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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嘉平见到陈仪时,陈仪已经上床歇息了。他直接就在卧室床上见了嘉平,倒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焦虑,只是匆匆把晚宴的事情说了一遍:“老蒋这个人啊,骂人打人,扇人耳光,什么都干得出来。今天这样对我还算客气,没什么特别。”

嘉平可不这么认为:“陈主席,我们是不是有些掉以轻心了?老蒋这个人的手段,您也不是没有领教过。依我看,傅作义的北平和平解放未必能够在浙江复制。”

“有道理。和平解放看来不可能在浙江复制,我陈仪本人也不是傅作义第二。明摆着,我这个省主席手下无兵,这就是我急着要你回来去上海找汤恩伯的原因。只有联合掌兵权的人,才能共举大事。你明日一早就走。”

嘉平利落地起身答应,立刻就走,行至门口却又站住了,回过头来问:“陈主席,您真觉得汤司令那里能够万无一失吗?”

陈仪的自信发自肺腑:“别人我不敢说,就是你,我也不敢保证对党国的忠诚。有多少人在我面前告你是共产党,今天下午毛森还专门来告了你一次。”

“可见陈主席真是民族大义在先,党派纷争在后了。”嘉平这句话说得相当有水平,彼此心知肚明。

“大家也都晓得,恩伯和我关系不一样,我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们之间不是大义,是家义。你觉得儿子会背叛父亲吗?”

“陈主席如此推心置腹,我杭嘉平也就冒昧进言了。一般来说,儿子当然是不会背叛父亲的,可现在不是一般情况,是关键时刻。这种关头,如果没有大义,儿子也是会背叛父亲的,历史上这样的背叛并不少见。我和汤恩伯在抗战期间也一起共过事,这人抗日倒是勇猛的,但剿起共产党来也是杀气腾腾,对蒋介石更是言听计从,对他当下的选择,我是不太吃得准的。”

“你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恩伯跟我几十年了,算是我的得意门生。在大义上,他是从来都跟着我走的,这个我有把握。”

“那就太好了,有大义和家义,那就是双保险。”嘉平被陈仪说服,刚才不安的预感如大潮消退,退回到海洋深处去了。

其实,杭嘉平的预感是完全准确的。蒋介石第二天回溪口,居然就不要陈仪来送行了,还顺便敲打了一下儿子蒋经国,说:“陈仪这个人是信不过的,关键时刻看出来了,至少是一棵墙头草,这种人你离他远一点。”原来,老蒋连儿子小蒋的电话也监听。当然,共产党的谍报人员也不是吃素的,杭嘉平还没动身赴沪,就得知了这一动作,并第一时间向陈仪做了通报。陈仪没有害怕,反而生气了,说:“爱送不送,我不伺候他。”

嘉平多少对陈仪有了更深了解,搞政治的人不宜动怒,动怒会影响对大局的判断。生蒋介石的气,至少说明陈仪对当下时局的估计还有所不足。

陈仪在办公室里站着,实墩墩的个头,这里窗明几净,窗外湖波荡漾,这氛围和昨日晚上卧室的温馨完全不一样。陈仪到底还是行伍出身的人,浙东人的生硬脾气也上来了,说:“别人的地盘我管不着,我们老家浙江这一块我还是会守住的。老百姓受了那么多的苦,不能够再打内战,中国人打中国人的事情,在我手里是万万不能再做了。”

嘉平感慨地说:“陈主席,您对我们民族有如此高的认识,令在下实在是佩服至极,相信后来的人决不会忘记您对国家的这片赤胆忠心。”话说到这里,彼此已经心照不宣。突然外头通报,又有人求上门来了。此人正是当时中国最有名的茶人,时任杭州之江茶厂厂长的吴觉农先生。

