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史诗》最广为人知的段落的开头是这样的:那些住在雅典的人……
——梭伦
我去过雅典,但没有人认识我。
——德谟克利特
雅典除了那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废墟,还有永远春风吹又生的街头音乐会,暮色般的紫罗兰花园,二十世纪的使用了钢筋水泥和玻璃的框架结构建筑物,挂着腊肠的小餐馆,被激情的手涂鸦的墙壁,卖无花果、石榴和玫瑰的少女,死去不久的、在案板上等着成为美味的鲱鱼,气味浓烈的胡椒,本地特产的海盐,用祖传秘方炮制的奶酪,刚刚从陶罐里捞出来的腌橄榄,来自穷乡僻壤的流浪汉,某人刚刚出版的诗集,手镯和耳环叮当歌唱的作坊,长得像赫西俄德的教授(他的写真雕像流传至今)——瞧,就是那位,正坐一处玻璃搭的棚子等着公交车呢,喝多了苦艾酒的萨福粉丝,衣着光鲜、拖着箱子走在人行道上的吉卜赛女郎,在充满神祇和英雄的俊美雕塑的城里从不减肥的胖子们(胖得那么舒服、惬意),高视阔步、风度翩翩的猫(随处可见),裹着黑袍的牧师,黑人,艺术家——雅典到处都是艺术家,语言艺术家、厨房艺术家、古铜色的艺人、貌似雅典娜的无比自恋的时装艺术家、冰激凌艺术家、鲜花艺术家、餐馆艺术家(大厨、侍者,人人自有绝技)、面包艺术家、奶酪艺术家、火腿艺术家、文身艺术家、手风琴艺术家、泥巴艺术家、舞者、木匠、裁缝、表匠、擦鞋匠、侏儒艺术家、马车夫艺术家、出租车艺术家——一路上用荷马的语言为我们介绍哈尼亚港口的一家餐馆:“我最喜欢的一家,每个月都要去两三次,那家的羊肉啊!你一定要去,这是链接……”艺术早已超越了它发生以来的那种宿命的鹤立鸡群、“自以为神圣”的做作,成为盐巴式的生活方式。生活就是艺术。 “光亮亮的雅 典城,头戴紫云冠,人人羡慕……”(阿里斯托芬《骑士》) 至今如此。有点像宋代的开封城,我想起来那本《东京梦华录》: “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 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 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 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 艺术家根本看不出来,就蹲在那墙角下,坐在那些玻璃窗子后面,就是那个将自己打扮得像一位流浪汉的小伙子(看不出来真的分文不名还是崇拜第欧根尼)……时间从未在雅典城逝去,各世纪的房间、家具都原样摆在这个城里,两千年以来的各种旧物杂陈,任由风吹雨打。死亡是时间的事情,你不能催它。就是后起的工程,似乎也乐于让雅典保持着一种废墟风格。落日像是一座蛋黄色的废墟,脱离了白昼的强光刺眼的阿波罗风格,向着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夜走去。月光下的街道像是一段段钢琴曲的废墟,醉醺醺的大学生在那黑暗小巷的残砖上徘徊。幽灵出没,讲着古老的雅典方言。文字并不能完全反映这些种类复杂的口语,通过书本学习到的语言根本不能理解幽灵们说的是什么。荷马是一个伟大的幽灵,他留下的声音被记录成各种版本,充满争议,揣摩他到底说了什么,是雅典学术的魅力之一。雅典令人迷惑,置身其间,时间发生错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位于时间的哪个点。公元前四百年?四世纪?或者 2019 年的 9 月 5 日?我们订的家庭旅馆属于一个年轻人,他和他的女友骑着摩托来,交给我们钥匙就扬长而去。老掉牙的电梯,只能容两个人。