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叶子帮嘉和备好了洗澡水,准备了干净的内衣,生起了白炭盆,花木深房暖洋洋的。嘉和惬意地躺在竹棉椅上,小小的台灯照着叶子的身影,他感觉自己在蒙眬中了,一阵皂香从耳边飘过,他伸出手,闭着眼睛一把稳抓住了叶子的手,说:“陪我。”
叶子轻轻地耳语:“我要去灶间煮腊八粥了。”
“陪我。”
叶子刮着他脸皮:“几岁了?难为情吧。”
嘉和困难地睁开眼睛,依旧抓着她的手说:“夜里你是我的。”
“白天也是。”叶子就把小竹椅拉过来,坐在他身边,用那只空出的手在他脸上一抚,就把他的眼睛合上了,然后捧着他的大手,说,“闭上眼睛,陪你。”
她知道,这些天嘉和是真的累坏了,但无论他现在有多累,半夜里他一定会醒来去帮着抬锅搭棚烧火,清早那锅茶泡饭,没有他,是烧不出杭家风味的。
就这样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嘉和闭着眼睛问:“想好了吗?”
“回国的事吗?”叶子缓缓地回答,“你怎么想?”
“你先说……”
“想回去,如果回去后回不来,就不回去了。”
嘉和依旧闭着眼睛,搂住叶子的细脖子,把她的小脑袋按在自己的胸口,说:“想让你回去一趟,又担心你回去后回不来,所以现在就暂时不想让你回去了。”
他的胸脯一起一伏,渗进了女人的眼泪。叶子说:“我听大哥哥的。”
嘉和的眼角流出了两道细细的热泪,打湿了双耳。他说:“我会打听明白的,只要能回来,你就回去,再回来就是。”
“好的,好的……呜呜呜……”叶子哭了起来,很轻很轻,除了嘉和,没有人听得见。
“还有一件事情,也要和你商量,也要你同意才行的。”嘉和睁开了眼睛,泪水还在他的眼眶里,一双困极了的眼睛使劲睁开着。叶子立刻就抬起头来,紧张地问他还有什么事情。嘉和告诉她,方西泠要杭家暂时把出狱的李飞黄接收下来,因为方越是李飞黄的亲生儿子,他得管亲爹死活。
“要是方越也不想管呢?”
“那就得跟他妈妈一起去美国了。方越是一定不肯去的,他跟我说过许多次了。他说他爱中国。”嘉和咧嘴一笑,不知道是因为方越这句话与现状不搭,还是因为他的年轻、热情和单纯。
“方越的亲生父亲疯了,不能死在外面吧。”叶子完全明白嘉和不可能袖手旁观,而嘉和则再次闭上眼睛,耳根还是湿的,但这回是放心地在躺椅上睡去了,依旧握着叶子的手。叶子是那种真正经历过黑暗的女人,她要陪他沉沉睡去,直到发出鼾声。他们都明白,白天可以属于许多人,但夜晚他们只想和对方抱团取暖。
凌晨四点半刚过,吴升就抖抖索索地起床了。清河坊十字街头虽然是杭州城里市井味、红尘气最重的所在,可天地互感,亦识时局艰危。此时天寒地冻,四邻八舍竟然没一个开了早铺的。吴升这三进的院子,排场本来也是不小的,但这几年里,人去楼空。大儿子死了,几个女儿也出嫁,小儿子吴根当年跟着国民党走,倒是走出一条通道,如今在笕桥机场做地勤。没心没肺的儿女们,住得那么近,平时每月也知道给家里送钱,可就是没有一个和吴升来往,哪怕过年了也听不见个声响。后面两进院子就那么空着,荒草都从石板缝里挤出来了。吴升看着就寂寞,再也不往后院走。
打开大门,他看见斜对面不远处的杭府,大院的门口,火苗子开始蹿起来了,吴升才松了一口气。这才像个过腊八的样嘛,门前的粥棚怕不是已经搭起来了吧,他等着杭家的这碗茶泡饭呢。
自打抗战胜利,吴家就算是彻底败落了。虽然吴升保住了气节,没跟着儿子胡来,但他毕竟还是汉奸的爹,资产还是被没收了不少,茶庄、茶馆、茶栈都没了,只有这三进院子保了下来。与对面的杭家一比,还是小户人家的寒酸样。这口气,七十岁的吴升还是下不来的。
