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行第一

● 德行者，道德与品行之谓也。在内为德，在外为行。孔子教育弟子，以文、行、忠、信为四教，又以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为四科；四科之中，德行居首，其余三科无不赖此以大以明。《论语·先进》皇侃疏引范宁曰：“德行，谓百行之美也。”又《抱朴子·文行》：“德行者，本也；文章，末也。故四科之序，文不居上。”《世说新语》三十六门，以“孔门四科”居首，颇有宗经、征圣之意，故论者径以“新论语”目之。然细读《世说》可知，其旨归趣向，又与《论语》大异其趣，而自有彼一时代之新精神与新风尚者在焉。盖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变乱频仍，儒学渐趋式微，老庄乘势抬头，又加佛教东渐，道教兴起，诸种思潮风云际会，磨合激荡，遂酿成中华文明史上一十分特出而别具光彩之玄学时代。故其时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之好尚，颇不同于周秦两汉。即以《德行》一门而论，便有儒表道里、礼玄交织之况，如陈蕃以仕访隐、叔度汪汪难测、管宁割席断交、阮籍至慎玄远、嵇康无喜愠之色、乐广以名教中自有乐地、阮裕因人不借而焚车、谢安常自教儿、王恭作人无长物等，皆时代风气作用于人物言行之征也。又《德行》门以仲举礼贤事发端，亦大可注意。盖名教与自然之角力，孔孟与老庄之消长，彼时已露端倪；而士大夫群体之自觉，与夫王纲解纽之乱局适成反对，故党锢之祸于是乎起。换言之，若无东汉人物之风骨节义，所谓“魏晋风度”，实无从着落矣。《世说》虽“小说家言”，而颇重史实与史识，昔人谓其“变史家为说家”，洵非虚语。此读《世说》者，不可不知也。

1. 陈仲举 【陈蕃】 言为士则，行为世范， 【八字警醒。《礼记·中庸》 云：“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此八字所本也。 言先行后，正《世说》肌理趣味所在。】 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 【汉末 名通。可与本篇第4则“以天下名教是非为己任”并观。】 《汝南先贤传》曰：陈蕃 字仲举，汝南平舆人。有室荒芜不扫除，曰：“大丈夫当为国家扫天下。”值汉桓之 末，阉竖用事，外戚豪横。及拜太傅，与大将军窦武谋诛宦官，反为所害。 【仲举 一生写照。读《世说》，刘孝标注不可不读，然亦不可视为原文照录而无节略，观 此注可知矣。】 为豫章太守， 《海内先贤传》曰：蕃为尚书，以中正忤贵戚，不 得在台，迁豫章太守。 【非升迁也，实贬谪也。】 至，便问徐孺子 【徐穉】 所在，欲先看之。 【奇！徐孺子何方神圣？】 谢承《后汉书》曰：徐穉字孺子，豫 章南昌人。清妙高跱，超世绝俗。前后为诸公所辟，虽不就，及其死，万里赴吊。 常预炙鸡一只，以绵渍酒中，暴干以裹鸡，径到所赴冢隧外，以水渍绵，斗米饭， 白茅为藉，以鸡置前，酹酒毕，留谒即去，不见丧主。 【冷面热肠真隐士。】 主簿白：“群情欲府君先入廨。” 【主簿有理。】 陈曰：“武王式商容之闾，席不暇暖。 许叔重 【许慎】 曰：商容，殷之贤人，老子师也。车上跽曰式。 吾之礼贤，有何不可！” 【掷地有声。】 袁宏《汉纪》曰：蕃在豫章，为穉独设一榻， 去则悬之。见礼如此。 【儒者常有道心。】

◎ 此为全书开篇第一则，颇有发凡起例之效。《世说》自党锢名士发端，大有深意在焉。武王式商容，系圣王礼贤；仲举看孺子，乃儒家访隐，临川其有意乎？盖庙堂之于山林，魏阙之于江湖，辨异而玄同，殊途而同归，正时代大趋势之显影也。《世说》思想旨趣，悠游于儒道、礼玄之间，居然可知矣。

2. 周子居 【周乘】 常云：“吾时月不见黄叔度 【黄宪】 ，则鄙吝之心已复生矣。” 【叔度真如万顷陂，可洗涤鄙陋，澡雪精神。】 子居别见。《典略》 曰：黄宪字叔度，汝南慎阳人。时论者咸云“颜子复生”。 【四字可思。】 而族出 孤鄙，父为牛医。颍川荀季和 【荀淑】 执宪手曰：“足下吾师范也！”后见袁奉高， 曰：“卿国有颜子，宁知之乎？” 【颜子者，颜回也。汉末魏晋，颜回乃成人物品藻 之高标，此大可注意者。颜回实会通儒道之枢纽人物，其学行风概，正与玄学调 和儒道之旨相契合，叔度安贫乐道，玄默守拙，宜乎颜子之目。】 奉高曰：“卿见吾 叔度邪？”戴良少所服下，见宪则自降薄，怅然若有所失。母问：“汝何不乐乎？复 从牛医儿所来邪？” 【知子莫若母。】 良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所谓良之师也。” 【《论语·子罕》：“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夫子循循然善诱人。”以颜回赞夫子之语赞叔度，则心悦诚服矣。】

◎ 仲举唱罢，子居登场，叔度呼之欲出。《世说》一出大戏，于似断未断处最堪玩味。

3. 郭林宗 【郭泰】 至汝南，造袁奉高 【袁阆】 ， 《续汉书》曰：郭泰 字林宗，太原介休人。泰少孤，年二十，行学至城阜屈伯彦精庐，乏食，衣不盖 形，而处约味道，不改其乐。 【《论语·里仁》：“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 处乐。”又《雍也》：“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 改其乐。”】 李元礼一见称之曰：“吾见士多矣！无如林宗者也。”及卒，蔡伯喈为 作碑，曰：“吾为人作铭，未尝不有惭容，唯为郭有道碑颂无愧耳！” 【可称“无愧 碑”。】 初以有道君子征，泰曰：“吾观乾象、人事，天之所废，不可支也。”遂辞以 疾。 【林宗慧眼卓识，于此可见。刘注岂可不读？】 《汝南先贤传》曰：袁闳 【按： 当作袁阆。】 字奉高，慎阳人。友黄叔度于童齿，荐陈仲举于家巷。 【奉高亦高人。】 辟太尉掾，卒。 车不停轨，鸾不辍轭； 【太心急。】 诣黄叔度，乃弥日信宿。 【太从容。】 人问其故， 【正须有此一问。】 林宗曰：“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 【八字蕴藉，魏晋人常言。今人杨合林《世说 新语补疏》引葛玄《道德经序》：“无为之文，污之不辱，饰之不荣，挠之不浊，澄 之不清，自然也。”卢播《阮籍铭》：“颐神太素，简旷世局。澄之不清，混之不浊。 翱翔区外，遗物度俗。”又，王胡之《与庾安西笺》：“此间万顷江湖，挠之不浊， 澄之不清。”】 其器深广，难测量也！” 【名言。所谓小叩小鸣、大叩大鸣也。】 《泰别传》曰：薛恭祖问之，泰曰：“奉高之器，譬诸汜滥，虽清易挹耳。” 【厚此薄 彼，盖因器量大小不均。】

