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一位名叫桑德拉·布兰德 的年轻非裔美国妇女从老家芝加哥开车去普雷里维尤农工大学参加了求职面试。该大学位于得克萨斯州休斯敦以西约一个小时车程的小镇上,布兰德几年前毕业于这所大学。布兰德身材高挑,妩媚动人,而且个性十足。上大学时,她参加了西格玛伽玛女生联谊社团,并在游行乐队中演出,还自愿参加了一个毕业生志愿者组织。她经常在优兔(YouTube)视频网站上以“桑迪谈话”为标题发布简短而鼓舞人心的视频节目,开场白常常是:“早上好,我美丽的国王和王后们。”
今天我只赞美上帝,感谢上帝之名。我之所以感谢他,绝不仅仅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还因为他使我成长。感谢他在过去一年里为我的生活所做的一切。回首有生以来的28年,我感谢他赋予我的一切。虽然我犯过一些错误,也确实搞砸过事情,但他仍然爱我。因此,我想让我的国王和王后们知道,上帝也依然爱你们。
布兰德求职成功,得到了普雷里维尤农工大学的工作。她十分高兴,有些飘飘然。她有一个计划——在工作之余攻读政治学硕士学位,现在有了这份工作,她就可以一举两得了。7月10日下午,她驾车离开学校去买东西,在右拐到校园的外环路时,被一位名叫布莱恩·恩西尼亚的警察拦下。恩西尼亚是一名30岁的白人警察,他有一头黑色短发,彬彬有礼——至少开始时是这样的。他说布兰德开车变道时没打转向灯,还问了她一些问题。她一一做了回答。接着布兰德点上了一支烟,恩西尼亚便叫她把烟灭了。
两人随后的交涉被安装在汽车仪表盘上方的摄像头录了下来,视频一时间在网上被疯传,在优兔网站上的点击量达到数百万 。
布兰德 :我在自己的车里,为什么我必须把烟灭掉?
恩西尼亚 :好吧,你现在可以下车了。
布兰德 :我不用下车。
恩西尼亚 :下车。
布兰德 :为什么我……
恩西尼亚 :下车!
布兰德 :不,你没有这个权力。不,你没有权力要求我下车。
恩西尼亚 :下车。
布兰德 :你没有这个权力。你无权这么做。
恩西尼亚 :我就是有这个权力。下车,否则我就把你拽出来。
布兰德 :除了向你表明我的身份,我拒绝和你说话。(视频中有串音)难道我就因为没有打转向灯就要被你拽下车吗?
恩西尼亚 :下来,不然我就把你拽下来。我正在执行公务,我命令你快下车,否则我就把你弄走。
布兰德 :我要给我的律师打电话。
布兰德和恩西尼亚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双方情绪升级。
恩西尼亚 :我要把你拽出来(把手伸进车里)。
布兰德 :好吧,你要把我从车里拽出来?好,好吧。
恩西尼亚 :(呼叫支援)2547。
布兰德 :你尽管拽拽看。
恩西尼亚 :是的,我们会的(抓布兰德)。
布兰德 :别碰我!
恩西尼亚 :下车!
布兰德 :别碰我。别碰我!我并没有被逮捕——你没有权力把我从车里拽出来。
恩西尼亚 :你被捕了!
布兰德 :我被捕了?为什么?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恩西尼亚 :(调度)2547县区,FM1098号公路,(听不清)派一队警员支援我。(对布兰德)下车!快下车!
布兰德 :为什么我被逮捕了?你是为了给我开交通违章的罚单……
恩西尼亚 :我让你下车!
布兰德 :为什么我被逮捕了?你刚打开了我的——
恩西尼亚 :我在给你传达一个合法的命令。我要把你拖出去。
布兰德 :你是在威胁我,要把我从我自己的车里拖出来?
恩西尼亚 :下车!
布兰德 :然后你还让我……(串杂音)?
恩西尼亚 :我会让你清醒清醒!滚下来!快!(拔出眩晕枪,对准布兰德。)
布兰德 :哇!哇!(布兰德从车里出来。)
恩西尼亚 :出来!快!下车!
布兰德 :就因为我没打转向灯?你这么做全是因为我没打转向灯?