原来吴觉农正在杭州建设他的之江茶厂,不料手下好几个茶工突然被当局抓了起来,罪名是共产党嫌疑分子,时任浙江省警保处处长的毛森准备杀了他们,吴觉农只得紧急找陈仪求救。吴觉农和陈仪原来并不熟,但他和陈仪视如己出的汤恩伯却是老朋友。盖因汤夫人和吴夫人在日本留学时为最要好的闺蜜,日本大地震时,两人命悬一线,抱住一根房柱一天一夜才死里逃生,可谓生死之交。那时的汤恩伯正在日本替同乡看着饭店,而吴觉农也正在日本攻读茶学,这四个人就此结下了亲密关系,并保持到今天。因为汤恩伯的关系,吴觉农和陈仪才相识相交,一个上虞人一个绍兴人,也算是大同乡,自然亲切。每年春上的茶,吴觉农也不忘记给陈仪送上一份。嘉平与陈仪的相识,还是通过吴觉农介绍的,所以这几个人碰在一起,说话便自然少了点忌讳。

高个子的吴觉农一身西装,气宇轩昂,虽然以研究茶闻名中国农商各界,却因其早年当过开明书店的负责人,浸润了一身的书卷气,且他又是个社会活动家和教育家,工农兵学商政各界,扇扇大门进得去,出入陈仪府上,也是潇洒自如。此时,他拎着一包牛皮纸包的茶,打开了让陈主席猜一猜。陈仪就着天光一看,说:“泡开了再看看。”嘉平烫了杯,泡了茶,陈仪对比着干茶说:“老吴,你可真是有心人,这日铸茶都已经快断绝了,去年春上我想要一点都没要到。你们怎么做出来的?”吴觉农笑了,问:“陈主席,您怎么就看出来这是日铸?”

“谁叫我是绍兴人呢。”他说,“你看这外形吧,条索细紧,略钩曲,形似鹰爪,银毫显露;再品品味道,滋味鲜醇,汤色澄黄明亮,和西湖冬日的太阳倒有得一比。”

嘉平附和着说:“日铸茶真是好茶,就产在绍兴会稽山日铸岭。欧阳修说过:草茶盛于两浙,两浙之品,日铸第一。我家从前年年都进这个茶的,卖得也不错。”原来嘉平虽不事茶,这些常识却能在茶外之人中顶上半个行家。

“可惜近些年喝不到了。兵荒马乱,日铸岭一带,茶园都荒芜了,日铸茶的技艺也要失传绝迹了。”吴觉农说,“我也是为了记住这工艺,去年春天特地炒制了一些,错过了春天也不错过冬天,正好送给陈主席,也是一番乡谊。”

陈仪喝了口茶,满口清香,说:“这个时局,再这么打下去,国民党要被共产党打光了。”

“是啊,终究还是老百姓最遭殃。”

“以往浙江也有过保护老百姓的好君主。您看您这别墅后面的保俶塔,钱镠时定下的规矩,保境安民,到他孙子钱俶手里,变成了保族全民,最后十四州都献给了中央大宋,中华民族重新大一统,那钱氏家族也因此得到福报。这保俶塔就是为纪念钱俶命名的。做这样伟大的选择,才让后人信服。”

“不管后人怎么说三道四,这一条我是记得的,不能让浙江百姓再受战争之苦了。”

“可惜陈主席只是一省之主,决定不了国家命运啊。”

“一省之主就做一省的主,谁也拦不了我,哪怕老蒋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陈主席真英雄也!”

陈仪突然斜过他那个大头,看着嘉平,对吴觉农说:“觉农兄,杭嘉平可是你介绍给我的,我怎么越看他越像共产党呢?”

