰：“遥望层城，丹楼如霞。” 【画师出口亦如画。】桓即赏以二婢。【岂不曰“奴价倍婢”耶？一笑。】

◎ 治城属立功，目城乃立言，赖此不朽矣。

86. 王子敬【王献之】语王孝伯【王恭】曰：“羊叔子自复佳耳，然亦何与人事？《晋诸公赞》曰：羊祜字叔子，太山平阳人也。世长吏二千石，至祜九世，以清德称。为儿时，游汶滨，有行父止而观焉，叹息曰：“处士大好相，善为之，未六十，当有重功于天下。即富贵，无相忘！”遂去，莫知所在。累迁都督荆州诸军事。自在南夏，吴人悦服，称曰“羊公”，莫敢名者。南州人闻公丧，号哭罢市。故不如铜雀台上妓。” 《魏武遗令》曰：以吾妾与妓人皆著铜雀台上，施六尺床，帷，月朝十五日，辄使向帐作伎。

◎ 此正夫子所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盖羊公有德，铜雀台上妓有色。子敬虽江左第一流雅士，终未脱纨绔轻薄习气。

87. 林公见东阳长山，曰：“何其坦迤！” 《会稽土地志》曰：山靡迤而长，县因山得名。

◎ 恺之目城，林公目山，晋人目击心遇，时或斐然成章。

88. 顾长康【顾恺之】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又有霞字。画师最爱丹青。】丘渊之《文章录》曰：顾恺之字长康，晋陵人。父悦，尚书左丞。恺之，义熙初为散骑常侍。

◎ 绝妙好辞！不是山水诗，胜似山水诗。四句可敌谢灵运百句，以其生气灌注、丹青流行也。

89. 简文崩，孝武【司马曜】年十馀岁，立，至暝不临。宋明帝《文章志》曰：孝武皇帝讳昌明，简文第三子也。初，简文观谶书曰：“晋氏阼尽昌明。”及帝诞育，东方始明，故因生时以为讳，而相与忘告。简文问之，乃以讳对。简文流涕曰：“不意我家昌明便出。”帝聪惠，推贤任才。年三十五崩。左右启：“依常应临。”帝曰：“哀至则哭，何常之有？” 【童言无忌而有理。按《礼记·杂记下》：“曾申问于曾子曰：‘哭父母有常声乎？’曰：‘中路婴儿失其母焉，何常声之有？’”】

◎ 此儿可谓圭璋特达。

90. 孝武将讲《孝经》，谢公兄弟与诸人私庭讲习。【好风教。今不可见矣。】《续晋阳秋》曰：宁康三年九月九日，帝讲《孝经》。仆射谢安侍坐，吏部尚书陆纳、兼侍中卞耽读，黄门侍郎谢石、吏部袁宏兼执经，中书郎车胤、丹阳尹王混摘句。【刘应登云：“摘句者，摘其疑以问。”】车武子难苦问谢，车胤，别见。谓袁羊曰：“不问，则德音有遗；多问，则重劳二谢。” 【晚辈谦辞，甚得体。】袁羊，乔小字也。《袁氏家传》曰：乔字彦升，陈郡人。父瓌，光禄大夫。乔历尚书郎、江夏相。从桓温平蜀，封湘西伯、益州刺史。袁曰：“必无此嫌。”车曰：“何以知尔？”袁曰：“何尝见明镜疲于屡照，【按《庄子·应帝王》：“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清流惮于惠风？” 【佳句。可谓善取譬者也。】

◎ 明镜不疲屡照，清流不惮惠风。为师者诚当如此。

91. 王子敬【王献之】云：“从山阴道上行，《会稽土地志》曰：邑在山阴，故以名焉。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如诗如画，有景有情，非大才难能。】《会稽郡记》曰：会稽境特多名山水，峰崿隆峻，吐纳云雾。松栝枫柏，擢干疏条，潭壑镜彻，清流泻注。王子敬见之曰：“山水之美，使人应接不暇。”

◎ 钟嵘评谢灵运诗，有“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绎奔会”之誉，此真可移于子敬也。

92. 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 【善问。】诸人莫有言者，车骑答曰：谢玄。 “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 【妙答。】