◎ 千载之下，叔度令人长想。《周易·文言传》云：“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澄之不清，扰之不浊，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叔度隐士欤？抑大人欤？

4. 李元礼 【李膺】 风格秀整，高自标持，欲以天下名教是非为己任。 【清流自任。】 薛莹《后汉书》曰：李膺字元礼，颍川襄城人。抗志清妙，有 文武隽才。迁司隶校尉。为党事自杀。 【按：《后汉书》本传以为“乃诣诏狱，考 死”。】 后进之士有升其堂者，皆以为“登龙门”。 【此是真卧龙。《论 语·先进》：“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 先进。”元礼，君子人也，亦可谓当时“先进”。】 《三秦记》曰：龙门一名河津，去 长安九百里，水悬绝，龟鱼之属莫能上，上则化为龙矣。

◎ 元礼英风烈烈，数语和盘托出。

5. 李元礼尝叹荀淑、钟皓 《先贤行状》曰：荀淑字季和，颍川颍阴人也。 所拔韦褐刍牧之中，执案刀笔之吏，皆为英彦。举方正，补朗陵侯相，所在流化。 钟皓字季明，颍川长社人。父祖至德著名。皓高风承世，除林虑长，不之官。人位 不足，天爵有余。 【按《孟子·告子上》：“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 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 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 曰：“荀君清识难尚，钟君至德可师。” 《海内先贤传》曰：颍川先辈为海内所师者，定陵陈穉 叔，颍阴荀淑，长社钟皓。少府李膺宗此三君，常言：“荀君清识难尚，陈、钟至 德可师。” 【观此注，知临川有笔有削也。《史记·孔子世家》：“至于为《春秋》，笔 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

◎ 颍川人才彬彬大盛，于斯为极。元礼盘点乡贤，如数家珍。

6. 陈太丘 【陈寔】 诣荀朗陵 【荀淑】 ，贫俭无仆役， 【未必贫，只是 俭。】 《陈寔传》曰：寔字仲弓，颍川许昌人。为闻喜令、太丘长，风化宣流。 乃使元方 【陈纪】 将车， 《先贤行状》曰：陈纪字元方，寔长子也。至德绝俗，与 寔高名并著，而弟谌又配之。每宰府辟召，羔雁成群，世号“三君”，百城皆图画。 季方持杖从后，长文尚小，载著车中。 【倾巢出动，好看。】 既至，荀使叔慈应门，慈明行酒，馀六龙下食， 【洒扫、应对、进退之节，一丝不苟， 真好家风。】 张璠《汉纪》曰：淑有八子：俭、绲、靖、焘、汪、爽、肃、敷。淑 居西豪里，县令苑康曰：“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遂署其里为“高阳里”。时人号 曰“八龙”。 文若亦小，坐著 前。 【阖家迎宾，客主融融，容止可观。】 于时太史奏：“真人东行。” 【不愧“真人”之目。】 檀道鸾《续晋阳秋》曰：陈仲 弓从诸子侄造荀父子，于时德星聚，太史奏：“五百里贤人聚。” 【两家三代，祖孙 皆是贤人。】

◎ 可做今日家教课本。

7. 客有问陈季方 【陈谌】 ： 《海内先贤传》曰：陈谌字季方，寔少子也。才 识博达，司空掾公车征，不就。 “足下家君太丘，有何功德，而荷天下重名？” 【按李康《运命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 人，众必非之。”此其验也。】 季方曰：“吾 【按：此处合当有一“于”字。】 家君，譬如桂树生泰山之阿，上有万仞之高，下有不测之深；上为甘露所霑，下为渊泉所润。当斯之时，桂树焉知泰山之高，渊泉之深？ 【妙喻。与子贡赞夫子语同调。《论语·子张》子贡曰：“夫子之不可及也，犹 天之不可阶而升也。”】 不知有功德与无也。” 【说不知，只是遁词。】

◎ 有其父必有其子，反之亦然。

8. 陈元方子长文 【陈群】 ，有英才， 《魏书》曰：陈群字长文，祖寔， 尝谓宗人曰：“此儿必兴吾宗。”及长，有识度，其所善皆父党。 【此儿早熟。】 与季方子孝先 《陈氏谱》曰：谌子忠，字孝先。州辟不就。 各论其父功德，争之不能决。 【稚子常以其父比拼。】 咨于太丘，太丘曰：“元方难为兄，季方难为弟。” 【只是和稀泥。】 一作“元方难为弟，季方难为兄”。 【“难兄难弟” 本此。】

◎ 对孙夸子，终是自夸。孟子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为君子一乐，太丘得天下英才而儿孙之，无乃更乐乎？

9. 荀巨伯远看友人疾， 《荀氏家传》曰：巨伯，汉桓帝时人也，亦出颍 川，未详其始末。 【又是颍川人。所谓“汝颍多奇士”，观此信然。《世说》以汝颍 人物开篇，岂偶然哉？】 值胡贼攻郡，友人语巨伯曰：“吾今死矣，子可去！” 【义气。】 巨伯曰：“远来相视，子令吾去，败义以求生，岂荀巨伯所行邪！” 【豪言。】 贼既至，谓巨伯曰：“大军至，一郡尽空，汝何男子，而敢独止？”巨伯曰：“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宁以吾身代友人命。” 【义举。】 贼相谓曰：“吾辈无义之人，而入有义之国。” 【盗贼尚 有自知之明。】 遂班军而还，一郡并获全。

◎ 义士有义，盗亦有道。

10. 华歆遇子弟甚整，虽闲室之内，俨若朝典。 【俗礼。】 《魏志》 曰：歆字子鱼，平原高唐人。《魏略》曰：灵帝时，与北海邴原、管宁俱游学相善， 时号三人为一龙，谓歆为龙头，宁为龙腹，原为龙尾。 【龙头可议。盖以年齿为序 也。】 陈元方兄弟恣柔爱之道， 【真情。】 而二门之里，两不失雍熙之轨焉。 【雍熙者，和且乐也。难得！】

◎ 齐家路数，有此不同。然华、陈两家，吾人愿为陈家座上客也。

11. 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 【实是锄草】 ， 《傅子》曰：宁字幼安，北海 朱虚人，齐相管仲之后也。 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 【此地无银三百两。心动才有行动，华歆捉、掷之间，画虎不成反类犬，管 宁早已不屑矣。】 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宁读如故，歆废书出看。 【叙事如画。】 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同门曰朋，同志曰 友。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写得管宁何等风骨！】 《魏略》曰：宁少恬静，常笑邴原、 华子鱼有仕宦意。及歆为司徒，上书让宁。宁闻之，笑曰：“子鱼本欲作老吏，故 荣之耳！” 【老吏最堪绝交。】

◎ 管宁心外无俗物，华歆眼中尚有金。作者未下一句判语，而优劣立见，高下立判矣。此诚千古绝妙文字！宜以西人“冰川理论”疏解之。

12. 王朗每以识度推华歆。 【老吏亦有佳处。】 《魏书》曰：朗字景兴，东 海郯人。魏司徒。 歆蜡日 《礼记》曰：“天子大蜡八。伊耆氏始为蜡。蜡，索也。 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五经要义》曰：“三代名腊：夏曰嘉平，殷曰清 祀，周曰大蜡，总谓之腊。”晋博士张亮议曰：“蜡者，合聚百物索飨之，岁终休老 息民也。腊者，祭宗庙五祀。《传》曰：‘腊，接也，祭则新故交接也。’秦、汉以 来，腊之明日为祝岁，古之遗语也。” 【孝标掉书袋。】 尝集子侄燕饮，王亦学之。 【学人总是局促。】 有人向张华说此事，张曰：“王之学华，皆是形骸之外，去之所以更远。” 【貌合神离，此语有见。】 王隐《晋书》曰：张华字 茂先，范阳人也。累迁司空，而为赵王伦所害。