就这么站在门口,披着厚棉袄,寒气逼人,吴升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杭家施粥的香味,有腊八粥的枣香,还有茶泡饭的茶香。杭州人都说,谁也烧不出杭家人的茶泡饭,其实吴升知道,他们吴家真要烧,这种茶泡饭还是能够烧出来的。从前吴家最兴旺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开过施粥摊子,也不是没有烧过这茶泡饭。只因掌勺的拿捏不了这其中的分寸,怎么烧也烧不出那清爽气。原来这茶泡饭是从人家西南少数民族的油茶里学来的。那油茶是用猪油炒那泡开的茶,再冲水煮开了,往里放各种作料,油炸花生、豆腐干、肉丝、葱花、芝麻等,再煮开了放主食,面条、米饭,想放什么都可以。
杭州人是最喜欢享口福的,可照着这样子做,怎么都是黑乎乎的不好吃,唯有这杭家人做出了地道的茶泡饭,说是有秘诀呢。其实哪有啊!只不过肯下功夫琢磨罢了。先是热锅,然后将切成粉末的油渣置入锅中翻炒,再用沸水冲泡一大锅,开锅后把龙井茶的高末置入,稍加开煮,沥出茶油汤,再开锅后置入熟的花生米,放一点盐和姜末,再放入前一夜就烧好的米饭,煮成泡饭,切不可过头,是泡饭,不是稀饭,起锅时盛一碗,再往上面抓一把葱花,就好了。真的就是这么简单。
问题是,杭州人中能有几家有龙井的高末啊,真有也沏茶卖了换现钱,谁还用来做施粥呢!也就是他们杭家人有这个底气做,哪怕在这般兵荒马乱的时光。
吴升移动了步子,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呸呸地吐了几口气,倒霉,碰到倒路尸了,还横在家门口。吴升觉着晦气,想一脚把尸体踢到马路当中去,谁知那尸体翻了几下,竟然就坐了起来,原来还是个大活人,不过是个叫花子罢了。朝他摊开双手,那不是要饭的吗?尽管那人披头散发,面目不清,吴升还是觉得他有些面熟。大着胆子往前走过去一看,发现那人竟然还穿着一套看不出颜色的哔叽呢中山装,外面披着一块垃圾桶里捡来的破棉絮。那男人也不怕吴升,冲着吴升就不停地说一个字:“饿……饿……”
吴升认出来了,那不是……那谁吗?他指着前方杭家大门口,像赶牲口一样地挥着手赶那人,一边说:“去,去,到那里去,那里有茶泡饭,去去去……”
天渐渐亮了,东边山头乌黑的云层镶着耀眼的金边,那是太阳就要出来的征兆。四邻八舍开始有了噼噼啪啪下门板的声音,那个叫花子半倒退着往杭家的施粥摊走去。吴坤也打着哈欠出来了,手里还拎着个饭盒,吴升赶紧推着他说:“快啊,快给那人送个饭碗过去!”
吴坤眯着眼睛问:“谁啊?”
身边突然就出现了一股奔向施粥摊的大潮,从各个弄堂、巷口、桥底和屋檐下冒出来的丐帮队伍,他们都闻到了杭家大门口的香气,直扑而去。吴升只来得及催促孙子:“你快去啊,快去啊,快把讨饭碗给他呀!”
吴坤顾不上别的,他渗进了领粥大军,转眼就看不见了。吴升也没有回去弄早饭吃,他到不远处的油条摊买了两根油条、两个烧饼,回来时却发现孙子已经端着一饭盒的茶泡饭等着他了。吴升心头立刻就滚烫了起来,问:“叫花子不要你给的碗啊?”
“阿爷,他是谁啊?掌勺的是得荼的阿爷,看到他,发了一会儿呆,就让他坐在一边凳子上,给他盛了一大碗腊八粥。吃好,就带他往旁边细弄堂里去了。”
“你没跟着他们,看他们朝哪里走了?”
“我不是怕时间过头抢不到茶泡饭嘛,跌煞绊倒地就去盛泡饭了。”
“啊呀,你这个木头西斯,茶泡饭他们杭家哪一年把我们漏掉过啊……”
“那是我们斗鸡赢来的啊,这回我们乌将军没赢他们啊!”
“可我们也没输给他们啊!笨啊笨啊……”他一边数落着孙子,一边给他一双筷子,“来,一起吃。”
“我不要吃这种给叫花子烧的东西,要不是你,我才不过去呢。”
“你啊,从来都是一口也不吃。尝一尝吧,阿坤,真的很好吃,吃不厌的。”
阿爷那双三角眼里,现在溢出的满是慈爱,逼得吴坤不得不伸出筷子尝了那第一口,也不知是什么味道,只觉得想吃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吴升笑了,七十岁的人了,还能把门板卸下来,垫两张小凳子,门板横放在凳上,然后开吃。杭州人把这种吃法叫作“吃门板饭”。此刻,一老一小就专心地吃起这一饭盒杭家茶泡饭来。
吴升问:“阿坤,味道怎么样啊?”