◎ 谢公常有大哉问，不易。谢玄联类譬喻，遂使形下之问获形上之想，尤不易。此子真谢公高足弟子也。

93. 道壹道人好整饰音辞，王珣《游严陵濑诗叙》曰：道壹姓竺氏。《名德沙门题目》曰：道壹文锋富赡，孙绰为之《赞》曰：“驰骋游说，言固不虚。唯兹壹公，绰然有馀。譬若春圃，载芬载敷。条柯猗蔚，枝干扶疏。” 【孙绰文采斐然，口吐锦绣，此是一例。】从都下还东山，经吴中。已而会雪下，未甚寒，诸道人问在道所经。壹公曰：“风霜固所不论，乃先集其惨澹；【按：先集，盖出《诗·小雅·頍弁》：“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此以风霜比霰雪。】郊邑正自飘瞥，林岫便已皓然。” 【写出雪景次第，动静冷暖，辉映成趣，绝佳六言诗。】

◎ 《世说》中写江南雪景处不少，此其佳者，今此景唯北国可见也。

94. 张天锡为凉州刺史，称制四隅。既为苻坚所禽，用为侍中。后于寿阳俱败，至都，张资《凉州记》曰：天锡字纯嘏，安定乌氏人，张耳后也。曾祖轨，永嘉中为凉州刺史，值京师大乱，遂据凉土。天锡篡位，自立为凉州牧。苻坚使将姚苌攻没凉州，天锡归长安，坚以为侍中、比部尚书、归义侯。从坚至寿阳，坚军败，遂南归。拜散骑常侍、西平公。《中兴书》曰：天锡后以贫拜庐江太守。薨，赠侍中。为孝武所器。每入言论，无不竟日。颇有嫉己者，于坐问张：“北方何物可贵？” 【分明南人口吻，讥北方无佳物也。】张曰：“桑椹甘香，鸱鸮革响。《诗·鲁颂》曰：“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椹，怀我好音。” 【意谓桑葚甘香，鸱鸮食之，可改恶声为好音。】淳酪养性，人无嫉心。” 【天锡口占四言诗。按刘应登云：“讥问者之嫉己。”】《西河旧事》曰：河西牛羊肥，酪过精好，但写酪置革上，都不解散也。

◎ 天锡可儿。

95. 顾长康【顾恺之】拜桓宣武【桓温】墓，作诗云：“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 【观此可知桓温遇之甚厚。】宋明帝《文章志》曰：恺之为桓温参军，甚被亲昵。人问之曰：“卿凭重桓乃尔，哭之状其可见乎？” 【排调也。】顾曰：“鼻如广莫长风，眼如悬河决溜。” 【只是夸张。】《春秋考异邮》曰：距不周风四十五日，广莫风至。广莫者，精大备也。盖北风也，一曰寒风。或曰：“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 【或曰更佳。】

◎ 恺之号称三绝：才绝、痴绝、画绝。此可见前二绝矣。

96. 毛伯成【毛玄】既负其才气，常称：“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 【兰玉与萧艾对峙，颇有峥嵘气象。《离骚》云：“何昔日之芳草兮，今日直为此萧艾也？”】《征西寮属名》曰：毛玄字伯成，颍川人。仕至征西行军参军。

◎ 毛玄不唯有才，更复多气。

97. 范宁作豫章，《中兴书》曰：宁字武子，慎阳县人。博学通览，累迁中书郎、豫章太守。八日请佛，有板。【按：板，即礼请佛像之文书。】众僧疑，【迟疑。】或欲作答。有小沙弥在坐末，【叨陪末座也。】曰：“世尊默然，则为许可。” 【默许也。】众从其义。【可谓从善如流。】

◎ 小沙弥虽在末座，慧根则在上流，不可限量也。

98. 司马太傅【司马道子】斋中夜坐，《孝文王传》曰：王讳道子，简文皇帝第五子也。封会稽王，领司徒、扬州刺史，进太傅。为桓玄所害，赠丞相。于时天月明净，都无纤翳，太傅叹为佳。【诚佳。】谢景重【谢重】在坐，《续晋阳秋》曰：谢重字景重，陈郡人。父朗，东阳太守。重明秀有才名，终骠骑长史。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 【画师之语。徐孺子已言。】太傅因戏谢曰：“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秽太清邪？” 【欲加之罪。】

◎ 景重谈景，道子论道，原非一处，然闲时嘲戏，亦有味。

99. 王中郎【王坦之】甚爱张天锡，问之曰：“卿观过江诸人，经纬江左轨辙，有何伟异？后来之彦，复何如中原？”张曰：“研求幽邃，自王、何以还；【王、何，即王弼、何晏。】因时修制，荀、乐之风。” 荀、荀勖修定法制，乐则未闻。【乐乃乐广也。】王曰：“卿知见有余，何故为苻坚所制？” 张资《凉州记》曰：天锡明鉴颖发，英声少著。答曰：“阳消阴息，故天步屯蹇；不【同否，音匹。】剥成象，岂足多讥？” 【屯蹇否剥，皆是卦象，盛衰之理，一言蔽之。甚佳！】