布兰德被捕入狱。三天后,她在牢房里自杀了。
桑德拉·布兰德案可谓美国公众生活中诸多离奇插曲之一。早在2014年夏末,在密苏里州的弗格森,就有一位名叫迈克尔·布朗的18岁黑人男子被警察开枪打死,据说是因为他刚从一家便利店偷了一包雪茄。 随后的几年里,警察对黑人实施暴力的案件接二连三地发生,备受公众瞩目,全美因此引发的骚乱和抗议活动也此起彼伏。一场口号为“黑人人命也关天”的民权运动发生了,它很快成了所有美国人谈论的话题。也许你还记得相关新闻里那些人的名字:在巴尔的摩,一位名叫弗雷迪·格雷的年轻黑人男子因携带折叠小刀被捕,在警车后座陷入昏迷;在明尼阿波利斯市市外,年轻黑人男子菲兰多·卡斯提尔被一名警察拦下,令人费解的是,在他交出自己的身份证后,警察朝他开了7枪;在纽约,一位名叫埃里克·加纳的黑人男子被怀疑非法出售香烟,一群警察追上了他,随后双方扭打在一起,黑人男子被掐死;在南卡罗来纳州的北查尔斯顿,一个名叫沃尔特·斯科特的黑人因为汽车尾灯失灵而被拦下,他从车里跑出来后,被一名白人警察从身后开枪打死。斯科特死的那天是2015年4月4日,桑德拉·布兰德还特意为他做了一期《桑迪谈话》。
早上好,我美丽的国王和王后们……我不是种族主义者。我在伊利诺伊州的维拉公园长大。我是全白人啦啦队里唯一的黑人女孩……黑人,除非你学会如何与白人共事,否则你无法在这个世界上获得成功。我希望白人能够真正理解,我们黑人正在尽自己所能……很多时候,当我们看到黑人的生命明显无足轻重时,我们不禁义愤填膺。对那些质疑他为什么逃跑的人,该死的,请想想我们后来看到的新闻:你可以站在那里,向警察投降,但你仍然被打死了。
节目播出三个月后,布兰德死于非命。
这本书就是想尝试了解当天在得克萨斯州小镇的乡村公路旁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我要写一本关于警察拦车引发意外事件的书呢?因为这一系列事件引起的两方面争论非常令人不满。有的人针对种族主义高谈阔论,置身事外,从“一万英尺 距离的高空”俯视这个案子;有的人则事无巨细,用“放大镜”检查每个经过的每个细节,比如,警察是什么样子的?他到底做了什么?一方见木不见林,一方见林不见木。
双方各有各的道理。偏见和无能是人们对美国社会做出的两种评价,这也很好地解释了美国社会出现的功能失调问题。但除了语重心长、郑重其事地暗暗告诉自己今后要更加努力,你还能奈之若何呢?社会中确实有差劲的警察,确实有带偏见的警察:保守派倾向于前一种解释,自由派则倾向于后者,最后双方相安无事。这个国家的警察仍在杀人,警察打死人已不再是新闻。我想,你可能得停下来想一想,才能想起桑德拉·布兰德到底是谁。一段时期之后,我们就会把这些争论抛在脑后,转而忙别的事情去。
但是我不想就这样去忙别的事情。
16世纪的欧洲,战火频仍。国家和政权之间的战争有近70起:丹麦与瑞典交战,波兰苦战条顿骑士团,奥斯曼帝国入侵威尼斯,西班牙和法国大动干戈——兵荒马乱,没完没了。如果说这些无休止的冲突都有一种固定模式的话,那就是它们大都发生在邻国之间,多由边界双方的一国入侵另一国而起。其中也有一些是宫闱之战,如1509年奥斯曼帝国两兄弟为争夺王位而进行的斗争。纵观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期,遭遇战——不管是否怀有敌意——很少在陌生人之间发生。人们遭遇的敌人往往和自己一样:信奉同样的神明,以同样的方式组建城池,手持同样的武器、按照同样的规则兵戎相见。
然而,16世纪最血腥的冲突却不属于上述模式。当西班牙侵略者埃尔南·科尔特斯与阿兹特克帝国国王蒙特祖玛二世首次相见时,他们彼此是完全陌生的。