八百欧元一晚,里面有七个住过幽灵的旧房间,包浆在木地板上发亮,被谁们的脚印磨得棱角分明。五个阳台,还有厨房、起居室、餐厅、两个卫生间、洗衣机、咖啡壶、锅子、刀子、勺子、盐巴、油和上一拨租客留在冰箱里的牛奶、鸡蛋、三个番茄。衣柜里有股十九世纪的霉味。窗子外面古木参天,挂着藤子。对面阳台上走出来一位裸着上身的男子,站了一阵,抽根烟,阿喀琉斯或者奥德赛?结实的腹肌闪着微光,古铜色。厨房里有一只中国制造的咖啡壶。得强迫自己睡上一下,反常的黑晚 “他们已经忘记了祈 祷或魔法。”(博尔赫斯《起初》) 数千年前神庙所昭示的东西如今已成为生活本身,神庙可以废弃了。 “虚假的发明并不能让房屋修葺得更好,雨落下来,他的膝盖被打 湿/书本和报纸也都湿透,在火车站/一个盲人小提琴手站在雨中/当他拉动潮湿 的琴弦/他得到的不是音符,而是雨滴……”(扬尼斯·里索斯)
天亮了,鸽子站在木头电线杆拉出的线条上,晃着小小的头颅。旅馆对面的一处阳台上有个肥女在抽烟,喝咖啡,拖着裙子喂鱼,逗落到晾着的垫单下面的灰鸽子,嘟着嘴模仿它的叫声。旁边的阳台,有些晾着衣物,有的在开花,有些空着,一个接一个,过了这条街,又在另一条街开始。街口杂货铺的楼上就是一个大阳台,后面的跟着排列过去,阳光此起彼伏,阴阳变化,这个阳台光辉灿烂,那个是忧郁的,另一个很温馨,那个是孤独的,这个生机勃勃,含苞欲放,那个灰尘密布,坚硬得像是一块监狱用来放风的小球场……千姿万态,无边无际,停泊在城市这片大海上的排列成直线的一个个小岛。另一家的栏杆上晾着一床朱红色的毯子,绣着金黄色的图案。地毯下面的阳台上坐着一对夫妇,男的在看报纸,女的在喝着什么。一个赤裸上身的男子站在阳台的一角抽烟。他们显然也发现了我,朝我招了招手。我刚刚来到雅典,正光脚站在垂地窗帘外面沙滩般凉爽的阳台上,有点受宠若惊。我的房间小到箱子只能立着放,阳台却几乎与房间一样大,推开双开门,光明涌入,窘迫立即坦荡起来。阳台上摆着玻璃面板、下面压着棉质桌布的小圆桌,两把篾编靠椅,打扫得干干净净,就像摆在浴室门口的脚帕。不知所措,我来自一个阳台大部分被封起来的小区。从小到大,阳台几乎没怎么用过,要么改成了厨房,要么用来做堆杂物的仓库,要么根本没有,那不是家庭的一个必需品。雅典是个有阳台的地方,身体的延伸部分,没有阳台的房子怎么可以住人?事关生命的质量,在阳台上消磨时间是一种日常的生活方式,就像餐桌上顿顿必备的奶酪、面包。雅典人崇拜古铜色,这种肤色来自太阳神阿波罗。到处是古铜色皮肤的家伙,大街上、市场、购物中心、海边,船长、流浪汉、贵妇、学生、工程师、教员、编辑、专栏作家、清洁工、小贩、守门人、政客、诗人、出租汽车司机、百货公司的售货员、浪女……一个个晒得闪闪发光,神一般健美,人们以此为荣,酷爱阳光,酷爱强壮有力的身体,腹肌如海岸般坚硬,崇拜阿波罗神。 “到了晚年,还像是一个运动员,体格健硕,黝黑结实,身体时刻保持在最佳状 态下。他有着匀称、健美的身材,厄瑞特里亚古运动场上的雕塑可以证实这一点,因 为这座雕像就是以他为原型雕刻的,几乎是一尊裸体……他经常进行体育锻炼,强 健的体魄,完全达到了运动员的状态,耳朵扁扁的,皮肤上涂了橄榄油。”(第欧根 尼·拉尔修《古希腊哲学的故事》) 希腊有一种假期叫作阳光假期。赤身裸体的人随时可见,让阳光晒黑是一种古典主义。西欧和世界许多地方的人跑到希腊来晒太阳,加入这地方天经地义历史悠久的晒太阳运动,晒得黑黝黝的又无比荣耀地回办公室去,仿佛被阿波罗上了一道漆。古代留下来的雕塑显示阿波罗是个古铜色、肌肉健壮的运动员。不过大胖子、永远晒不黑的人也不少,各美其美。胖子们活得快活自在,大大咧咧地占据着空间,岿然不动。
