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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找他的人终于来了,一看就知是从送葬队伍里斜溜出来的,穿着黑色中山装,戴着黑挽袖,站在山腰茶蓬中,使劲儿向他招手。是嘉平啊,这个跟孙悟空一样来无影去无踪的猢狲,抗战胜利后他们就没见过几面,今日他也来送葬了。嘉和晓得他一定会来的。前段时间,他的后妻黄娜突然冲进了杭家的忘忧茶府,说女儿黄蕉风寄养在杭家,她不放心,要带走。她女儿正在浙大读书,整天和在同校当老师的杭汉眉来眼去暗送秋波,哪里带得走。这样一来一去,反倒把她给留下了。也亏她留得下来,每天在后花园画画油画,骂骂人,板板脸,吃着叶子烧好让人送过来的杭帮菜。全家人都不知道,久无音信的杭嘉平究竟会如何安置她们母女二人。

嘉和吃准了,嘉平就在杭州,但不肯回家。你不回家,我也不请你,嘉和就那么想。抗战期间,兄弟之间倒还是有来有往,任何变故都未斩断他们的手足之情。谁知胜利后,来往就突然断了,仿佛痛定思痛的时空终于给他们兄弟腾了出来。或许是不想过于难堪,嘉平把继女黄蕉风送到了杭府老家,让大哥养着。这是干吗?是成心让叶子难受吗?可叶子不像是难受的样子,嘉和也不心生厌烦。蕉风很可爱,憨憨的,正是嘉和喜欢的那种性格。杭家的女人们实在太聪明了,心生七窍,有时也累,出一个蕉风这样的,挺好。倒是黄娜,蕉风的妈,背着个画夹满世界跑,也没见她画出点什么来。这回住进杭家的后院,嘉和一眼就看透了,想想嘉平那么个盖世英雄,竟然被这么个质地的女子缠住了,真是匪夷所思。

这母女两个虽然住在杭府,也没见嘉平再来过一次。嘉和特明白,兄弟之间心里的那个坎还是没有过去。这真是一件有理说不清的事情,明明是嘉平先负了叶子,可嘉和还是觉得是自己先负了嘉平,他不想在嘉平面前强词夺理。

还是前几日,黄娜突然告诉他,嘉平要来接她们母女走了,他才知道嘉平这次真要回来了,给陈布雷送葬兼着探亲。但丧事办了几天了,也没见着他探亲,鬼影儿都没有。直至此刻,兄弟俩总算才面对面,摸得着,看得见了,还真是会选地方。

一眼看去,杭嘉平虽然苍老了几分,但神情举动,还是那个他熟悉得不得了的二弟,仿佛昨天晚上还在一起把酒言欢。所有的感觉刹那间复盘,两人先抱成一团,然后这家伙就开口说:“大哥,那事儿我替你做主了。”嘉和一下子站住了,什么事啊,又要他来做主。嘉平见大哥愣了,一笑:“不就是个坟亲吗,先应下再说嘛。”

嘉和面有愠色地看着嘉平,那副容颜沧桑了,但依然还是从前的二弟。嘉平可没看见嘉和的脸色,他才不管你怎么想呢,三岁看到老,他还是那个“横竖横,拆牛棚”的杭嘉平。此刻,他一边架着嘉和下山一边说,声音在空旷的山林中盘旋:“我这次算是陈布雷先生的亲友团。当然,国民党那边的人,我也基本都熟悉,这次回来,就是陈仪给安排的。眼见着中国就要大变天了,有不少事等着我去做,没先跟家里报个平安,把黄娜押你们那儿做人质了。”

在别人眼里,杭嘉平就是个让人眼花缭乱的社会活动家。人们从来也搞不清楚杭嘉平到底算哪头的,他好像在国民党阵营中暗中联系着共产党,又好像是共产党暗中潜伏在国民党内。他好像在文化界、商界、艺术界、金融界都搭着一脚,是个万金油,是个百搭,但又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是靠什么生活,金主究竟是谁。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已然成为一个谜。在1948年底这个多雨的冬天里,杭嘉平就是个社会冒险家般的存在,必须要有政治魔术师般的身手,才能对付这瞬息万变的时代。恐怕只有嘉和才能够真正理解嘉平身上的负重,所以任何时候杭嘉和都得托着二弟杭嘉平,仿佛在心照不宣中这就成了他的家族使命。

他沉吟片刻,便把手里的兰花盆抱到嘉平身边,问:“嘉平,你看这像是‘绿云’吗?”