◎ 华歆方管宁不足，比王朗有余。《世说》叙事，褒此贬彼，魔若高一尺，道必高一丈，于是乎可观。

13. 华歆、王朗俱乘船避难，有一人欲依附，歆辄难之。 【有远 虑，方有近忧。】 朗曰：“幸尚宽，何为不可？” 【是船宽，不是心宽。】 后贼追至，王欲舍所携人。 【“贼”在心中矣。】 歆曰：“本所以疑，正为此耳。既已纳其自托，宁可以急相弃邪？” 【其言可感，如见其人。】 遂携拯如初。世以此定华、王之优劣。 【汉末人物品藻，声名成毁，决于片言，此 其证也。】 华峤《谱叙》曰：歆为下邽令，汉室方乱，乃与同志士郑太等六七人避 世。自武关出，道遇一丈夫独行，愿得与俱，皆哀许之。歆独曰：“不可。今在危 险中，祸福患害，义犹一也。今无故受之，不知其义，若有进退，可中弃乎？”众 不忍，卒与俱行。此丈夫中道堕井，皆欲弃之。歆乃曰：“已与俱矣，弃之不义。” 卒共还，出之而后别。 【注与正文不同，盖传闻异辞耳。】

◎ 华、王优劣，比管、华优劣易判。管宁割席分坐之人，亦比王朗俗辈可观，做人如何不是学问？看华、王斗法，管宁似仍在场，《世说》之妙常在此。

14. 王祥事后母朱夫人甚谨。 【事后母甚谨，事亲母可想。按：《搜神记》 卷十一王祥、王延、楚僚三事，皆事后母甚谨之孝子也。晋世“以孝治天下”，宜 乎有此。】 《晋诸公赞》曰：祥字休征，琅邪临沂人。《祥世家》曰：祥父融，娶高 平薛氏，生祥；继室以庐江朱氏，生览。《晋阳秋》曰：后母数谮祥，屡以非理使 祥，弟览辄与祥俱。又虐使祥妇，览妻亦趋而共之。母患。方盛寒冰冻，母欲生 鱼，祥解衣，将剖冰求之， 【痴货！】 会有处冰小解，鱼出。 【纯是志怪，临川所以 不取。按：刘义庆袭封临川王，本书临川盖指义庆。】 萧广济《孝子传》曰：祥后 母忽欲黄雀炙，祥念难卒致。须臾，有数十黄雀飞入其幕。母之所须，必自奔走， 无不得焉。其诚至如此。 【不信，不信。】 家有一李树，结子殊好，母恒使守之。时风雨忽至，祥抱树而泣。 萧广济《孝子传》曰：祥后母庭中有李， 始结子，使祥昼视鸟爵，夜则趁鼠。一夜风雨大至，祥抱泣至晓。母见之恻然。 祥尝在别床眠，母自往 斫之。值祥私起，空斫得被。 【恐怖小说乎？】 既还，知母憾之不已，因跪前请死。 【一出苦肉计，演给谁看！】 母于是感悟，爱之如己子。 【曲终奏雅。】 虞预《晋书》曰：祥以后母故，陵迟不仕。 年向六十，刺史吕虔檄为别驾。时人歌之曰：“海、沂之康，实赖王祥；邦国不空， 别驾之功。”累迁太保。 【王祥以孝闻达，司马家仰仗王氏处不少。渡江后，竟至 “王与马，共天下”。】

◎ 愚孝未必真感天，愚忠常能迷惑人。临川取舍之间，志人志怪，泾渭殊途矣。

15. 晋文王 【司马昭】 称阮嗣宗 【阮籍】 至慎，每与之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 《魏书》曰：文王讳昭，字子上，宣帝第二子也。《魏氏春 秋》曰：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人，阮瑀子也。宏达不羁，不拘礼俗。兖州刺史王 昶请与相见，终日不得与言。 【三缄其口。】 昶愧叹之，自以不能测也。口不论事， 自然高迈。 【沉默是金。】 李康 【按：当作李秉，形近致误。】 《家诫》曰：昔尝侍坐 于先帝，时有三长史俱见，临辞出，上曰：“为官长当清、当慎、当勤，修此三者， 何患不治乎？”并受诏。上顾谓吾等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 【老贼居 然读《论语》。】 或对曰：“清固为本。”复问吾，吾对曰：“清慎之道，相须而成，必 不得已，慎乃为大。”上曰：“卿言得之矣，可举近世能慎者谁乎？”吾乃举故太尉 荀景倩、尚书董仲达、仆射王公仲。上曰：“此诸人者，温恭朝夕，执事有恪，亦 各其慎也。然天下之至慎者，其唯阮嗣宗乎！每与之言，言及玄远，而未尝评论时 事，臧否人物，可谓至慎乎！” 【嗣宗所以“至慎”，只是未到伤心处。“邦无道，危 行言孙”，老贼如何不知？】

◎ 谨言慎行，喜怒不形于色，发言玄远，语默时中，乱世中亦是德行，可叹！

16. 王戎云：“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 【叔夜虽非 至慎，亦够谨慎。避世之人，合当有此。】 《康集叙》曰：康字叔夜，谯国铚人。王 隐《晋书》曰：嵇本姓奚，其先避怨徙上虞，移谯国铚县。以出自会稽，取国一 支，音同本奚焉。虞预《晋书》曰：铚有嵇山，家于其侧，因氏焉。 【孝标注引三 书，叔夜本末线索宛然，举重若轻，真大注家！】 《康别传》曰：康性含垢藏瑕，爱 恶不争于怀，喜怒不寄于颜。所知王濬冲在襄城，面数百，未尝见其疾声朱颜。此 亦方中之美范，人伦之胜业也。 【《康别传》乃康兄嵇喜所作，文生于情，情溢于 文，真美文也。】 《文章叙录》曰：康以魏长乐亭主婿迁郎中，拜中散大夫。 【婚姻 于叔夜干系甚大，不可不知。】

◎ 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叔夜原本君子人，而身遭乱世，隐忍既久，遂至虎啸龙吟，一发不可收。可叹！可叹！

