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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平常的日子过得七颠八倒,全靠不平常的日子来重新理顺。“小寒大寒,冷成冰团”,1949年的1月,小寒挨着腊八一起过。说是杭州城最冷的季节,却不知此时阳气已动,“一候雁北乡,二候鹊始巢,三候雉始雊”——大雁开始向北迁移,喜鹊们感受到阳气准备筑巢,山林中的锦鸡开始鸣叫——它们已经感受到了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温暖生机。

此刻的杭府上空却没有大雁飞过,梁上也没有喜鹊筑巢,后院竹林里更没有锦鸡鸣叫。灶间后面,婉罗姆妈搭了个鸡棚,养了一些过年吃的母鸡,比起平日,里面还多出一只芦花大雄鸡。此刻它挺起脖子,对着天空一阵长啼:“喔喔喔——”叫得这五进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心头一悸,多么寂寞的午时啊!

大公鸡是杭嘉和的外甥林忘忧从浙西山中的天荒坪特意托人送来的,说是给得荼玩。杭州这几年又开始流行斗鸡了。早年间,杭家一度也是专门养了几只大公鸡的,杭天醉捧到东捧到西地和人家斗。1927年,杭家遭受大劫后,家里再也没有这些游戏的动静。抗战胜利后,杭嘉和又来了兴致,一边收拾修理破败的院子,一边重新续起了杭家上辈的人间烟火。谁都看得出来,嘉和是在勉为其难,他其实并没有多少父亲的风雅才子气派,但他知道父亲喜欢的东西总是有趣的,而杭家的孩子们是要懂一点趣味的。这几年,杭嘉和年年都让外甥林忘忧从山里送几只大公鸡来,年年到时候也来那么几场斗鸡。为此,林忘忧干脆在天荒坪的竹林茶园里养了一窝鸡。

可是鸡叫得再热闹,也架不住杭家这个下午的冷落。杭家院子大,当年家业也大,炭是一年到头也不会断的,且必定是白炭,冬天烧的火气,烘得每一间屋子都暖暖的。杭家人很在乎这些细节,一是他们都特别讲究日常生活的精致,二是杭家和赵家关系一直很好,而赵家正是做中医的,杭赵两家就三天两头地交流养生经验,包括在“冬藏”这个环节上,起居保暖便成为第一要务。

这几年可谓每况愈下,冬天的杭家大院,一年比一年冷,烧不起白炭了,能省则省吧。小学生杭得荼放寒假了,听叶子奶奶的话,他正缩在被窝里读还珠楼主的武侠连环画《蜀山剑侠传》,听见那雄鸡的一声高叫,先是吓了一跳,从被窝里跳了起来,等了半天,那大公鸡却又不叫了,他又一头倒下。没有心思看小人书了,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他百无聊赖,想下床,记得奶奶要他保暖,又不敢下床。这么一个小小少年,就已经很在乎保养身体。也许是父母都死得太早,寿命太短了,得荼潜意识里觉得,他要把父母失去的日子加在自己身上,他得替他们活着。然而这让他内心格外空荡,虽然他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叫惆怅。

正在这时,黄蕉风进来了,手背在后面,对得荼说:“得荼,鸡都叫半天了,你还不起床!”

得荼说:“我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的鸡,清早不叫,天天下半日叫。”

蕉风手里举了个毽子:“我刚做了个毽子,我们玩去吧,要不然真是冻死人。”

蕉风都二十岁了,正在浙大读书,可在杭家,最能够和她玩到一起的却是比自己小十岁的得荼。得荼个头小,五官也精致,皮肤白得像姑娘家,一双眼乌珠特别黑,人们悄悄地在背后说,这双眼睛最像他母亲那楚卿。可他一开口,一举一动都是杭嘉和的架势,少年老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出五岁去了。蕉风呢,恰恰相反,按说能考上浙大,人肯定是不笨的。她长得丰满壮实,脸若银盘,皮肤紧致浅黑,嘴唇红得发紫,眉目浓黑,头肉鼓鼓。杭州羊坝头这一带的年轻人,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南洋黑牡丹”。她和得荼一样,也是不能开口的,一开口就暴露了她的憨厚天真,年纪立减五岁。学校现在闹着学潮,她妈怕她和杭汉搅在一块儿,硬生生把她从学校拽回来了。她在屋子里也是冻得受不了了,才来找得荼玩。

可得荼却说:“我不去,你找方越吧。”

“方越和婉罗姆妈在镜屏轩画画呢,画灶司菩萨。”

“要不然我们一起到楼上去看看?”