嘉平一笑,回答:“怎么问我呢?大哥,这事儿得你说了算啊。”

“单看叶子还是像的,叶片又短又阔,挺厚壮的,叶尖钝圆,叶脉深,有光泽,脚壳紧抱不散。只是这叶束有点儿扭曲,一般都应该是斜直形的……或许也就是下山普兰吧。”

“什么兰都是兰,你看那些送葬的人中,有像你这么上心的人吗?陪葬的也就是一支派克金笔、一本《圣经》。布雷先生是超越尘俗的,他在遗书里把后事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了,不在乎,不在乎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墓地。送葬的人已经全部走了。新土前立有碑,碑刻“陈布雷先生墓”,未有任何职衔,这才是和他忘忧茶庄庄主杭嘉和一起讨论过茶之国的陈布雷先生啊。嘉和把兰花轻轻放在碑前,深深鞠了三个躬。

见嘉平知趣地走开了,他才把准备了好久要和新冢中人谈心的话语缓缓地吐出来:

“布雷先生,我想跟您说,这是您最合适的休憩地了。您不是想做回真正的读书人嘛,您看北边的茶园里,有个大学问家陪您呢。大诗人散原先生,您知道的,晚清‘维新四公子’之一。那谭嗣同葬在长沙,这陈散原就葬在杭州了。你们做了邻居,书牍往来,文心共诉,肯定能还您平生夙愿的。闻说您墓中有一支金笔、一本《圣经》,我再送您一盆五云山的兰花吧。不管是不是绿云,都是我的心意了,想来既然屈子是倾心兰花的,您也必定会一样倾心。您要去的那个地方,我想应该也有一个忘忧茶楼,您必定可以在那里优哉游哉地喝茶了。五云山,漫山遍野有最好的龙井茶,永远也喝不够。九溪十八涧,水随山转,山因水活,这块林木葱郁、阳崖阴林的茶之宝地,得来不易,不好找啊。去年,我陪李四光先生两次到这里做冰川考察,才晓得九溪乃古代冰川遗迹,两三百万年前,西湖尚为冰雪世界,此处储水盘谷,冰雪经东南流出,塑成这十八涧峻险。那北宋辩才禅师将三天竺茶籽移来,方成就这世上芳香。所谓天时地利人和皆有,布雷先生,您享福了。”

他就这么呆立了一会儿,不知还能说什么,回头对嘉平说:“本来也想写一对挽联的,实在写不出。只是想,布雷先生总算不需要再不可为而为之,不必再不该扛的都扛着了。”

嘉平拍拍嘉和的肩膀:“大哥,你说得真好,你说的比国民党那些要员说的,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说什么不好,拿我和国民党比,配吗?”

嘉平给大哥撑着伞,说:“一万个不配。其实谁都知道,布雷先生也是鹤立鸡群,他是绝望而死,失望而死的。他们的时代撑不下去了,我们的时代到来了!”

“我可没有什么时代,”杭嘉和觉得自己也和陈布雷一样撑不下去了,对弟弟发着牢骚,“这几年茶叶外销也不行,内销也不行,茶山都荒了,茶农都要饿死了,谁还有力气干活。小撮着人都叫不齐,茶叶也采不上来,采上来也没人炒,炒了也没人买,买不起啊。没人喝茶,年年都有逃荒要饭吃大户打秋风的,还你们的时代、我们的时代,什么时代也不属于我们茶人。”

“就这样一个国民政府,全中国哪里都不会好的。不过我跟你打个赌,共产党要来了,我们马上就要解放了。大势所趋,最敏感的人最先知道,布雷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记得抗战胜利那年,你也跟我那么说过,说大话不缴税。”

“那时候势还未到嘛,现在是想扶着这政府不倒,你都做不到,要不然美国人怎么就撒手不管了?打个比方吧,这十八涧溪流一路穿林绕麓,万壑争流下了九溪,然后再流入钱塘江。是那九溪非得入钱塘江吗?是那钱塘江一定想要入东海吗?这就是个势啊,涓涓细流这会儿也由不得自己了。布雷先生明白,蒋委员长却不明白。可惜布雷先生不想看到,他殉了他的时代。今日为布雷先生出殡,倒让我想到当年大清朝为王文韶送葬的事情了。何其相似乃尔。”

“你也记得清吟巷的王文韶啊!”嘉和有些许惊讶。

“怎么不记得,纸糊的无常一丈二尺高,三十六个抬棺材的人是朝廷派来的。虚张声势,回光返照罢了。”

嘉和站住了,认真地打量了嘉平一番,终于说:“你不是为布雷先生送葬来的,你是共产党派来策反的吧?”