17. 王戎、和峤同时遭大丧，俱以孝称。王鸡骨支床，和哭泣备礼。 《晋诸公赞》曰：戎字濬冲，琅邪人，太保祥宗族也。文皇帝辅政，钟会 荐之曰：“裴楷清通，王戎简要。” 【裴楷清通，下则可见。】 即俱辟为掾。晋践祚， 累迁荆州刺史，以平吴功，封安丰侯。《晋阳秋》曰：戎为豫州刺史，遭母忧，性 至孝，不拘礼制，饮酒食肉，或观棋弈，而容貌毁悴，杖而后起。 【居丧无礼，固 是阮籍学徒。】 时汝南和峤，亦名士也，以礼法自持。处大忧，量米而食，然憔悴 哀毁，不逮戎也。 【善保养。】 武帝 【司马炎】 谓刘仲雄 【刘毅】 ： 王隐《晋书》 曰：刘毅字仲雄，东莱掖人，汉城阳景王后也。亮直清方，见有不善，必评论之。 王公大人，望风惮之。侨居阳平，太守杜恕致为功曹，沙汰郡吏三百余人。三魏佥 曰：“但闻刘功曹，不闻杜府君。”累迁尚书、司隶校尉。 “卿数省王、和不？闻和哀苦过礼，使人忧之。”仲雄曰：“和峤虽备礼，神气不损；王戎虽不备礼，而哀毁骨立。臣以和峤生孝，王戎死孝。陛下不应忧峤，而应忧戎。” 【生孝关乎礼，死孝致乎情，情礼冲突已见端倪。】 《晋阳秋》 曰：世祖及时谈以此贵戎也。 【时谈已能越名教而体自然。】

◎ 王戎本多情，故于礼不节；和峤尚俭啬，故备礼不过。

18. 梁王 【司马彤】 、赵王 【司马伦】 ， 朱凤《晋书》曰：宣帝张夫人生梁 孝王彤，字子徽，位至太宰。桓夫人生赵王伦，字子彝，位至相国。 国之近属，贵重当时。裴令公 《晋诸公赞》曰：裴楷字叔则，河东闻喜人，司空秀之从弟 也。父徽，冀州刺史，有俊识。楷特精《易》义。累迁河南尹、中书令，卒。 岁请二国租钱数百万，以恤中表之贫者。 【举贤尚不避亲，济贫自不当避。】 或讥之曰：“何以乞物行惠？”裴曰：“损有余，补不足，天之道也。” 【妙对。《老子》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 余。”】 《名士传》曰：楷行己取与，任心而动，毁誉虽至，处之晏然，皆此类。 【晏 然可贵。】

◎ 子曰：“君子周急不继富。”又曰：“以与尔邻里乡党乎！”裴楷所行，非仅天之道，实亦夫子之道也。

19. 王戎云：“太保 【王祥】 居在正始中，不在能言之流。 【彼时巧 言令色者太多。】 及与之言，理中清远，将无以德掩其言？” 【琅邪王氏最 善自伐。】 《晋阳秋》曰：祥少有美德行。

◎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其斯之谓与？

20. 王安丰 【王戎】 遭艰，至性过人。裴令 【裴楷】 往吊之，曰：“若使一恸果能伤人，濬冲必不免灭性之讥。” 《曲礼》曰：居丧之礼，毁 瘠不形，视听不衰，不胜丧，乃比于不慈不孝。《孝经》曰：毁不灭性，圣人之教 也。 【注不可少。】

◎ 清通者为简要者所感。

21. 王戎父浑， 【按：晋时有二王浑，一出琅邪，一出太原，此琅邪王浑 也。】 有令名，官至凉州刺史。 《世语》曰：浑字长源，有才望。历尚书、凉 州刺史。 浑薨，所历九郡义故，怀其德惠，相率致赙数百万，戎悉不受。 虞预《晋书》曰：戎由是显名。

◎ 《德行》门王戎凡五见，前以孝称，此以廉闻，允称孝廉也。然晚节乃至握牙筹、钻李核、蹈粪池，一代名士而自渎如此，岂无由哉？

22. 刘道真 【刘宝】 尝为徒， 《晋百官名》曰：刘宝字道真，高平人。徒， 罪役作者。 扶风王骏 【司马骏】 虞预《晋书》曰：骏字子臧，宣帝第十七子，好 学至孝。《晋诸公赞》曰：骏八岁为散骑常侍，侍魏齐王讲。晋受禅，封扶风王， 镇关中，为政最美。薨，赠武王。西土思之，但见其碑赞者，皆拜之而泣。其遗爱 如此。 【司马家亦有贤人。】 以五百疋布赎之，既而用为从事中郎。 【不拘 一格降人才。】 当时以为美事。 【美不在刘道真好运，而在扶风王识人。人才难 得，惜才、用才更难得。】

◎ 公冶长处缧绁之中，而夫子嫁女与之；百里奚亡命之间，而得为秦穆公五羖大夫；刘道真以戴罪之身，而为司马骏从事中郎，此皆千古美谈佳话。

23. 王平子 【王澄】 、胡毋彦国 【胡毋辅之】 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裸体者。 【裸奔古时已有。】 《晋诸公赞》曰：王澄，字平子，有达识，荆州 刺史。《永嘉流人名》曰：胡毋辅之字彦国，泰山奉高人，湘州刺史。王隐《晋书》 曰：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 鲲、胡毋辅之之徒，皆祖述于籍， 【西施捧心，东施效颦，嗣宗焉知有此不肖徒众 哉？】 谓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甚者名之为通，次者 名之为达也。 【以此为通达，难怪乐令要笑。】 乐广笑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 【乐广优游儒道之间，执中有权，故能识名教乐地。】

◎ 庄生齐物之论，本自天真，然亦常导人入此邪道。此则得入《德行》，全在乐令一言。“名教乐地”犹宋儒所谓“孔颜乐处”，圣人大而化之，故能浑然与万物同体，箪食瓢饮，曲肱而枕，而乐在其中。此乃体道之乐，亦孟子所谓“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之乐，惟圣贤能得之。魏晋时儒道浇薄，玄风大张，中庸之道，民鲜久矣，乐广以玄家之资而能体贴“名教乐地”，真不易得也。有宋一代儒学复兴，“名教乐地”失而复得，故程明道《秋日偶成》诗云：“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此诗颇得圣贤下学上达之旨，可谓元气淋漓，沛然莫之能御者也。

24. 郗公 【郗鉴】 值永嘉丧乱，在乡里，甚穷馁。 【按：郗公即王羲 之岳丈，可与《雅量》门“东床坦腹”一则合观。】 乡人以公名德，传共饴之。公常携兄子迈及外生周翼二小儿往食。乡人曰：“各自饥困，以君之贤，欲共济君耳，恐不能兼有所存。”公于是独往食，辄含饭着两颊边，还，吐与二儿。 【如禽鸟衔食喂雏，令人鼻酸肠热。】 后并得存，同过江。 【“过江”二字不可疏忽。】 《郗鉴别传》曰：鉴字道徽，高平金乡人。汉 御史大夫郗虑后也。少有体正，耽思经籍，以儒雅著名。永嘉末，天下大乱，饥馑 相望，冠带以下，皆割己之资供鉴。元皇征为领军，迁司空、太尉。《中兴书》曰： 鉴兄子迈，字思远，有干世才略。累迁少府、中护军。 郗公亡，翼为剡县，解职归，席苫于公灵床头，心丧终三年。 【按：席苫，谓坐卧于草荐上。心 丧，谓不着丧服而心存哀悼也。】 《周氏谱》曰：翼字子卿，陈郡人。祖奕，上谷太 守。父优，车骑谘议。历剡令、青州刺史、少府卿，六十四而卒。