“去过了,方越不和我们一起玩。”蕉风嘟着嘴,从背后拿出了一个东西,托在手上,“得荼,你看我这个毽子哪里来的?”

得荼大叫一声,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大声地叫道:“我的芦花大公鸡!我的芦花大公鸡!好哇,好哇,你等着我!”他拖着叶子奶奶做的蚌壳棉鞋,在蕉风的尖叫声中,夺门而出。这下他晓得为何公鸡大叫不已了,原来是黄蕉风拔了它尾巴上的羽毛。这两个原本差着辈分的大小孩子,喧闹着跳了起来,杭家大院里这个小寒的下午,终于又开始热闹了。

方越和蕉风年纪一般大,都上大学了,只是不在一个学校读书。方越在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学校在白堤平湖秋月景点旁边的孤山脚下。他和黄蕉风一样,平日里也住校,不同的是他比蕉风自由得多。杭汉和黄娜其实都不愿让黄蕉风参加学生运动,但方越却没人管,在学潮中如鱼得水。他已经好久没有回家了,难得回来一趟,说的也都是新派的话。他的生活本来是几乎和灶司菩萨挨不上边的,实在是万般无奈才答应了婉罗姆妈的要求,给她画一张灶司菩萨像。盖因这两年市面上非常混乱,买什么东西都得排队,许多东西都买不到,年货摊上,对联啊年画啊都很少,灶司菩萨像就更不要说了,根本就见不着影子。如此拖了一年,再不画,请灶神的日子就要过去了,这才趁着过腊八日回来一趟。

此刻,婉罗和方越就在这镜屏轩里忙碌着。婉罗在一张大桌上拣理着明日腊八粥的食材。往年日子再难,杭家的腊八粥食材还是有保证的,大米、小米、玉米、薏米、红枣、莲子、花生、桂圆,还有红豆、绿豆、黄豆、黑豆、芸豆、芝麻、核桃、杏仁、瓜子、松子、葡萄干等,这些食材都是婉罗千辛万苦收罗起来的,不敢放在灶间食材库里,怕被偷吃了,她要专门留着过年用。杭府的腊八粥名扬杭州城,这一向就是婉罗打理得最上心的佛事之一。

喝腊八粥是腊八节的习俗,对杭州人而言,僧人们奉上的腊八暖粥,是冬日里的温情问候,粥香带着年味,年俗大概就是从这一碗粥开始的。

佛教故事传到杭州人耳朵里,也是会变形的,比如腊八粥的来历。相传释迦牟尼成佛前苦行修炼,饿昏倒地,一个牧女用鹿奶救活了他。释迦牟尼恢复体力,在菩提树下静坐悟道,终于在农历十二月初八这天得道。可中国人不喝鹿奶,这一杯饮品就演变成用杂粮和野果煮成的稀粥。

僧人们每到腊月,就拿出豆子米面,熬制成粥,赠给施主,帮穷人过冬。当年的杭州太守苏东坡到灵隐寺过腊八节,诗兴大发,写下“高堂会食罗千夫,撞钟击鼓喧朝晡”。此一习俗后来逐渐走出寺庙道观,进入寻常人家,成了普通中国人的传统。

今年是真不行了,撸撸刮刮的,就只有大米、红枣、莲子、白果、花生和绿豆,奸商们在绿豆里掺了沙石,还得挑。好在花生是在小撮着家后面山上自己种的,婉罗正一粒粒地把仁剥出来,一边干活,一边监督着方越。

方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婉罗闲聊:“菩萨有什么好请的,也就你们这些老人还相信这菩萨那菩萨的,我可是无神论者,什么宗教都不相信的。”

“嘴巴死硬,这些白果哪里来的?”