杭嘉平听了就大笑起来,说:“陈主席,这就要看您老人家如何判断我了,您说我是我就是,您说我不是我就不是。”

陈仪也笑说:“那我倒真希望你是,反正我是横下一条心,不能再让家乡遭战争之苦,生死祸福,置之度外,要为中国争一个光明。”

吴觉农趁热打铁,把他手下那几个被捕员工的情况直接通报给了陈仪。陈仪爽快,表了个态:“不管是不是共产党,我都已经批了,先放了再说。”

原来,这些日子,军统方面开始加强捕杀中共地下党员和进步分子,几天之内浙江就有上百名“嫌疑犯”被捕。浙江省警保处处长毛森列具名单呈报陈仪,要求将这些人全部处决。陈仪只批了一行字:一律送政治犯反省院。毛森心想,国民党不是一直坚持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吗?怎么现在倒过来成了宁可放过一千,不可冤枉一个呢?这不是反了吗?

江山人毛森虽然也是浙江大同乡,但他是戴笠一手培养起来的,职业的本性决定了他做事时带特务的风格。这边他对陈仪唯唯诺诺,那边便悄悄去反省院调查,发现绝大多数共产党人都已经不见,全都以证据不足的理由释放,这下真把毛森急出一身冷汗。可这人很能掩饰自己,他立马赶到省政府,递上请假一个月的呈文,看陈仪批不批。陈仪二话不说,立即批复:“准予休假。”毛森顿时就明白了,陈仪是要支开他,越远越好。他当即就公文包一夹,从此退出陈仪的官场。

嘉平听到这里,更加警惕,在他看来,陈仪此时的政治棋局开始走得越来越惊心动魄,陈仪的一举一动,已经完全在军统的掌控之中了,再不做准备,恐怕就要折在这群宵小之辈手里。

可陈仪还是未做提防。他对两位密友说:“谁说我手里没有兵?我有汤恩伯,我就有兵,我有汤恩伯,老蒋就不敢向我下手。”

“要是汤恩伯不帮您呢?”

陈仪回答:“我并无营私之念,只想拉汤恩伯一把,为其摘掉‘战犯’这顶帽子。何况他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手下还有两个军,由我出面来策动他,我倒是有把握的。”

嘉平听了再次信心倍增:“陈主席想在浙江举义,如能再策动汤恩伯一同起义,那共产党军队即可和平渡江,京沪杭地区可以兵不血刃宣告和平解放,这对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是有利的,而且将是一个重大的贡献。”

前阵子,汤恩伯来过杭州,陈仪和汤恩伯有过一次密谈,看来他的心思已经向汤恩伯透露过,至少汤恩伯没有反对。嘉平兴奋地想,得赶紧加快进程啊,便建议说:“陈主席,那我立即出发,去上海探探风?”

陈仪拦住了他说:“我昨夜想了想,这事还得我亲自出面,你们都不用插手,特别是嘉平,毛森可是盯上了你的。”

吴觉农拦住了陈仪,说:“这件事情比天还要大,必须慎之又慎,不妨由我这种非共产党非国民党的人出面探路为好。我家和汤家住得很近,汤恩伯虽然兼着浙江的军政要务,但主职还是京沪警备总司令,我们同在上海,先去探探口风再说吧。”

吴觉农如此请缨,让陈仪和杭嘉平一时无语,唯有点头。嘉平拿出随身所带的龙井,让吴觉农带上,陈仪也要他把送来的日铸茶带回去,吴觉农不由得大笑,说:“我们和老汤家常来常往,你们让我送什么不好,我自己就是做茶的,缺什么也不缺茶。”

吴觉农连夜就往上海赶。第二天下午,他们夫妻两个就行走在多伦路志安坊的巷口,那巷子深处的欧式洋楼,便是汤恩伯的豪宅了。

汤公馆毫不遮掩其时尚新潮的欧美风格,红墙白檐白窗套,正门廊四根变形的科林斯巨柱有两层楼高,气势壮观,两侧墙面上各设一处凹进的半圆形立式壁龛,左右对称,各站西方神女一尊,优美中见霸气。20世纪20年代广东商人贺守华建造此楼时,可未想到这楼在抗战期间会成为日本军官宿舍,抗战胜利后又会成为汤公馆。曾经有多少国民党政府军政要员在此出入啊!蒋家两位公子蒋经国、蒋纬国都时常来此。陈仪在沪做寓公时,汤恩伯干脆把这座花园洋房送给了干爹。如今,两个特殊的布衣茶人,又来了。