◎ 郗公果然有德操，周翼不负含饭恩。

25. 顾荣在洛阳，尝应人请，觉行炙人有欲炙之色，因辍己施焉。同坐嗤之。 【南人在北，常有此况。】 荣曰：“岂有终日执之，而不知其味者乎？” 【此是夫子恕道。】 后遭乱渡江， 【渡江，与前“过江”呼应。郗 公乃南渡侨姓，顾荣系吴中望族，闲闲写去，隐隐点逗两晋风云，针脚何等绵密！】 每经危急，常有一人左右己，问其所以，乃受炙人也。 《文士传》曰： 荣字彦先，吴郡人。其先越王勾践之支庶，封于顾邑，子孙遂氏焉，世为吴著姓。 大父雍，吴丞相。父穆，宜都太守。荣少朗俊机警，风颖标彻，历廷尉正。曾在省 与同僚共饮，见行炙者有异于常仆，乃割炙以啖之。后赵王伦篡位，其子为中领 军，逼用荣为长史。及伦诛，荣亦被执。凡受戮等辈十有余人。或有救荣者，问其 故。曰：“某省中受炙臣也。”荣乃悟而叹曰：“一飡之惠，恩今不忘，古人岂虚言 哉！” 【善有善报。信然！】

◎ 施恩不图报，受恩当思还。

26. 祖光禄 【祖讷】 少孤贫，性至孝，常自为母炊爨作食。 【百行 孝为先。孝母更甚于孝父。】 王隐《晋书》曰：祖讷字士言，范阳遒人，九世孝廉。 讷诸母三兄，最治行操，能清言，历太子中庶子，廷尉卿。避地江南，温峤荐为光 禄大夫。 王平北 【王乂】 闻其佳名，以两婢饷之，因取为中郎。 《王乂别 传》曰：乂字叔元，琅邪临沂人。时蜀新平，二将作乱，文帝西之长安，乃征为 相国司马，迁大尚书，出督幽州诸军事、平北将军。 有人戏之者曰：“奴价倍婢。” 【谓祖为卖身之奴，王乂以两婢换一奴，取笑得刁钻。】 祖云：“百里奚亦何必轻于五羖之皮邪？” 【祖讷不讷，竟比王祥能言。】 《 楚国先贤传》曰：百 里奚字井伯，楚国人。少仕于虞，为大夫。晋欲假道于虞以伐虢，谏而不听，奚乃 去之。《说苑》曰：秦穆公使贾人载盐于虞，诸贾人买百里奚以五羊皮。穆公观盐， 怪其牛肥，问其故，对曰：“饮食以时，使之不暴，是以肥也。”公令有司沐浴衣冠 之。公孙支让其卿位，号曰“五羖大夫”。

◎ 晋时以孝得官，不仅此例。然以此入《德行》稍显不伦，置诸《言语》《排调》更佳。

27. 周镇罢临川郡，还都，未及上，住泊青溪渚， 《永嘉流人名》 曰：镇字康时，陈留尉氏人也。祖父和，故安令。父震，司空长史。《中兴书》曰： 清约寡欲，所在有异绩。 王丞相往看之。 【丞相终于出场，好看！】 《丞相别传》 曰：王导字茂弘，琅邪人。祖览，以德行称。父裁，侍御史。导少知名，家世贫 约，恬畅乐道，未尝以风尘经怀也。 时夏月，暴雨卒至，舫至狭小，而又大漏，殆无复坐处。 【如画。】 王曰：“胡威之清，何以过此！”即启用为吴兴郡。 【以清起复，胜过以孝升官。】 《晋阳秋》曰：胡威字伯虎，淮南人。 父质，以忠清显。质为荆州，威自京师往省之。及告归，质赐威绢一疋。威跪曰： “大人清高，于何得此？”质曰：“是吾俸禄之馀，故以为汝粮耳。”威受而去。每至 客舍，自放驴，取樵爨炊。食毕，复随旅进道。质帐下都督阴赍粮要之，因与为 伴。每事相助经营之，又进少饭。威疑之，密诱问之，乃知都督也。谢而遣之。后 以白质，质杖都督一百，除其吏名。父子清慎如此。及威为徐州，世祖赐见，与论 边事及平生。帝叹其父清，因谓威曰：“卿清孰与父？”对曰：“臣清不如也。”帝曰： “何以为胜汝邪？”对曰：“臣父清畏人知，臣清畏人不知，是以不如远矣。” 【又是 善夸父者。】

◎ 周镇清操，王导清识，可谓双美。

28. 邓攸始避难，于道中弃己子，全弟子。 【为父弃子，于心何忍？】 《晋阳秋》曰：攸字伯道，平阳襄陵人。七岁丧父母及祖父母，持重九年。性清慎 平简。邓粲《晋纪》曰：永嘉中，攸为石勒所获，召见，立幕下与语，悦之，坐 而饭焉。攸车所止，与胡人邻毂，胡人失火烧车营，勒吏案问胡，胡诬攸。攸度不 可与争，乃曰：“向为老姥作粥，失火延逸，罪应万死。”勒知，遣之。所诬胡厚德 攸，遗其驴马，护送令得逸。王隐《晋书》曰：攸以路远，斫坏车，以牛马负妻子 以叛，贼又掠其牛马。攸语妻曰：“吾弟早亡，唯有遗民。今当步走，担两儿，尽 死，不如弃己儿，抱遗民。吾后犹当有儿。”妇从之。 【邓家二子，真是“难兄难 弟”。】 《中兴书》曰：攸弃儿于草中，儿啼呼追之，至暮复及。攸明日系儿于树而 去。遂渡江，至尚书左仆射，卒。弟子绥，服攸齐衰三年。 既过江，取一妾，甚宠爱。历年后，讯其所由，妾具说是北人遭乱，忆父母姓名，乃攸之甥也。 【娶妾无伤，乱伦可耻。】 攸素有德业，言行无玷，闻之哀恨，终身遂不复畜妾。 【不复畜妾，则此妾如何安置？不过文过饰非耳。】

◎ 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邓攸弃子不慈，妾甥不义，无后不孝，实有辱“德行”之科。“素有德业，言行无玷”云云，从何谈起？

29. 王长豫 【王悦】 为人谨顺，事亲尽色养之孝。 【色养之孝最难。 《论语·为政》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 乎？”】 《中兴书》曰：王悦字长豫，丞相导长子也。仕至中书侍郎。 丞相见长豫辄喜，见敬豫辄嗔。 【非丞相偏心，实敬豫不肖。】 《文字志》曰：王恬字敬豫， 导次子也。少卓荦不羁，疾学尚武，不为导所重。至中军将军。多才艺，善隶书， 与济阳江彪 【按：当作江虨。】 以善弈闻。 长豫与丞相语，恒以慎密为端。丞相还台，及行，未尝不送至车后。恒与曹夫人併当箱箧。 【长豫诚 孝子楷模，宜乎丞相偏心。】 长豫亡后，丞相还台，登车后，哭至台门； 【如见如闻。】 曹夫人作簏，封而不忍开。 【唯恐睹物思人也。】 《王氏谱》曰： 导娶彭城曹韶女，名淑。 【丞相惧内，曹淑不淑。】