“那不就是后院白果树上生的,年年生年年生的。”

“日本佬来的那些年就没有生,旧年也没有生。你忘记掉了?我让你拿把斧头‘喂树’,白果才生出来的,这不是家神助我们杭家一力吗?!”

方越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回事,婉罗姆妈一边让他以斧头斫白果树,跟打小孩子屁股一样,一边还呵斥小孩子读书一般地责骂着:“你生不生,啊,你生不生,你还敢不敢不生!”她一边骂着,一边还在树根旁挖坑,并倒入了不少发酵多日的淘米水,没想到喂树还真的成功了,它真的“生”了!

“那也是得巧碰着了,你都浇了那么多肥!关家神什么事?”

“要死了,讲话轻点,让灶司菩萨听见,你就不想过年了?”

“过年还早着嘛,明日才腊八,学校里事情多得要死,非拉我回来!”方越这么嘀咕着。

婉罗就继续训他:“什么过年还早!没听北佬儿唱‘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早年北京茶商来家唱给我们听的。他们北佬儿还要剥蒜制醋,泡腊八蒜,吃腊八面。我们做茶人家不作兴这一套,姜啊醋啊咸鱼鲞啊,这种东西不准进门的。”

“婉罗姆妈,我跟你讲话真是套路两样,我们在讲民主、自由、反内战、反饥饿,你呢,什么姜啊醋啊咸鱼鲞啊……”

方越在另一张小桌上,一边用工笔细细地在进口的黄草纸上描画着灶司菩萨,一边发牢骚。婉罗时不时地探头过来看看,她觉得必须打一打再搂一搂了,便开始变相地摆出噱头势夸方越:“画得真像,好去摆摊挣钱了。早晓得,旧年就得这样盯着你,集市上请不到,害得家里一年没有灶司菩萨保佑。”

“婉罗姆妈,我画归画,信是不信的,这种东西我统统不信。”

“小西斯,你连你亲妈的上帝也不信吗?”杭府中只有婉罗敢这样骂杭家的孩子,这个随着绿爱从南浔陪嫁过来的丫鬟,一辈子没有嫁人,在杭家住着住着就成了“姆妈”,是杭家晚辈的家养老精灵。在孩子们心目中,她的威信比叶子、寄草还高,连那个傲气十足的黄娜也怕她三分。按婉罗自己的话说,她是神鬼上身,绿爱的精气神都附在她身上了。杭嘉和特意在会客厅楼上给她安排了一间厢房居住,里面原来只放了一面西洋进口的大穿衣镜,还有一副五色琉璃刻画的半透明屏风,那还是杭天醉从回国的西洋人手里转买的,他给这厢房取了个雅名叫镜屏轩。如今,婉罗姆妈就住在这镜屏轩里,替杭家把门、守家、管事。

方越有一种与杭家人不一样的风格,他是个自来熟,三分钟就和人热乎上了。杭家的晚辈中,就数他和婉罗最说得上话,也最敢说话。此刻,他放下毛笔就说开了:“婉罗姆妈,天底下我最烦的就是方西泠嘴里的那个上帝——《国际歌》早就告诉我们,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死了,你要造玉皇大帝的反了。不靠神仙皇帝,你想靠谁?灶司菩萨是玉皇大帝封的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管着各家的灶火,辟邪除灾、迎祥纳福,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你这样大不敬,小心灶王爷上天告你。”婉罗拿起一张干净的黄草纸,狠狠地擦了几下方越的嘴,自己还“呸呸呸”地替方越吐了几口口水,算是把刚才的话作废。

“哟哟,婉罗姆妈,一个厨房里灶神的官名你还记得这么清爽啊,他还真成我们杭家人的保护神了?”