嘉平把话题扯开了:“大哥,我在杭州城里有一些要紧事情做,黄娜还得在家里住几天,你们多担待些啊。”

“怎么说啊,一家人。”嘉和觉得嘉平有点奇怪,口气也变了,“听黄娜说了,你不肯回家,也不让她搬去你那里住。”

“我那些工作太复杂了,现在特务满地长眼睛,带家眷很危险。再说结婚后我俩就没太平过,老吵架,不如不见。”

杭嘉和背着手笑笑,突然盯着嘉平:“就为这个事情,你不回家里来住吧?”

“黄娜脾气不好,常会歇斯底里大发作,我只让她在家里住几天,也是因为蕉风。听说她和汉儿很亲密,黄娜不放心,非得盯着她。我听蕉风说,黄娜也不给叶子好脸色。我嘛,以前还和她吵吵,现在是吵的时间和心思也没有了,鸡毛蒜皮一大堆,也都扔给了你……”

嘉和打断了他:“你就真的不准备见一见叶子吗?”

这就如一棍打在嘉平身上,一下子把他的嘴角都打抽了。他结结巴巴地问:“大哥,我……我还能见她吗?”

“你说呢?”嘉和回答,“你觉得叶子会那么经不起见?”

“不是,大哥,不是她经不起见,是我……我经不起。”

嘉和长长地叹了口气,蹲了下来,扯着身旁冻得发硬的僵绿茶叶,怔了一会儿,说:“现在有了个政策,在华的日本人可以回国。”

“叶子要回国?”嘉平大吃一惊,这是他绝对没有想到的事情。

“你觉得她现在这个状况好吗?”

“你想让她回国了?”

嘉和默不作声地听着雨落在茶叶蓬上的声音,柔情的冬雨,抚摸着伤痛巨深的心。他那么爱她,这小小的绢人儿,他无穷无尽地爱她,但他担心自己爱不了她了——谁知道她会夹在哪两座大山的夹缝中呢?

“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俩好上了,真的!”

“还有假的?!六岁就好上了。”

嘉平突然上火了:“你我之间,论风流,应该是我更像老爹!”

“没想到杭嘉和风流胜过杭天醉!”嘉和一笑,“这下让你见识了吧!”

嘉平狠狠地拍了一下大哥的肩膀,咬着牙根吐出了这几个字:“那是我成全了你。”

嘉平委屈得眼睛都湿了,这快奔五十的人,头一回让嘉和看得手足无措,心烦意乱。嘉和想抚摸一下二弟的手,被嘉平一个反弹打了回去,于是嘉和的丹田之气也缓慢而强劲地升了上来,仿佛要把他一头的湿发烘干。他便绕着坟头走了两圈,待丹田之气缓缓地下去了,他平静下来,弓着腰,重新站在二弟面前,开始发力:“为什么就不肯承认,是你成全了叶子呢?”

这句话实在是戳着嘉平的心肝肺了,他最不能够正视的正是这一点,原来叶子真正爱的是他大哥,这个是他受不了的。他从小在大哥面前想要什么就要什么,想扔给大哥什么大哥就接着。嘉平的确从来没有想过,曾经是他女人的叶子,其实并不真正爱他,这才是关键的关键,是最最要命的事情。

嘉平低声咆哮起来:“我可以带她走的,我是可以带她走的!只要我打声招呼,她就会奔向我来的。我为什么不这样做?!为什么?!”

他其实一点也没想过要和大哥谈这个事情,他也是想一辈子都不要谈这个事的,但他就是谈了,他就是会做一些没想到要去做的事情,一直就是这样。该死的臭脾气。

嘉和抚摸着陈布雷的墓碑,他真是不忍心一见面就和兄弟吵成这样,还是在一座“当代完人”的新坟之前。好半天,他才调整好呼吸,说:“大人物是要忠于国家的,私德便不必论。我是小人物,平民百姓,我是要忠于家的,要忠于女人的。当然,做人最好是忠于国忠于家,两全其美,可谁做得到呢?就是里面躺着的那一个,举世的完人,于国于家,若真要忠到底,他就不走这条路了。”

嘉平闷住了,低头顿了半天,终于软了下来,说:“我和黄娜也就是战乱时临时凑一凑,大家都那样,我真没想到你们当真了!”