科尔特斯和他的军队于1519年2月登陆墨西哥,之后向墨西哥内陆徐徐前进,当他们到达阿兹特克首都特诺奇提特兰城时,他们不禁因眼前的景象而对阿兹特克人心生敬畏:特诺奇提特兰城建得太漂亮了,比他们在西班牙所见的任何城市都宏伟雄壮。此城坐落在岛上,通过桥梁与大陆相连。岛上运河交错,交通便利,街道宽阔,绿树成荫。其中既有公园和繁华的集市,又有庄严壮观、墙表涂有亮白色建筑灰泥的神庙。城中竟然还有一座动物园。整座都城十分干净,一尘不染。这对于在脏乱的中世纪欧洲城市中长大的人们来说,简直就是奇迹。
“当我们看到有那么多美丽的城市和村庄建在水上,陆地上也建有一些优美的城镇时,我们惊奇万分,眼前的一切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 科尔特斯手下的一名官员——贝尔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回忆道,“看着眼前的一切,我们有些士兵甚至问,我们是不是在做梦。见到我们从未看到、听到甚至从未梦到的景象,我真不知该如何描述它。”
阿兹特克酋长一行在特诺奇提特兰城门口迎接了这些西班牙人,并带他们见了蒙特祖玛。只见蒙特祖玛被轿子抬着,轿子镶金嵌银,有花彩装饰,宝石点缀;一名侍臣在迎接队伍的最前方躬身前行,负责将地面清扫干净。整个场面真是威武盛大,非同寻常地气派。科尔特斯下了马,蒙特祖玛的大轿也被慢慢放下。科尔特斯按照西班牙的做法,走上前去拥抱这位阿兹特克最高统治者,没想到却被蒙特祖玛的侍从拦下了。没有人可以拥抱这位帝王,两人改为鞠躬示意。
“真是你吗?你是蒙特祖玛?”
蒙特祖玛回答说:“是的,正是。”
在科尔特斯到来之前,没有欧洲人曾驻足墨西哥这片土地;阿兹特克人也从未见过任何欧洲人。阿兹特克人的巨大财富和宏伟的都城让科尔特斯由衷敬佩,但除此之外,他对阿兹特克人一无所知。蒙特祖玛只知道科尔特斯带着奇怪的兵器和阿兹特克人从未见过的怪畜——马匹——肆无忌惮地闯入了自己的王国,他对科尔特斯也是全无所闻。
许多世纪以来,科尔特斯和蒙特祖玛的会面一直吸引着历史学家的原因会让人感到疑惑吗?500多年前,当探险者开始跨过大洋并远征陌生的土地时,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一种全新的邂逅。科尔特斯和蒙特祖玛素不相识,但双方都想和对方交谈。当科尔特斯问蒙特祖玛“真是你吗”的时候,他并不是直接说给蒙特祖玛听的,因为他只会说西班牙语。他不得不带两名翻译作为随从:其中一名是他们几个月前俘虏的一个叫玛琳奇的印第安人,她懂阿兹特克人的纳瓦特尔语和科尔特斯在墨西哥征程开始之地的语言玛雅语;另一名则是一位随从的西班牙牧师赫罗尼莫·德·阿吉拉尔。早期,阿吉拉尔所乘坐的船只在尤卡坦半岛附近失事,他在半岛流落期间学会了玛雅语。交谈开始时,科尔特斯先对阿吉拉尔说西班牙语,阿吉拉尔再把科尔特斯的话翻译成玛雅语说给玛琳奇,玛琳奇再把玛雅语翻译成纳瓦特尔语讲给蒙特祖玛听。而当蒙特祖玛回答“是的,正是”时,冗长的翻译过程则再按上述相反的顺序进行。每个人一生中都会经历无数次的那种轻松的面对面谈话,突然变得令人绝望地复杂起来。
科尔特斯被带到蒙特祖玛的一座宫殿。据阿吉拉尔后来描述,这座宫殿内有“不计其数的前厅和房间、富丽堂皇的大厅、厚厚的床垫、由树皮纤维填充的真皮枕头、上好的鸭绒被,以及令人向往的用白色皮毛做成的长袍” 。晚宴过后,蒙特祖玛再次会见了科尔特斯和他的手下。但蒙特祖玛随后的讲话却马上令这些西班牙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为根据西班牙人的理解,这位阿兹特克国王当时是在做出让他们感到十分惊讶的让步:他认为科尔特斯是一位神灵,是古代预言中所说的有朝一日将从东方流放归来的神灵,因此他要臣服于科尔特斯。我们可以想象科尔特斯当时的反应:这座宏伟繁华的都城实际已非己莫属了。