在一家土耳其餐馆支在人行道上的餐桌上用晚餐,烤肉、海鲜、香肠、面包、土豆、奶酪、番茄、生菜柠檬、冰水、酒……堆积如山,似乎每个人都是饕餮之徒,怎么吃得完呢!转眼工夫,一张张丘陵密布的餐桌已成杯盘狼藉的平原,冒着战后的硝烟。旁边是一家市场,一个个摊位上铺陈着从地中海捕来的鱼类的尸体:鳕、鲽、鳎、鮃、沙丁鱼、鳀鱼、蓝鳍金枪鱼、狐鲣、鲭鱼……一条条翻着苍白的肚皮,臭味弥漫。蔬菜和水果种类不多,屈指可数,苹果、香蕉、香瓜、葡萄和无花果。香料就太多了,一盒盒色泽深沉的粉末,叫不出名字。闻所未闻。一位裹着头巾的大娘推着一辆木头车,孙子坐在前面,卖大蒜,一欧元一串。市场的另一端有几家古董店。堆积如山,一个挤着一个,各种各样的家私,花瓶、烟灰缸、眼镜盒、陶罐、左轮枪、碗、勺子、刀叉、肥皂盒、酒瓶……应有尽有,都是家里用的东西,都是老东西,新的不多。地下室还有,旧物件挤得人很难下去,稍不注意,一个东西就滚下来。古老的手艺一直流传到今天,做工极好,大部分是二十世纪的旧物,价格便宜。旧物太多,不需要奇货可居。买了一个米诺斯风格的陶罐,老板说,至少有五百年的历史。看上去确实像个老家伙。这么多的旧物,人们不屑于造假。希腊没有新过,它一直旧着。西方最伟大的仓库,什么都在,没有遗弃。一切都在着,万物、人、手工、作品……这个地方没有天翻地覆,只是日复一日地炉火纯青。
“寺庙,站立在那里,将其自身展现给人类。只要艺术仍然是艺术,只要神没有从寺庙中离开,对寺庙的理解就始终开放着。”(海德格尔)
在雅典街头乱走,冷不丁就能遇到帕特农神庙,在一群建筑物的右侧,在一堆础石废墟上头,一个窗子所能看见的最远处,一条花枝乱颤的小巷的尽头,一位侍者满载啤酒、玻璃杯和冰水的托盘上面,一只猫的耸起在脊背上的山梁后面,一台照相机的取景框里。手机就不用说了,每只手机里都有一座。一处阳台,一家酒吧,广场上,花园里,一家后院的晾衣绳上,一群游客要去的那个方向…… “历史给我们 的最好的东西就是它激起的热情。”(歌德) 真是不可思议,两千五百年了,这座暗示着圭臬、尺度、标准的框架还在那里,激动人心,召唤、勾引着世界的老年、中年、青年、幼年,婴儿、小偷、强盗、诗人、官员、商人、流浪汉……他们正一群群拄着手杖,背着旅行袋,边上的网兜里塞着一个装着冷水的水壶,一个跟一个走向帕特农。这是一种从每个人的千千万万的点抵达一个点的旅行。师法造化,雅典人用的是石头,帕特农神庙模仿了石头,创造出一个直线组成的框架,模仿了石头的看不见的不朽。对于我们今天在世的人来说确实是不朽,你还能与两千五百年前的人看见同一件东西,就像看见太阳、星子、岩石、森林、大海……而这并非造物主的作品,是人“认识你自己”的作品,人自己为自己建造的尺寸、标高、轻重、厚薄、冷暖……永恒的古典主义、保守派,以不变应万变者,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将来的人,后来的人,只是一次次在标新立异中回到这里,回到那种尺寸中。就像歌德说的: “莎士比亚的 《亨利四世》,即使留给我们的这类作品全都失传,诗和修辞艺术也能凭借这一个剧 本而完全恢复过来。”“让我们记住古人是多么的伟大,尤其是苏格拉底学派如何给 我们揭示出全部生活与行动的本源和准则,并且还告诫我们不要沉湎于空洞的思 索,而要去生活和实践。”“只要我们的学校教育一直把我们带回到古代里去,并且 继续不断地推行希腊语和拉丁语的教育,我们就可以庆幸自己,这些作为掌握高度 文化所十分必要的课程就永远不会湮灭。如果我们把目光放到古代身上,刻苦地学 习它,并且怀着以它来改造我们自己的希望,我们就会感到似乎只有在那个时候, 我们才真正成为了人。” 就像孔子讲的:温故知新,信而好古。帕特农神庙正是一所不朽的学校。