“可不是。旧年我们杭家就是没有请到灶司菩萨,才有那么大的晦气。今年再不敢了,什么人都可得罪,灶司菩萨万万不可。”

的确,在杭州,差不多家家灶间都有“灶王爷”神位。灶王龛大都设在灶房的北面或东面,中间供上灶王爷的神像。没有灶王龛的人家,有的会将神像直接贴在墙上。有的神像只画灶王爷一个,有的则有男女两个,女的被称为“灶王奶奶”。

“我没觉得杭家有什么晦气啊。”方越认真地对婉罗姆妈说,“你看,这一年,黑暗与光明的搏斗已见出分晓,国民党就快完蛋了,共产党也快成功了,自由、民主眼看着就要实现。别看现在市面上什么也买不到,那是黎明前的黑暗……”

婉罗打断了方越的宣传:“你这种跟我们杭家浑身浑脑不搭界的话,给我安耽歇落!我只问你一句,那个黄娜是不是晦气鬼?是不是?”

方越一听这话,拍着桌子就笑喷了:“你说的是她啊,我还以为你说的是方西泠呢。”方越从来不叫方西泠“妈妈”,他只叫叶子妈妈,叫嘉和爸爸,婉罗在他眼里也是亲人,方西泠就是个外人。

“逆错鬼,不好这样叫自己亲妈的,你看人家蕉风,和黄娜一个铜板的关系也没有,还不是一口一个妈地叫着。再说,黄娜怎么能够和你亲妈比呢?二少爷眼乌珠瞎掉,鬼迷心窍了。”

“你把方西泠说得那么好,她想回来,你们怎么都不愿意了呢?”方越突然这么来了一句,把婉罗吓得一个顶头呆,手里一把绿豆都撒在了地上。

“越越,你这张大嘴嚼什么舌头根子啊,你吓死姆妈了。”

“哎哟,当我们穿开裆裤的啊!哪个不晓得,方西泠能不能回来,嘉和爸爸说了算。”

“那么说,你想让她回来?”

“她还是回她的美国去吧,她也不是中国人了。”

“那你直说横说打什么口水仗。以后这种话一个字也不准吐,听到了没有?”婉罗轻轻给了方越一个头棒,方越就低下了头。他知道这些话在杭府是真的不能说的,所有的事情都太复杂了!

婉罗一边捡着地上的绿豆,一边催他:“爽爽快快地画啊,画完了贴灶头上,求求灶司菩萨,把黄娜这个晦气鬼早早送走,还我们杭家一个清净。”

方越憋着笑说:“婉罗姆妈,画好了。你看我画得像不像?”

婉罗探头一看,有些发蒙:“怎么像是个女的,没胡子?”

“灶王奶奶当然没有胡子,不过她嘴里倒是多出了一样东西,你看看……”

婉罗一看,灶王奶奶嘴里镶了金光闪闪的大金牙,气得她拿起抹布就抛向方越:“小西斯你几岁了,你这样调排你婉罗姆妈,你给我出这种洋相……”

原来婉罗的标志就是她嘴里镶着的三颗金牙,藏在深处,一般人看不出来。方越却把它强化了,放到门牙部位,谁看了都知道是在开谁的玩笑。方越一边抱头鼠窜,一边大笑着说:“婉罗姆妈你别打我啊,还有个灶王爷没画上去呢!”

这一老一小正在楼上闹着呢,就听到楼下一片嘈杂,天井里也开始闹腾了。

得荼和蕉风打闹了一阵就和好了。他们开始在天井里一起踢毽子,一会儿大跳,一会儿拐踢,一会儿双拐踢。踢着踢着,黄蕉风头一扬,那毽子就稳稳地扎在她的脑门上,三根鸡毛乌青铜亮,翩翩劲摇,颇像戏台上穆桂英身后那两根威风凛凛的翎子!刚好寄草这时候从电台下班回来了,看着蕉风这一手,不禁大声拍手叫好,一边说:“谁说我们家蕉风是个木瓜?木瓜能考上浙江大学吗?木瓜有这么一身好技术吗?木瓜能踢出这么多花样的毽子吗?”