汤恩伯的夫人王锦白见到了高大的吴觉农和娇小的陈宣昭,又惊又喜的表情全在脸上,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两位老朋友了,忙把他们迎上二楼。这一层本是子女卧室,但有两间书房和典雅小巧的会客室,室内木装修精致考究,雍容华贵,平顶有繁复的石膏线脚,装饰华丽的串灯。冬日江南最阴冷,这里还生有一个小壁炉,正好用来接待亲密的朋友。

都说越女天下白,这个王锦白可是个真正的越女——嵊县黄泽镇上“王同兴”杂货店老板的女儿,小家碧玉大美人,已经生下三女一子,加上她本人,汤恩伯的家中恰是花团锦簇的一片。王锦白生活在此间,虽说锦衣玉食,可吴夫人陈宣昭却最清楚她这位闺蜜的丈夫的底细。汤恩伯之所以能够成为国民党军中地位显赫的高级将领,和他的妻子王锦白不无关系,而这个王锦白呢,又和陈仪不无关系。可以说,没有陈仪,就没有王锦白,没有王锦白,当然也就没有汤恩伯了。

从年轻时开始,汤恩伯对夫人王锦白就可谓依附甚重,所以,策反自然必须先从王锦白开始。

陈宣昭亲自泡了一壶台湾的冻顶乌龙,王锦白看了眼睛都亮了,说:“前两年克勤在台北,我跟着过去住了一段时间,可就喜欢上了喝乌龙茶,尤其是这个冻顶乌龙。我最喜欢这般汤色,蜜绿带金黄,香气清雅,回甘浓久,前回专门让克勤送了些给我义父,他也喜欢得很呢。”

吴觉农夫妇不由得对看一眼,心中暗自发笑,原来兜了一圈,这茶叶还是从他们这里来的啊。几巡茶后,陈宣昭开始说闲话了:“我看你们家倒也笃坦,老汤安心当着他的司令,我们身边已经有许多人开始往海外撤了,你们就安心等着共产党打过来?”

“克勤现在哪里敢想这个!蒋总统身边也没几个一根筋扛到底的,就克勤还算是忠心耿耿。”

“那也不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啊,你看傅作义都选择了共产党,你们家老汤就不为他自己和你们全家想想?”吴觉农趁机插嘴。

王锦白长叹一口气:“克勤这几年性情也是大变了。你们都是看着他过来的,他年轻时候,脾气可没有现在这么大,心思也没有现在这么僵。局势这么危急,他还是日夜耽虑,我平时都要看他的脸色说话,家里几个小囡,但凡爸爸在家,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吴觉农又见机插话:“老汤这个人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一个当兵的有什么好顾虑的,天无绝人之路嘛。你看人家傅作义,和平解放北平,保护了北平老百姓,也保护了他自己手下的数十万弟兄,更不用说保护了他自己和老婆孩子,有什么不行的!真没这样的胆量,三十六计走为上也可以啊!”

“老吴,你这话也正是我跟他说的,真不行我们走啊,去美国,房子也买好了,一走了之。可这死脑筋非要去台湾,说真要走,死也跟着蒋总统走。”

“老汤这个人啊,去年孟良崮战役败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嘛,听说蒋介石让他跪下,把他打得头破血流,再怎么样也是黄埔生,不能让校长那么打嘛……”

“算了算了,他们那里的黄埔师生,都是这个德行!再说,蒋介石打归打,用还是用的,去年8月,刚任命他当了衢州绥靖公署主任,12月就升任了京沪警备总司令,待他也算是不薄的。”

“哎哟,那都是打仗要死人的官,你和孩子们总不能一起跟着死啊!长此以往,你们这一家不是要拆成两半了吗?!也不知你义父怎么想的?”