“有茶,有花生,还有猪油,我都吃出来了,没什么了不起,杭家做得出来,我们吴家也照样做得出来。”
“茶馆没有了,茶栈也没有了,鞑儿哥走了日本佬来,日本佬走了国民党来,来来去去,阿爷的命总是背,阿爷是等不到这一天了。”
吴坤一边扒拉着茶泡饭,一边说:“阿爷,我会争气的。”
“争气?!阿爷争了一辈子,现在门槛上蹲蹲,门板饭吃吃,你说还能怎么争?”
吴坤笑了,他认识的阿爷吴升,就是个永远正话反说、反话正说的人。阿爷的这口气长着呢。
“阿爷跟你讲的事情,你一定要记牢。眼见得又要到性命交关的时辰了,一步也不能走错,一步脱出,步步脱出。你要跟着他们杭家人走,杭家人在大事情上从来不失撇的。”
“我看那个嘉和爷爷背着炭,驼着个背,真没啥噱头势的。”
“他有个弟弟叫杭嘉平,你没见过,江湖上行走,上头人家里混,走南闯北,厉害着呢。共产党、国民党两头通吃的。听人讲,眼面前正跟着省主席出谋划策,是师爷里的师爷。人啊,没靠山到底不来事。”
“没靠山就靠自己啊,我好好读书,考大学,读书读上去,我以后不跟省主席当师爷,我自己当省主席。”
吴升一听,可真是大大地一愣,这牛皮吹得,要超过他吴升当年多少倍啊,可他就是喜欢阿坤的这个劲。
“有志气!阿爷等着你!吴主席!我先叫你一声过过瘾!醒着等不到,梦里等着你当!”
吴坤开心了。街上走动的人越来越多,他发现乌将军也拐了出来。惨败之后,它似乎变成了另外一只鸡,完全蔫掉了。此刻,它站在这一老一少之间,突然低下头啄起了茶泡饭。这一老一少也不吃了,看着乌将军津津有味地啄食。初升的太阳照过来,它似乎受了阳光的感召,精气神又回来了一点,冲着十字街头开始来往不息的人,突然伸长了脖子,高叫了一声:“喔喔喔——”把周围的人都叫得一时怔住了。有人就好奇地蹲了下来,对乌将军说:“这只鸡好气派啊!”
乌将军一听,立刻就扑到了吴坤身上。远远地,它似乎听到了回音,那是杭家院子里传出来的破晓声。
吴升估摸得一点也没错,嘉平此番回杭给布雷先生送葬,一半为逝者,另一半正是为生者。生者何人?葬礼主持者陈仪也。嘉平就是回来给省主席当师爷的。
绍兴人陈仪也算是国民党元老级人物,抗战胜利后曾是台湾战区接受日军投降之大员。嘉平是通过吴觉农先生结识陈仪,随着陈仪一起去的台湾。当初组织指示嘉平在台湾进行地下党的活动,嘉平还说,我凭什么在台湾进行地下党工作啊?谁相信我啊?上级党组织说,我们相信你啊。嘉平又说,相信我为什么还不给我恢复党籍啊?我又不是不要组织了,是和组织一时失散找不到了,找到了又不让我恢复党籍,总说调查调查清楚,都那么多年还没调查清楚吗?上级又说,重新入党也可以啊,我们相信你在艰苦的环境下不容易,你重新入党吧。嘉平说,这我可不干,我得恢复党籍,又不是我脱党,是组织当时转入地下脱了我,你们再不恢复我的党籍我可真急了,我要真急了,就会认为组织都不要我了,我还能在台湾干地下党的工作吗?你们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逻辑?党组织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一种党员,什么觉悟啊!但回过头来细细一想,这事儿的确没法怪他,他又没坐过牢,又没当过叛徒,又没告发过同志,他在党外一直做着党内的工作,凭什么不恢复党籍啊!加之赴台工作重之又重,要找个合适的人真是难上加难,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考验个没完,不对吧。党组织终于恢复了杭嘉平的党籍,从此,他孤胆深入虎穴,在陈仪的眼皮子底下开始了策反工作。
1945年10月,陈仪已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没多久,他头上顶着蒋介石的雷从台湾撤回,隐退于上海。他亲如义子的部下汤恩伯送他一幢小楼,从此他在沪上做起了寓公。
人虽退隐江湖,可山头不倒,虎威尚在。陈仪资历颇深,就光复会会员这一条,压倒后起之辈一大片。他可是1911年辛亥革命时便参加浙江独立运动了。此番撤职,嘉平对他始终不离不弃、侍奉左右。这条线可是不能断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果然,1948年8月6日,陈仪再度被蒋介石委任为浙江省主席。陈仪好歹是个浙江老乡,不像桂系李宗仁、晋系阎锡山之流防不胜防。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蒋介石虽然和陈仪并无金兰之谊,但比起外人,亦算近些吧。
但陈仪并无孤臣孽子的情怀,从未想过要给蒋家王朝陪葬,这一点蒋介石想到过吗?