真是非凡杰出的想象力,大地这团盘根错节的混沌乱麻,被想象成一根根直线,总结出一种所向无敌的、利剑般迅疾的功能,一切似乎都可以即刻在这线条下迎刃而解。一列火车响了,从波罗奔尼撒站驶出,切开了密密麻麻的雅典。此刻,这些石头垒叠起来的直线直指天空,崇高、坚决。某种古老的、永不衰竭的挑战。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第欧根尼、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都出生在这神庙下。两千五百年后,海德格尔从黑森林专程而来, “那个曾经希腊人聚 集在一起的地方”。
帕特农高于一切,高于雅典,高于大地上所有的丘陵、大海、橄榄树、无花果、蜂蜜、奶酪、图书馆、歌剧院、市场、摩天大楼、火车站、神庙、教堂……下面东正教教堂的钟声响起,不像在西方的城市是最高的声音,这些零碎的声音在下面,像是小鸟的叽喳声。宙斯的座位,屹立在阿克罗波利斯山的石灰岩高冈上,公元前 447 年建造的。用大理石凿出的圆柱横梁垒叠、铆接起来,曾经供奉着雅典城的守护神雅典娜女神。此刻只剩下一个矩形框架,有点像昆明郊区的没有砌墙的烂尾楼。这么说并无不敬,这种长方形的框架如今已遍及世界,从罗马到印度,从马其顿到远东,从昆明到京都……原型是轻微的米黄色石头材料,粗糙的表面有点像莫奈画的大教堂系列里的笔触,在落日的反射中,呈现为纯金色,仿佛真是金子打造。
站在阿克罗波利斯山的峭壁边缘俯身看去,下面的街道像是一条条小溪。雅典城展开在平原上,蛆虫般的蠕动着、闪烁着、呻吟着,做着自己的小事。地中海在南方的天空下,灰蒙蒙,好像等待着什么。全世界的智者(那些想问“为什么是希腊”的人们)都拥向这座神庙,在阿波罗的天空下,心怀敬畏,扶老携幼,列队而行,摩肩接踵,挤挤攘攘,战战兢兢,担心着那些柱子会不会突然倒下来。柱子不是整根的,是一节一节地拼接起来的,已经倒掉一些,这是一座废墟。希腊人正在修复它,安装了脚手架。八点开门,门票七欧元。开门半小时,里面已经水泄不通,到处是举着手机、照相机的手臂,导游大声吼着,许多人仰天长叹,或者六神无主地走来走去。有一群穿白色紧身衣的击剑运动员以神庙为背景拍合影,大家高举着剑,欢呼着。这个石头框子没有遮阳之处,阿波罗的阳光之箭密集地、热辣辣地泼下来,逃都逃不掉,只能忍受。此地的旅游业如一种现代祭祀,细节不同,敬畏、崇拜、迷信还是在的。就是从前,人们也是在毒日头下举行祭祀,祭祀并不在神殿里,在外面。 “参加酒神祭祀 游行的妇女通常头戴常春藤冠,身披小鹿皮,手里拿缠着常春藤、杖顶缀着松果球 的酒神杖,敲着手鼓和铙钹,扮成酒神狂女。酒神祭祀游行带有狂欢性质。酒神的狂 女们抛开家庭和手中的活计,成群结队地游荡于山间和林中,挥舞着酒神杖与火 把,疯狂地舞蹈着,高呼着‘巴克科斯,欧吼’。这种疯狂状态达到高潮时,她们毁坏 碰到的一切。如遇到野兽,甚至儿童,她们会立即将其撕成碎块,生吞下去,她们认 为这种生肉是一种圣餐,吃了这种生肉就能与神结为一体。”(希罗多德《历史》)“言 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毛诗序》) 不由自主,抹抹嘴就朝着那个方向走。
阿克罗波利斯是一座枯山,不高。一面是坡地,另一面是悬崖。没有树木、水源,山坡上分布着些羊群般的奶酪色石头,其间长着些枯黄的蔓草。坡地这边展开着雅典卫城的居民区,悬崖那边可以看见远方的地中海。居民区与神庙之间隔着荒野,并没有连接。孤独的神庙。坡地和悬崖之间还有其他神庙、剧场。通向神庙的门厅、柱廊建立在缓坡上。一群巨柱。两根柱子之间看见的是另一根圆柱,横竖两个方向都是各种直径、尺寸统一的A到B或C的直线,就像某种从圆规、角尺、米达尺、图纸里长出来的尺寸精确的男性生殖器官。高耸、笔直、抽象、苍白。阴影投下,都是几何形状。高大、重要、威严、自信、绝对,不容分说,只能服从,跟着它走,绝无曲径通幽。谈不上风水,这个建筑本质上是一个战略要塞,一副战斗姿态。它以向上、必胜、终极来庇护,这不是失败者、犬儒、庄子们的神庙。曾经遭遇雷击、日晒、雨淋、掠掳、偷盗、遗忘、毁损、炮击、爆炸、改宗(改为教堂、清真寺),但是那个暗示着数学、几何、设计的矩形框架坚定不移,清晰明确,这一点意味深长。