正巧这时候叶子腰间掐着个盛着白莲子的红木盆,从走廊往灶间走,听到这里,站住叫了一声:“寄草……”

寄草看着叶子,立刻就知道自己有些失言,连忙把话圆回来:“是啊,谁那么瞎说嬉说,我杭寄草第一个不答应!”

要换别的姑娘,比如盼儿,为此能生上十天的大气,偏就蕉风无所谓,手脚一点儿也不停,嘴上慢悠悠地回答:“小姑妈,木瓜就木瓜嘛,木瓜很好吃的。”

寄草看着便技痒,回屋里拿了根跳绳,一边跳一边叫着:“好冷啊,我回来的路上看到西湖里冰结得好走路了。”

按理说,寄草也是当妈的人了,可她满满一身的少女味儿,像这种跳绳、踢毽子的事情,她只要看见,一次都不落下的。她一边甩着绳子,一边叫着叶子:“嫂子你也来跳两脚啊,下巴都要冻掉了,快来快来。”

叶子把木盆子往美人靠上一放,说:“好的,来跳两脚。”说完就跃入天井,钻进了寄草甩的跳绳里,她们就开始了双人跳。一边跳着,寄草还一边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马兰花开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

叶子小巧,年纪比寄草大,可跳起绳来一点也不拖沓,精气神还挺足的。她后脑勺上盘着个发髻,插着根筷子做的髻钗,穿着件最普通的大襟棉袄,印花蓝布的,耐脏的黑裤子,腰里还扎着粗布围裙。她还是瓜子脸,小嘴,小鼻子,细长眼睛,就是加上了一些细细碎碎的小皱纹,真奇怪,连皱纹都是小的。叶子就是个老了的小绢人。

黄娜披着件狐皮大氅,从后院晃到前院来了,奇怪的是她手里还拎着一根文明棍,嘴里还叼着一支烟,这身打扮倒像是从蒋介石那里学来的。按理说,她应该跟宋美龄学学打扮才是啊,可她就是喜欢奇出怪样,标新立异。黄娜还有个坏脾气,就是她真心看不得别人好,只要别人好,她就本能地难受,帐子面孔就一下子拉下了。此刻,看着这一天井的杭家人都在搞体育运动,连开心果蕉风也掺和在其中,黄娜就不待见,张嘴就骂上了:“蕉风你个木瓜,冻不死你啊,让你找点白炭就那么难,没跟你说我的油画颜料都冻得化不开了?!还不给我找去!那么大几进的院子,人冻得跟僵尸一样,也不知道杭州人怎么过的冬天。”

原来这个“木瓜”就是黄娜叫出来的。要说叶子平日里根本就是不跟黄娜说话的,但这会儿还是贴着寄草耳根说:“你跟她说,今年日子难过,家里没钱买白炭了,还是嘉和和小撮着在山上闷了一窑。今日一大早他就出城,正去山里拉呢,晚上一准就到了,让她熬一熬吧。”

寄草却放下了跳绳,说:“黄女士,你钻被窝吧,天寒地冻的,画什么画呀!”

大家都笑了起来,连叶子也掩着嘴一笑,抱起那木盆就要走。黄娜心里又来气了,她真是没想到,这个日本小女人,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居然还在这种兵荒马乱时分跳起了大绳。有病吗?另外,她尤其痛恨的是杭家这一家子的人,没有一个叫她“二嫂”的,全都叫她“黄女士”。而这个叶子,这个来自日本的女人,杭家人却一口一个“嫂子”地喊她。黄娜大吼一声:“黄蕉风,你给我弄白炭去!”