“别拿战乱说事。人可以那么轻浮吗?对叶子可以那么轻浮吗?对我,你可以那么轻浮吗?你早就回杭了,住在西湖边就是不回家,我问你,你到底是杭家的人,还是宝石山上洋房的人?!”

嘉平是真的被大哥给训愣了。大哥知道的太多了,他说的那个宝石山上住洋房的人,正是浙江省主席陈仪。他是怎么知道陈仪和嘉平的隐秘关系的呢?

1948年6月,浙江省政府改组,陆军二级上将陈仪出任省主席,住进西湖边石函路一号别墅。这是一幢依宝石山而筑的三层西式洋房,原为日本领事馆,现在成为陈仪的官邸。他另有私宅在南山路学士桥畔,是一幢漂亮的西式花园城堡式样的别墅。嘉平密切接触陈仪,平时常出入甚至下榻其两处府邸。原来嘉和统统知道,他可真是个不轻浮的大哥啊。

“听大哥一句话,别跟陈仪这样的人共事,到头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嘉和口气和缓下来,说的话却依旧是狠的。

“不说这个了。”嘉平突然搂住了嘉和的肩膀,和小时候一样,他总是有这种本领,一下子就飞越精神的刀山火海,顺便把他周围的人也一把拉出。

“吴先生请你出山到之江茶厂当技师,你谢绝了?”

“杭汉去了,怎么说?”

“汉儿不是还在大学教书吗?我记得你是提倡机械制茶的。”

“这事情你也要搭一脚?”

雨停了。嘉平摇晃着身体,展开胸怀,说:“中国要大变了,新时代马上就要到来了,要搭一脚的事情多着呢!远远不止这点茶事的。”

“那是你,百脚蜈蚣,百搭!我只有一件事,茶比天大。”

嘉平叹了口气,说:“大哥,我俩一直就说一种话,这回我们还得说到一块儿去,必须说到一块儿去。”

嘉和都已经离开嘉平好几步了,这会儿又转过身来,他的背微微弓着,着实已经像个老农民了。他认真地说:“我得上山去!杭家茶园几年没好好修整,鸡脚爪废叶都连成片了,看看能不能救过来。新时代不是要来了嘛,你说的。喝茶的人不是又要多起来了嘛。忘忧茶庄且得忙了,早点做准备才是正经事,今年春天都没做什么茶,可惜了。”

嘉平一时就站住了,不知道怎么跟大哥解释。他们既然已经谈开了,就应该好好谈谈,但他实在是抽不出时间,陈仪主席还有要事和他商量。嘉和看出来了:“各忙各的,不用操心。自己把握牢,别大江大河过来了,阴沟里翻船。”

嘉平这才有点尴尬地交代:“黄娜那边嘛,要吵就吵几句,让叶子别在意,过不了几天,她就要走的。”

“听说了,我们没事的,你自己对她好一点才是。”

嘉平一把拉住大哥,耳语道:“别让叶子受委屈。”一语未了,两兄弟眼眶全湿了。也不知道此情该从哪里说起,嘉和只得使劲拍了嘉平后背两下,然后就径直朝山间茶道重新上去。长年在山里奔忙,他的身板还是那么矫健。嘉平不忍细看便转身而走。两兄弟就这样在五云山中分道,双双消失在迷蒙的茶山中。

九溪十八涧的山中,哗啦哗啦地流淌着各条水道。它们有的欢快地越过石坎,绕过碚磊,嘻嘻哈哈地笑着,开心得一路打闹,全然不理睬那阴沉的天空;有的更为细小的流水则呜呜咽咽,如半夜啼哭的寡妇。茶园东一撮西一蓬的,虽然铁黑着脸,在雨中依旧泛着微光。这是真正的本山龙井茶嘛,长叶的、圆叶的、瓜子片的。嘉和想到了狮峰山上那些长在白沙壤中的土茶,茶汤颜色很淡,滋味却是鲜爽浓郁的,有着迷人的兰韵,茶中的龙骨凤髓啊。

有一只鸟在山道边的茶丛中欢叫,啼声特别响亮,好像对着麦克风,给这水淋淋的世界传来某种不可名状的信息。嘉和蹲了下来,啼声停止了。许久,嘉和站起,移足两步,啼声复响起。忘忧茶庄庄主杭嘉和不禁犹疑起来,心想:我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呢…… sAHwah4yep5lSpPasAYMc0Mi6QsoG+HEVFEAnCRMcL3w6SfjvjVzFA4u0Zh61a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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