“我义父是一万个看不上老蒋,要听我义父的,什么司令、主任,都靠不住,最好另寻出路。”

“只要一家人安全,老百姓太平,国家安稳,投奔谁不都是一样?你们真要投奔了共产党,我们也觉得很正常!”

王锦白点着他们小声说:“轻点儿,你们胆子也太大了,这话我干爹都没和克勤说过,就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嘴巴管不住。”

“唉,你不也是知识分子嘛!陈主席万一仿了傅作义,你们家老汤怎么办?你到底有没有认真想过啊!”陈宣昭是真急了。

王锦白抬起头来,看着她这对最要好的老朋友,良久无语。要说这个王锦白,可不是一个无脑的女流之辈,从日本留学回国后,她先后担任过杭州女子蚕桑学校校长、杭州蚕桑讲习所所长。在王锦白的主持下,浙江的土蚕种和缫丝技术都得到了改良,各地办起了蚕种场,丝厂也改进了缫丝设备,照理,她也算得上是一个响当当的蚕桑学家了。这样一个冰雪聪明的女人,难道会不明白何去何从吗?

她沉默了良久才缓缓道来:“我明白你们都是好意,也知道你们今日来的意图,我也不是没对克勤提起过这些。可他说了,中共刚刚公布的战犯名单,国民党各省政府主席大多名列其间,一长串,却没有陈仪,反倒是他汤恩伯算上了一个,为什么?可见共产党是盯住了他,不会饶过他的。他手上欠共产党的债太多了,投不投共已经没什么意义,还不如一条黑道走到底算了!”

话说到这里,吴觉农夫妇心里完全明白了。陈宣昭先站了起来,对王锦白说:“锦白,今后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不要断了联系。”

吴觉农见王锦白眼泪汪汪的样子,赶紧打断夫人的话说:“唉,就住在一个城里,想过来看看还不是几步路,也不是生离死别,不要那么吓人啊。”

正说到这里,他们就被一个男人咆哮的声音打断了:“死人啊,娘杀的都是死人啊,都是聋子啊!我怎么跟你们说的?当日的事情当日办,你们是不是还嫌日子多得排不过来啊?相不相信我火上头一把拉出去都给毙了!”

接着便是清脆的两记耳光声,然后门厅里就出现了汤恩伯那张郁黑色的方脸,中等个子,五官周正,天庭饱满,穿着国民党军上将军衔的戎装,霸气十足,杀气腾腾——后面跟着哭丧着脸的勤务兵,那五个手指印已经清清楚楚地印在脸上。汤恩伯看见吴觉农夫妇,脸色稍缓了一下,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吴觉农一边用手指点着他说“老汤,老汤,你这个脾气啊……下回聊,下回聊……”,一边赶紧地摇着头挥挥手,推着夫人的手臂就快步走出了汤府。

娇小的陈宣昭一直走到街上还惊魂未定,低声问丈夫:“这还是我们留学日本时认识的那个汤恩伯吗?我怎么觉得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呢?好吓人哦,我心口现在还怦怦跳,亏得锦白还能和他一个锅里吃饭,难为她了。”

“杀人太多,人就变成鬼了。我看这人不能被策反,共产党也不要这样的人。”吴觉农和夫人的感觉完全一致,“得赶紧告诉杭嘉平,汤恩伯不但策反不了,还得让陈主席千万防着他一脚。另外,你以后再也不能去他们那里了,今日就算是永别吧。”

“啊,他还能对我们下手?”陈宣昭有点不相信。吴觉农却果断地回答:“我今晚就得坐火车回杭州,把这里的情况立刻通报嘉平,你明天收拾一下也去杭州吧,杭州比上海要安全一些。汤恩伯这个人六亲不认的,不信我们拭目以待。”