◎ 天锡过江，频遭讥刺，而能妙语解纷，的是大才。

100. 谢景重【谢重】女适王孝伯【王恭】儿，二门公甚相爱美。《谢女谱》曰：重女月镜，适王恭子愔之。谢为太傅长史，被弹。王即取作长史，带晋陵郡。太傅已构嫌孝伯，不欲使其得谢，还取作谘议，外示絷维，而实以乖间之。【司马道子居心亦不净。按刘应登云：“谓谢已与道子有嫌，王亦与道子成隙，恐谢去职而还，为道子所害，故留之依己也。”此解有误。留之依己者非孝伯，乃道子。】及孝伯败后，太傅绕东府城行散，《丹阳记》曰：东府城西，有简文为会稽王时第，东则孝文王道子府。道子领扬州，仍住先舍，故俗称“东府”。僚属悉在南门，要望候拜。时谓谢曰：“王宁异谋，阿宁，王恭小字也。云是卿为其计。” 【只是诈他。】谢曾无惧色，【居心诚净，何惧滓秽污太清？】敛笏对曰：“乐彦辅【乐广】有言：‘岂以五男易一女？’” 【《世说》中人引《世说》人语，此是一例。大有味。】太傅善其对，因举酒劝之曰：“故自佳，故自佳。”

◎ 奸雄叹佳处，直臣落泪时。伴君如伴虎，凄怆有谁知？

101. 桓玄义兴【按：义兴，即今江苏宜兴。玄尝为义兴太守，后弃官归南郡。】还后，见司马太傅，太傅已醉，坐上多客。问人云：“桓温来欲作贼，如何？” 【半是恐吓，半是挑衅。】《晋安帝纪》曰：温在姑熟，讽朝廷，求九锡。谢安使吏部郎袁宏具其草，以示仆射王彪之。彪之作色曰：“大夫岂以此事语人邪？”安徐问其计。彪之曰：“闻其疾已笃，且可缓其事。”安从之，故不行。【补叙一段桓温旧事。】桓玄伏不得起。【此时如何敢起？】谢景重时为长史，举板答曰：“故宣武公黜昏暗，登圣明，功超伊、霍，纷纭之议，裁之圣鉴。” 【按刘应登云：“按此乃道子醉中易言耳。谢乃举其废立之事言之，盖温废海西、立简文，道子乃简文第五子也。可谓善解纷矣。”】太傅曰：“我知，我知。” 【吃水已忘挖井人矣。】即举酒云：“桓义兴，劝卿酒！”桓出谢过。【此时谢过，他日必将杀来。】檀道鸾论之曰：道子可谓易于由言，谢重能解纷纭矣。

◎ 桓玄本有反骨，奈何以其父激之？晋末乱象丛生，道子难辞其咎，后桓玄起兵叛乱，道子为其所杀，此时便种恶因也。

102. 宣武【桓温】移镇南州，制街衢平直。【前有江陵，今有南州，桓温真善治城。】人谓王东亭【王珣】曰：《王司徒传》曰：王珣字元琳，丞相导之孙，领军洽之子也。少以清秀称。大司马桓温辟为主簿，从讨袁真，封交趾望海县东亭侯，累迁尚书左仆射、领选、进尚书令。 “丞相初营建康，无所因承，而制置纡曲，方此为劣。” 【碌碌凡才，焉知纡曲之妙？】《晋阳秋》曰：苏峻既诛，大事克平之后，都邑残荒。温峤议徙都豫章，以即丰全。朝士及三吴豪杰，谓可迁都会稽，王导独谓：“不宜迁都。建业，往之秣陵，古者既有帝王所治之表，又孙仲谋、刘玄德俱谓是王者之宅。今虽凋残，宜修劳来旋定之道，镇静群情。且百堵皆作，何患不克复乎！”终至康宁，导之策也。东亭曰：“此丞相乃所以为巧。江左地促，不如中国；若使阡陌条畅，则一览而尽；故纡余委曲，若不可测。” 【说出治城须因地制宜，甚妙。东亭乃丞相嫡孙，岂会数典忘祖？】

◎ 两幅城市规划图，今之执政者可观焉。千篇一律之城市，信可鄙哉！

103. 桓玄诣殷荆州【殷仲堪】，殷在妾房昼眠，左右辞不之通。桓后言及此事，殷云：“初不眠，纵有此，岂不以贤贤易色也！” 【抵赖。所谓“巧言令色鲜矣仁”。《论语·学而》：“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使君能致其身，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孔安国注《论语》曰：言以好色之心好贤人，则善。【此注可称。】

