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与傅雷先生

《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是傅雷先生于一九三四年完成的一本关于美术方面的著作。傅雷先生字怒庵或怒安，一九〇八年生，一九六六年遭迫害，与夫人朱梅馥愤而弃世。

一九三一年，傅雷先生由法国回国，受聘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担任美术史课与法文课。《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原是当时在上海美专讲课时讲稿中的一部分，有些曾在当时上海美专几位教师编辑的《艺术旬刊》上发表过，傅雷先生与倪贻德先生是这本刊物的编辑。《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一稿，就是在当时讲稿的基础上，对世界美术名作进行更深入的研究，完成于一九三四年六月。这部著作以前没有发表过。

傅雷先生十七岁时，就开始写小说。一九二八年初去法国巴黎，一方面在巴黎大学文科学习，一方面到卢佛（卢浮）美术史学校听课，那时他就开始从事翻译工作。他译了梅里美的《嘉尔曼》、丹纳所著的《艺术哲学》，写了画家《塞尚》一文，还翻译了屠格涅夫等的诗篇，并译《贝多汶传》（《贝多芬传》）。回国后与刘海粟先生合编《世界名画集》。傅雷先生深受罗曼·罗兰的影响，热爱音乐。这生活经历可以帮助读者理解，为什么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能有如此渊博的知识。在《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中，不单是分析了一些绘画、雕塑作品，同时接触到哲学、文学、音乐、社会经济、历史背景等等。对青年读者来说，如何来丰富自己的知识，是很有教益的。对从事美术史研究的人来说，有些问题是值得思考，例如美术史究竟应该如何编写等等。

在这《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中，讲到的美术家并不多，只有乔多（Giotto，乔托），陶拿丹罗（Donatello，多那太罗），鲍梯却梨（Botticelli，波提切利），莱沃那·特·文西（Vinci，列奥纳多·达·芬奇），弥盖朗琪罗（Michelangelo，米开朗琪罗），拉斐尔（Raphael），裴尔尼尼（Bemini，贝尔尼尼），项勃朗（Rembrandt，伦勃朗），吕朋斯（Rubens，鲁本斯），范拉士葛（Velasquez，委拉斯开兹），波生（Poussin，普桑），葛莱士（Greuze，格勒兹），莱诺支（Reynolds，雷诺兹），耿斯勃洛（Gainsborough，庚斯勃罗），在第二十讲《浪漫派风景画家》一讲中，主要的是分析卢梭（Rousseau）和杜泼莱（Dupré，杜佩雷）的作品。附带提到了华多（Watteau，华托）、弗拉高那（Fragonard，弗拉戈纳尔）、大维特（David，达维特）、康斯台勃尔（Constable，康斯特布尔）等人，那只是几笔带过。

在论乔多一讲中，提到了现代美术史家贝朗逊（Berenson，贝伦森）曾经说过：“绘画之有热情的流露，生活的自白，与神明之皈依者，自乔多始。”傅雷先生在这一讲的结束语中说：“实在，这热情的流露，生命的自白与神明之皈依，就是文艺复兴绘画所共有的精神。那么，乔多之被视为文艺复兴之先驱与翡冷翠（佛罗伦萨）画派之始祖，无论从精神言或形式言，都是精当不过的评语了。”

在论陶拿丹罗的一讲中，著者着重指出陶拿丹罗和传统决绝，而在自然中去探求美，并在作品中表现内心生活和性格，这样他们就在艺术表现上，为后来者开辟了新的道路。

在论《鲍梯却梨之妩媚》一讲中，著者认为鲍梯却梨的作品在形体上是妩媚的，但精神上却蒙着一层惘然的哀愁。同时又指出这种妩媚的美感是属于触觉的，像音乐靠了旋律来刺激我们的听觉一样。

我个人认为鲍梯却梨的作品，在美术的百花园中，像一朵幽美的兰花，也正是由于他的作品，使我开始注意到绘画作品上的装饰性。

在论莱沃那·特·文西一讲中，着重分析了作品《瑶公特》（《蒙娜·丽莎》）与《最后之晚餐》。在论文西的第二讲中，着重提出了“人品与学问”。著者在这一讲中，最后的一句话是：“这样地，十五世纪的清明的理智、美的爱好、温婉的心情，由莱沃那·特·文西达到登峰造极的表现。”这一讲的论述，对于经过“十年动乱”的我们，是很有教益的。文西“把艺术的鹄的放在一切技巧之外，他要艺术成为人类热情的唯一的表白”。我们对此总不能一无所感罢！

关于弥盖朗琪罗，著者分上、中、下三讲来加以评述。第一讲是讲西施庭（西斯延）教堂。第二讲是讲圣洛朗查（圣洛伦佐）教堂与梅迭西斯（梅迪契）墓。第三讲是讲教皇于勒二世（尤利乌斯二世）墓与《摩西像》。从这几讲中可以看出教皇是如何对待艺术家的。