◎ 子孝父慈，丞相家事，历历在目。

30. 桓常侍 【桓彝】 闻人道深公 【竺法深】 者，辄曰：“此公既有宿名，加先达知称，又与先人至交，不宜说之。” 【为尊长者讳也。】 《桓彝 别传》曰：彝字茂伦，谯国龙亢人，汉五更桓荣十世孙也。父颢，有高名。彝少 孤，识鉴明朗，避乱渡江，累迁散骑。僧法深，不知其俗姓，盖衣冠之胤也。道徽 高扇，誉播山东，为中州刘公弟子。值永嘉乱，投迹扬土，居止京邑，内持法纲， 外允具瞻，弘道之法师也。以业滋清净，而不耐风尘，考室剡县东二百里 山中， 同游十余人，高栖浩然。支道林宗其风范，与高丽道人书，称其德行。 【支公曾向 深公“买山而隐”，事见《排调》第28则。】 年七十有九，终于山中也。

◎ 此则似与德行无涉，却可见作者匠心。盖东晋立国后，门阀操国柄，王、庾、桓、谢，轮流摄政，此相邻数条，依次交代四姓人物，岂偶然哉？《世说》叙事，知所先后，似断实连，次第井然，前此笔记所未见，未可仅以“丛残小语”“尺寸短书”目之也。

31. 庾公 【庾亮】 乘马有的卢 【按：的卢，凶马也。辛弃疾词“马作的 卢飞快”本此。】 ， 《晋阳秋》曰：庾亮字元规，颍川鄢陵人，明穆皇后长兄也。渊 雅有德量，时人方之夏侯太初、陈长文之伦。侍从父琛，避地会稽，端拱嶷然，郡 人严惮之，觐接之者，数人而已。累迁征西大将军、荆州刺史。《伯乐相马经》曰： 马白额入口至齿者，名曰榆雁，一名的卢。奴乘客死，主乘弃市，凶马也。 或语令卖去， 《语林》曰：殷浩劝公卖马。 庾云：“卖之必有买者，即当害其主，宁可不安己而移于它人哉？昔孙叔敖杀两头蛇以为后人，古之美谈。 贾谊《新书》曰：孙叔敖为儿时，出道上，见两头蛇，杀而埋之。归见其 母，泣。问其故，对曰：“夫见两头蛇者，必死。今出见之，故尔。”母曰：“蛇今安 在？”对曰：“恐后人见，杀而埋之矣。”母曰：“夫有阴德，必有阳报，尔无忧也。” 【此母宜有此子。】 后遂兴于楚朝。及长，为楚令尹。 效之，不亦达乎！” 【此是 真达。】

◎ 庾公江左名臣，果然不同凡响，宜乎“端委庙堂”之目也。

32. 阮光禄 【阮裕也。《世说》避宋武帝刘裕讳，不称其名。】 在剡，曾有好车，借者无不皆给。有人葬母，意欲借而不敢言。阮后闻之，叹曰：“吾有车，而使人不敢借，何以车为？”遂焚之。 【名士做派，不 免矫揉。】 《阮光禄别传》曰：裕字思旷，陈留尉氏人。祖略，齐国内史。父 ，汝 南太守。裕淹通有理识，累迁侍中。以疾筑室会稽剡山。征金紫光禄大夫，不就。 年六十一，卒。

◎ 子路尝言：“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焚车可感，亦可怪，君子不为也。观此可知名士与君子之别。

33. 谢奕 【谢安长兄。】 作剡令， 《中兴书》曰：谢奕字无奕，陈郡阳夏人。 祖衡，太子少傅。父裒，吏部尚书。奕少有器鉴，辟太尉掾，剡令，累迁豫州刺 史。 有一老翁犯法，谢以醇酒罚之，乃至过醉，而犹未已。 【过分。】 太傅 【谢安也。】 时年七八岁，著青布绔，在兄 边坐，谏曰：“阿兄，老翁可念，何可作此！” 【谢安宅心仁厚。为兄而有此弟，兄之造化也。】 奕于是改容曰：“阿奴欲放去邪？”遂遣之。 【亦善纳雅言者。】

◎ 有德不在年高，闻道岂拘长幼？以谢奕烘托谢安，可观。

34. 谢太傅绝重褚公 【褚裒】 ，常称“褚季野虽不言，而四时之气亦备”。 【按：皮里阳秋之谓也。可与《赏誉》第66则并观。】 《文字志》曰： 谢安字安石，奕弟也。世有学行，安弘粹通远，温雅融畅。桓彝见其四岁时，称之 曰：“此儿风神秀彻，当继踪王东海。”善行书。累迁太保，录尚书事。赠太傅。 《晋阳秋》曰：褚裒字季野，河南阳翟人。祖 ，安东将军。父洽，武昌太守。裒 少有简贵之风，冲默之称。累迁江、兖二州刺史，赠侍中、太傅。

◎ 《论语·阳货》：“子曰：天何言哉？四时生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谢公隐以此语赞褚公，虽显托大，亦可见不言有胜能言处。

35. 刘尹 【刘惔】 在郡，临终绵惙，闻 下祠神鼓舞，正色曰：“莫得淫祀！” 【棒喝。《礼记·曲礼下》：“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 福。”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谗也。”】 《刘尹别传》曰：惔字真长，沛国萧人也。 汉氏之后。真长有雅裁，虽筚门陋巷，晏如也。历司徒左长史、侍中、丹阳尹。为 政务镇静信诚，风尘不能移也。 外请杀车中牛祭神，真长答曰：“丘之祷久矣， 【《论语·述而》：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 《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祷久矣。”孝标未注，是其失也。】 勿复为烦！” 《包氏论语》曰：祷，请也。孔安国曰：孔子素行合于神明，故曰：“丘 之祷久矣。” 【子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 真长实为江左第一流人物，玄心洞见，一览无余。此公“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然亦熟读《论语》，且以夫子之心为心。可知晋人外虽主自然，内实未尝毁名教也。观此则，真长可谓知命者矣。

36. 谢公夫人 【刘惔妹也。】 教儿，问太傅：“那得初不见君教儿？” 【今之为母者亦常有此说。声口毕肖。】 答曰：“我常自教儿。” 【非言教也，实 身教也。】 《谢氏谱》曰：安娶沛国刘耽女。案：太尉刘子真，清洁有志操，行己以 礼。而二子不才，并渎货致罪。子真坐免官。客曰：“子奚不训道之？”子真曰：“吾 之行事，是其耳目所闻见，而不放效，岂严训所变邪？”安石之旨，同子真之意也。 【此注可思。】

◎ 仍是夫子教诲。《论语·述而》：“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盖夫子之教，行在言先。东晋最重家学家教者，舍谢公其谁？

37. 晋简文 【司马昱】 为抚军时， 【简文出场。】 《续晋阳秋》曰：帝讳昱， 字道万，中宗少子也。仁明有智度。穆帝幼冲，以抚军辅政。大司马桓温废海西 公而立帝，在位三年而崩。 所坐床上，尘不听拂，见鼠行迹，视以为佳。 【鼠迹自然如画，赏之者乃有玄心。】 有参军见鼠白日行，以手板批杀之，抚军意色不悦。 【不悦，由不忍。】 门下起弹，教曰：“鼠被害，尚不能忘怀，今复以鼠损人，无乃不可乎？” 【此又推鼠及人也。婉转可爱。】