◎ 于国家大事中忽插入闺房秘闻，摇曳多姿，跌宕可观。

104. 桓玄问羊孚：《羊氏谱》曰：孚字子道，泰山人。祖楷，尚书郎。父绥，中书郎。孚历太学博士、州别驾、太尉参军。年四十六卒。 “何以共重吴声？”羊曰：“当以其妖而浮。” 【笃论。】

◎ 吴声多艳体，可谓“儿女情多，风云气少”，观南朝民歌可知。南朝终为北朝所统，岂偶然哉！

105. 谢混问羊孚：“何以器举瑚琏？”《晋安帝纪》曰：混字叔源，陈郡人，司空琰少子也。文学砥砺立名。累迁中书令、尚书左仆射。坐党刘毅伏诛。《论语》：“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汝，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郑玄注曰：“黍稷器。夏曰瑚，殷曰琏。” 羊曰：“故当以为接神之器。” 【此是《论语》注脚。】

◎ 早忘夫子“君子不器”之训矣。

106. 桓玄既篡位后，【一写桓玄篡位。】御床微陷，群臣失色。【凶兆。】侍中殷仲文进曰：《续晋阳秋》曰：仲文字仲文，陈郡人。祖融，太常。父康，吴兴太守。闻玄平京邑，弃郡投焉。玄甚悦之，引为谘议参军。时王谧见礼而不亲，卞范之被亲而少礼。其宠遇隆重，兼于王、卞矣。及玄篡位，以佐命亲贵，厚自封崇。舆马器服，穷极绮丽，后房妓妾数十，丝竹不绝音。性甚贪吝，多纳贿赂，家累千金，常若不足。玄既败，先投义军。累迁侍中、尚书。以罪伏诛。 “当由圣德渊重厚，地所以不能载。” 【谄语厚颜。】时人善之。【时人者，俗人也。】

◎ 仲文不及仲堪，无怪乎为后世所詈骂。

107. 桓玄既篡位，【再写桓玄篡位。】将改置直馆，问左右：“虎贲中郎省应在何处？”有人答曰：“无省。”当时绝迕旨。问：“何以知无？”答曰：“潘岳《秋兴赋叙》曰：‘余兼虎贲中郎将，寓直散骑之省。’” 【不知此人是谁？以诗证史，堪称孤明先发。】岳别见。其《赋叙》曰：晋十有四年，余年三十二，始见二毛，以太尉掾兼虎贲中郎将，寓直散骑之省。高阁连云，阳景罕曜。仆野人也，猥厕朝列，譬犹池鱼笼鸟，有江湖山薮之思。于是染翰操纸，慨然而赋。于时秋至，故以秋兴命篇。玄咨嗟称善。刘谦之《晋纪》曰：玄欲复虎贲中郎将，宜应直与不，访之僚佐，咸莫能定。参军刘简之对曰：“昔潘岳《秋兴赋序》云：‘余兼虎贲中郎将，寓直于散骑之省。’以此言之，是应直也。”玄欢然从之。此语微异，又答者未知姓名，故详载之。【竟是刘简之。孝标注不可不读。】

◎ 此非“言语”，当另设“博闻强记”科也。

108. 谢灵运好戴曲柄笠，丘渊之《新集录》曰：灵运，陈郡阳夏人。祖玄，车骑将军。父涣，秘书郎。灵运历秘书监、侍中、临川内史。伏诛。孔隐士【孔淳之】谓曰：“卿欲希心高远，何不能遗曲盖之貌？” 【讥其貌合神离。】《宋书》曰：孔淳之字彦深，鲁国人。少以辞荣就约，征聘无所就。元嘉初，散骑郎征，不到，隐上虞山。谢答曰：“将不畏影者未能忘怀。” 【刺其黏滞于物。】《庄子》云：渔父谓孔子曰：“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逾数而迹逾多，走逾疾而影不离，自以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子修心守真，还以物与人，则无异矣。不修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事者乎？” 【按余嘉锡云：“笠者，野人高士之服，而曲柄笠，笠上有柄，曲而后垂，绝似曲盖之形。灵运好戴之，故淳之讥其虽希心高远，而不能忘情于轩冕也。灵运以为惟畏影者乃始恶迹，心苟漠然不以为意，何迹之足畏？如淳之言，将无犹有贵贱之形迹存于胸中，未能尽忘乎？”】

◎ 不能遗貌是外累，未能忘怀是心障，一问一答，机锋尽在。孔隐士并未看错，谢客终未能忘情于世事，唯词捷口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