上海滩的朔风一阵阵地吹来,天地灰蒙蒙一片,真是寒冷啊。

汤恩伯的消息第一时间就反馈过来了,杭嘉平赶紧通报陈仪。陈仪却摇着头自信地说:“我早就料到,你们说肯定不顶用。你们什么关系?我什么关系?我去说保证没有二话。”

陈仪怎么能够有这样的自信呢?说来也是话长。原来,王锦白的大哥在杭州求是书院读书时,与同乡陈仪老学长乡谊甚密,他毕业后又留在杭州蕙兰中学教书,顺便把他那抗婚的新女性小妹从嵊县带去了杭州。王锦白从小天资聪颖,不久就考入杭州蚕桑女子学校,因为大哥的关系认识了陈仪。陈仪膝下无子女,见了王锦白就特别喜欢,于是认了王锦白做义女。王锦白从此吃住在陈仪家,学费也由陈仪统包,如亲生女儿一般。1923年,陈仪干脆送王锦白去日本留学。恰巧当时还穷愁潦倒的汤恩伯也去了日本,他先给人当保镖,后帮人经营一家中国餐馆,结识了来餐馆用餐的王锦白。

一来二去地,有妇之夫、有子之父汤恩伯看上了王锦白,王锦白也跟他看对了眼。1925年秋,王锦白回国时,汤恩伯便跟着一起回来,专等着老丈人陈仪一锤定音。陈仪见汤恩伯生得浓眉大眼,方盘脸,人魁梧,感觉不错,便让汤恩伯离了婚,再娶了才女兼美女王锦白。一个女婿半个儿,那陈仪本无亲生儿女,天上掉下来这么一对宝贝,还不悉心栽培?他推荐汤恩伯官费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十八期步兵科留学,两年后学成回国,就让他在自己手下担任少校参谋;1928年,又推荐汤恩伯任陆军军官学校第六期教官兼学生总队大队长。汤恩伯聪明,肯下功夫,编写《步兵中队(连)教练之研究》一书,一炮打响,博得蒋介石青睐,不出几年就登上南京中央陆军军事学校第二教导师第一旅少将旅长的高位,又由旅长而师长,师长而军长。抗战全面爆发后,一跃而为第三十一集团军总司令,第一战区副司令长官,统辖豫鲁苏皖四省五六十万大军。台儿庄大捷使他名扬世界,成了威风凛凛的“中原王”。抗战胜利后,汤恩伯从陆军中将晋升为陆军一级上将军衔,事业达到人生顶峰。然后,汤恩伯的下坡路转折点,就此开始了。

陈仪决定了“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准则后,他一头通过杭嘉平与中共取得联系,另一头则密派外甥丁名楠到上海见汤恩伯,共谋义举。陈仪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毛森也出发了,他请假一个月离开省政府后,立即驱车赶往南京,见到上司兼同乡的局长毛人凤。听完毛森的汇报,毛人凤转身拿起一封电报,正是蒋介石密召他去溪口汇报目前工作的密电。他二话不说,直接把毛森就带上了。隐居在溪口的蒋介石听完毛森的汇报,眯着眼睛下了一个判断:陈仪通共迟早耳。

陈仪此人,大概因为没有亲生儿女,所以把干女儿看得比其他人都重,汤恩伯在他心里就是个忠仆,是个可以跟他上刀山下火海的亲信。丁名楠从上海回来,只说汤恩伯虽沉默不语,但眉目间还是有默许之处,且说过几天他会和陈主席联系。这就使陈仪信心大增,数天之后,他赶紧再派丁名楠充当信使,并请他的另一亲信、中共地下党员胡允恭联袂而行,这次还带着一封信,正是陈仪与中共商议好的起义条款。汤恩伯不敢怠慢,亲自接见,但当丁名楠将陈仪的亲笔信双手奉上后,汤恩伯读着信,心尖子抖起来了:

“恩伯弟台如握:兹丁名楠来沪,面陈一切,请与洽谈。再旧属胡邦宪,拟来晋谒,请予延见。至胡君经历,嘱名楠奉告,并希台洽为荷。顺颂刻安。仪手启,一月三十日夜。再为办事顺利计,请由弟处予丁名楠以秘书名义。”

信中又有附件,计有起义五要件、准备八要款,那条条款款如致命刀枪,每一下都戳在蒋介石的腰肢上。陈仪给汤恩伯出了个要命的难题,汤恩伯就这样被推到了时代的岔路口。他谢退了信使,为何去何从愁得一夜辗转难眠。

同样,远在杭州的陈仪与杭嘉平也在彻夜长谈。嘉平带来了中共方面的最新消息,周恩来让人从北平传话过来了,说他十分欢迎陈仪投奔光明,但也说出了担心:对陈仪先生,我们是放心的,但汤恩伯的态度如何,还要看一看。嘉平从骨子里对汤恩伯没有信任感,又接到了吴觉农的消息,觉得还是要摊开来跟陈仪说。他推心置腹地指出:“汤恩伯这个人,太顽固,太反动,让他投奔解放军,怕是与虎谋皮。陈主席,您务必小心啊!”

陈仪对杭嘉平的告诫既认可又不认可:“要让汤恩伯这个人离开老蒋的确有难度,毕竟与共产党打了几十年仗,那种对立都深入到骨子里了,再说老蒋对汤恩伯也不薄,指望他立地成佛也不现实。但你说汤恩伯会告密,陷我陈仪于死地,那也是断无可能的,请放心。”

将汤恩伯一掌推出生死路的,不是陈仪,而是他的另一个对手毛森。得知陈仪有反蒋意图后,毛森就全面加强了对陈仪的侦查活动,潜伏在陈仪左右的特务得到许多有关陈仪不愿和蒋同归于尽、准备起义的情报,对陈仪与汤恩伯之间的往来也进行了严密监视。

此时的毛森已晋升为京沪杭警备司令部第二处少将兼上海市警察局局长,凭着这层关系,毛森将自己的妻子胡德珍安插在汤恩伯的身边当秘书,汤恩伯的一举一动,人员来往出入,都在这颗“钉子”眼中。毛森本来是够不着汤恩伯的,但他手里显然已经有了一张拿捏住汤恩伯的生死牌,故显出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

“汤总司令,昨日来您处的浙江客人,是陈仪主席派来的吧?”毛森开口就那么一句。

“毛局长是有意跑到我司令部来抓人了?”汤恩伯眼露凶光,盯着毛森。

毛森却不吃他那一套:“若真是共产党,哪怕在蒋总司令家后院,我们该抓就抓!”

“放肆!”汤恩伯一拍桌子,终于爆发。毛森赶紧躬下身来,连带着把声音也压低了:“汤司令,我哪里敢在您和陈仪主席面前放肆半分啊,在你们这些党国要人面前,没有证据,不管军统、中统都是说不响的,这个分寸我拿捏得住。”

“你给我滚!”汤恩伯一声咆哮。毛森却笑着说:“我得把上峰给我的任务完成了才能走。我要成为经国先生的护卫了。”说完,睑色苍白退了出去。

汤恩伯站起来,才发现蒋经国已经笑眯眯地站在他面前了。此刻,他陷入了沉思,他知道,做决断的时候到了,他没有时间拖延了。

陈仪何曾想到,此时的汤恩伯,已经千真万确地背叛了自己。他手中捏着那封起义的密信,心尖子都在颤抖,手也瑟瑟地发抖,一边说:“建丰兄,你们可一定要答应我一个要求啊。”蒋经国说:“晓得你要说什么,不杀陈仪,是不是?”汤恩伯连连点头。蒋经国笑了,说:“我父亲连张学良都没杀,这会儿都送到台北,好吃好喝地供着,还会杀陈主席这样辈分的老人?你想想,现在活着的同盟会会员,还有几个!”