◎ 东晋人主，简文可称真名士。刘辰翁云：“此复何足与于《德行》？正应弹鼠，不应弹人。”此真皮相之见。岂不闻夫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乎？晋人虽尚老、庄，亦何尝无圣人仁民爱物之心哉？惟仁心与玄心妙合无间，则人格之美始成，其人始为可赏也。

38. 范宣年八岁，后园挑菜，误伤指，大啼。人问：“痛邪？”答曰：“非为痛，‘身体发肤，不敢毁伤’，是以啼耳。” 【《孝经》云：“身 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 之终也。”此子不唯能背书，亦可见根性纯良，后孺子果成儒师也。】 《宣别传》曰： 宣字子宣，陈留人，汉莱芜长范丹后也。年十岁，能诵《诗》《书》。儿童时，手伤 改容，家人以其年幼，皆异之。征太学博士、散骑常侍，一无所就。年五十四卒。 宣洁行廉约，韩豫章 【韩康伯】 遗绢百匹，不受； 《中兴书》曰：宣家至贫， 罕交人事。豫章太守殷羡见宣茅茨不完，欲为改室，宣固辞。羡爱之， 【按：《晋 书·范宣传》作“庾爰之”，当是。】 以宣贫，加年饥疾疫，厚饷给之，宣又不受。 《续晋阳秋》曰：韩伯字康伯，颍川人。好学，善言理。历豫章太守、领军将军。 减五十疋 【按：疋同匹。】 ，复不受。如是减半，遂至一疋，既终不受。 【送礼如此执着，更须防着。】 韩后与范同载，就车中裂二丈与范， 【只是做 减法。看你要不要。】 云：“人宁可使妇无裈邪？” 【急转直下，出其不意。康 伯可谓善解纷者。】 范笑而受之。 【不得不受。】

◎ 此一则“范宣受绢”，可与“仲举礼贤”并参，以观汉晋风俗之变。儒者仲举为豫章而拜隐士徐孺，玄家康伯为豫章而交儒者范宣，两百年间，儒道出处易位矣。范宣乃东晋儒者，精于《三礼》，不涉老庄而屡征不仕；康伯乃当时玄家，精通《周易》，位居显宦而志在玄同。康伯遗绢，意在测其志；范宣受绢，妙在可与权。授受之间，儒道相视一笑，莫逆于心矣。

39. 王子敬 【王献之】 病笃，道家上章应首过， 【按：首过即自首己 过，犹耶教之临终告解。】 问子敬：“由来有何异同得失？”子敬云：“不觉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细味此语，楚楚可怜。】 《王氏谱》曰：献之娶高平郗昙女，名道茂，后离婚。《献之别传》曰：祖父旷，淮 南太守。父羲之，右将军。咸宁中，诏尚余姚公主，迁中书令，卒。

◎ 王家与郗家，两代婚姻，聚散皆关乎政治。子敬临终怀旧，可谓一往情深。

40. 殷仲堪既为荆州，值水俭， 【按：水俭，谓水涝成灾而谷物歉收。】 食常五椀盘，外无馀肴，饭粒脱落盘席间，辄拾以啖之。 【如见。】 虽欲率物， 【为人表率也。】 亦缘其性真素。每语子弟云：“勿以我受任方州，云我豁平昔时意，今吾处之不易。贫者士之常 【名言。子曰：“君 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焉得登枝而捐其本？ 【妙喻。登枝不可捐其本， 饮水自当思其源。】 尔曹其存之。” 《晋安帝纪》曰：仲堪，陈郡人，太常融孙也。 车骑将军谢玄请为长史，孝武说之，俄为黄门侍郎。自杀袁悦之后，上深为晏驾后 计，故先出王恭为北蕃。荆州刺史王忱死，乃中诏用仲堪代焉。

◎ 殷仲堪善清谈，与韩康伯齐名，为荆州而能以仁孝节俭为政，登枝捐本之论，虽言日用，实与儒道本末之理暗通。玄学非以道易儒，实以援道入儒、调和名教自然之张力为旨归，读者不可不察也。

41. 初，桓南郡 【桓玄】 、杨广共说殷荆州 【殷仲堪】 ，宜夺殷觊南蛮以自树。 【上则言其弟，此则道其兄，可谓草蛇灰线，藕断丝连。】 《桓玄别传》 曰：玄字敬道，谯国龙亢人，大司马温少子也。幼童中，温甚爱之。临终，命以为 嗣。年七岁，袭封南郡公，拜太子洗马、义兴太守。不得志，少时去职，归其国。 与荆州刺史殷仲堪素旧，情好甚隆。周祗《隆安记》曰：广字德度，弘农人，杨震 后也。《晋安帝纪》曰：觊字伯道，陈郡人。由中书郎出为南蛮校尉。觊亦以率易 才悟著称，与从弟仲堪俱知名。《中兴书》曰：初，仲堪欲起兵，密邀觊，觊不同。 杨广与弟佺期劝杀觊，仲堪不许。 【仲堪事父至孝，事兄自悌，当然不许。】 觊亦即晓其旨。尝因行散， 【按：服五石散后须外出活动以散发药力，谓之行散， 亦曰行药。】 率尔去下舍，便不复还，内外无预知者。 【神不知，鬼不觉。 惟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服散后“神超形越”，此其例也。】 意色萧然，远同斗生之无愠。时论以此多之。 《春秋传》曰：楚令尹子文，斗氏也。《论语》曰： 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 【又是《论语》。】

◎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晋人浸淫老、庄，沐浴玄风，言行常能有此洒脱气象。

42. 王仆射 【王愉】 在江州，为殷、桓所逐，奔窜豫章，存亡未测。 徐广《晋纪》曰：王愉字茂和，太原晋阳人，安北将军坦之次子也。以辅国 司马出为江州刺史。愉始至镇，而桓玄、杨佺期举兵以应王恭，乘流奄至，愉无 防，惶遽奔临川，为玄所得。玄篡位，迁尚书左仆射。 王绥在都，既忧戚在貌，居处饮食，每事有降。时人谓为“试守孝子”。 【按刘应登云：“未 测其父存亡而先为丧容，故曰‘试守’。”此语大有讥讽。】 《中兴书》曰：绥字彦 猷，愉子也。少有令誉。自王泽 【当作王浑。】 至坦之，六世盛德，绥又知名，于 时冠冕，莫与为比。位至中书令、荆州刺史。桓玄败后，与父愉谋反，伏诛。

◎ 试守孝子亦是孝子。晋人以孝治天下，故不忠则可，不孝则不可。王愉、王绥父子并为叛臣，竟以孝行入《德行》之科，是知临川王之取舍予夺，不拘一格，《世说》所以为“新语”者正在此。