谁也不理她,蕉风一边踢着毽子一边顶嘴:“白炭明日早上要煮腊八粥的。”

“木瓜,你敢顶我嘴啦,我打死你,打死你,我打死你!”黄娜气得拿起手里的文明棍,就真冲蕉风杀去。黄蕉风已经是大姑娘了,一个大学生,哪里还能这样被欺侮,她扔下毽子就在院子里兜起圈子,黄娜就在后面追。黄娜从前是学过戏的,说实话,她演戏比她画画要强多了,此刻一转圈子,她就跑出了台步,手里那根文明棍就像穆桂英手里那根马鞭。寄草一看,一边拍手一边就“锵锵锵锵”地给她敲起锣鼓点儿来。一家人正这么闹着呢,后院里的公鸡母鸡又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喔喔喔……”黄娜就跟踩着锣鼓点儿似的,踩在鸡叫的点上,连正在镜屏轩里画画的方越和婉罗都探出头来看热闹。婉罗一边笑一边骂得荼:“哪里有你这么做小辈的!得荼,还不赶紧把你黄娜奶奶的棍子给拿下来,这棍子那么死沉死沉的,你想累死你黄娜奶奶啊。”一边又对蕉风招手:“蕉风阿囡,还不快点到我房里来,我这里都忙不过来了,你们倒好,还有心思在外面打架玩戏。”

得荼一边把蕉风推进屋里,一边准备去拦黄娜,突然大门咿呀一声,不拉自开,一只大公鸡的脑袋先探了进来,然后是一个人的脑袋。这个人有一张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方脸,机敏的眼神,微微露着狡黠的嘴角,表情生动的五官。他捧起了大公鸡,对得荼说:“得荼,斗鸡的时候又到了!”

得荼吃惊地问:“吴坤,你都快上高中了,还斗鸡啊?”

这个叫吴坤的少年却问:“你们家今年还做茶泡饭吗?”

楼上的婉罗一拍手,对方越说:“倒灶,又被吴老头子一家算计进去了,年年来刮我们杭家的茶泡饭锅底,没有一年落下过。”

原来,杭家人和其他施粥的人家不同,除了腊八粥,他们还年年添一大锅茶泡饭,大家都说好吃,许多人腊八一早就来排队,就等这碗茶泡饭。

“那是要他们吴家的鸡斗赢了才有得吃,今年说不定轮到他们斗输了呢?”

“我们杭家的鸡心善,斗不过他们吴家的鸡。你看看,他家的鸡是不是只只穷凶极恶?”

“那我们干脆就不比了吧。”方越倒也看不出吴家的鸡有什么穷凶极恶,不过回想起来,自从他进了杭家,杭家和吴家斗鸡没有一年是赢的。

“这个不来事的,不好那么搞的。”婉罗严肃地对方越说,“不在乎啦,他们要吃我们杭家的茶泡饭,那是我们煮得好,菩萨保佑。赢也好,输也好,人家来讨饭了,我们总要给他们一口饭吃的。”

十五岁的吴坤实在是拗不过他七十岁的爷爷吴升,每年腊八,他都得像个小托钵僧一样到对面杭家府院要茶泡饭。吴升喝着茶泡饭时还乐滋滋地对孙子说:“就这口茶泡饭,他们杭家年年要煮给我喝,一年也不能落下的。”

吴坤终于忍不住,说:“不就一口泡饭吗?煮了给你喝怎么样?不给你喝又怎么样?”话音未落,头顶就结结实实挨了一个笃栗子,老爷子就嘶哑着嗓子喊:“这口泡饭是和他们杭家斗来的,该我们吴家人喝的!”

“斗赢了不也就是一碗泡饭?有什么好斗的!”吴坤跟爷爷嚷嚷起来。平时家里就他们爷孙两个,他们的沟通基本就是通过吵架或沉默的方式来进行。

“一碗泡饭?你有本事煮出来吗?你喝得出这里面的茶味吗?什么茶,放了多少,什么时候放进去的,煮多长时间,你晓得吗?”

吴坤不客气地回敬说:“我才不要晓得,我也不会吃茶泡饭,我翅膀硬了,离你们这行越远越好!”

吴升就不停地摇头,嘴里嘀咕着:“有爹娘生没爹娘养!不学好的东西,日后都死相难看,天外落棺!”