汤恩伯想了想,又说:“还是不行,这么一把年纪,被软禁起来也活不好的。”

“那你想怎么样?还和你一起住着,你看着他?”蒋经国还是笑嘻嘻地说。

“就让他当个寓公养起来吧。养这么一个老人的钱,我们还是出得起的。别关起来,也别软禁,他老了,张学良有夫人保着,我们家老头谁保啊?”

蒋经国拍拍他的肩膀,说:“克勤兄,都这时候了,你还忘不了忠孝两全,真让我感动啊。放心,有我呢,我替你进言作保。”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汤恩伯也无话可说了,这才把陈仪写给他的起义密信和盘托出,最后由毛人凤带给了蒋介石。

得知此消息,杭嘉平心急火燎地赶往陈仪处,直接通知他说:“听说蒋经国到上海后,和汤恩伯进行了密谈,汤恩伯已经向蒋介石告了密。他已把家眷送到台湾,您不能再去见汤恩伯,必须立即动身,从笕桥机场乘飞机去江北。一过江,您的安全共产党全权负责。如不马上过江或设法躲避,后果将不堪设想!务请公洽先生三思!”

陈仪听了笑着说:“你看你,不打自招了吧,你就是共产党。”

杭嘉平回答道:“我是不是共产党没关系,有关系的是这个消息从共产党那里来,是绝对可靠的。”

“贵党的消息,一定是有来源的。但照我看来,这又是不可信的。很可能还是毛森造谣。恩伯和我的关系你是知道的,他就像我的亲儿子。他恨蒋介石,恨胡宗南,反蒋是他先提出来的,如果不赞成,完全可以直接向我建议停止这一活动,何必出卖我呢?我们刚才还通了电话呢!”

殊不知,汤恩伯这头通完电话,那头就直接向在溪口的蒋介石告了密,老蒋在溪口可是安了七台电报机的呢。当蒋介石看了毛人凤专程送来的陈仪致汤恩伯的亲笔信等证据后,气得脸色铁青,连声大骂陈仪。此时的蒋介石,对陈仪已恨之入骨,杀机在胸中不停涌动,可他还是克制着情绪,立即和汤恩伯通了一个电话,对其忠心表示“嘉勉”,要他从军事上做好部署,并提出陈仪的继任人选。汤恩伯在那头热泪盈眶地表态:“恩伯对党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看在陈公洽也曾对我恩重如山的分上,恳求总统饶他不死。”你看都这种时候了,他还是那么聪明,不叫“校长”,也不叫“总裁”,还是叫“总统”。多贴老蒋的心啊。

蒋介石尽量和缓着语气:“倘若我是总统,我必当下应允。我体谅你的心情,知你和陈公洽关系非同一般,能这样做,我很欣慰,正所谓公不徇私。对陈公洽,只要他真心悔过,我还是会尽我所能,法外施恩的。”

蒋介石一口答应条件,汤恩伯一口大气呼出:“谢谢总统体谅恩伯的难处,只要能让陈公洽尽享天年,恩伯也就问心无愧了。”

陈仪虽然固执地认为汤恩伯不会出卖自己,但对杭嘉平的安全却已经非常担忧,当他再一次把嘉平叫到自己办公室时,他已经不想隐瞒对嘉平的看法了。他告诉嘉平,其实他早就知道杭嘉平的身份了,甚至在去台湾之前。这使嘉平非常吃惊,陈仪希望嘉平不要再出现在他身边,因为毛森一直在对嘉平盯梢,如果没有他的保护,嘉平早就被毛森抓捕了。“赶紧带上老婆孩子走人,还来得及。我们不久后还会在杭州会面的,”他说,“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iPVLGUd4Kks99rFJhIjT93CyP+fnqeOAh/Bz6juXoLseLDHXzgthBHho7Sjas1X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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