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来国人治西洋美术者日众,顾了解西洋美术之理论及历史者寥寥。好骛新奇之徒,惑于“现代”之为美名也,竞竞以“立体”“达达”“表现”诸派相标榜,沾沾以肖似某家某师自喜。肤浅庸俗之流,徒知悦目为美,工细为上,则又奉官学派为典型:坐井观天,莫此为甚!然而趋时守旧之途虽殊,其昧于历史因果,缺乏研究精神,拘囚于形式,竞竞于模仿则一也。慨自“五四”以降,为学之态度随世风而日趋浇薄:投机取巧,习为故常;奸黠之辈且有以学术为猎取功名利禄之具者;相形之下,则前之拘于形式,忠于模仿之学者犹不失为谨愿。呜呼!若是而欲望学术昌明,不将令人与河清无日之叹乎?
某也至愚,尝以为研究西洋美术,乃借触类旁通之功为创造中国新艺术之准备,而非即创造本身之谓也;而研究又非以五色纷披之彩笔曲肖玛蒂斯 (马蒂斯) 、塞尚为能事也。夫一国艺术之产生,必时代、环境、传统演化,迫之产生,犹一国动植物之生长,必土质、气候、温度、雨量,使其生长。拉斐尔之生于文艺复兴期之意大利,莫利哀 (英里哀) 之生于十七世纪之法兰西,亦犹橙橘橄林之遍于南国,事有必至,理有固然也。陶潜不生于西域,但丁不生于中土,形格势禁,事理、环境、民族性之所不容也。此研究西洋艺术所不可不知者一。
至欲撷取外来艺术之精英而融为已有,则必经时势之推移,思想之酝酿,而在心理上又必经直觉、理解、憬悟、贯通诸程序,方能衷心有所真感。观夫马奈、梵高 (凡·高) 之于日本版画,高更之于黑人艺术,盖无不由斯途以臻于创造新艺之境。此研究西洋艺术所不可不知者二。
今也东西艺术,技术形式既不同,所启发之境界复大异,所表白之心灵情操,又有民族性之差别为其基础。可见所谓融合中西艺术之口号,未免言之过早,盖今之艺人,犹沦于中西文化冲突后之漩涡中不能自拔,调和云何哉?矧吾人之于西方艺术,迄今犹未臻理解透辟之域,遑言创造乎?
然而今日之言调和东西艺术者,提倡古典或现代化者,固比比皆是,是一知半解,不假深思之过耳。世唯有学殖湛深之士方能知学问之无穷而常惴惴默默,惧一言之失有损乎学术尊严,亦唯有此惴惴默默之辈,方能孜孜矻矻,树百年之基。某不敏,何敢以此自许?特念古人三年之病必求七年之艾之训,故愿执斩荆棘,辟草莽之役,为艺界同仁尽些微之力耳。是编之成,即本斯义。编分二十讲,所述皆名家杰构,凡绘画、雕塑、建筑、装饰美术诸门,遍尝一脔。间亦论及作家之人品学问,欲以表显艺人之操守与修养也;亦有涉及时代与环境,明艺术发生之因果也,历史叙述,理论阐发,兼顾并重,示研究工作之重要也。愚固知画家不必为史家,犹史家之不必为画家;然史之名画家固无一非稔知艺术源流与技术精义者,此其作品之所以必不失其时代意识,所以在历史上必为承前启后之关键也。
是编参考书,有法国Bordes (博尔德) 氏之美术史讲话及晚近诸家之美术史。序中所言,容有致艺坛诸君子于不快者,则唯有以爱真理甚于爱友一语自谢耳。
一九三四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