这个年过花甲的陈仪,后脑勺上已经长出反骨来了,他竟然向蒋介石上书说:当前之势已是敌强我弱,只可言和,不可言战。又在《东南日报》上发表言论:“人民受战争之影响,生活已苦不堪言。现时人民一致要求和平,要知民为邦本,此种和平呼声,殊不容忽视,应能为各方所接受。”还把矛头直指当局:“争取胜利固需要勇气,承认失败亦需要勇气。”看来陈仪是摆出一副要与蒋介石分道扬镳的架势来了。
彼时的中国,东北、华北、华中、华东等长江以北地区已是解放军的天下,国民党军战事节节败退,内部分崩离析。下野!下野!下野!老蒋肯定觉得自己是墙倒众人推了,就连美国大使司徒雷登——这个出生在杭州的美国传教士也明确表示:欲实现国共和议,非蒋介石去职不可。
1949年1月21日,蒋介石公开宣布下野,辞职前专门召见几位浙籍大员,青田人陈诚、武义人汤恩伯当即拍胸脯表态,追随校长,同生共死,绝无二心。只有这个不识时务的陈仪,说的却是大道理,什么看大势,观世界,不拘泥。蒋介石疑心一起,风云即变了。
陈仪是特意被老蒋召到南京来接其回杭州的,故早就做了准备,晚饭在楼外楼饭庄吃,下榻在澄庐。蒋宋一行乘国民党空军“美龄”号专机,刚在笕桥机场停机,就直奔西湖孤山脚下。
楼外楼倒是有几道名菜,东坡肉、龙井虾仁、炸响铃、宋嫂鱼羹、叫花鸡,但陈仪知道西湖醋鱼是蒋介石最喜欢吃的一道。在座各位喝了蒋介石“新生活运动”倡导的白开水,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开场,便把目光都投在了陈仪脸上。陈仪站起来欠身对着老蒋,用筷子指着刚刚送上来的西湖醋鱼,恭敬地说:
“总裁,请尝一下西湖醋鱼,刚刚从湖上捕来,很是新鲜的。”
满满一桌子人顿时被惊得面无血色,他竟然叫蒋介石“总裁”!上午刚辞职,傍晚总统就变总裁了!改口也真是快!
此时的蒋介石已经处在情绪失控的临界点上,陈仪一开口,等于点着了导火索,但火线还没燃到火药上,蒋介石强忍着不发火。谁知陈仪又上来加了一把火,起身举箸为蒋介石布菜,还大大咧咧地说道:“总裁拿得起,放得下,不失英雄本色——”
据说当时的蒋介石,当场大发雷霆,手中筷子直接甩到桌上:“不吃了。”便拂袖而去。当晚,蒋介石拒绝住澄庐,径直往笕桥机场去了。陈仪也只能惴惴不安地回到他西湖边石函路一号的青砖小别墅里,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他急忙叫人把高参杭嘉平找来,谁知嘉平竟然难得地不在陈府,说是回清河坊老家去了。陈仪一拍桌子就吼:“给我立刻找来,找不回来你们也别回来了。”正在此时,电话铃响了,陈仪赶紧去接,却是蒋公子的电话。这蒋经国别看年轻,却是很能度人心思的,安顿好父亲的下榻处,他急忙就给陈仪打电话,开口就说:“陈主席,今日我们让您受累了。”陈仪连忙解释说,不敢当不敢当。蒋经国又说,父亲心里难受,身体受累,不免敏感,请陈主席理解。这陈主席别看当了那么多年的国民党要员,可行伍出身,想搞政治却又不懂权谋,这是肯定的。都这种时候了,他竟然还倚老卖老,对蒋经国苦口婆心起来,说:“经国啊,你得劝劝总裁,这种时候千万不可硬顶啊,都打了三年了,不能再打了,再打就把国民党打得不剩一兵一卒了。目前这种局面,不妨由你陪着,让总裁到南美去游历休息一番。等国内局势稳定,再回来也不迟嘛。”蒋经国连连“嗯嗯噢噢”,就挂了电话。陈仪松了一口气,随之倒在了椅子上。
还没喘上两口气,电话铃又响了。秘书接了,说是杭先生的。陈仪接过来,杭嘉平在那头话都说不利索了,只说他马上回来马上回来。陈仪回答说:“不着急了,你明天回来也行。”嘉平哪里等得到明天,说了声“陈主席等着我”,立刻就追落帽风一般地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