吴升骂得难听刻薄,却是实情。吴坤的爹当汉奸死在国民党牢里,吴坤的娘扔下吴坤改嫁走了,可不就是有爹娘生没爹娘养?但吴升嘴巴虽毒,心里却是放不下这个唯一的孙子的。他年年都去购买鲁西斗鸡,一年总要让孙子去和杭家斗上那么几回。他也会苦口婆心地对孙子说:“男人跌得倒就要爬得起,大丈夫能屈能伸。他们杭家现在比我们吴家高出一头,我们要服,不要和他们拗翻。这都是爷爷活到这把年纪才得出的教训。爷爷是来不及了,你还来得及,他们家那个小东西得荼,比你小不了几岁,你要和他处好,日后用得着的。”

“日后日后,他十岁,我十五岁,你七十岁,我和你不一样,日后远着呢,踮起脚来都看不到的,你管那么长的日后干什么啊!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啊!”吴坤几乎要叫起来了。十五岁的人开口却是二十岁的老江湖说出来的话。他和得荼本来就是两个年龄段的,玩不到一块儿。吴坤常去找得荼,是因为得荼家杂书多,他喜欢看,但和得荼是说不上几句话的。

吴升倒也不生气,长叹一声,说:“一眨眼工夫,日后就到了,快得很哪,你哪里晓得日子是怎么飞过去的!”

他转身就去后院把那只鲁西斗鸡抱到了饭桌边。这公鸡全身乌黑,高大魁梧,只主翼边有两根白毛,越发衬得全身黑。它鹰嘴、鹅颈、高腿、大花冠、鸵鸟身,肌肉丰满,体格紧凑,胸肌发达,尾羽高举,体态称得上英俊威武,吴升给它取了个名叫“乌将军”。此刻,乌将军站在桌边,伸着它那个小脑袋。它竟比桌面还高出一截,头皮薄坚,脸面狭长,毛细眼大,眼窝深深,耳叶短小,东看看西看看,就像一个人。吴升往鸡的盘里倒了一点茶水,它笃笃笃地喝了几口,眼珠就盯着菜盆子,飞快地啄起饭菜来,它的盆里还有一只鸡蛋,那营养比人吃的还丰富。乌将军看来是通了人性了,它啄一会儿就看一会儿吴升,就是不看吴坤。一只鸡,两个人,围着桌子吃饭,这一家三口似乎已经习惯这样了。

这会儿,得荼就见吴坤抱着乌将军进了杭家门,一边说:“我可是刚刚听到你们家的公鸡打鸣了,叫得那个响,羊坝头震了个遍,把我家的乌将军也叫急了,斗一场吧。”

得荼一看这乌黑发亮的乌将军,心里就发毛了,就这精气神,他家的大芦花鸡打得过吗?虽然没了底气,他说话还是不肯让步的:“比就比吧。”

“还是老规矩,我要是赢了,就给我茶泡饭。”

“要是输了呢?你把你从我这里偷去的小人书都还我!”

“那是拿,不是偷。你是不是不敢比了?”吴坤连忙岔开话题。

这会儿,寄草已经跟着叶子到灶间忙去了,黄娜却在一旁来了劲:“比就比啊,斗个鸡,输了也不丢人。蕉风,蕉风你给我抱鸡去!”

蕉风已经上了楼,都到了镜屏轩门口,一听黄娜叫她,立刻就转身下楼往后院冲,气得婉罗直摇头,对方越说:“你看看,你看看,什么眼力见儿,这都斗了几年了,我们杭家哪年赢过?她还那么上赶着追!”

“不就斗个鸡嘛,谁赢谁输都一样,就是小孩子图一个乐。”

“你呀你呀,你不知道杭吴两家关系的深浅,你什么都不懂。”

方越把画好的年画拎了起来:“婉罗姆妈,我给你这个灶王奶奶配好了灶王爷,今年是双保险,我替你老人家守阵。我们是主场,别说斗鸡,斗什么都是赢!”