完成于勒二世的坟墓是弥盖朗琪罗全生涯想望的美梦，结果在艺术家心上只留下千古的遗憾，在失望中他给我们留下一尊《摩西像》与两座《奴隶》。实际上伟大的弥盖朗琪罗也只是教皇的奴隶而已。

关于拉斐尔，著者分作为四讲。第一，是讲《美丽的女园丁》。第二，是讲《圣母与圣西施德》（《西斯延圣母》）。第三，是讲壁画《圣体争辩》。第四，是讲拉斐尔所设计的毡幕图稿。所谓毡幕，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壁挂。这些毡幕是用羊毛织成，然后用丝线与金银线绣制而成。西施庭教堂内，在鲍梯却梨等人所画的壁画下，留有空白的墙壁，因此用这种毡幕来作为装饰。

一五一五年，教皇雷翁（利奥）委托拉斐尔设计这些毡幕。当时，意大利还不知道这种毡幕的绣制技术，是由白鲁塞尔（布鲁塞尔）工人制成的。一共十幅，一五二〇年挂上墙去，现已破敝不堪，幸拉斐尔的图稿尚在。在我国敦煌，在公元十世纪的壁画下，用小幅佛传画来作为装饰，其作用与用毡幕作装饰相同。

第十二讲，是讲巴洛克艺术与圣比哀尔大寺（圣彼得大教堂），特别是讲裴尔尼尼的作品。一开始著者就提醒人们，在法国家具、雕塑、铸铜、官邸装饰、庭园设计，有所谓路易十四式、路易十五式，原即系巴洛克（Baroque）艺术式的别称。

裴尔尼尼是雕塑家。他是巴洛克艺术的代表人物，也可以说他是巴洛克艺术的创始者，他为教皇服务了六十年，直到晚年还努力创作，在意大利罗马，到处可以看到他的作品。巴洛克不单是意大利十七世纪新兴的艺术风格，同时也影响到整个欧洲。

第十三讲是讲项勃朗的绘画，第十四讲是讲项勃朗的刻版画。项勃朗是荷兰人，他的作品代表北欧的艺术，表现了北欧的民族风格。在论述项勃朗的一讲中，著者讲得比较详细。他一开始就说：“在一切时代最受欢迎的雕版艺术家中，项勃朗占据了第一位。”从过去来讲可能是这样，从现在来讲那就不确切了，特别是在我国，版画艺术有很大的发展。

第十五讲是讲吕朋斯，著者指出：“……他的全部艺术只在于运用色彩的巧妙的方法上。主要性格可以有变化，或是轻快，或是狂放，或是悲郁的曲调，或是凯旋的拍子，但工具是不变的，音色亦不变的。”吕朋斯的气质迫使他在一切题材中发挥热狂，故他的热色几乎永远成为他的作品中的主要基调。虽然如此，吕朋斯在美术史上，始终是一个色彩画方面的大师。

在第十六讲中，讲范拉士葛，他是西班牙王斐列伯四世（腓力四世）的宫廷画家。把他的作品的色彩，和吕朋斯的作品作一比较，就显得调子冷峻，但是却感人较深。把这一讲和前一讲，可以作为对比来研究。

第十七讲，讲波生，波生虽是法国人，但是他向往意大利，终于把罗马作为他的第二故乡。波生的艺术具有古典艺术的性格。把以上几个画家的作品放在一起来研究和分析，这样对了解作者的特点，可以更加深入。

第十八讲讲画家葛莱士，著者引用了作家、艺术批评家第特洛（Diderot，狄德罗）的思想来说明为什么会产生画家葛莱士的作品风格。著者在文章末尾，是这样说的：“这是因为美的情操是一种十分嫉妒的情操。只要一幅画自命为在观众心中激引起并非属于美学范围的情操时，美的情操便被掩蔽了……”又说：“……每种艺术，无论是绘画或雕刻，音乐或诗歌，都自有其特殊的领域与方法，它要摆脱它的领域与方法，总不会有何良好的结果。各种艺术可以互助，可以合作，但不能互相从属。”这些话对于今天的美术界来说，可以深思之。

第十九讲讲莱诺支与耿斯勃洛，这两位画家都是十八世纪奠定英国画派的大师，两人同是出身于小康之家。但是后来一个生活于优越的环境中，另一个整天生活在田野间。一个是用尽艺术材料以表现艺术能力的最大限度，一个是抉发诗情梦意以表达艺术素材的灵魂。但是我不完全同意著者在这一讲中的最后另外两句话。

最后一讲讲浪漫派风景画家，著者主要分析了杜泼莱和卢梭两人的作品。本书最后几讲写得比较活泼。

傅雷先生与我是在巴黎时相识的，差不多同时期回到上海，他写这本书时只有二十六岁。时间过得真快，四十九年过去了，我今为这本书写前言，已经是七十七岁的老人了。

庞薰琹
一九八三年一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