柱廊尽头是山冈顶部,平坦开阔的山头,地面没有清理过,还看得出初始的荒野,满地的石头碎块、蔓草。原始地面突然耸出一群非同凡响的石头,就像是一个尚未竣工的建筑工地。它一直是这样,保持着开始的混乱。整齐与混沌、形式与原委并存。没有任何庇护,鹤立鸡群,直指天空。出类拔萃的手工切割打磨出的磊磊巨石,坚挺、勃起。等距排列的多利亚式圆柱(其间刻着凹槽)仿佛一直在充血。柱子之间的石头墙不见了,风穿堂而过。大理石曾经被打磨得非常光滑,有一层冷冰冰的月亮色光泽,风吹雨打二十五个世纪之后,石头重返粗糙。一个白色的长方形框架,由四十六根顶端喷出手雕花束的十米高的大理石圆柱组成。框架确立,然后为框架文身,雕梁画栋,令这个框架看上去不那么呆板。这种画栋雕梁与李煜歌咏过的不同,李煜的画栋雕梁,框架与文身浑然一体。帕特农神庙的框架太强大了,以致大理石表面的细节、那些精心设计的装饰物容易被忽略。它旁边的伊瑞克提翁神庙,有一面柱廊上的圆柱被整根刻成了女神形象,六根柱子,表情凝固的女子,仿佛从山冈下的市场走上来,换了衣服,刚刚复位。这使得伊瑞克提翁神庙不像失去了神像的帕特农那么枯燥,但也显出平庸。 “希腊人的悲剧合唱歌队却不得不在舞台形象中 认出真实存在的人。扮演海神之女的合唱队员真的相信自己看到的是泰坦巨神普 罗米修斯,并且认为自己与剧中神祇是一样实在的。”(尼采《悲剧的诞生》)
帕特农神庙离概念只有一步之遥,如果没有那些惟妙惟肖的雕塑为这个框架文身,它就是一个空间性的概念,可以放进任何一张图纸。尼采说: “深沉的希腊人, 唯一的能够承受至柔至重之痛的希腊人。以这种合唱歌队来安慰自己。希腊人能果 敢地直视所谓世界历史的恐怖浩劫,同样敢于直观自然的残暴,并且陷于一种渴望 以佛教方式否定意志的危险之中。是艺术挽救了希腊人,而且通过艺术,生命为了 自身而挽救了希腊人。”“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比喻并不是一个修辞手段,而是一 个代表性的图像,它取代某个概念,真正地浮现在他面前。”(尼采《悲剧的诞生》)
砾石嶙嶙,很容易绊倒。太阳酷烈,晒得头晕。好在高处多风,偶尔掠过,即刻凉爽,仿佛是来自神庙本身,希腊的风神阿涅弥伊有四个身体,北风神玻瑞阿斯、南风神诺托斯、东风神欧洛斯、西风神仄费洛斯,都是星星之神阿斯特赖俄斯与黎明之神厄俄斯的儿子。风来了,就找块石头坐下,喝口自己背上来的瓶装水。这些石头是山上的原石,依然深嵌在山体中。或许从前雅典村庄里的牧羊人也来这里坐过,听着石匠们叮叮当当的凿击之声,一只老鹰飞越神庙,天空高蓝。苏格拉底或者柏拉图来请求神谕的时候也坐过,说不定。 “你们当然认识凯勒丰……有一天,他竟然去 了德尔斐,向那里的神提出这个问题。先生们,我在前面讲过,请别打断我的话。他 问神:是否有人比我更聪明?女祭司回答说没有。”“最大的祝福便是通过疯狂来到 我们身边的,他是众神赐予的礼物。因为德尔斐女祭司和多铎那女祭司处于疯狂的 状态时便能给希腊人带来巨大的利益,但在她们清醒的时候却不能。”(《柏拉图对 话录》)
“弗洛伊德终于站在了雅典卫城(Acropolis),与在他之前的许多其他人一样,他被一种虚幻感冲击了。他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在某些方面似乎还没有他从想象中所获得的体验来得真实。弗洛伊德指出:‘一个了不起的想法突然进入我的脑海:那么,这一切确实存在,就像我们在学校学到的!’”(保罗《海德格尔的希腊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