43. 桓南郡 玄也。 既破殷荆州， 【此则紧承前几则，一路写来，人物故 实，有条不紊，真史笔也。】 收殷将佐十许人，咨议罗企生亦在焉。 【企生 可观。】 《玄别传》曰：玄克荆州，杀殷道护及仲堪参军罗企生、鲍季札，皆仲堪所 亲仗也。 桓素待企生厚，将有所戮，先遣人语云：“若谢我，当释罪。” 【独夫语。】 企生答曰：“为殷荆州吏，今荆州奔亡，存亡未判，我何颜谢桓公？” 【丈夫语。】 《中兴书》曰：企生字宗伯，豫章人。殷仲堪初请为府功 曹，桓玄来攻，转咨议参军。仲堪多疑少决，企生深忧之，谓其弟遵生曰：“殷侯 仁而无断，事必无成。成败天也，吾当死生以之。” 【企生早有死志，可谓忠人之事 者。】 及仲堪走，文武并无送者，唯企生从焉。路经家门，遵生绐之曰：“作如此分 别，何可不执手？”企生回马授手，遵生便牵下之， 【如见。】 谓曰：“家有老母，将 欲何行？”企生挥涕曰：“今日之事，我必死之。汝等奉养，不失子道。一门之内， 有忠与孝，亦复何恨！”遵生抱之愈急，仲堪于路待之。企生遥呼曰：“今日死生是 同，愿少见待！” 【如闻。】 仲堪见其无脱理，策马而去。俄而玄至，人士悉诣玄， 企生独不往，而营理仲堪家。或谓曰：“玄性猜急，未能取卿诚节，若遂不诣，祸 必至矣！”企生正色曰：“我殷侯吏，见遇以国士，不能共殄丑逆，致此奔败，何面 目就桓求生乎？”玄闻，怒而收之。谓曰：“相遇如此，何以见负？”企生曰：“使君 口血未干，而生此奸计，自伤力劣，不能翦定凶逆，我死恨晚尔！”玄遂斩之。时 年三十有七，众咸悼之。 【此一大段，历历可观，真善叙事者之辞。】 既出市，桓又遣人问：“欲何言？”答曰：“昔晋文王杀嵇康，而嵇绍为晋忠臣。 王隐《晋书》曰：绍字延祖，谯国铚人。父康有奇才俊辩。绍十岁而孤，事母孝 谨，累迁散骑常侍。惠帝败于荡阴，百官左右皆奔散，唯绍俨然端冕，以身卫帝。 兵交御辇，飞箭雨集，遂以见害也。 从公乞一弟以养老母。” 【以嵇绍作例为 弟求情，隐有以弟委桓玄之意乎？企生为保存门户，心细如此，非乞怜也，实不 得已也。】 桓亦如言宥之。桓先曾以一羔裘与企生母胡，胡时在豫章，企生问至，即日焚裘。 【烧得好！企生之母，堪比范滂之母。】

◎ 忠孝节义，手足情深，骨肉恩重，尽显于此。

44. 王恭从会稽还， 周祗《隆安记》曰：恭字孝伯，太原晋阳人。祖父 濛，司徒左长史，风流标望。父蕴，镇军将军，亦得世誉。《恭别传》曰：恭清廉 贵峻，志存格正。起家著作郎，历丹阳尹、中书令。出为五州都督前将军，青、兖 二州刺史。 王大看之。 王忱，小字佛大。《晋安帝纪》曰：忱字元达，北平将军 坦之第四子也。甚得名于当世，与族子恭少相善，齐声见称。仕至荆州刺史。 见其坐六尺簟，因语恭：“卿东来，故应有此物，可以一领及我。” 【言 甚无礼。】 恭无言。 【“无言”二字有味。】 大去后，即举所坐者送之。 【真舍 得。】 既无馀席，便坐荐上。 【由簟而席，由席而荐，每况愈下矣。】 后大闻之，甚惊，曰：“吾本谓卿多，故求耳。”对曰：“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 【名言。】

◎ 王恭此语，可与《任诞》篇“名士不必须奇才”数语相发明。今可下一转语：“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作人无长物，便可称名士。”

45. 吴郡陈遗， 未详。 家至孝，母好食铛底焦饭， 【按：焦饭，犹今 之所谓锅巴也。】 遗作郡主簿，恒装一囊，每煮食，辄贮录焦饭，归以遗母。 【有儿如此，足慰人意。】 后值孙恩贼出吴郡， 《晋安帝纪》曰：孙恩 一名灵秀，琅邪人。叔父泰，事五斗米道，以谋反诛。恩逸逃于海上，聚众十万 人，攻没郡县。后为临海太守辛昺斩首送之。 袁府君 山松别见。 即日便征。遗以聚敛得数斗焦饭，未展归家，遂带以从军。战于沪渎，败。军人溃散，逃走山泽，皆多饿死，遗独以焦饭得活。 【多死与独活，大不是滋 味。孝则孝矣，尚未为仁。】 时人以为纯孝之报也。 【亦是巧合。】

◎ 此亦彰显孝道，然是志人，而非志怪，故比卧冰、埋儿之类变态故事为佳。

46. 孔仆射 【孔安国】 为孝武侍中，豫蒙眷接。烈宗山陵，孔时为太常，形素羸瘦，着重服，竟日涕泗流涟， 【如丧考妣。】 见者以为真孝子。 【事君如父，以孝移忠，真耶？伪耶？】 《续晋阳秋》曰：孔安国字安国 【名、字相同者，多乎哉？不多也。】 ，会稽山阴人，车骑愉第六子也。少而孤贫， 能善树节，以儒素见称。历侍中、太常、尚书，迁左仆射，特进，卒。

◎ 孝亲至于孝君，古来帝王所望于臣下者也。安国言忠臣则真，言孝子则伪。

47. 吴道助 【吴坦之】 、附子 【吴隐之】 兄弟，居在丹阳郡后。遭母童夫人艰， 道助，坦之小字。附子，隐之小字也。《吴氏谱》曰：坦之字处靖， 濮阳人。仕至西中郎将功曹。父坚，取东苑童侩女，名秦姬。 朝夕哭临。及思至，宾客吊省，号踊哀绝，路人为之落泪。韩康伯时为丹阳，母殷在郡，每闻二吴之哭，辄为悽恻，语康伯曰：“汝若为选官，当好料理此人。” 【韩母善卜卦乎？何出此言？】 康伯亦甚相知。韩后果为吏部尚书。 【果为选官，乃证韩母先见之明。】 大吴不免哀制，小吴遂大贵达。 【大 吴死孝，小吴生孝。】 郑缉《孝子传》曰：隐之字处默，少有孝行，遭母丧，哀毁 过礼。时与太常韩康伯邻居。康伯母，扬州刺史殷浩之妹，聪明妇人也。隐之每 哭，康伯母辄辍事流涕，悲不自胜，终其丧如此。 【兔死狐悲，顾影自怜。】 谓康 伯曰：“汝后若居铨衡，当用此辈人。”后康伯为吏部尚书，乃进用之。《晋安帝纪》 曰：隐之既有至性，加以廉洁，奉禄颁九族，冬月无被。桓玄欲革岭南之敝，以 为广州刺史。去州二十里，有贪水，世传饮之者其心无厌。隐之乃至水上，酌而 饮之，因赋诗曰：“石门有贪泉，一歃重千金。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 【诗 话。】 为卢循所攻，还京师。历尚书、领军将军。《晋中兴书》曰：旧云：往广州， 饮贪泉，失廉洁之性。吴隐之为刺史，自酌贪泉饮之，题石门为诗，云云。

◎ 晋时以孝治天下，故孝子贤孙所在多有，以孝闻名乃至做官者史不绝书，此清谈时代清议虽式微，而名教尚未陵夷沉沦之证。《德行》一门流连于儒道之间，而孝行独彰，正时代思潮之投影也。 +PHxoNHqQjTVseC3vovNZpK4+akNy6cnB2uDPoqxVQUsKelg3x2DT+tzpNk5Mw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