方越甩开大步,雄赳赳气昂昂地下了楼,督阵去也。

芦花鸡一抱来,吴坤就知道,爷爷今年这碗茶泡饭是吃定了。这哪是用来斗鸡的鸡啊,它根本就不属于斗鸡圈。斗鸡必备的三样——鸵鸟身、鹰嘴、鹅颈,这芦花鸡一样都没有。它单冠,横斑羽,毛色黑白相间、宽窄一致,平庸!它唯一的特点就是庞大,这么大的芦花鸡,吴坤倒也是平生第一次见。两只鸡往地上一放,两边的人就都看出来了,大芦花完全没有战斗经验,它就是一个生瓜蛋子,往战场上一扔,什么快型、慢型、高咬、下海、打低头,全蒙。再看那乌将军,走两步,王者风范就出来了,那种架势——干练成熟,胸有成竹,完全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啊!这山里樵夫般的大芦花,配得上和它对阵吗?

乌将军没有这种等级观念,它就是冲着打架来的,上来就冲锋,斜着步子往大芦花杀去,大芦花不知所措,毫无退意,被乌将军撞了一个人仰马翻。但这乡巴佬不但没有吓坏,反而气坏了,可见它在天荒坪的大山里也是个山大王。它暴跳如雷,怒发冲冠,飞将起来——飞是芦花鸡的强项,这一黑一白顿时就杀得个天昏地暗。乌将军是有套路的鸡,懂战略战术的鸡,有战斗经验的鸡;而这些,大芦花全部没有,它只会像李逵一般乱杀乱砍,一会儿它就被乌将军啄得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得荼看着都要哭出来了,发着抖侧身对方越和蕉风说:“认输了吧,好不好?”

蕉风也发着抖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方越紧张地盯着两只鸡说:“再看看,再等等,再等一等,大芦花勇敢,虽输犹赢!佩服!佩服!”

黄娜厉声喝道:“瞎了眼!大芦花像是输的样子吗?看看它那副凶蛮相!”

这两只鸡此时已经杀得日月无光。乌将军断然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那完全就是一个发了疯、忘了生死的敌手,撞翻了爬起来再冲,撞翻了爬起来再冲,一遍一遍,直到乌将军被大芦花的战斗精神压垮。乌将军开始往后缩了,大芦花也追不动了,它只能拖着脚步一步步向前移,平冠已经被撕裂了一半,挂下来遮住了半边的眼睛。它浑身上下都是血,大芦花鸡成了一只血鸡。乌将军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的伤倒并不严重,但精神显然遭受了重创。它害怕了,目光躲闪,它在寻找依靠,它发现了它的主人,然后,它用尽最后的力气,一个扑跳,掉进了吴坤张开的怀抱。而大芦花则摇摇晃晃地站在沙场当中,它赢了,可它自己不知道,嘴角流出一道血来,像人一样地吐着血,然后就倒下了。

此时暮色昏黄,寒气逼人,得荼抱起血淋淋的大芦花,对着吴坤怒目而视。吴坤有点尴尬地问:“这怎么算,谁赢啊?”

“你说谁赢啊!”方越的火气也上来了,他突然感悟到了婉罗姆妈的心。这不是两只鸡的问题!不是!

“我家的乌将军还活着。”吴坤胆怯地说。

“我家的大芦花也活着。”得荼说。

两只鸡就凑到了一起,果然,彼此都还半睁着眼睛,目光茫然,完全没有了杀气。

“那就算平局吧。”吴坤这么嘀咕了一句,抱着鸡就往大门口跑。他听到身后传来杭得荼的声音:“你把我的小人书都给我送回来!”

吴坤跑到门口,和正欲从门外进来的大人们撞了个满怀。一张张黑色的脸,连鼻孔和耳轮都是黑的,连牙齿缝都是黑的,他们弯着腰,扛着大麻袋。吴坤认出来了,是得荼的阿爷杭嘉和与叔伯杭汉,还有小撮着伯,他们把满满的一袋袋白炭,就那么从郊外山里背回来了。 MU+7TthOr/Blh5vtocoJYjPIcvPMUGbZkWfqPHYVeANg10nzUqaeBqG3ODBHSQ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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