但蒙特祖玛的本意确实如此吗?阿兹特克人的语言——纳瓦特尔语本身带有虔敬的风格。依照他们的文化传统,像蒙特祖玛这样的皇室人物要使用特定风格的言辞,阿兹特克的豪门权贵也正是通过故意虚伪地使用这种特定风格的、貌似谦卑的言辞来凸显其尊严。
历史学家马修·雷斯塔尔指出,纳瓦特尔语中“贵族”一词与“孩子”一词的意思几乎完全相同。换句话说,当蒙特祖玛这样的统治者说自己弱小的时候,他实际上是在巧妙地让人们注意到,他是受人尊敬、大权在握的首领。
雷斯塔尔写道:
很明显,充分翻译这样的语言是不太可能的……说话者常常要说与本意相悖的话,其本意却在使用虔诚的敬语中得以体现。如果译者在翻译过程中,无视这些语言使用的细微精妙之处,多位译者再逐次对原话进行曲解的话……像蒙特祖玛这样的话语的本意不仅不太可能被准确地理解,还很可能被颠倒得和原来截然相反。若是这样,蒙特祖玛讲话时并不是要臣服于西班牙人,而是希望西班牙人对他俯首称臣。
你可能还记得历史课本中对科尔特斯和蒙特祖玛结局的描述:蒙特祖玛先是被科尔特斯扣为人质,后来被斩首示众;双方的战争造成多达2000万阿兹特克人丧生,有的直接死于西班牙人之手,还有的则间接死于西班牙人带来的疾病;昔日街市繁华、车水马龙的特诺奇提特兰城成为一片废墟。科尔特斯对墨西哥的侵略不仅拉开了充满罪恶的殖民扩张时代的序幕,还引入了一种人与人之间全新、独特的现代社会互动模式:现如今,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接触那些与我们的假设、观点和背景不同的人。在现代社会中,人们的互动已不像奥斯曼帝国两兄弟那样,为夺取王位而争斗不休,而更像科尔特斯和蒙特祖玛——通过冗长、复杂的翻译过程,努力去理解对方。 这本书将要探讨我们不擅长这种翻译的原因。
在接下来的每一章,我都将致力于解释如何从不同侧面理解陌生人。因为其中的很多事例都取自新闻节目,你可能对它们早有所闻。比如,在北加州的斯坦福大学,一个名叫布鲁克·特纳的大一新生在一次聚会上邂逅了一位女生,晚些时候他却被警方拘留;在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学校足球队前助理教练杰里·桑达斯基被发现有性侵儿童的行为,学校校长和他的两名高级助手也被发现对他有包庇行为。你会读到关于一个在五角大楼最高层潜伏多年而未被发现的间谍的故事,还会读到关于那个揭穿对冲基金经理伯尼(伯纳德)·麦道夫骗局的人的事迹,关于美国交换生阿曼达·诺克斯的错误判决,以及关于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自杀。
在这些个案中,当事人都使用了一些策略来相互转译对方的言辞和意图,但却都发生了严重的错误。在本书中,我将试图分析、评论这些策略,追溯其本源,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在书的结尾,我将回顾桑德拉·布兰德的经历,因为她与警察在路上遭遇的情景会一直萦绕在我们的心头,挥之不去。试想,她当时的处境有多艰难!桑德拉·布兰德不是布莱恩·恩西尼亚邻里街头的熟人,如果双方互相认识的话,那他们的交流就会容易得多。“你好吗?桑迪!”“下次可得小心点儿啊!”但事实恰恰相反,两人从未谋面,素不相识。布兰德家在芝加哥,恩西尼亚来自得克萨斯;一女一男;肤色一黑一白;一位是平民,一位是警察;一个手无寸铁,一个全副武装。如果社会中的我们能更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如果我们愿意就如何接近和理解陌生人进行深刻、真挚的反思,或许布兰德就不会死在得克萨斯州的监狱里了。
然而,我想先明确两个问题——关于陌生人的两个难题。我们先从多年前一位名叫弗洛伦蒂诺·阿斯皮拉加的人在位于德国的一间盘问室中讲述的故事开始。